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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谧的午后,有微风吹过廊下,远远传来了集市上正热闹的竽乐。

    乐声隐隐,似乎是南方巴人曲调。

    楚人向来好乐舞,姬成听了这乐音,嘴上也哼哼起了楚国的小调。他眯着眼瞧了瞧阿玉,见她背靠在一旁的墙柱,头也不时地随着自己哼哼地曲调打着拍子。

    他忽地一把翻身坐起来,“好久没听过咱们楚国的调子了,可惜阿玉受了伤,做不得舞。不如,阿玉来唱首歌罢?”说着,他又兴冲冲起身道,“外面那竽吹得实在不入流,我为阿玉吹箫助兴。”

    姬成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一句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窜了出去。没一会儿工夫,他便回了来,手里还拿了一只半新不旧的排箫,正是他平日惯常用得那只。

    他一脸的意兴盎然,道,“来,你唱什么,我与你想和。”

    见阿兄如此有兴致,阿玉坐正了身子,思索了下,道,“那我就唱一首《越人歌》吧。”

    姬成不置可否,他先抬手试吹了两下,便起了调子,听他乐音,阿玉的歌声随之跟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兄妹二人一唱一和,歌声空灵,箫音渺远,虽配合偶有不足之处,但胜在意境绝佳,整个调子透着股清凌凌的水气,闻者听了,好像一瞬间便置身于江边,泛舟于其上。

    一曲三叹,重章复唱。

    唱罢,阿玉收了声,姬成也停了手。他随手把排箫搁在一旁,揶揄道,“我还以为你会唱《候人歌》。”

    《候人歌》,乃是大禹之妻涂山氏女娇所做,禹出门治水,久不归家,女娇独守空房,思念丈夫,故作歌以发心声。

    阿玉红了脸,低头道,“阿兄说得什么话?他只走了三天而已,我何必唱那种歌?”

    姬成探头去看妹妹的表情,看她脸上带了红晕,似笑非笑道,“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那赢纪堂了?”

    见阿玉没说话,姬成趁热打铁,跟着又道,“傻妹妹,你们这是政治和亲,你如果就此将真心一片托付,又怎知他会否真心待你?”

    姬成不愧是自己的兄长,他的问话,每一句都直指在她心底最软弱的地方。

    是的,成婚月余,他似乎对自己是很喜爱的,他愿意包容她的小脾气,也愿意同她敞开心扉。阿母说,爱是炽烈的,若是一个男人爱你,你必会时时刻刻感受到他对你的热情。可是,阿玉并未在纪堂身上看到过这种感情,他就像是一方静水,无波无澜,无风无浪,阿玉看不透他的情绪。

    她默然一瞬,面色由红转白,低声道,“阿兄何必刺我,无论如何,大公子如今是我夫君,阿玉心中自然敬他爱他,别无二话。”

    “人心都是肉做,我们成婚方才不久,阿玉相信,待时间长了,必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姬成见妹妹这般,烦躁地跷了跷脚,他又想再说什么,背后忽然传来阿莹的声音,“阿成,阿玉姐姐,你们方才唱得什么歌呀?真好听,阿莹也想学。”

    方才他们兄妹二人都是背向门口而坐,也不知这姑娘何时入内,又把他二人的谈话听了多少进去。

    姬成懊恼道,“你什么时候来得?阿湘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阿莹笑眯眯道,“阿湘方才带我过来,我们在院子里见到了阿成的侍卫。我看阿莹挺想和他说话的,就让她先去说话,我自己看他俩没意思,就听着你们的歌过来了。”

    阿莹跟着道,“阿成,你吹得调子也好好听,你和阿玉姐姐一样厉害,又会说故事又会吹曲子听,阿莹现在越来越喜欢你啦。”跟着,她用手指比出了一个很小的距离道,“虽然你比兄长还差了那么一点点。”

    姬成听她说到前面,还洋洋自得。小姑娘说喜欢自己,他不禁脸红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等听到后面,小姑娘说他比贏纪堂还差那么一点儿,他差点没气得把方才喝得椒浆喷出来。

    只见他一张黑面涨得通红,也不知是骄傲得意的红,还是被最后那句气得发红。

    阿莹又走到阿玉身边,拉着她的手,道,“阿玉姐姐,还有刚才你们说得那个‘后人歌’,阿莹也想学,你可以教我吗?”

