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凤竹打量着吕乃文的笑容,想获得更多的讯息。但左看右看,他都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知识分子,似乎在这一方面没有什么敏锐的嗅觉。倒是厉凤竹没把问题想得这么简单。
如果坂本林智此来有着一定的目标,固然英国人会是他们顾虑的一个层面,但未动陈老五一根汗毛的最主要原因,应当是情报本身排除了他。也就是说,这个时间段内,在与她擦身而过的众多平凡人之中,有日本人的敌人。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各自告辞分别。
吕乃文回身一瞥眼,便撞见早前被厉凤竹丢弃的那个纸箱子,里头露着许多带有《津门时报》印迹的笔墨纸张。他这时倒是大为敏锐,立刻改了主意,一路追了回去,大声喊住了厉凤竹“密斯厉,请站一站!”随后,脸上堆起笑容来,真挚而委婉地对她抛出了橄榄枝,“恕我冒昧,敝社近来紧缺人手,向您这样愿意跑外的记者更是难找。若是您愿意的话,来咱们这儿兼上一两小时的差,一礼拜偶尔地出两三篇稿子,那也是帮了社里的大忙了。”
心思细腻的厉凤竹,不忙着回答,而是远远望向了那个曾属于自己的纸箱,然后莞尔答道“吕先生,我只是举手之劳罢了。这里是英租界,日本人始终是有顾虑的。所以即便没有我,您自己也是可以脱险的。是我太痛恨日本人了,一见刚才那种场面,就忍不住要插上一脚。现在回想起来,幸而我还不算冲动过头,否则就有害人害己的危险了。”
这倒是个极有傲骨的女子,吕乃文如是想着,就越发想要替报社笼络了“你想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实在话。咱们新闻部的主任见人就抱怨这事儿,我不就上心了嘛。今日遇上,也是缘分一场。再者说,我一个只会写经济理论的人,不担多大的官儿,干预不到其他部门的人手问题,将来如何还是看你自己的。”
厉凤竹低头笑着,不置可否地点头说道“谢谢您,真的谢谢,我会考虑的。”
吕乃文也不好强迫她表态,只得再次道别。
一天之内卷入两场纷争的厉凤竹,到了这时才有空闲,去做一件自己真正想做,也是亟待完成的事。
关于学堂的斗殴,她有必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耽误了那么多人的时间,最后报上却没有半个字的体现。
可是,身为记者最两难的立场是,若你没有耐心与当事者推心置腹,就无法真正去深入事件最内核的矛盾点;若你深深走进了事件的中心,谁又愿意为你付出的巨大心力与时间买单呢?昨夜那些恳切的保证,真诚的同情,皆在《津门时报》出刊的那一刻,变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骗局。除了白眼、鄙夷、谩骂、泄愤,厉凤竹的歉意再收不到任何其他的回应。
孩子的哭声、家长的哀叹、校方得逞后对新闻界高调的答谢,一天时间足以改变太多人的命运。
奔波了几十个小时,却什么也没能挽回的厉凤竹,呆呆地望着公寓的天花板。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回入睡失败了,生理上的疲惫一次次地强迫她闭上双眼。不过几秒的时间,心头总有各种情绪陆续地冒出来,有愧疚、有愤怒,也有绝望。
几番挣扎之后,厉凤竹滕然起身,扭亮了电灯,在书桌底下仔细地翻找着近半年来每一份《大公报》。说来有趣,做了多年的记者,认识行业里的许多人,然而时间被永远报道不完的新闻所霸占,未必有工夫认真拜读同行们的文章。
看完了报,又提笔将早上未写完的稿子给续了。
这一来,玻璃窗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微弱的白光。
不拘如何,总要有一个牢靠的渠道,把学生的事情说清楚才好。
厉凤竹想着,便下了决心,等天大亮了,就去《大公报》谈一谈。虽然她有傲气,但傲气究竟不能替她摆平柴米油盐,她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来维持生计。同时,她清楚地知道,不放弃披露斗殴事件的真相,就意味着与约翰逊为敌,那就格外需要一个相当有底气的东家替她撑腰。《大公报》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这样大的平台不单能维护她,甚至于可以助她日后反击。
有了决断,似乎就减轻了烦恼似的,往床上随便一歪,便睡了足有三个钟头。
醒来时,洗了个冷水脸,梳了梳头发便出门了。
《大公报》新闻部的主任是徐新启,大不了厉凤竹几岁,生得矮小瘦弱,工作起来却富有精力。待他分派完一整天的任务之后,才有空来招呼客人。
一开口,是浓浓的四川口音“密斯厉,我认得你嘞,你的文章我看得还是蛮多。就是吕先生不和我讲起,我也要上门去请一请你嘞。我们这一行,每天都像打仗,这办公室就是半个战场,战友、敌人轮番地来,所以有什么话我就直说咯。待遇上不会比你老东家低,而且你不用坐班,时间全自由,你看好不?”
