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清顺治五年,山东栖霞人于七据莱阳、栖霞等县,起义抗清,起义坚持到康熙元年才被镇压下去。起义失败后,当地百姓遭到血腥屠杀,尤其栖霞、莱阳两县受到的迫害最为惨烈。一天抓来几百人,都带到演武场上杀掉,血流满地,尸陈遍野。当地的官吏,出些棺木,对被屠杀的人进行掩埋,济南府城棺材铺里的棺材被购置一空,莱阳、栖霞等地被屠戮的人,大多被埋在济南府城的南郊。
到了康熙十三年,莱阳县王生到济南去,他有两三个亲友也在当年被屠杀,于是便买了些纸钱、酒食,到草木丛生的坟地去祭奠他们。之后,便到一处大寺院的分院去住宿。
次日,王生进城去里做事,到了傍晚还没回来。这时,有一个少年,来到他所住的屋子,来拜访他,见他不在,便脱下帽子,穿着鞋仰卧在他的床上等他。
王生的仆人,问他是谁,那人合上眼懒得回答。没一会儿,王生回来了,然而暮色朦胧,也不太看得不清楚那人是谁,走到床边去,问他“不知阁下何人,到底有什么事?”那人以为还是仆人在问,便不耐烦地瞠目道“我在等候主人,絮絮叨叨地逼问,难道我是贼人不成?”王生笑着道“主人在此。”少年立即起来,戴好帽子,向他行礼,一边说着一些寒暄的话。王生听那人的声音,感到似曾相识。急忙叫人点上灯来,则是和自己同县的朱生,在于七一案中已死去了。
王生一阵惊骇,想转身就跑,朱生拉住他道“我和你是文友,今日相见,为何如此薄情?我虽然是鬼,和老朋友的情谊,我却没有忘记。今天来拜访你,希望你不要把我当作异物来看待。”王生才坐下来,问朱生道“自你被诛之后,我也时刻想念你,只是阴阳相隔,不得相见,不知你今日找我有何事,要我帮你?”朱生道“你的甥女,还没有许配人家,我想让她嫁给我,屡次请人去说媒,她都以没有长辈之命来推辞。希望你能去给我说些好话。”
原来,王生有个甥女,小时她母亲就死了,她的父亲便把她寄居在王生家,让他帮着抚养。到了十五岁,才回去。在那年,也被抓到了济南,听到父亲被杀,受到惊吓,便死去了。
王生道“她自己也有父亲,为何来求我呢?”朱生道“她的父亲被他侄子迁走了,现在不在这里。”他又问道“那甥女一直以来依附谁?”朱生道“和她邻近的一个老婆子住在一起。”王生担心生人不能给鬼说媒。朱生道“如果你答应,还要烦你走一趟。其它的一切不用担心。”于是抓起王生的手,他不知要去哪里,道“去哪?”朱生道“到娘子的住处去。”他只得跟着朱生去。
大概向北走了一里多,便见到一个大村落,约有上百人家。到了一家门前,朱生便去敲门,有一个老婆子出来开门,向朱生道“朱公子,什么事?”朱生道“烦请你去对娘子说,她阿舅来了。”老婆子进去了一会儿出来,请王生进去,并对朱生道“两椽茅舍,你进去不便,劳烦公子在门外稍等。”王生便跟着老婆子进去,见里面半亩荒庭,排列着两间小屋。王生的甥女啜泣着在门口迎接,他见了甥女也不觉流下泪来,屋子里,点着微弱灯火。那女子面貌秀洁,两眼含着泪水,问候家中情况,王生道“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你的舅母已去世了。”甥女呜咽着道“我小时受舅母抚育,还没有得尽孝报恩,不想却也不在人世了。前些年伯伯家的大哥,把父亲迁回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如秋天飞燕一样伶仃孤苦。多亏阿舅不嫌弃,蒙你赐给一些纸钱,我已收到了。”王生把朱生的话向她转述,甥女低着头,不说话。老婆子道“朱公子以前托付杨婆婆来说过几次,我认为这门亲事很好。只是小娘子不肯草草相从,现今得阿舅做主,再好不过。”