    阿玉见姬成吃瘪,忍着笑意向他道,“当然可以。阿兄,我要教阿莹唱歌,还要劳烦您为我们做曲了。”

    姬成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排箫,试了试音,又吹了起来。

    《候人歌》,词曲很短,但极其注重情感的抒发。阿玉发现阿莹学得极快,她和纪堂一样,天生就有一把好嗓音,唱起歌来音域极宽,低声唱时音调里缠绵婉转,高声唱时又带着飞扬旷达。与阿玉带着缱绻情思的歌声不同,小姑娘个性懵懂,她的歌声里并没有太多的相思之情,但只凭她这把动听的声音,便足以让人沉醉,令人心旷神怡。

    不到一刻钟,阿莹便学会了一首曲子。姬成放下手中的箫,摸摸她的头,惊讶道,“都道是,秦人只会‘击瓮叩缶、弹筝搏髀’,没想到今日阿莹作歌一首,让人大开眼界。”秦地地处西陲,乐舞文艺发展缓慢,素来不比中原。“击瓮叩缶,弹筝博髀”一句,是中原各国嘲讽秦国之语,意即秦人宴饮至于半醉,连一把成型的乐器,一个像样的伶人都寻不到,满座宾客只能击打瓦缶、手拍大腿,以此打拍,呜呜作歌。

    姬成又笑对阿玉道,“我觉得阿莹的声音好,可把你比下去了。”

    阿玉也点头讶道,“阿莹在乐声方面真是极有天赋了,若是能在咱们楚国跟随乐尹扈子学习三年,必然大有所成。”

    阿莹听懂他俩是在夸奖自己,像是有点羞怯,她对对手指,小声道,“阿莹唱得还不够好,阿母唱得最好。”

    阿玉听她这般说,好奇问道,“阿莹的阿母?是说郑夫人?”

    阿莹点点头,道,“媪同我说过的,阿莹也都记得的,小时候阿母常常唱歌给我听,各种各样的歌,阿母什么都会。”

    阿玉心下了然,难怪他们兄妹俩都有副切金断玉的好嗓音,原来是继承了其母郑夫人。她不由得又回想起那日与纪堂参拜郑夫人墓的情景,秦王都肯亲手为她种植的大片的海棠花与棠梨花。想来以她天生丽质的容貌,再配上这样美妙的声音,郑夫人若在世,该是何等的一位佳人。

    阿莹又道,“兄长也会唱歌的,只是他现在都不唱了,阿莹也不知道为什么。”

    姬成嗤了一声,“还能是为什么,你兄长年岁大了,变声了呗。”他接着又小声嘟囔一句,“公鸭嗓还唱什么歌,没得污了别人的耳朵”

    阿莹没听到最后一句,她坚持道,“才不是,兄长以前经常唱歌哄阿莹睡觉,很好听很好听,有种阿母的感觉。”

    姬成捧着肚子大笑起来,道,“有你阿母的感觉?!孤还真是小看了赢纪堂,啊哈哈哈”

    阿莹见他放声大笑,嘲笑自己的兄长,她眼圈憋得红红,忽然站起身狠狠踩了姬成的脚一下,道,“阿成一点都不好,和兄长之间差了差了一条渭河那么大,阿莹再不同你玩了!”

    她说着就要跑,阿玉怕她跑丢,忙上前拉住她,和声哄道,“阿莹别乱跑,他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别和他见怪。”

    小姑娘气力虽不比壮年男子,突然全力踩一下还是让姬成疼得直叫,他见阿莹真的生气了,脑门上立马急出了汗。他赶忙抱腿跳到小姑娘面前,一边单腿跳,一边作揖道,“我我方才就是说句玩笑话,随便说说,嘿嘿,随便说说,阿莹别见怪。”

    他袍袖不整,一副单腿的怪样子,把阿玉看得直发笑,阿莹也不由得哈哈笑了出来。

    姬成见她笑了,伸手擦了擦额头,呼出口气,道,“笑了,可就算是原谅我了。阿莹,你可不许再欺负我了,方才那下踩得真是怪疼得。”

    几人又顽笑一阵,阿玉望了望外面天色,道,“阿兄,我一会儿还想带阿莹去集市上逛逛,就不多呆了,你自己保重。”

    阿莹本来不想走,一听说要去集市玩,立马笑开了,道,“好呀好呀,一起去集市。”

    她又不舍地看了看姬成,道,“阿成,你好好地,再过几天等被兄长关禁闭结束,一定来找我玩呀。”

    姬成听到此处,又是一脸不爽。

    告别姬成,阿玉他们又一道返回了来时的路。

    下午的集市不比早上热闹,街上的人少了一大半,耍把戏的、摆摊的也都纷纷收摊回了家去,所幸各色铺子还都开张。

    阿玉遂让大家都下了马车,几人一行在街上走走逛逛,随意看来看去。阿莹是典型的小孩子脾性,她一会儿去看看买藤编的盆盆罐罐,一会儿去看金匠铺子里的首饰发簪,看什么都是新奇有趣。不一会儿,她看前面有家绸缎铺在外面挂得缎子颜色鲜亮,又一溜烟跑到了那处。

    阿玉怕她走丢,忙让大家跟上,她才刚走到绸缎铺前,忽然注意到,有个高大身影进了绸缎铺旁的一家铺子。

    那身影有点眼熟,阿玉心里咯噔了一下,猛地打了个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