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阿玉就起了个大晚。
等她饱睡一觉再睁开眼睛,时间已近隅中,身边的床位是空的,纪堂早就不在房间里了。
她急忙在床上坐起来,阿湘在外间听到动静,忙上前服侍阿玉起了身。
纪堂不在,主仆两人之间随意了不少。
阿湘一边给她换衣服,一边道,“公子一大早便去参加大朝会了。”
新春朝会是周礼中规格最高的朝仪,每逢新年初一便要举行,届时朝野百官都会参加,盛况空前。然而周朝绵延数百年,天子衰微,礼崩乐坏,洛邑再也不见了亲自前去述职的诸侯,反而是各个诸侯王纷纷在本国接见自家的官员。
楚国也有相似的习俗,阿玉便应了一声。
阿湘对着镜子给她梳了个望仙髻,忽又揶揄笑道,“公子说您昨夜休息得很晚,走之前特意嘱咐,让我们不要惊扰您的休息呢。公主昨夜守岁得辛苦吗?”
一想起昨夜的事情,阿玉面上就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她忍住羞意笑道,“好大胆子,还编排起主子来了。我可不敢留你在身边了,等再过两年,看我不把你许配出去。”
阿湘做忧愁状,道,“嫁了人我也还是在公主身边服侍,不过阿湘可得请公主留心,一定给我选个像大公子这般知疼知暖的好夫婿。”
阿玉的脸色越发的红了起来,她作势摸了摸阿湘的额头,啐道,“这才新年第一天,你就张口闭嘴地要嫁人,难道真的疯了?”
因为今晨起得晚,阿玉便只喝了几口黍粥。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晌午。
厨房这边的饭菜刚做好,纪堂就从外面回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玄黑缯绢所制的朝服,规格正式,更显身材挺拔。
整个华阳宫的人都知晓大公子习性不好服侍,阿湘见了他,忙行了礼,她和一众人等把饭菜张罗好,便退出了殿外。
阿玉小步上前,亲手给纪堂除去衣冠。两人婚后,除了行军的战甲,纪堂把其余的衣饰都全权交由阿玉来打理。随着两人日渐熟悉,为他解衣便也成为了阿玉每日的例行任务。
解去朝服,再换上便服,阿玉趁机偷瞄了他一眼,见他精神抖擞,她不禁暗自撇了撇嘴。
阿玉心中有些不平,饶是自己舞功再好,被他折腾了一夜,她此刻的腿脚还都是酸酸麻麻的,反倒是这位罪魁祸首,此刻看来神采奕奕,连眼下也不见半分青黑之色。
换好了衣服,两人这才去了食案边同坐而食。
相较昨夜,今日的菜色便简单了些。
纪堂坐得挺拔,他的眼睛微微垂下,看似在认真地吃饭,实则在默默地观察阿玉。见她只夹些菜蔬,却少碰肉食,他蹙了下眉心,忽地伸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入阿玉的碗中。
碗中乍然多出来一块肉,阿玉不由地愣了一下,却听纪堂的在一旁道,“这是黄河鲤鱼,味道鲜美,也算是中原国家的特产。”
他的话音虽然一如往常,听不出半分的异样,但是纪堂自己知道,他现在的心里别扭极了。这么些年,他一直遵循着圣人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可自从和她睡过觉后,寝不语这条就已经被彻底地抛在脑后了,因为他喜欢和她说话,尤其是喜欢听她在床上因自己得努力而格外娇媚的声音;到了今天,食不言这条看来也是岌岌可危,因为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阿玉抬起头,见他又恢复了端严的姿态,忙柔声向他道谢。
纪堂应了一声,他的眼神虽没有直接看向她,却肃然地看向了她的饭碗,好像要亲自确认她把菜吃下肚才行。
阿玉早就发现他这个特点了,明明是英武轩昂的君子模样,有时他却会突然显现出些孩子气。阿玉在心里原谅了他昨夜的恶行,她甜甜地笑了一下,便细细地把他夹得鱼肉吃了。
见阿玉乖顺的把鱼肉吃下,纪堂这才收回了目光。
阿玉只道无事了,没想到这顿饭下来,纪堂破天荒地给她碗里前后夹了三次肉,而且他每一次夹肉时找得理由还都不同。
于是,在新年伊始的这天,阿玉吃了有史以来最饱的一餐,饱到她在饭后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因为阿玉的腿脚还有些酸软,今日在起身之时,她不仅动作比以往要缓慢了不少,还用一只手在中间按了下自己的大腿。
纪堂像是看出她身体不适,他先命人把食案搬出,接着便把阿玉直接抱回了床上。
阿玉的眼睛微微眯着,嘟囔道,“一会儿还要去见陛下呢。”
纪堂也跟着上了床,他揽住阿玉的腰肢,把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吻了吻她的头顶的发旋,轻声道,“无妨,父王现在忙得很,我们午后稍晚些再去。”
他的身上带着暖暖的温度,阿玉找到他胸口自己熟悉的位置,用脸颊熟练地蹭了两下,这才放心的闭上了眼。
她的呼吸很快就平稳了,纪堂却还醒着,他睁开闭了半晌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头上的床帐,揽过阿玉的左臂也缓缓地收紧了。
阿玉睡得极为舒坦,像是把昨夜的疲惫都缓解了。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实则没一会儿就醒了。她身子稍稍一动,刚睁开眼睛,就对上了纪堂望过来的目光。
两人四目相对,阿玉有些不好意思,她轻声问道,“是我吵醒了夫君吗?”
