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之夜,是陈卿感到有生以来,最浪漫最难忘的夜晚。
那夜直到子时他才恋恋不舍的送锦儿离开,看着朱勋潪把她带走时,竟像是突然被人夺走了一件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一样,一路上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锦儿在临进宫门前又默默转身深情的看他一眼,他整个人更是瞬间感觉要崩溃,恨不得一把把她拉回来,像个孩子一样,什么都不管不顾,哭喊着要她不要离开自己。
回到住处他一声不吭把自己关进房里,蒙头躺在床上,努力回想着昨晚的点点滴滴,感觉这一切就像一场美丽的梦一样,而他多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醒来。
从此之后一连十几天,每到值卫的时候他都心不在焉,只是盯着那厚重的宫门发呆,痴痴的样子让人以为得了什么病症。
这日他依旧无精打采的在宫门口巡逻,远远看到一个小公公过来,那公公走近在他身边耳语几句,陈卿这才振作精神,整整衣衫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
他们接下来进去的地方却是陈卿刚进王府时到的第一个机构—承奉司。
承奉司内,左承奉赵怀恩对他一如既往的热情,让他坐下并吩咐上了茶,寒暄几句后随之屏退左右,脸容一肃,悄声对陈卿说道:“今天把你叫过来,是有桩公事要交代你去办。”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块黄绸状的东西,陈卿记得这是王爷的令旨,赶忙双手恭敬接过,正要跪拜却被他示意不必,只是打开看看。
陈卿慢慢摊开这令旨仔细一看,原来是王府最近得报,潞州辖下荫城镇,最近有很多不明来历的人出现,悄悄和当地的一些铁铺勾连,在打造一批大刀长矛类的兵器,此事事关重大。王爷让他明日起务必动身前往荫城,尽快查明情况回报。
陈卿看后一懵道:“荫城?”
赵公公道:“对的,铁府荫城,你知道的吧?”
陈卿点点头道:“荫城乃是我大明闻名天下的铁府,天下铁货所集,十之六七出自这里,潞州百姓谁人不知。不过我只听说这荫城所产铁货都是些铁锅铁犁这样的生活用具,却从没听说过那里还能铸造兵器的。”
赵公公拿起一盏茶轻啜了一口,摇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荫城这个地方古来冶铁兴盛,早在战国时期,秦赵长平之战,赵军所用的铁剑就是由这里制造的。本朝开国之初便在这里设立了铁冶所,百余年来这里在生产农具这些生活用具的同时,也有多家铁铺铁商与朝廷合作,帮各地军器局生产铁质兵器,甚至铳管火炮,这是朝廷机密,一般百姓自然是不知道。”
陈卿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这帮人如何得知这些可以冶炼兵器的铁铺,到底是什么人这么神通广大
?还望赵伯父把目前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下,也可省去侄儿不少功夫。”
赵怀恩恢复脸上的笑容,亲切的看着陈卿道:“侄儿无需客气,这次是你到王府以来接的第一桩公差,伯父能帮的自然会帮你,我这就告诉你这帮人可能的来历,不过你听了可不能吓着打退堂鼓啊。”
陈卿抱拳道:“伯父放心,侄儿心中有数,承蒙王爷信任委我重任,就是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赵怀恩眼里透出一种欣赏的目光,慢慢把手廓起来,靠到陈卿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他顿时脸色大变,吃惊道:“什么,是他们?”
赵怀恩点点头:“怎么,这些人想必你也听说了吧。”
陈卿点点头,神色凝重道:“当然听说了,河北离我山西并不远,年前我就听护卫们私下讨论,说河北霸州有一群响马盗扯起大旗反了朝廷,为首的叫什么刘六刘七的,据说一夜之间聚集起上万人马,比那安化王谋反还要声势浩大,目前已经攻占了多处郡县,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渗透到潞州来了,这真是太可怕了。”
赵怀恩道:“不瞒你说,据王府目前掌握的消息,这批秘密渗入到荫城的人很有可能就跟这帮蓟寇有关。谁都知道荫城是天下最大的铁货交易市场,全镇周边百余个村庄几乎家家有铁炉,户户会打铁,王爷猜想他们秘密打造兵器是真,暗中收集当地情报伺机攻下荫城,占据这铁府甚至图谋攻打我潞州城更是真,如此则我潞州百姓危矣,大明江山社稷,危矣!”
陈卿闻言肃然,猛的起身,倒吸一口气道:“这么说来,此事实在是太大,事不宜迟,我今晚连夜就出发,一定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这太可怕了。”
赵怀恩也起身,用皱巴巴的手掌按着他的肩头道:“侄儿有如此血性,伯父实在是高兴的很,也不枉王爷抬举你一场。不过此事虽急,也不在这一时,正因为兹事体大,王爷怕你力有不逮,所以还安排了一个人跟你一起去。”
“谁啊?”陈卿问道。
“就是你原来的长官,现世子府的护卫首领,张安。”
陈卿皱眉道:“是他?”