老婆子说完,接着有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郎进来,看见王生,便转身想离去,甥女站起来,拉着她的袖子,道“不必回避,是我阿舅。”王生也站起来向那女郎行礼,女郎也整饬衣襟向他还礼。甥女向王生道“这是九娘,栖霞县的,姓公孙。是阿爹故友之女,也是困居在此,心里也不称意。早晚与我来往说话。”王生斜眼看她,见那女郎微微一笑,眉如一弯秋月,两颊红晕如同清晨彩霞,实是一位仙子,说道“一看便知娘子不凡,一定是个大户人家出身,小户人家不会有这么完好之人。”甥女笑着道“并且还是个女学士,诗词皆通,昨天还得过她的指教。”九娘微笑道“小婢子真是无端败坏人,叫阿舅见笑。”甥女又笑着道“阿舅断弦未续,不知小娘子,有没有这门心意?”九娘笑着跑了出去,道“小婢子真是癫疯发作了。”便去了。
虽然近乎玩笑,然而王生心里却是十分爱慕九娘,甥女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对他道“九娘才貌无双,如果阿舅不觉得她是异物,我愿意去向她的母亲求取。”王生心里一阵高兴,然而又担心人鬼难以匹配。甥女道“无妨,九娘和阿舅注定有缘分。”王生向甥女和老婆子道别,说要走了。甥女把他送到大门口,道“五日之后,月明人静之时,阿舅再来,应当会得到九娘消息!至于我和朱生的婚事,既得到阿舅许诺,我也没有什么顾虑了,我答应他就是。”
王生走出门外,不见朱生在那里等他,仰头向西望去,半轮明月隐隐约约挂在高空,昏黄的月光之下,似乎还记得来时的路。他走了一会,见朱生坐在一家门口的石凳上,见他到来,便起来迎接他道“我等你很久了,还希望你能垂顾寒舍。”于是便拉着他进去,殷勤招待,感激地向他道谢。朱生拿出一个金制的杯子,和一百枚珍贵山西珠玉,道“我也没有什么多余财物,暂且用这些作为订婚聘礼!”接着又道“家中有些浊酒,但是阴间之物,不足以用来款待宾客,怎么办!”王生向朱生谦逊地道谢,也把甥女的许诺告诉了他,他十分欢喜。王生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便打算回去了。朱生送了他一半的路程,才和他分别而去。
王生回到寺院,僧人和他仆人都来问他“是不是被野鬼邀去了?”王生隐约地道“哪里有什么鬼来邀我,只是到一个朋友家里喝些酒而已。”
过了五天,朱生便又来邀王生,朱生穿着整洁衣衫,摇着一面扇子,看起来很高兴。刚到王生的门口,便老远就向他作拜,笑嘻嘻地道“你的好事也成了,很快就可以举行庆礼,请你快去。”王生道“还没有得到回音,也还没有送聘礼过去,怎么会那么快就成礼?”朱生道“我已替你送聘礼过去了。”王生深深感谢,便跟他一起去。到了朱生的家,甥女出来笑着迎接,王生问道“什么时候过的门?”甥女道“两天前。”王生便拿出朱生给的玉珠来,给甥女作为陪嫁之物,甥女再三推辞,才接受,并对王生道“我把阿舅的意思告诉了公孙老夫人,夫人很欢喜。只说她老了,没有别的骨肉,也不想九娘远嫁,期望阿舅今晚便到她家去成婚。她家没有男子,让朱郎和你一起去吧。”
朱生便带着王生去了,差不多走到村子的尽头,才见到一处宅第开着门,两人便走了进去,走到正堂之上。听到有人说“老夫人来了。”两个穿青色衣服的婢女扶着老夫人坐到堂上,王生便下拜行礼,老夫人道“老身老了,不能作礼,只好不拘礼节了。”老夫人说完,便指使婢女摆酒席,邀请众人来庆贺。朱生叫家人另外准备了一些酒菜,放到王生的面前,也准备一些让其他人吃喝。酒席的吃喝,和人世也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主人自行吃喝,也不劝客人进食、饮酒。
酒宴结束之后,朱生便回去了。
两个婢女引导者王生,进入一间卧室,室内照着两只红色蜡烛,九娘穿着华丽衣服坐在那里,与王生邂逅相遇,深情无限,满目含情,和王生十分欢昵。
那年,九娘母子本来是要被押赴到都城去的。到了济南府,因为老夫人不堪忍受暴虐,死去了,九娘见母亲死了,自己也自刎而死,随母而去。
九娘睡在床上,躺在王生怀里,想起了种种往事,哽咽起来,再也无法安眠。便随口吟出了两首绝句诗
昔日罗裳化作尘,
空将业果恨前身。
十年冷露枫林月,
此夜初逢画阁春。
白杨风雨绕孤坟,
谁想阳台更作云?
