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凤竹感到不可置信,却又控制不住地一路向着她们走去。
走过一间陈设简朴的办公室,里头围坐着几张年轻的面孔,正互相交谈着“新同事头天认识,我们不妨谈谈自己为什么选择这个职业。密斯厉,就从你开始吧。”
“学生是世上最单纯最天真的人,我不单喜欢她们,更想呵护她们。”
厉凤竹顿了顿脚步,她认得那个向自己发问的人,不假思索地奋力向他奔去。“别离开我”这四个字刚要冲出口,理智却让她变了主意,改口道“不,快走!日本人来了……”
跑着跑着,两个说日本话的大兵举着比手臂还粗的棍子,冲她恶狠狠地一挥。
厉凤竹踉跄地站定,费劲地挺了挺上眼皮,眼前的一切就都变了。
这里是津门,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长时间的饥饿和疲惫让她脚底发软,失神撞到了一根立柱。
一场幻觉像是取走了厉凤竹整个灵魂,她泱泱地就地坐下。隔着海河,望着对岸的利顺德大饭店,如山一般挡在跟前,叫她无处可去。在约翰逊手底下多年,她虽不是很会曲意逢迎的那种人,但毕竟工作多年,性子尚算稳重,再冲动也绝不会像方才那样,每字每句都带着强烈的攻击性。
可是,说过的话难以收回。在情绪的鼓噪之下,她一点退路都没给自己留下。如果继续待在报馆,穿小鞋是免不了的。照这样看,师生斗殴的稿子,将会是自己在《津门时报》的谢幕之作了。
索性是赶不上今天刊登了,倒不如偷个懒,回家洗净这一身臭汗,干净恭敬地为自己的这一段经历,画上一个句号吧。
想着,便果然如此去办了。
当她坐在打字机前时,已是十点钟了,整个津门城都醒了。
同事小刘踏着点才到,人还未坐定,便首先去关心厉凤竹正在打什么东西。看罢,不由惊呼起来“你怎么还在跟这个案子?工部局的董事参与了这家学堂的投资,而工部局又参与了我们报馆的经营,约翰逊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学校一边的。”他拎起稿纸的一角,心道,还如此郑重地打起英文稿来了,真是不怕事大的主儿。
意外的讯息使得厉凤竹呆了一刻。但因着与约翰逊的激烈冲突,此刻依然坚信着自己的稿子明早一定是会发表的,便道“可他对我的说法是,希望事情的‘一波三折’,可以为报社带来高销量。”
小刘轻嗤了一声,一句“他在诓你”,出口却改成了“他是在弥补昨天的失误”。想了一想之后,有些不忍心看着这位孤身在外闯荡的大姐招惹麻烦,遂就说出了实情“昨天约翰逊的电话,未必是让你去调查的。不,现在想来应该是要阻止你去调查。因为这几年共事下来,我们都知道,你对校园内的不公正新闻,总是过度地较真。可是他太谨慎了,为了确保安全,特为从俱乐部打电话来交代。可你是知道的,尽管约翰逊中文不错,但一着急就容易吞字。主任重复问了三次,究竟是‘别让厉介入’还是‘让厉介入’。另一方面,俱乐部的确是太吵了些……”
此言一出,厉凤竹忽然恍悟了许多事情。譬如为什么约翰逊要刻意攀扯她辛苦抚养儿子的话,再譬如为什么他很有先见地谈起“理想主义”的话题。这大概是想借此提醒厉凤竹,不要因为冲动而打破自己的生活。然而当时的她被自身的情绪牢牢包裹着,根本就没听懂。所以现在回忆起来,约翰逊当时的表情是那么地复杂。
“结果很不凑巧,我就是在那时候路过主任身边的。听到他跟电话那头谈论公事,还提及了我,就主动问明了原由……”厉凤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失去了敲打字机的动力。
约翰逊强势地表明,《津门时报》对她的报道,有着绝对的占有权,根本上却又打定了不发布的主意,那她还继续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小刘点头笑了笑,晃着稿纸道“对,主任还没想通你就已经出发了,结果顺势把事情办到这样一步,实在是……”
“他为什么不说明白?”厉凤竹气得用力扯出了稿纸,差点把完成了一大半的报道给拦腰撕碎了,想了想还是割舍不下,放慢了动作,无奈地纠结着,“也免得我到现在还傻傻地扛着,想挽回一点儿……”
小刘则答道“他在等更新的新闻出现吧,这样可以分散公众对这件事的关注。再者说,他一直在努力地表现出绅士,既然你都为此付出努力了,就不忍心让你失望过甚吧。”
“绅士?”厉凤竹白着眼,冷嗤道,“绅士首先应该诚实且正直!”
