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新启皱着眉头,摊手道“马守华现在连住处都是守秘密的,我们唯一知道的是,马仁时常出现在英租界西芬道附近。”
这种情况下,只有蹲守一条路可以走了。厉凤竹起身牵了牵衣襟,搓着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笑道“那就够了,现在除了时间,我暂时没有其他需要。”
“那我就等你好消息咯。”徐新启满意地颔首,把手伸向她,面带鼓励地大大摇撼着,“还有一点要关照你,这案子牵涉太大,一切进展直接由我拿主意。你对旁人最好守一守秘密,否则马将军那边只会更加地戒备媒体。”
刚接到新工作的厉凤竹,似乎运气很不错。才在英租界西芬道转了不上半小时,果然有人当街闹了起来。
有位老人对着过路的人,声泪俱下道“街坊们,你们给评评理呀。我辛苦一生,养得马守华那老小子出息了,又能打仗又能当大官儿。可人家呢,阔了就不认亲爹了。我都是半只脚进棺材的人啦,也吃不上他几口饭,见不着他几回面了,我就想着临死前了一了这半辈子的心愿……”哭到这里,一个趔趄扑在地上,几乎要背过气去。
厉凤竹在人群的缝隙间穿梭向前,只见地上坐着的老人一头花白的发,破的衣裳挂在瘦骨嶙峋的肩上,脚下的草鞋断成了两截。黑黢黢的面孔被晒得发紫,褶皱中嵌满了泥垢,眼泪鼻涕挂了一脸。
听他的哭诉,大约这就是马仁了。
众人见他这般肝肠寸断,不由都跟着落泪叹息“我说呢,这家人怪怪的,大热的天儿挂那么厚的窗帘,从不开门开窗的,原来是没脸见人呀!”
厉凤竹闻言,眼中不免为之一亮,遂追问道“哪一家呀,我天天打这儿过,偏是不知道咱们街上还住着将军呐?”
人群中有人接言答道“三十多少号我也记不清了,却也好认得很,有一家窗户挂满黑布,从来不开门不开窗的就是了。”
厉凤竹点着头,默默记下了这条重要的线索。
随着马仁声情并茂地诉说,附近一带的住户,无不落泪叹息。唯有厉凤竹,大约出于对抗日英雄的崇拜之情,始终存着疑。这样的控告,难以证实也难以证伪。记者这行干久了,光怪陆离的事情见多了,就能知道有时候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未必是真的有理。譬如师生斗殴就是一个典型。
这时,马仁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腿,脚心对着围上来的人转了一圈“您几位瞅瞅,为了找儿子,我这双脚都受了什么罪呦!哎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下这么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
厉凤竹身边,一个穿西裤衬衫的大嗓门如是说着“我就说嘛,世上哪有那样精忠报国的人呐!有权有势的人,谁不买几根笔管子,拼命给自己著书立传的?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啊,没权没钱没枪没人马,管什么国家存亡呢。你这头买马守华的香烟去抗日,人拿了钱掉转屁股就上窑子去了。你们知道他有多少女人吗?有名有份的就有五个,啧啧……”
又有人揣着一丝疑惑,小声解释“却也不能说得这样决绝。不认爹是不认爹,花心是花心,打鬼子又是打鬼子,这些事儿根本上都不挨着。”
大嗓门顿时冒出火气来了,瞪圆眼睛震慑着那些目光犹疑的人“亲爹都不管的人,还能真心保家卫国?你可别忘了,他也替日本人做过事儿。我看呐,这仗还是不打的好。真要打起来,嘴上说的是寸土必争,心里想的却是中饱私囊!”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少了许多反驳的声音。
厉凤竹则是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各色人等的各种反应。
还有一部分人,纯粹为看个热闹,沿着这条街,一家一家地认过去,看那昔日威震四方的将军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厉凤竹便也随着这部分人走了过去,到了37号院,这里正如方才所闻,门窗紧闭,厚的黑色窗帘给人一种很强烈的窒息感。
这时,她就不免将质疑宣之于口“难道是这幢小楼吗?怎么看也不像是阔人住的呀。就我看来,至多不过是一户能维持生计的普通人家。”
听了这话,自然也有人赞同。
