那大臣怔了下,待想起了赵誉所提的人是谁来,不由晃了晃脑袋:“皇上,那苏……苏煜扬,是个文人,怎适合领兵?”
赵誉笑笑:“此人文武双全,旧年朕在外立府时与他打过交道。后凭一兵法,阳韵关剿匪,非智取不能胜。朕这些年关注过此人,在户部做闲差,虽无大功,却也从没出过纰漏。头脑聪明,是个良才,可试一试。”
那大臣嘴唇嗫喏半天,忽而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皇上?这苏煜扬,可是新晋了贵人的苏氏之父?”
赵誉坐在御案后头,手里捧了本奏折,目光并不朝那人看去,语气却寒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那大臣浑身一悚,躬身道:“不,不,没什么……”
福姐儿刚擦了药,穿了件薄衫子卧在床上。
曼瑶一面收拾药瓶,一面红着眼道:“太后可真狠心,对贵人下这样的狠手。皇上也是……竟容得旁人这样待贵人。”
屋中只他们两个,说话就没了顾忌,福姐儿笑着抚了抚脸颊:“这算什么?别说是太后叫打,就是宫里头任何一个位份比我高的,都能随便处置我。规矩礼法摆在这儿,再不甘愿又能如何?”
曼瑶看她笑得牵痛了嘴角,捂住嘴唇“嘶“了一声,心里疼得不行,扶着她胳膊道:“贵人快别多说话,瞧伤口又裂开了。”
福姐儿摆了摆手:“这不算什么。小时候我还和村里的小男孩打过架呢。镇日到处跑也总是磕伤碰伤的,过两天就好了。”
曼瑶知道她故作轻松安慰自己,强忍住眼泪,“要是太太瞧见了贵人这般模样,不知要有多心疼呢。”
福姐儿心思就被引到之前那个梦中去了,国子监祭酒、秦家,记忆里她娘并不是望族小姐,若是官门之后,怎会给苏煜扬做了外室?
福姐儿瞥一眼外头敞开的殿门,低声道:“曼瑶,你去将门关了。”
曼瑶知道这是有话要说,神色郑重了几分。
福姐儿待她回来,从帐子里伸出手握住她,“曼瑶,你可知我娘亲的来历?”
秦氏去时,她才五岁,旧年记忆太过模糊了,对经过的一些事情理解得也不够,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苏家嫌弃娘亲的出身,所以不愿赢她进门。今日听赵誉说及旧时,提及了一个秦家,她心里就漾出了许多不能解的疑团。
曼瑶当年也只是个孩子,又是个粗使跑腿的,秦氏的事她也只是一知半解:“都说太太举止言行像大家千金,奴婢也不太懂,现在想来,确实不太寻常,太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和三爷琴瑟和鸣,很有话说。还常常一块儿联对,吟诗……可具体的来历,奴婢就不大清楚了。贵人缘何突然问起旧事?可是有人说起了太太?”
福姐儿又觉有些可笑,那梦多半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吧?苏冷秦林四大家当年风光无限,后来秦氏获罪,抄家灭族,她从旁人口中提及旧年事,永和元年的冬天,秦家就犯了事,她是永和二年夏季出生的,若娘亲出自这个秦家,应是早已依律没人奴籍,被发配了苦寒之地,又怎可能生育了她?
曼瑶握住她的手,柔声劝道:“贵人是不是想太太了?曼瑶这条命是太太给的,曼瑶也时常念着太太。太太从前最在意的就是三爷跟贵人您,您跟三爷过得好,太太才能安心呢。”
福姐儿靠在她温软的身子上,眼泪淌了下来。
“曼瑶,除了孙嬷嬷,就是你待我最好了。我在这宫里也不知能不能安好的过下去,只盼着你不要被我连累了……”
曼瑶笑道:“贵人说什么呢?皇上看重贵人,又有皇后娘娘给贵人撑腰,日子岂会过得不好?今天这种事,以后必不会有了……”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声音到最后无力地虚了几分。两人都知道,今日这种事将来还是无法避免的。这深宫里一级一级的位份,就是一重一重的山峦,皇上再如何宠爱她,也不可能时时陪在她身边。况且,他对她的怜爱又怎比得过他心里的谋算呢?他要后宫平安,他要势力平衡,怎么可能真的偏向于她,而冷待了旁人呢?
福姐儿揪着曼瑶的衣裳,低低地啜泣着,孩子似的哭道:“我不喜欢他碰我……想到他有那么多女人,我……我难受极了……”
曼瑶苦涩地笑道:“贵人说什么呢?那是皇上啊!真龙天子,万民所仰,哪个皇上后宫会只有一个人呢?”话是这么说,心底却是心疼的。换做是她,心上人在她面前与旁人亲热,自己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福姐儿揉了揉眼睛,长叹了一声:“我明白的……我不仅不能拒绝,还一直都主动……得让他喜欢我,离不开我……”
曼瑶轻轻叹了声,伸手抚了抚她肩膀:“贵人睡吧,快快养好了伤,过几天皇上来了,贵人得漂漂亮亮的见驾呢。”
苏煜扬奉召入宫,已在御书房耽了一个时辰。
苏煜扬比赵誉年长五岁,赵誉在宜王府的时候,两人还有些交情。转眼赵誉登位,苏家成了功臣,苏煜扬的妹妹苏璇被册立为中宫,如今苏煜扬的女儿又进宫成了贵人,关系说起来有些尴尬。
苏煜扬垂头领了命,说完剿匪事宜,宫人进来换了茶。
赵誉换了个轻松些的口吻,道:“朕记得爱卿喜饮这金骏眉,没错吧?”