只要一想到约翰逊卑鄙到竟然借厉凤竹的家人敲打她,她心里的怒意就止不住地往上窜。
不过话又说回来,忍着母子情深与儿子天各一方。这种状况对走钢索的记者来说,最大的好处不正是工作上没有后顾之忧吗?约翰逊的手再长,想来还不至于伸到海州的法租界去。
对,她不该就此放弃,不该因为小人的阻挠,就冷眼看着罪恶吞噬本该宁静纯洁的校园。否则,既对不起当事者,也对不起专业,更对不起自己最初的人生理想。
想罢,厉凤竹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平日里总是无暇顾及的办公桌。
起先,小刘也不觉得什么,只是看她翻出了纸箱,往里头整理着日用品,这才觉出不对劲来“你不会是要……”
横竖跟约翰逊是无法再合作的,差别也只是要不要坚持报道师生斗殴的案子。既然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努力去做成一件足够漂亮的事。
厉凤竹冲小刘微笑了一笑,然后高声对在场的其他同事道“各位,后会有期了。”
“你就这么走了吗?”小刘想让她冷静一下再做决定,以免后悔。
谁知厉凤竹早有准备,腾出一只捧箱子的手,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放心,辞呈一早就摆到主编办公室了,完全符合程序。”
一众不知情的同事,立马凑上来,南腔北调地议论起这到底又唱的哪一出。
倒是厉凤竹自己,走出报社一下便觉心内敞亮,把纸箱子往街边的垃圾堆上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坦然笑了起来。
她是清楚的,今天的自己仗着占理,有些冲动地把事情推向无可挽回的地步。可自己从奉天一路来津门的记忆,让她无法冷静地面对此事。
东北沦陷的那一年,黑土地上生灵涂炭,可日本人照样有本事报道一出人民喜迎日军的闹剧,那时候还是英语教员的她本就大受刺激。随着日本人以整顿为名,将罪恶之手伸向了东北的学校、图书馆、博物馆,更大的灾祸降临到她身上。她的丈夫因抗议日军盗运属于中国古文物,而被乱枪打死、尸骨无存。东北知识界充满了愤怒与屈辱,却独独没有保家卫国的武器,除了护送英雄家属转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伪满警察局下了通缉令,将许多“反满抗日重大罪犯”至亲的特征公布在大街小巷。在这种情况下,能逃脱层层布控已经难于登天。再加上日本人的势力早就遍布华北,她不敢继续贸然赶路,只能与救助她的人商量,不考虑骨肉分离的痛苦,是否兵分两路更为稳妥。而这个方案一旦得到肯定,做母亲的自然是选择先保住孩子。
等到孩子安全抵达海州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如无国难,谁不愿家人团聚享天伦之乐,然而炮火却打碎了一切。预谋已久的日本政府一早就在混淆舆论,除了新闻造假外,他们还严密监控着势力范围内的所有媒体,一旦发现哪家报馆发表东北的真实惨状,便立刻动用包括外交在内的一切手段杀人封馆。
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无论是身为母亲的她,还是身为教员的她,或是仅以普通国民来讲,内心都会生出无限的责任感,想为抗日做出一点贡献。
于是,她就成了现在的厉凤竹。
回忆着往事,走了没几步,厉凤竹又退回去,弯下腰从纸箱里,找回她在《津门时报》的名片,细心地收了起来。
快有五年了,东北变了,她也跟着变了,世界格局同样在发生变化。以目前微妙的英日关系来看,只要她再多忍耐一点,继续在这个半官方的英国报馆里等待时机,或许她很快就能公开地控诉侵略者的暴行。可她不愿以伤害无辜的孩子为代价,在紧要关头,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底线。
起身又行了两步,不知不觉竟站在了津门卫手艺最好的裁缝铺——陈记裁缝铺门前。心想,不如置一身新行头,彻底地改换一下面貌,然后再谋出路。
可再定眼一看,铺子里的场面似乎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