却有人对她的疑虑嗤之以鼻“女人家懂嘛呀,当官儿的说话办事,没一句能听,没一件能信的。为什么窝这种小地方?为了骗咱们老百姓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清廉呢。其实,你又没进去,万一里头藏了一屋子黄金呢。”
自有爱起哄的因话答话道“要我说呀,自证清白也容易,让马守华敞开大门,咱街坊四邻呢一起做个见证。他若没钱就罢了,要有钱呀——”说着,便指着被人群簇拥而来的马仁,使得众人的焦点又回到了他身上,“必得奉养他老爷子余生才是。”
“巡……巡警来了。”
只听有人一路嚷过来,把围观的人群驱散了大半。
马仁见周围之人一哄而散,似乎有些不甘心,突然扑到地上扯起嗓子大哭“我不活了,我不活了,亲儿子报警抓亲爹……”
那几个胆大又好事的,自然放慢了脚步。还有一些人本就住得近,干脆上了自家小楼探出脑袋来,嘻着嘴继续看戏。
那个报信的人,急得跺着脚,上前拽住马仁一只胳膊,抬脚就跑。厉凤竹仿佛听见他小声抱怨“这都嘛时候了,赶紧地,再不走您老就等着在牢里出庭得了。”
马仁似乎很听这人的话,顺从地一路跟着跑。
这倒让厉凤竹格外疑心起来。
路的另一头,果然有巡警过来询问“我们接到电话,说这里有人寻性滋事,请各位街坊……”
话还未完,路上哪里还有人,而厉凤竹是闪得最快的一个。倒不是她见了巡警有什么心虚之处,只是记者这种职业,说起来总是有点社会地位的,但真遇上了,尤其是什么名流富商、政府代表,那简直把他们视为洪水猛兽。她此刻既不想跟巡警周旋,更不想在马守华寓所前张扬自己正在这里踩点。
幸而那两位出警的,似乎也是抱着点了卯便走的态度,见人群散了,风波自然也算是过去了,便回去交差了。
躲在小巷里的厉凤竹这才慢慢走出来,压着脚步声,继续地绕着马守华的房子缓缓走了一圈。期间,一直皱着眉,把眼望着地,只透过余光来观察。这样做,即便屋里有人在侦查街上的路人,也不至于暴露真实意图。
心里则想着,该如何给自己安一个身份,找一个借口,时不时地出现在这附近。
想得入神了,连迎面冲出一个人都没瞧见,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厉凤竹只觉得左半边脑袋被撞得发麻,往右一跌背脊又磕着了一户人家的窗台,身子两边摆不定,最后膝盖一弯,扑通倒地。
“哎呦,痛……”她的右手下意识往地上撑住,左手伸在半空,一时不知该去护头还是护腰,最后放在膝盖上,轻轻揉了几下。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得很。我……我赶时间,没瞧见您呢。您没事儿吧?”
听声音,撞上来的也是一位女子。一面说,一面还伸过手扶起厉凤竹,替她拍着衣服上的灰。
厉凤竹不由庆幸,得亏是女的,要是撞上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还不得把腰给闪断了。如是想着,便答道“没,没什么事儿。”
待站直了身子,厉凤竹定眼一瞧,眼前这位女子,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眉目清秀、彬彬有礼。干练的短发,一身干净的蓝布旗袍。往下看,有一双象征着文明的大脚。看起来也是不俗之人,心里先有几分好感,因此倒不计较刚才摔的那一跤了。
那人似乎有什么急事,脸上红扑扑的,额头渗满了汗珠子,大口地喘着气,又不住地点头赔不是“这事儿全都赖我,走路不看着道儿。您没妨碍就太好了,那么……我先走了,成吗?”
厉凤竹一只手扶着腰,一只手按着后脖子,望着眼前这张脸,渐渐有些呆了。也没把道歉的话听进去多少,只管点着头,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这一耽搁,那人自是觉得事情了结,弯腰再三说了“对不起”之后,便匆匆向前走了。
“纪冰之!是纪冰之呀!”后知后觉的厉凤竹,不顾晕眩,懊恼地抬手一拍额头,抬着吃痛的膝盖,跳着跑着追上那个几乎要消失的身影,“纪律师,纪律师!”
听到有人高声呼喊自己,纪冰之心上不免一紧,回头看厉凤竹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并带着一种戒备。
厉凤竹顶着一头汗,一瘸一拐追了过来,看起来有些大喜过望“您好,我是《大公报》的……”话才起了个头,忽然想到自己入职得匆忙,别说名片了,方才出门连记者证都忘了带,似乎难以证明身份,恐怕反而惹人猜疑。因想着,声势便弱了几分,赧然接道,“的外勤记者厉凤竹,想问您几个问题。”
纪冰之似乎有着很重的防备,连连退了三步,敛起神色,摇头否认“您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