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坚:我军早期的领导者之一;1927年3月在西安与王淑振结婚。)
1927年1月26日,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遍西安古城。古老的城墙身披银色的大氅,任凭肆虐的北风呼啸。就在这一天,国民军联军总司令冯玉祥率部离开甘肃,冒着风雪开进了西安城。于右仁、杨虎城率西安守军及各界民兵出城迎接,欢迎的队伍排满了十里长街。欢呼声在渭河平原上响遏行云,欢乐热烈的场面融化了严冬的冰雪。
冯玉祥部队自从五原誓师革命以后,征战万里,大小几百余战,最终达到了与北伐军会师中原的目的,因此赢得了西北人民的真诚拥戴。而冯玉祥心里明白,国民联军的这一胜利和荣誉,很大的一部份应该归功于他的政治部长刘伯坚。不是刘伯坚倡导和建立的政治工作制度,他的这支旧军队很难有今天的荣耀。此刻,这位年轻英俊的军官紧随冯玉祥身后,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着勃勃英气。突然,他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欢迎的学生队伍前面站着一个穿国民党军服的青年女子。她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青年。
刘伯坚在姑娘面前站住了。
“伯坚!”穿制服的女青年高兴地喊道。她叫秦德君。
秦德君接着向刘伯坚介绍说:“这位是王淑振,西安女子师范的学生。”
“幸会、幸会。我叫刘伯坚。”
刘伯坚注目细看,那个叫王淑振的姑娘圆圆的脸,甜甜地微笑着,学生头,前额有一绺刘海,水灵灵的眼闪着热情的光芒。看上去天真、质朴、淡雅、文静。
姑娘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脸红了。
刘伯坚回头对秦德君说:“没想到我们自那年蜀都一别,已是六载光阴,今天在西安古城不期而遇,真是有缘啊!”
“这叫千里有缘来相会。”秦德君笑着说。六年前,刘伯坚在成都结识了五四运动的积极分子秦德君,有一天,刘伯坚和秦德君带领学生上街游行,突然冲出来一群警察,驱赶和追打学生,学生们奋力搏斗,秦德君在搏斗中受了伤。伯坚扶着秦德君,一直将她送回了学校。两人在青年运动中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曾商量一道去法国勤工俭学,可是后来,刘伯坚一个人去了法国。离开法国以后,又去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深造。回国后党组织派他到冯玉祥部队工作,担任了冯玉祥的总政治部部长,为改造这支旧军队作出了很大贡献。
光阴荏苒,一别就是六年。秦德君如今已是有家室之人,只有刘伯坚,数年间为革命东奔西走,尚且还无暇顾及个人的婚姻大事,虽然说论年龄已过而立之年,可整日在战场上奔波,连睡觉的工夫都要考虑工作,哪有时间考虑个人的事呢?此刻,初驻西安,刘伯坚又要负责协助于右任治理西安城,公务更是繁忙。
部队驻进西安城不久,有一天,一位不速之客突然闯进了刘伯坚的办公室,她圆脸、短发,花棉袄上还沾着雪花。刘伯坚一眼认出她是几天前跟秦德君站在一起的那个女学生。
“你找我干啥子嘛?”刘伯坚用四川土话问道。
“我想到你们军队去演讲,宣传打倒封建残余、解放妇女的革命道理!”
“你?”看着脸上还透着稚气的姑娘,刘伯坚大吃一惊。
“怎么,你不相信妇女能出来干革命工作?”
“看你文文静静的,说话倒还辣乎乎,火药味还满浓的嘛!”刘伯坚哈哈笑了起来。
“你笑俺干什么?”
“好,咱们每天早操后的朝会上,就请你来上一课吧!”刘伯坚答应了王淑振的请求。
“谢谢!”姑娘走了。刘伯坚望着她的背影,高兴地点头微笑着。有的人天天见面,却留不下一点印象,而有的人只三言两语,却令人经久难忘,对刘伯坚来说,王淑振就是这样的人。
第二天早操过后,官兵们集合在西安皇城广场上,要听王淑振姑娘的演讲。部队刚集合完毕,她准时来了,同来的还有秦德君女士。
她上台讲演了,那声音,那手势,那笑容,深深地镌刻在刘伯坚的心里。连冯玉祥将军也赞叹不已。
从那天以后,无论刮风下雨,王淑振天天准时来到军营,而且天天都能讲出许多新鲜的事来。王淑振常到国民军中去演讲,和刘伯坚接触的机会也自然多了起来。王淑振对刘伯坚又是敬重又是爱慕,因此就常常到国民军政治部帮刘伯坚干些杂事,伯坚也非常喜欢她。
有时候,他们也沿着古城墙散步,或是到碑林去观赏历代名家的书法。渐渐地,爱情在两人心头萌发了。
有一次,他们一同骑马去茂陵春游。来到霍去病墓前,刘伯坚说:“霍去病将军18岁挥师挂帅,出击匈奴,祁连山一战,大败匈奴,汉武帝封他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并为他修建将军府第。霍将军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王淑振说:“刘主任,看来你是要学霍将军不准备立家了!”
刘伯坚笑了:“你这个王淑振哪,说话可真厉害。”
王淑振接着问道:“听秦德君说,你是四川人,出国留学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一口四川话?”
伯坚说:“我原是巴山脚下的穷孩子,是书本把我引上了这条革命道路的。”
淑振说:“我真羡慕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也能出国留学。”
“我小的时候,曾梦想当一名义侠,能够救国救民,还取过一个名号叫铁侠哩!”
“哈哈哈!”王淑振天真而充满稚气地笑道。
伯坚接着问道:“淑振,你的同学都叫你风雨无阻,是啥意思?”