忽启镂金箱里看,
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要亮了,便催促王生道“郎君当暂且离去,不要惊动仆人。”王生便起来走了。
从此,王生便傍晚之时去,晨间回来,对九娘十分眷恋。
一天晚上,王生问九娘“这村子叫什么名字?”九娘道“叫‘莱霞里’,村里大多是那年莱阳、栖霞两地死去的新鬼,因此便以此命名。”王生听了,也不觉欷歔感叹。九娘有些悲伤道“我的阴魂,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荡,也没个归宿,我们母子分离,说来让人十分凄怆。希望你能念及你我情义,把我的尸骨埋葬到我母亲墓旁,使我能够依栖着她,虽然是死了,也无有遗憾了。”
王生应了她。九娘道“人鬼殊途,你不宜久滞在此。”便把自己的一只罗袜送给他,抹着眼泪,催促着他离去。王生伤心走出,内心凄然,实在舍不得离开。走过朱生家门口,便去敲门。朱生光着脚起来给他开门,把他请进屋,甥女也起来,头发蓬松,惊讶地来问候王生。王生惆怅了一阵,才把九娘说的话说了出来。甥女道“舅母不说,我也早想到了。这里不是人世,阿舅不可久居在此。”
于是,相对含泪话别。王生向他们辞别之后,回到寄宿的地方睡下。可是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直挨到天亮。
想去找九娘的坟墓,可是忘了墓前有什么标志。到了晚上又去,希望九娘会引领自己,可见到仍是累累坟堆,也找不到进村的路,只得感叹遗憾而回。拿出九娘送给罗袜来看,没想到袜子一遇到风,节节断开,腐烂得如同一堆残灰。王生见没有希望见到九娘,便整理行装,回莱阳去了。
回家后,心里仍是放不下,过了半年,又到济南去,希望能遇到九娘。
他到了济南城南郊,正好天色已晚,他坐在树下休息一会,便朝埋葬之地走去。只见那里坟堆一个接着一个,一眼看去荒草丛生,辨不清方向,时不时,似乎有隐隐火光,似乎又有人发出响声,让人不寒而栗。王生心里很是害怕,在那里哀悼了一下,便打算返回。
王生内心十分地失意,向东调转马头,任由马行走。走了一断路,便远远看见一个女子,站立在路旁,神情意致,很似九娘。王生心里一阵高兴,便加鞭催马,赶上去一看,果然是九娘。便下马来,和九娘说话,九娘也不理他,径直地往前走,好像不认得他一样。王生走上前去,想逼近她,可是九娘又加快了步子。九娘走到一处坟墓处,便慢慢地消隐了,王生立即呼喊“九娘”,话音刚落,九娘便消失不见了。王生觉得那里便是九娘的墓葬之处,见墓旁有一株灌木,便默默地记着。向着那里祭拜了一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