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万四千七百九十七,一万四千七百九十八,一万四千七百九十九……
白文姬在黑暗中默默地数着,攀着安全梯,一级一级向上爬。中微子观察站距地面9700米,安全梯的梯级间隔为0.4米,大致算来,她要攀登23250级才能到达地面。所以,她强迫自己牢牢记住每次的数数,用来估计自己距地面还有多远。在一次又一次令人厌烦的重复中,尤其是在极度疲劳中,保证数数不出差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万四千八百,一万四千八百零一……
安全梯很简陋,是一根根U形钢筋直接插入岩层。也许某一级插接不牢的梯级会使她从几千米的高处坠落,结束这场艰难的搏斗。不过,直到目前她所攀过的梯级都十分坚固。记得雷教授说建造地下中微子观察站时,曾为设不设安全梯争论过,因为有人认为“从9700米的地下通过安全梯逃生”的概率小而又小。不过最后安全梯还是保留下来了,今天它成了白文姬的逃生之路。
一万四千八百零二,一万四千八百零三……
眼前的黑暗是彻底的,绝对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即使拿手指在眼前晃动,也看不到一点黑影。她在黑暗中已待了很长时间,大概有三天了。极端的黑暗使她产生了顽固的错觉,似乎她的身体和四肢已经消失,只余下头颅在向上飘浮。她常常停止攀登,用手摸一摸胳臂、小腿和脚趾,以便驱走心理幻觉。
一万四千八百零四,一万四千八百零五……
她已经不停息地攀登了多少时间?据她估计已超过了24小时,浑身的肌肉都已经僵硬,各个关节酸痛不堪。尽管步履艰难,她还能一级一级向上攀登,她想这要归功于她一直坚持健美锻炼,即使生下呱呱后,她也及时恢复锻炼,迅速恢复了体型。
想到呱呱,这个大嗓门的女孩,她心中不由一凛。等她爬够23250级梯级,回到地面后,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她赶紧驱走这些想法,驱走心中的阴郁和不祥。人总得为自己留一点希望,如果……她也许会失去攀登的勇气,也许她会干脆跳入9700米的黑暗。
刚才数到哪儿了?一万四千八百零六,一万四千八百零七……
实在太乏了,她把左臂插在钢筋中牢牢固住身子,右手向背囊摸出牛肉干,吃了两片,又摸出矿泉水喝了几口,珍惜地装回背囊。从地下站开始攀登时,她没有敢多带食物,因为在1万米的攀登中,每一克多余的重量都将成为重负。她只带了两天的食物,如果两天后不能到达地面呢?
太疲乏了,特别是脑袋太困,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她决定稍稍睡一会儿,便从背兜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绳子,把自己捆在铁梯上,又把左臂穿过梯级与右臂抱紧,脑袋歪在臂环上。她先在心里默诵着刚才数过的级数:14807、14807、14807……等她确认这个数字在睡醒后不致忘记,便很快进入梦乡。
不过,她的睡觉姿势太别扭了,累得她恶梦连连。几天来的往事一直在她脑中翻腾,没有片刻停息。
11天前她和杜宾斯基到中微子观察站值班,这是她生下呱呱后的第一次值班。她是信奉自然哺乳的,所以有一年时间不得不留在地面。她觉得,每天为呱呱哺乳实在是一种享受,呱呱用力吮吸着,吸得她的几根血管发困、发涨,有一种麻酥酥的快感。呱呱总是一边吮吸,一边用小手摸着**,仰着头,静静地看着妈妈,时时绽出一波微笑。呱呱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在让呱呱断奶时,她没有大哭大闹,不过她可怜兮兮的低声哭泣也让她心中发疼。她和呱呱总算闯过了断奶关。
杜宾斯基一看见她就睁大眼睛:“我的天!”他夸张地喊着,“你还是那样漂亮!魔鬼的身材!”白文姬自豪地笑了。生下孩子后她立即恢复体形锻炼,她曾是全国健美大赛的季军,怎么能容许自己以臃肿的体型出门?她很快恢复往日的体型,只是胸脯更丰满一些。杜宾斯基以口无遮拦著称,曾色迷迷地说,和白文姬在9700米的地下值班是最痛苦的经历,因为“眼瞅着如此美色而不能抱入怀中,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是最大的折磨”!他半真半假地说。白文姬知道对付他的办法: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知道我是很安全的,不用在脸上涂上墨汁或诸如此类的掩护。”
“为什么?”
