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潞州城南门德化门向东南六十余里,便是荫城镇。
荫城,因地处潞州雄山北麓为阴,取山上万松树荫之下而得名。此地自古就被称为铁府,因其富于煤铁资源,早在春秋时期便已形成初具规模的铁器手工业,汉唐宋元皆为北方冶铁重镇,至明洪武年间,朝廷在全国共设立了13个铁冶所,位于潞州的润国冶铁所便设在这里。
此地因铁而兴,千百年来周边各地所产铁货在此聚集交易,小到铁勺、铁匙、铁钉、铁铃、大到铁板、铁门、铁锅、铁桶,各种刀剪斧锤、犁耙镰锄更是数不胜数,铁货种类多达三千多种,引得全国铁商云集,贸易繁盛,日渐成为北方最大的铁货交易市场,铁水奔流全国,货物远销内外,久负盛名。
陈卿张安二人奉王爷令旨后,次日各在府内领取健马一匹,策马奔腾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雄山脚下。
此时正值冬尽春来,陈卿放眼所及,但见雄山山势雄伟叠嶂,三峰对峙,如巨龙游弋其间,山间松青柏翠,仔细一听隐约有涧水流淌的声音,顿时心旷神怡,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青羊山,感到一种久违的自在。
“前方山脚下,松荫所蔽处便是荫城镇。”张安扬鞭一指,随之滚鞍下马,陈卿也跟着下马,两人双双牵马步行。
为免让人生疑,他们都换上了普通百姓的服装,扮成前来采买货物的商贾,张安穿的是一身沉香色褶子,头戴一顶大帽,陈卿穿的则是伯父陈曩送他的那一身潞绸大襟袍,浑身透着一股富气,走在镇上大街,和身着各式服饰的商贾百姓夹杂在一起,丝毫没让人觉得有什么异样。
荫城不愧号称铁府,刚到镇东口他们便看到前方立着好大一座牌坊,牌坊通体黑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沉沉光泽,走近一看尽是一座少见的纯铁打造的铁牌坊,牌坊后面是一座巨大的广场,广场上陈列摆放着巨大的铁锅、铁犁、铁花、铁树等铁艺品达几十种,这些铁艺品不仅造型大气,且用料厚实,工艺精湛,如铁花铁树更是每一片枝叶纹理都雕刻精巧,让人一看就不由得为这里雄厚的铁资源和过硬的铁器铸造技术而深深折服。
陈卿尚是第一次来这里,站在空旷的广场上眼里充满了好奇,抬手触碰下眼前一座铸造在两米高台上造型精美的铁如意,感受着这铁的质感和生气,发呆了好一阵子。
此时正值初春时节,天还有点寒冷,他们到的时候又是上午时分,州城中正是市民刚起床街市冷清的时候,而这里却似乎早已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放眼望去,广场两旁鳞次栉比的排满了一排排商铺民居,各商铺前人潮如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他被这种场面所震惊,心
想这哪里像个镇子,简直比城中还要繁华。不觉往前走几步但见各商铺店门大开,店铺上的名字,什么张记铁刀铺,李记铁剪铺,王记铁锅铺,孙记铁勺店的,都是以记字冠名,看的出来都是些私家商铺,单卖一种货品,这些货品除了陈列在店里,还有很多往往都摆放在店前的一张长岸板上或干脆摊在地面上供来往的客人随手翻看,街上不时传来吆喝叫卖声和叮叮当当的铁货碰撞声,显得很是热闹。
“难道这就是荫城铁货交易市场?”陈卿越往里走越觉得有点纳闷。“虽然这里的市场确实有种不亚于州城的繁华兴盛,可怎么看怎么就像个普通的集市,再看周围这些店铺规模不大,货品单一,怎么也跟那个传说中铁货行天下,铁水流四海的铁府对不上啊。”
陈卿脸上掩饰不住有点失望。
张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在他刚才一路上兴奋感叹的时候就一直保持冷静,这下见他这样,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说道:“眼前的这条街叫东大街,不过是整个荫城最普通的一条街,聚集在此的都是些本地人家,以家族为纽带一起开的小商铺,整个规模也不过这铁府的十之一大,所以不要怀疑,真正的铁府你才是进来门口呢。”
陈卿这才做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斜一眼张安,面无表情道:“怎么,你以前来过这里?”
