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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以前河南广平府有个冯老翁,他有个儿子叫冯相如。他们父子两都是当地的秀才。老翁已年近六十了,性行鲠直,家里也时见穷困。再者近两年,老妪和儿子的媳妇都相继死去,家里情景更是雪上加霜。冯老翁和儿子不得不自行打水舂米,操持家里各种家务。

    一天夜里,冯生独坐月下,忽然看到东边邻家有个女子趴在墙上偷看。冯生看那女子,在隐隐约约的月光下,显得美丽动人。冯生走过去,那女子向他微微一笑。冯生向她招手,示意叫她下来,可是那女子不走也不下来。冯生向她道“下来啊,下来啊!”女子指了指墙,意思是说自己下不去。冯生赶忙去搬来梯子,让她从上面下来。冯生问她“敢问小姐芳名,家住哪里?”女子道“妾是你的邻家,叫。”冯生爱悦不已,于是就引着他进房里,鸾颠凤倒,极尽风流。冯生想她在自家旁边,也不远,便道“小姐离我家不远,可否时常到来,以慰相思之情。”女子道“只要公子不嫌弃,妾愿时时来和公子相好。”

    邻女几乎夜夜都来。大约过了半年,老翁半夜起来,听到冯生的房里有女子说笑声,轻轻靠近窗门偷看,见一个女子正睡在冯生怀里,和他呢哝调笑。老翁大为恼怒,猛地敲着门道“畜生,快出来!”冯生和女子听到老翁在外面大叫,十分窘急。冯生不得不起床出来,老翁骂道“畜生,你干的是什么事!现在如此落魄,还不知努力上进,去学那些轻浮浪荡之人,干那些丑陋之事。”冯生一下跪在地上,不停地认错“我一时愚蠢,望爹爹原谅,我一定会改过自新,刻苦用功,不负爹爹厚望。”女子穿好了衣服从屋里出来,老翁呵斥道“一个女子,不守闺房戒律,自己玷污自己,为何还要来玷污别人。若是被人知晓,岂不是让我家蒙羞!”说完,就恼怒地返回屋睡觉去了。

    女子流着泪道“你父亲如此责骂,让我倍感羞辱。我二人的缘分尽了!”冯生道“有父亲在,不能自作主张。你如果对我还有情,即使不合规矩,我们照样可以偷偷相好。”女子态度坚决,不再来了,冯生流下了泪,女子安慰他道“我和你既无媒妁之言,也无父母之命,越墙相从,怎么能够白头到老呢!此地有个好女子,你可以去聘娶她。”冯生道“家下贫寒,哪有钱娶别家女子。”女子道“明晚你等着我,我为你谋划下这事。”

    第二夜,女子果然到来,拿出白金四十两送给冯生,并向他道“离这里六十里远的吴村,有个姓卫的人家,家里有个女子,已十八岁了,由于父母要的聘金太高,因此还没有嫁出去。你拿重金去聘娶,她家一定会答应。”说完就去了。

    冯生把到吴村娶卫氏的事和老翁商量,说自己想去说亲,然而没有把女子馈送金钱的事告诉他,怕他认为那是不义之财,而责骂自己。老翁想我家现在一贫如洗,哪有资财娶媳妇。对冯生道“我儿,我家现在的情况你又是不知道,有谁愿答应咱家呢,我看还是慢慢打算吧!”冯生又委婉地对老翁道“去试试吧,不成也没关系。”老翁点头答应让他去试试。冯生借了一匹马,到吴村卫氏去拜访。卫家是个田舍人家,冯生见了卫翁,和他说起闲话来,顺便把有意说相亲的事,透露给他,卫翁见冯生是个读书人,冯生家虽然比较贫寒,可是冯家在广平府也是名门望族,又见冯生仪度丰采,均是不凡,在心里便有了几分允许的意思,只是考虑到怕他拿不出那么多的聘金。冯生见卫翁说话有些吞吐,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所带来的钱。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卫翁这时才欢颜说话,用红笺写下了柬帖,订下了婚约。冯生进去拜见卫媪,见卫氏女站在她的旁边,冯生斜眼微微看了一下,虽然着的是荆钗布裙,但是神采表情光鲜艳丽,心里很是喜欢。卫翁做了些酒食,款待女婿,便对他道“公子不必再来迎亲。等些时日,做好衣服嫁妆,我便送小女过去。”冯生和卫翁约定了一个时间,就转回了。