纪堂摇了摇头,“你没有吵醒我,”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道,“我并没有睡。”
他的态度从昨夜之后便有点怪,阿玉缓缓坐起身,她侧身看了看身边躺着的那男子,柔声问道,“夫君是有什么心事吗?”
她又微微咬了咬唇,迟疑道,“即便阿玉不能为夫君分忧,讲出来也比憋在心里要好受一些。”
纪堂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把双手垫在头下,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的母亲了。”
阿玉惊讶道,“郑夫人?”
纪堂微微点了点下巴,道,“她就是逝于新年初一这天。”
突然得知这样的一个消息,阿玉有些不知所措,难怪他昨日听到钟声时反应那般奇怪,她启了启唇,想说些漂亮的安慰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纪堂看出她的心思,他笑道,“很多年前的事了,秦宫中老人新人交替,想来也没有几人记得。”
阿玉忽地出声,“一会儿见过陛下,我们这便出城去祭拜郑夫人吧。”
纪堂闻言,向阿玉望去,只见她的眼如星辰,粉面上笑容亦是温暖。
俄而,她又蹙起了眉,埋怨道,“夫君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事先准备给婆母的祭品啊。”
纪堂坐起身,道,“不必麻烦。母亲去世之前曾和我说,只要有心即可,勿需常常祭拜,徒增伤感,于人无益。”
阿玉听了他的话,幽幽地叹了口气,神往道,“郑夫人,真是位与众不同的奇女子啊。”
“她确是与众不同,”纪堂忽地嘲讽似的勾起了唇角,轻声道,“她想要的每一样也都实现了,她的要求,她的期望,呵”
他的话中似乎带着些不明的隐含之意,阿玉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觉得自己的头被他忽地捧住,他双手微一用力,便把她的视线抬高。
阿玉不知道他又要做些什么,她只感到他的动作带着森冷的意味。
纪堂凤目精光,直勾勾地盯着她,道,“秦楚联盟,不过各取所需。”
他说的这句话,直白到伤人,就像是一根刺,扎破了这段时日两人恩爱缱绻的情爱泡沫。阿玉被他的话刺得心内一颤,长长地的眼睫不由得抖了几下,眼中也顿时涌上了些泪。
只听他道,“我十分好奇,若有朝一日,我不再是秦国的大公子了,阿玉和楚国又当如何?”
他的话凉凉地,阿玉忽地想到他这阵子的赋闲,她直觉想低头,可偏又受制于他的双手。
阿玉敛了一下眼帘,又睁开,道,“阿玉嫁的人是赢纪堂,只不过他恰好是秦国的大公子而已。”
眼前男子的瞳仁微微缩了一下,又放大。
阿玉趁胜追击,她眼波流转,又道,“从离开楚国嫁你的那天,我便再没有想过回去。夫君为何要这样问?”
纪堂定定地望了她许久,这才放下禁锢她头颅的手,道,“随口问问罢了。”
这边刚试探完自己,那边就敷衍自己,阿玉不禁气恼了,她背转过身去,语气淡淡地,道,“当初要娶我的,不是别人,正是夫君;现在偏生又来问这种话,难道你厌弃阿玉至此,一定要逼我回楚国吗?”
纪堂见她似是气恼了,他顿了一顿,有些丧气,道,“不是”
他像是服了软,道,“阿玉,你先转身,我们好好谈谈,好吗?”
阿玉不说话,也不转身。纪堂伸手扳了扳她的肩膀,却被她又用力转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双手搭在阿玉的腰上,忽地一用力,把她整个人带转回来。
只见阿玉的眼眶已经红了,泪水也在眼中打转,纪堂相信,只消再一眨眼,那泪就会从她的眼中滑落。
他想去拭过她的泪,手刚伸到一半,却被阿玉一下打到了床上。
她神色清冷,道,“我也十分好奇,秦廷公子人数不少,大公子若是着实厌恶于我,当初又何必亲自求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