苏煜扬感激地站起身,便要伏跪下去叩谢,赵誉摆了摆手:“不必拘礼。”
苏煜扬拘束地坐了,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赞道:“口感甘醇,乃是上品。”
赵誉笑着摇了摇头,知道如今君臣之别,是不可能再把臂言欢的了,身体后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道:“爱卿这趟北上,恐月余不能回京了。朕放你两日假,好生安顿一下家中。”
见苏煜扬又要起身谢恩,赵誉蹙了蹙眉头,道:“苏贵人下月生辰,爱卿不在京中,若想一见,朕可安排……”
苏煜扬跪了下去。
伏地叩首,缓缓道:“微臣惶恐。”
赵誉抿住嘴唇。看那俊如朗月般的男人伏跪地上,垂目沉声道:“小女自幼送往乡野,长于奴婢之手,顽劣愚钝,今侍奉御前,微臣每每想到,便忧心难眠,惶恐不已。蒙皇上不弃,多有眷顾,微臣已感激至极,不敢多生妄念。六品贵人非要事不得传见家眷,唯今不过小小生辰,微臣岂敢僭越?”
小小生辰……
赵誉眸光寒凉,想到那人儿被掌嘴后伏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他亦有女儿,从小到大,哪年生辰不是穷奢极侈大肆操办?
可换在苏煜扬口中,她却是那样微不足道,那样卑若尘埃。
赵誉心里不知如何,有些不是滋味。
他的女人,哪怕出身再如何卑微,也是他的人。何时轮到给旁人轻贱?
赵誉沉着脸没有说话。
苏煜扬久久跪于阶前,不叫起,他不敢起。
赵誉默了片刻,扬了扬手:“爱卿跪安吧。”
苏煜扬口称“万岁”,躬身退了出去。
外头不知何时飘了大雨。随侍上前替苏煜扬遮了伞盖,“三爷,没什么事儿吧?皇上怎把您拘了一个多时辰?”
苏煜扬沉默着。
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何尝不想见一见亲骨肉,何尝不想送她些小玩意儿讨她欢心?可他不能!
进了宫,便是一辈子的桎梏。行差踏错一步,就递了把柄给人,要被人说嘴一辈子。
回到承恩伯府,天已黑了,王氏焦心候了一天,一家人都聚在福寿堂,承恩伯苏瀚海叹了口气:“不过是吩咐几句剿匪计策,不必如此忧心。”
苏老夫人抿唇不语,王氏抹了抹眼睛道:“父亲,煜扬从没试过领兵,媳妇儿听闻那边势头很乱的,多少经验丰富的将领前去都是无功而返,这回皇上突然点了个文臣做统领,能不能胜暂不提,只怕他那绵柔性子,在兵营里给那些大老粗欺负。”
林氏笑道:“弟妹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是老三不在,才见你关心他两句。不过弟妹你别急,这回做副将的是齐小将军手下刚提上来的副统领,他跟随齐将军父子征战多年,是有经验的。”
王氏攥了攥手里的帕子,忧心道:“我就是担心这个。齐小将军的妹子齐嫔,比咱们福姐儿品阶还高一级,她兄长又素有功绩,如今却把他手里得力的人调用到三爷麾下,他会不会多想?再者军中那些人都是各有山头的,我只怕三爷到时孤立无援,苦水只能自己咽。”
就听外头含笑的声音传进来:“我哪有你说得那样没用?”
苏煜扬笑着走了进来。
郑玉屏和齐嫔前来探望福姐儿,这两天福姐儿躲在春宜轩,一直不曾出门。太后将她晨昏定省免了,众人不免猜测良多。
福姐儿受罚的事只限于凤凰台上下知道,消息被紧紧锁住,其他人无从知晓。齐嫔便邀了郑玉屏一块儿去探望,彩衣笑着推说福姐儿染了风寒不宜见客,齐嫔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一般,谁会在意这个?今儿不见妹妹我是如何不能安心的,你且让开,我自个儿和她说!”
推开彩衣就跨了进去。
她位份高于福姐儿,旁人亦不敢去栏,郑玉屏迟疑想劝,心里到底是想知道原由的,便也跟了上去。
福姐儿长发披散,正倚在帐里看书。她脸上的淤青还没消散,隐约可见几个发青的指头印,嘴角伤口结了痂,有些难看的落在唇边。若齐嫔果真进来看见,自己受罚挨打的消息传出去,届时人人知道她不受太后待见,都来踩一脚,还不知又要惹出多少麻烦。
曼瑶在内飞快地遮了帘帐,笑着走过来迎道:“两位小主万福,实在不巧,我家贵人刚歇下,昨儿进山染了寒气,咳嗽了一晚上这才睡下……”
言下之意是不想人打扰福姐儿。郑玉屏扯了下齐嫔衣袖,示意她还是不要硬来。
齐嫔浑不在意地一笑:“妹妹既病着,我更不能安心了。你不必管,我瞧妹妹一眼,就瞧一眼便去。”
说着就朝前走上来。
曼瑶面色一沉,浑如一道立柱般横在她面前不动。
“小主,我家贵人实在不方便……”
齐嫔眸中寒光一闪:“你这是何意?”她自幼在家习武,岂会被一个奴婢拦住?
伸手一推,就把曼瑶推了开。
齐嫔两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