    冯生回来,骗老翁说卫家不是一个嫌贫爱富之家,并不要什么资财。老翁听了自然高兴。

    到了那天,卫家果然把女儿送了过来。卫氏勤俭持家,很有妇德,和冯生的感情也好。过了两年,生了一个孩子,取名叫“福儿”。

    清明节,卫氏和冯氏去拜坟扫墓,遇到当地豪绅宋官人。宋官人曾官至御史,因为行贿而被免了职,呆在家里,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大使他的淫威暴虐。当天也是去上坟回来,看见卫氏很有几分姿色,让人打听,知道是冯生的家室。宋官人想“冯生乃一介贫士,只要拿多一点钱给他,便可把他的妻子弄到手。”宋官人让家人去冯家试探一下。冯生突然听了这事,脸色大变,怒形于色。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势力实在是敌人家不过,把怒色收敛起来,转为笑意道“待我和我家娘子商量一下再答复你们。”转进屋去,把这事告诉了老翁,老翁大怒,奔出来,对着宋家的人指天画地,万端诟骂。家人见讨了个没趣,回去把这事告诉了自己的主子,宋官人听了,也是大怒,派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冯生家,殴打冯生和老翁。卫氏听见了,把孩子放在床上,也散乱着头发出来,大声号哭叫喊。见卫氏出来,那些打手走上去,强行拉着她,哄哄嚷嚷地走,卫氏仍是嚎哭不停。

    父子都被宋家的家丁打伤得不轻,在地上痛苦呻吟,而小儿又在屋里呱呱啼哭。邻人见着十分可怜,来把冯生和老翁扶到床上,还时常来照顾他们父子俩和那个孩子。过了几天,冯生好了些,能拄着拐杖起来行走了,然而老翁因受人欺负而一直忿恨不已,很少进食,邻人劝他要好好将息,他也不听,整日忿忿不平,便吐血死了。

    冯生大哭,抱着儿子到官衙去告状,一直上诉到督抚那里,也没有人受理。后来听说,卫氏被抓去后,不屈而死,更加悲痛。只感到怨气充塞胸间,找不到什么路子去申明。想落到如今地步,不如拼个你死我活,想在路上刺杀宋官人,又担心他的扈从太多,白费心机,还想到自己的儿子无人抚养。日夜哀伤,痛恨宋家,夜夜无眠。

    一天,忽然有一个男子到他家吊问,那男子一脸虬髯,额头宽阔,冯生和他从未见过面。冯生拉着他坐下,想问他是哪里人,姓什么。还没问,那人开口就道“你的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你忘记了吗?”冯生以为是宋家的人故意来试探自己的,故意道“唉,人家势力强大,像我们这种平民之家,不幸遇到这种事,还有什么办法,只得认了。”那人脸显怒容,睁大双眼,站起来准备走“我以为你是一个的大丈夫,现在才知道你原来是一个庸碌之辈。”冯生见他说话行事有异,跪下来拉着他道“如此大仇,谁不痛恨,谁不想抱。他家势大,再加上现今庸官当道,任我把冤屈告到哪里,都没有受理,这仇没有一天不记得,只是找不到路子报啊!”那人见他如此悲切,便点了一下头,冯生又接着道“我本想舍身去报仇,可是可怜小儿尚在襁褓之中,怕绝了宗祠,对不起祖上!原以为你是宋家派来试探的,才故意隐瞒心中之恨,现在晓得你是一位义士,你能否保我孤儿,我去报仇,即使死了也无遗憾了。”那人道“这是妇人女子做的事,不是我能做的。你想把你的孩子托付给人,你另外找人吧,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替你报仇,杀了你的仇人。”冯生听了,如捣蒜一样,磕着一个个响头,那人便走出门去。

    冯生追出去再想问他的大名,那人没有正面回答,道“不成功,不要埋怨,成功了,也不要你报答。”便去了。

    冯生害怕宋家出了事,找到自己头上,抱着儿子逃到外面去,找个地方暂避。

    那夜,宋家一门都安寝了,有个人翻过垣墙,杀了宋官人父子三人,一个媳妇,一个婢女。宋家人把事告到官衙。官爷惊骇。宋家这事一定和冯生有关,派役吏到冯生家抓捕冯生,发现冯生逃走,不知去向,便认定案情和他有关。宋家的家丁仆人和官役到处搜查冯生,傍晚搜到南山,听到小儿的哭声,循着踪迹找去,果然把冯生找着了。

    一群官役走上去,把他捆住就走。一帮人叽叽喳喳,他的儿子啼哭得更加厉害,那些人夺了他的儿子,举起来一下扔下山崖。冯生悲愤万分。见了县官,县官问道“你为何杀人?”冯生道“冤枉啊,命案是夜里发生的,我早上便出去了,况且抱着呱呱啼哭的小儿,怎么能翻过垣墙去杀人?”县官道“不是你杀的,你为何要逃走?”冯生找不到话说,不知道怎么辩驳。县官叫人把他收押入狱。冯生哭着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一个小儿又有什么罪,被你们夺杀?”县官道“你杀了人家两个儿子,杀你儿子,你有什么怨言?”