“其实主要是……”
未等厉凤竹把话说完,徐新启立刻又笑着补充道“报社大了一点,免不了各有各想。但是只要我做一天新闻主任,我就坚持不党、不卖、不私、不盲。”
这句话留有不小的余地,也正是因此,反显得真实。
厉凤竹抿着唇想了一下,从公文包里取出连夜赶出来的新闻稿,递过去道“待遇上我想贵报社也不会落于同行之后,就一件事儿,您要是能拍板,我今儿就算来报到了。”
徐新启双手接过,幽默道“要是都带着稿子来应聘,我怕是比发财还开心些。”
厉凤竹却笑得有些吃力,一方面还是休息得不足,另一方面她早年对《大公报》是颇有微词的。要知道尽管眼下《大公报》坚定地站在抗日一方,但前些年他们曾提出“缓抗”一说,厉凤竹对此很不认同。
谁料这位满口白话的主任,看完稿子完全是如获至宝的模样“好得很!密斯厉要是没有别的问题,我马上就叫人去排版。”
“真的吗?”厉凤竹这时终于来了精神,睁大的眼眶里闪着些许泪光,站起身,隔着桌子拉着徐新启的手,用力地摇撼了数下,“徐主任,我替这些孩子谢谢您。也替我自己,谢谢您了。您不知道我昨天一整日的遭遇,差一点就使我动摇做这一行的决心了。”
“你带着礼来的,倒先谢起我来咯。”徐新启举着稿子,激动地晃着,刚说要排版真就如此行动起来。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又站住步子,回头换上了一脸严肃,“你别怪我没提醒你,文章一登,动摇你做记者的事情,会源源不断地来哦。”
厉凤竹也就站直了身子,正色回答道“麻烦是不会断的,这点觉悟我有。动摇我的只是,志向相投之人越来越少。如果贵报社愿意接受我这个‘不知趣’的人,别的就不必替我操心了。”
“好啊,好噻!”徐新启一手比着大拇指,一手开了门,笑呵呵地一路说了出去,“你就放心在我手底下做巾帼英雄。”
一时间,独留下厉凤竹的办公室变得异常安静。在等待徐新启回来的空档,厉凤竹好奇地环顾着这里的布局。四面墙摆满了书架,各种资料书籍堆得这些书架喘不过气来似的。
视线落向办公桌,徐新启似乎正在研究一项重要的工作。摊在正中的报纸上,大字号标题写得有些骇人,乃是“弃亲不养败坏人伦,立场反复居心难测”,下头一行小标题——“假英雄之真面目”,正文之上配着抗日名将马守华的戎装像。
第一句话里提到的这段公案,早在两个月前,就闹得津门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前不久,津门地方法院检察处刚向马守华发出传票。许多报社的记者都在关注追踪这条消息,厉凤竹也曾留意过。
至于第二句话,就扯得远了些,东北局势复杂,抗不抗日吵到今日也还没个结论。马守华的经历也是一波三折,先是在江桥打响了中国军队抗击日本侵略者的第一枪,战至弹尽粮绝,又选择担任伪满洲国的军政要员。不到两个月,在筹集了两百万银元、三百匹战马和十几卡车物资之后,带领亲随再举抗日旗帜。苦战五个月后,终因孤军无缘,退往苏联境内。
“听你口音是东北人?”
徐新启的问话,打断了厉凤竹的回忆。
“是。”她发现徐新启的眼神在自己与报纸之间流转,便站起来说道,“我对马将军的生平,还是取支持态度的。他若是墙头草,何至于毁家纾难,流落在外多年?到如今,也不过在津门过着不得志的寓公生活。”
考虑到她对东北应当有更深的了解和情感,徐新启不假思索地决定道“那么……你来接手这个工作吧。先前有同事跟过一阵子,但是出于多方面的原因,一直访不到马守华一方面的消息。这个工作说好做也好做,说难做也难做。现在的情况是,唯有声称被弃养的原告马仁一方频频表态,而马守华如同失踪了一般。所以,想天天出消息不难,想有全面的消息却难于登天。”
厉凤竹点了点头,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那么之前的工作做到哪一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