“因为,”白文姬微笑着,“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你也是受道德约束的一个男人,而不是处于发情期的雄性动物。”
杜宾斯基解嘲地说:“谢谢你对我的崇高评价。”两人在地下长期相处时(每次值班为期一月),这个好色的俄国佬的确没有任何侵犯性的动作。不过闲暇时他会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用目光一遍一遍刷过她的身体。“你不能禁止我欣赏你,这是我作为一个绅士、一个男人的最后底线。”他宣称。
白文姬嫣然一笑,默认了他这点侵犯,仅仅是目光的侵犯。总的说来,两人的合作倒是蛮愉快的。
位于9700米矿井深处的中微子观察站是用来观察太阳中微子的。中微子是太阳核炉中氢氦转变时所产生,它呈电中性,几乎没有质量,可以轻而易举地穿越星球,因此对它的观察十分困难。不过,为了种种原因,科学家需要仔细观察它,比如说,观察它是否有微小的质量。如果有,宇宙暗物质的总量就要大大增加;而暗物质的多少又可以决定宇宙将一直膨胀还是最终转变为收缩。
这个中微子观察站是先进的镓观察站(镓同位素在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锗,并能够被检测出来。镓观察法可以计数低能量中微子),而不是早先的四氯化烯观察站(氯同位素吸收一个中微子后转变为一个氩原子,并放出一个电子,从而可以被检测出来,但氯观察法只能计数高能量中微子)。至于把观察站设在9700米深的地下,则是为了彻底屏蔽掉宇宙射线的影响,防止实验出现误差。
37吨价格昂贵的镓静静地待在地层深处,迎接那些穿越地层而来的太阳中微子。观察过程需要足够的耐心,因为多达37吨的镓每天最多只能捕获一个中微子,相比之下,足球比赛的进球是多么容易的事儿。所以,每当记录仪难得地出现一个脉冲,白文姬和杜宾斯基都会欢呼起来。
她和杜宾斯基是轮流值班,轮到她休息时,她总要给父母打几个电话(呱呱留在父母那儿),在电话中听一听小女儿口齿不清的呢喃。有时她也会给丈夫夏天风打电话,问问寒暖。她怕干扰工作,严禁丈夫往这儿打电话。
这几天是一个观察低潮,整整两天,仪表上没有任何显示。那天晚上是杜宾斯基值班,但白文姬没有睡意,沐浴过后换了一件睡袍,独自到起居室看书。夜里10点,电话铃响了,她拿起听筒,按下屏幕开关,屏幕上显示的是兴奋欲狂的丈夫。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丈夫违犯了不准向这儿打电话的禁令,看来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丈夫劈头就喊道:
“文姬,发现了外星飞船!”
白文姬笑了,斜过目光瞥了瞥自己手中的,那是阿西莫夫的科幻长篇《基地》。她问:“什么名字?”
丈夫楞了:“什么什么名字?”
“我问你说的是哪一部科幻影片的内容。”
“不,不是科幻影片,也不是科幻,这是真的。发—现—了—外—星—飞—船!”丈夫一字一顿地念道。“两个小时前刚发现,是用光学望远镜直接观察到的,它离地球仅仅有一个月的路程。当然,这都是粗略的估算。科学家和政府首脑全都乱作一团了!”
“有多少只飞船?”
“一只。”
“现在在哪儿?”
“在麦哲伦星云方向,具体距离有待测算,可以肯定已进入了太阳系。”
“尝试联系了吗?”
“还没有。要知道,没有任何国家的政府准备有应急方案!他们全都乱了方寸!”
挂上电话,电话铃又急骤地响了,这回是地面站打来的,同样的内容。放下电话,她冲进值班室,亢奋地喊:
“杜宾斯基,发现了外星飞船!有三家天文台同时发现了外星飞船!”
杜宾斯基起身,惊愕地张大嘴巴,这个蠢乎乎的表情足足定格了几十秒钟。他从文姬的表情中看出不是玩笑,便忘形地喊叫着,紧紧搂住文姬在屋里转圈。
那时他们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成为地球的黑色纪念日,历史将在这儿凝固。第二天早上,他们得到的消息是:飞船离地球不是一个月的距离而是三天的距离!原来的估算错了。这艘飞船是以半光速飞行,现在它已显著地减速,地球天文台所以能观察到它,就是因为减速时反喷的能量束。而且,这艘飞船十分庞大,足足相当于100艘航空母舰。
最重要的一点:地球和飞船没能建立起联系,地球匆忙发出的大量问询没有任何回音。地球人没法弄清,这艘飞船是否是一只“死飞船”,飞船内是否有活的乘员。
丈夫在转述这些消息时,眉尖微有忧色。其实,白文姬的直觉也一直在向她报警。无论如何,这艘外星飞船的造访太过突兀,太不正常。不妨换一个角度思考:假如是地球人发现了外星文明,那么,在驾驶飞船造访之前,地球人一定会早早地发出联系的信息:我是你的朋友,是一个友好的种族,我们打算来拜访你们。这样的提前问候是人之常情。为什么外星飞船会顽固地保持缄默?