张安淡淡道:“来的多了。王府每年从这里采购很多铁货,朝廷也不时会让潞州地方官府进贡一些铁锅之类的东西,我几次被派遣到这里公干,对这地方也算是半个本地通了。”
陈卿看着他自信的眼神,轻轻哦了一声,心想终于明白这老王爷为什么派张安和自己一起来了,这当中固然有两位小王爷的明争暗斗,张安本人对这里早就熟门熟路,看来也很关键啊。
“自己毕竟还年轻了点,看来以后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啊。”
他心想着,同他一起牵着马继续向前走去,果然前方走了一里多远,向左穿过一条很长的巷子,一转出来,向西一条宽阔的大道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陈卿这下彻底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刚在巷子中穿梭时,他就不时被一家家藏在其中的豪门大院所震撼,那些大院个个青砖高墙,庭院深邃,无论是门前正对的影壁还是门上的顶楼无不是精雕细刻,处处透着一种富贵。及至看到眼前宽阔的大路两侧到处是一排排木制灰砖的商铺货栈,一个接一个,错落有致,一眼望去‘恒盛毓,德盛毓,裕兴泰,裕盛泰,和丰号,和盛号,日盛通,日盛丰,日盛达’各种铺号整齐排列,一眼望不到头,铺后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和街上各种马车驴车的车轮声、各色人群的交流忙碌声交
织在一起,好不热闹。
“眼前的这条街叫后圪廊,当地人也习惯叫它铁货巷,街道宽有六米,长足有二里,是荫城各类铁货商铺货栈的聚集地,这里的商铺多是实力雄厚的大铁商开的招牌连锁店,有的招牌怕是有几百年了,所产铁货无论从质量还是规模上都在业内赫赫有名,来这里采买货物的也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商贾。
这些商贾大都住在这附近的北街,那里各种客栈酒楼车马行等馆舍林立,故而也叫馆舍街。他们有的长年驻在这里,往往一要就是几车几船的货物,这才是真正的‘日夜叮当响,驼马排成行,铁货行万里,铁水四海流。’”
张安见陈卿一脸愣怔,不失时机的给他讲解。
陈卿不住的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慢慢的朝前走,没走多远,目光扫向旁边一家高大开阔的商铺,那铺子足有四间,上下两层,大门敞开,从外看至少有三进深,正门上挂着一块巨大的铁力木牌匾,上写着“瑞盛钉店”的字样,匾额古蚀,字迹斑驳,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岁了。
铺内长长的柜面上摆满了铁钉,正对门是一家没有门的货栈,货栈大门顶头用黄绿琉璃打造的一块精美门楣上也刻着“瑞盛钉店”的字样,大门内不时有拉满货箱的车马进出,一派热闹忙碌的景象。
陈卿看的愣了神,自言自语道:“这,一个铁钉而已,用的着这么大门面吗?”他说着不自觉走进店内,随手抓起一把铁钉看了看,语带不屑的道,“还摆这么多,就是四间铺子都铺满了也不过是一种钉子而已,至于这样吗?”
张安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旁边柜台后一个身着青布长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已经走了过来,哈哈大笑道:“这位少爷一看就是没来过小店,怎可说我店中无货呢?”
说着他快速的从身边的柜台上抽拣出几十个钉子,摊开在手里,笑对陈卿道:“客官且看,这钉子虽乍看上去都差不多,却是不同的类别,就拿我手上这一把钉子来说,这里面有水泡钉,鱼眼钉,枣籽钉,卯尖钉,荷花钉,车钉,斗钉,犁钉,耙钉,门钉,柜钉,镰钉,种种不同,这每类钉中按大小轻重又分为各不相同的若干细种,就我家所产,各类钉子便有种类多达上千种,区区四间门面根本不足以一一陈列展示,客官可还觉得这铺面很大吗?”
陈卿听他说完,再仔细看那柜台上摆放的钉子果然各有不同,只得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手拿起一个头圆体长的铁钉道:“你是说就这种钉子下面还有不同的细分?”
这次轮到那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道:“你手上这种钉子叫水泡钉,此钉专销江南,是用
于造船的,头圆心空,厚薄均匀,入水不锈,永不掉盖,用这样的铁钉钉椽,即使椽木本身年久朽烂,铁钉与木头衔接处也是紧扣如初,任你怎么用力都拆不开。”
陈卿听的目瞪口呆,啧啧赞叹几声,却又随之冷笑两声,觉得这店家说话肯定有点夸大,一个小钉子而已,哪能做到这么好的。
那店家也似乎看到他流露出的质疑眼光,正要说些什么,张安怕他们这样争执起来弄的不愉快,赶忙上前两步,抢过陈卿手上的钉子看一眼,恭敬的对那店家道:“却是好钉!我就说嘛,荫城铁府的名头可不是随便叫的,说起这铁府,又有谁不知道你瑞盛钉行的,你家钉子从宋代开始就供给江南造船厂了,没两下子也混不了几百年啊。”
那店家听张安这么一说,脸上刚攒起的怒气这才散去,继续骄傲的昂起头颅,用一种同样鄙夷的目光看着陈卿,似在嘲笑他没有见识。张安随即把陈卿拉出店外,示意他正事要紧,不要打牙了。
路上陈卿的目光又被一家货栈前的大门吸引,那是一道厚重的黑漆铁门,门上大大小小钉的钉子怕有上千枚之多,这么多钉子天衣无缝的布置在门上,钉出图案各种吉祥图案如铁花图、铁如意等,造型精美,整个大门因此既不显得臃肿反而给人一种强烈的大气富贵的视觉冲击。
张安见他似乎对钉子很感兴趣,笑道:“你有所不知,这荫城铁钉,号称有三绝。哪三绝,上尺绝,长短粗细,分毫不差;上秤绝,几个一斤,数准秤平;上木绝,入木生锈,牢不可拔。所以我说这千年铁府,百年铁商,真不是浪得虚名,你在这里多待两天就知道了。”
陈卿这才将目光移开那大门,点点头,心中不由得佩服张安的见识。
两人因为上次生出的嫌隙,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倒是张安似乎在处处找机会主动跟他搭茬,两个知交好友弄成如今这样,他也觉得很尴尬。这下终于不再四处留恋,跟他一起直奔北街,找了一处客栈住了下来。
转眼间已是中午,陈卿在房内觉得尴尬,找个理由说自己想先到周围转转多熟悉下环境,说罢独自一人离开客栈,又迫不及待的到门前的北街上去溜达。谁知刚出门没几步,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叫他。
陈卿转身一看,那人竟是好久不见的前舍友李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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