    冯生被抓入狱,多次受到桎梏之刑,十分凄惨,找不到什么话辩驳,又挨打不过,想要认了。

    当夜,县官刚睡下,听到有东西撞击在床上,震震有声,县官感到一阵害怕,大声号叫。全家感到惊异,起床来,拿着蜡烛来看,发生了什么事。见一把锋利的短刀,如寒霜一样,剁进木里一寸多深,牢固得难以拔动。县官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叫人拿着兵器到处搜索,也没发现有什么踪迹。想到了冯生的案子,不禁毛发悚立,心想宋官人已死,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便把案情向上呈报,全是为冯生开脱之词,便把冯生放了。

    冯生回来,家徒四壁,也没有一点米粮,邻人见他遭此大货,馈送一些食物,冯生靠着邻人的施舍苟且度日。然而想到大仇已报,心里也感到几分欣慰,又想到惨酷之祸,使他全家遭害,又不禁潸然泪下,等他想到半生贫困潦倒,儿子死了,宗嗣无人接续,在无人之处,常常放声大哭,悲痛万分,难以自制。邻人见他时常都是哭哭笑笑,疯疯癫癫的。这样过了半年,没有捕到凶手,县官也懒得去追捕。冯生去向县官哀告,请求把卫氏的尸骨判还给他。

    冯生把卫氏的尸骨葬好,悲痛欲绝。在房里辗转徘徊,觉得此生毫无生趣。忽然听到,有人来到自己家的门口,凝神仔细一听,听到一个人在门外,哝哝地和小孩子说着话。冯生急忙出来窥看,好像是一个女子在门外。冯生把门打开,那女子开口便问“大仇已报,冤情已雪,你没有什么大恙吧!”听她的声音,冯生感到很熟悉,可是仓卒之下,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拿过蜡烛一照,竟然是,拉着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在她的跨边嘻嘻地笑着。冯生,来不及问她,便抱着她呜呜地哭泣起来,也觉得凄惨。

    冯生哭了一下,要把她请进屋,推着小儿道“你忘记了你父亲了吗?”小儿牵着的衣裳,目光灼灼地看着冯生。冯生仔细一看,竟是福儿,十分惊讶,又哭泣着问道“福儿是从哪里得来的?”道“如今把事实告诉你吧,以前我说我是邻家的女子,那是骗你的,我是一只狐。那晚,我正好从那里经过,听到有小孩在山谷中啼哭,把他抱到秦地去喂养。听说大难过去了,因此就携带着他来与你团聚。”冯生用手抹泪,向拜谢。福儿在怀里,像依侍着自己的母亲一样,却不认得自己的父亲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起来,冯生问她“为何起那么早”。道“我要去了。”冯生坐起来跪在床头,哭得身子都抬不起来,伏在床上,哼哼啜泣。笑着道“我骗你的。现今家里事事新创,需勤苦劳作,非夙兴夜寐不可。”起床清除院里的杂草,拿着扫帚清理庭院,像一个男子一样干着那些活儿。冯生担忧家里穷困,不能自给。道“你只管用心读书,不用问家里日用缺短,不会饿死就行了。”

    拿出钱,买了织布工具,租了几亩田地,雇佣人来耕种。她自己也扛着锄头,到田里耕作,牵挽薛萝,修补房屋,这些事她时常亲自动手,习以为常。乡党之人,见她勤劳贤惠,也很乐意帮助。

    大约过了半年,冯生家里也就有了生气,犹如一个小康之家。冯生道“家里一团灰烬,全赖你白手操作,才造就了现在的景象。然而还有一件事还没有做得安妥,你觉得呢?”问道“什么事?”冯生道“应试之期,已迫近了,可是我的生员身份还没有恢复,没有资格去参加考试。”笑着道“先前我已把四两银钱寄给学官,你的生员身份已恢复了。若是等到你说了,才去做,事情便耽误了。”冯生听到已为他恢复了生员身份,更加感到她是位神人。一切都很顺利,冯生乡试第一。

    到了三十六岁,家里已变得很富有了,肥沃的田地,一块连着一块,屋子也修得富丽宽广。仍是那般轻盈柔美,走路像要被风吹飘走一样,然而她确是操作过农家活的农妇。即使是在严冬,其他人都感到很难渡过,而她的手却细腻如脂膏。她自己说是二十八岁,人家看她,常常只像二十左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