淑振笑道:“一个浑名,同学们常常拿来相互取闹,说起我这浑名,可真有一点来历呢?”
“可以讲一讲吗?”
“当然可以。”淑振说,“我原名叫淑贞,1906年生于陕西省三原县,后全家迁往西安。1925年开始在西安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有一次,学生们准备去参加反对地方军阀的学生运动,偏偏天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有些临事胆怯的学生借口下雨,建议取消上街游行或延期。我一听,知道还有少数人斗争意志不够坚强,便走上讲台,在黑板上挥笔写了四个大字:‘风雨无阻。’同学们被我的精神所感动,纷纷冒雨走上街头,参加了反军阀游行。后来,同学们便送我一个雅号,叫‘风雨无阻’。”
伯坚说:“看不出像你这样杨柳一样柔弱文静的女孩子,还真有点男子汉气概。我们四川土话叫: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螺丝有肉还在壳壳里头呢!”
“哎呀!你真坏。”淑振用她那纤细的小手捶打着伯坚,心里暖融融的。
就这样,他们真诚相爱了。
淑振说:“刘主任,我永远跟着你,参加革命。”
伯坚说:“革命可不是闹着玩呢!可不像我们这般春暖花开的温情。革命是冒着杀头危险的。”
“我不怕!”淑振的目光自信而坚毅。
“我一无所有,身为总政治部部长,每天只能吃上两顿菜糊拉子和三个馒头。你跟着我不后悔?”
“不后悔。”
“你读过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吗?”
“不但读过,而且背得。”
“真的?”
“你不信?”王淑振背诵道——
“我看见一座宏大的建筑。
正面墙上,有一扇狭窄的门敞开着,
门里是一片阴森的昏暗。
高高的门槛前站着一位姑娘……
一位俄罗斯姑娘。
那一片看不透的昏暗中透出彻骨寒气,
随同着这寒气,从大厦深处传出一个缓慢而低沉的声音:
喂,你想要跨越这道门槛吗?
你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知道,姑娘回答说。
寒冷、饥饿、嘲笑、轻蔑、侮辱、监狱、疾病以至于死亡?
知道。
众叛亲离、陷于孤立?
知道。我有准备。我能经受一切苦难,
一切打击。
不仅来自敌人,——而且来自亲人,
来自朋友?
是的……也来自亲人,来自朋友。
好吧。你情愿去牺牲?
情愿。
去作不留姓名的牺牲?你灭亡了,无人得知……就连纪念谁,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既不需要感激,也不需要同情。我不需要留名。
你情愿去犯罪?
姑娘低下了头……
我也情愿去犯罪。
声音一时中止了提问。
你可知道,声音最后终于说道:你可能会失去你现在的信念,你可能会明白你受了骗而白白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我也知道。但是我仍然要进去。
进来吧!
姑娘跨进了门槛——在她背后落下了沉重的帘幕。
一个傻瓜!后面有人在咬牙切齿。
崇高的人!不知何处响起了回答。”
伯坚惊奇地问:“淑振,你怎么哭了?”
“我在为这个姑娘祭奠。”
“哎呀,我的小傻瓜!”
两双张开的双臂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的心贴得那样紧,彼此都能感到了对方的咚咚心跳。像诗中的那位执著的姑娘一样,王淑振跨过这道神圣的门槛,并且沿着姑娘的命运走了下去。
1927年的3月,戎马倥偬中的刘伯坚、王淑振举行了结婚典礼。婚礼在中山学校礼堂举行。当时邓小平是这个学校的政治部主任。伯坚把婚礼布置成一个国共合作、团结对敌的盛会。礼堂门口两旁张贴着富有革命性的标语口号:“联合革命党,打倒帝国主义,阶级利益的结合,是阶级奋斗……”婚礼举行得欢乐而庄重。国共两党的著名人士冯玉祥、于右任、邓宝珊、杨虎城、续范亭等,一并与刘伯坚、王淑振合影留念。
婚后,淑振在刘伯坚的政治部做了秘书,经伯坚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大革命失败后,他们夫妇到了上海,在中央军委领导下,从事地下工作,曾为营救被捕的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作了大量工作。
1928年,刘伯坚去苏联学习军事。他在苏联思念淑振,把诗写在明信片上寄回上海:“思君如潮水,夜夜上心头。”
1930年淑振又随伯坚去苏区工作。他们把大儿子虎生托人带回西安,身边留下了豹生、熊生二子。当中央红军主力长征后,刘伯坚留在赣南坚持斗争,任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在唐村作战中,他为掩护战友突出重围而负伤被俘。1935年3月21日,刘伯坚写完了给王淑振的最后一封信,从容地走上了刑场,英勇就义了。
许是历史的巧合,王淑振用泪水祭奠的屠格涅夫笔下的那个姑娘,后来却成了自己的化身。
在刘伯坚就义的日子里,王淑振带着闽西游击队突围成功,转移到长汀县都乡以西的姜余坑。她并不知道刘伯坚遇难的消息,她相信伯坚不会死。
一天夜间,突然来了几个人,说是福建省苏维埃保卫局的,他们逮捕了王淑振。没有审问。王淑振天真地笑着问苏区保卫局的特派员说:“你们是不是抓错了人?”
对方没有任何回答。夜间,王淑振被押到荒僻的山沟里。伴随着“共产党万岁”的口号声,令人心碎的枪声响了,红军队伍里从此少了一名优秀的女战士。王淑振跨过门槛,为了自己的信仰,她牺牲了年轻的生命。她用青春为屠格涅夫的《门槛》作了注脚,也谱写了一曲共产主义爱情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