“怎么,有什么问题吗?”赵公公皱眉道,“听说你们还是好朋友不是?彼此熟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嘛。”
陈卿迟钝下,随之点头道:“是的是的,张首领是我刚来王府时的上司,也是我在府中最好的朋友,有他在我就放心了。”
赵怀恩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稍一停顿,他突然话锋一转,眯着眼问道,“你在王府中最好的朋友,好像是那郡王世子朱勋潪吧。”
陈卿闻言,刚喝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他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要知道在整个王府内,他
和朱勋潪的关系就只有张安一人知道的很清楚,眼前这个赵公公又是如何得知,心里不由得又想到是张安放出的消息,一咬牙,对他的愤恨又增加了几分。
赵怀恩何许人也,似乎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长叹了一口气道:“侄儿无需担心,你和这郡王世子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其实这些都没什么,勋潪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秉性善良,和他父亲灵川王一样,倒是个可以相交的人。”
他看着陈卿,顿了顿续道:“不过这孩子生性孤僻冷漠,王府里很少有他能看的上的人,他能把你当做朋友,还处处在王爷面前举荐你,也是实属难得了。”
陈卿自是知道一直以来朱勋潪对他的好,因此心里更加充满感激,不能容忍任何人背叛他,还把自己也捎带上,他想起张安,正色道:“我能否问伯父一个问题?”
赵怀恩笑眯眯的看他一眼道:“你是不是想问,你和他的交情我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陈卿点点头。
赵怀恩抿一口茶,幽幽道:“你大可以知道,在这王府当中,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想不想知道而已,就连王爷有什么话也只会跟我说。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陈卿这才释然,想想也是,眼前这个老太监不仅在王府中位高权重,更兼在这里伺候了王爷五十年,宫里无处不在的小太监人人背后管他叫祖爷爷,他确实有的是渠道知道很多事情,说不定那个小松子就是他某个干儿子孙子啥的,哪里还用张安透露给他,想到这里对张安的愤恨才释然了点。
赵怀恩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长吁了一口气,正容道:“陈卿,你既然叫我一声伯父,有些话伯父就该劝你两句,以后还是少跟郡王世子走的太近,这个对你没什么好处,明白吗?”
陈卿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愣一愣,脸上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
只见赵怀恩默默起身离座,像是自言自语道:“潞州的这片天是沈王的,这个没错,可它更是大明的,既然是朝廷的就有朝廷的制度管着它,自古长幼有序,尊卑天定,我朝自立国就讲究这个,不然太祖皇帝也不会明明喜欢成祖文皇帝却把江山交给了他的长孙,这就是规矩,所以你应该能懂,得罪世子就是得罪了未来的沈王,世子必定是下一个沈王,这是毋庸置疑的,毫无争议的!”
陈卿心头一动,他能明显感觉到他说这番话时的诚恳和这话沉甸甸的份量,却只能低头不语。
半晌又听他叹息道:“勋潪这孩子还是涉世未深,不懂事,不知道吸取他父亲的教训,占着王爷的宠爱妄想和世子争位,他这是在玩火,那世子何许人也,他这些年的饺子不是白吃的,他
之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不代表他就有多大度,那是因为老王爷还在,他是在跟王爷熬时间。
王爷眼瞅着快八十的人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还能宠他朱勋潪多少年,一旦将来有个好歹,世子继了位,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吗?灵川王就这么点骨血,这孩子这是拿着他家族的前程和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啊!”
陈卿闻言一震,看着眼前这个白发苍苍,尽管敷着厚厚的粉底仍遮不住满脸皱纹的老人,伸手弯腰一拱到底道:“侄儿谢过伯父的提醒,这道理我其实何尝不明白,也曾劝诫过他的,只是,唉!”
赵怀恩长长的吸了口气,一脸颓然道:“卿儿你要知道,我同你伯父不是一般的交情,我自不会害你,杂家也知道,你是这王府里唯一能跟勋潪那孩子说上话的人,你平时还是要多提醒敲打他,让他切不可意气用事,他是灵川王这支唯一的血脉,可不能就那么断了啊。”
陈卿重重的点点头,眼中透出对他深深的感激。
半晌,赵怀恩又问道:“你可知,这次为何要安排你去做这桩公差,要知道此事做成当属大功一件,不只咱们王府甚至朝廷都会有所褒奖,在这王府里比你有能耐的人多的是,王爷也没怎么接触过你,为什么选了你这么个小子?”
陈卿疑惑道:“难道不是伯父从中推荐,给侄儿机会吗?”
“我可没这个本事。”赵怀恩笑笑。
“你不知道,咱们王爷一辈子最不喜欢的就是宦官过问政事。我虽伺候了他一辈子也不例外。这趟公差,王爷本是征询世子意见,世子当时就推荐了张安,而你,是朱勋潪后来不知怎么知道的这事,亲自找王爷推荐的啊。”
“什么?”陈卿显得有点吃惊。
赵怀恩咳嗽两声,用略显沙哑的声音道:“你以为你一个小小的应役护卫凭什么能不到一年就做到今天这个位置。由此可见这府中的争斗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双方都在培植自己的势力,安排自己的人,自古多少宫廷祸事从此而起,老奴在这里呆了大半辈子了,什么还看不明白啊!”
陈卿闻言脸色大变,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心中蔓延开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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