不过,也许外星人根本没有发明无线电通信?也许外星人认为不告而来是最高的礼数?不要忘了,他们是外星人——“人”这个字眼在这儿只是借用,谁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体结构?什么样的脾气秉性?他们靠什么能量生存?
这些都是未知之谜,所以,尽管心中隐隐不安,白文姬仍急切地盼着谜底早日揭开。
两个小时后,丈夫打电话告诉她,外星飞船的形状已经观察到了,是蜂巢型结构,很可能那是几百只独立的飞船,在升入太空后拼合在一起。所以,这不是一艘飞船,而是一只舰队。
丈夫声音低沉地通知她:这是他最后一次电话,因为他们马上要忙开了。白文姬心中不由一沉,她当然知道丈夫的话意,因为,丈夫是在武器研究所工作。
20年前,也就是2324年,小文姬已经记事了,她忘不了全人类欢庆的一件大事:人类经过公决,以绝对多数票通过一条法令:立即销毁各国现存的所有重武器,当然首先是核、生、化武器及其运载工具。这是划时代的一天,它标志着人类终于告别野蛮,步入了理性时代。武器,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这个人人憎恶却又摆脱不掉的怪物,终于寿终正寝了。
当然也有反对意见,很微弱的反对意见,说人类应保留太空武器,如星际导弹、太空激光炮等,以应付可能的外星侵略。但这些反对意见被另一种简单明快的推论驳倒了:“如果某种外星文明能到达地球,那它必然超越野蛮阶段而步入高度文明,因为,高度发展的科学与野蛮是水火不容的。那么,这些外星文明就不会残忍嗜杀,不会具有侵略性,地球文明的发展不就是明证么?”
这真是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理由,关于它的正确性,几天之后的事实就给出最明确的验证——可惜是否定的证明。
不过,人类公决时也考虑了反对意见,决定在全世界保留五个武器研究所,它们的责任是保存所有有关武器(尤其是太空武器)的知识,一旦需要,可在短时间恢复生产。丈夫夏天风是位于中国的第四武器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白文姬常取笑他选择了一个古董职业,就像是中国古代传说中所说的“屠龙之技”,永远没有使用的机会。因此,“你尽可在那儿做一个东郭先生,不会有人揭穿你的。”
她没有想到,丈夫的屠龙之技会很快派上用场。不过,她知道这个决定已为时过晚,太空激光炮、星际飞弹都是些极度复杂的玩意儿,即使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也只能在数月之后交付使用,而现在,那艘来意未卜的飞船离地球只有三天的距离了。
9700米的地下是没有日升日落的,他们只能凭借钟表来掌握时间。2354年5月26日晚上8点一历史的时钟将在这儿停摆一白文姬值完白班。来换班的杜宾斯基满脸疲色,他一直没有休息,守着电话一个劲儿地向外询问。他告诉白文姬,这几个小时没有任何进展。“暴风前的平静。”他补充道。
他的预言很快被证实。白文姬草草吃了晚饭,也迫不及待地向各处打电话。地面站的小刘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美国肯尼迪发射中心正在发射升空的代迭罗斯号飞船发生爆炸,8名机组人员全部丧生!代迭罗斯号是各国政府一致决定发射的,是人类与外星飞船联络的信使。它的爆炸也是可以理解的:准备太仓促。小刘还说,据小道消息,代迭罗斯号飞船不光是信使,它还携带有核弹以相机行事。飞船的爆炸未能引爆核弹是不幸中之万幸。
惊人的消息接踵而来,外星飞船忽然吐出数百只飞船,像蝗虫一样向地球扑来。至此,外星飞船的狞恶嘴脸已暴露无遗了,但地球上却是出奇地平静,各国政要不再向民众发表谈话,人们都麻木地等着蝗虫飞船逼近。地球已变成一个完全不设防的村庄,只能坐以侍毙了。
爸妈打来电话,从表面上看,他们的表情仍然很平静:“文姬,呱呱会说妈妈了。呱呱,喊妈妈!”呱呱格格笑着,弹动着小嘴唇发出“妈妈妈妈”的声音。呱呱外婆说:“乖乖,亲亲妈妈,亲亲妈妈!”呱呱把嘴巴贴在可视电话屏幕上,着着实实地亲了几下。白文姬也透过电话亲了亲孩子,默默地,一往情深地亲吻。
她和女儿、父母道了再见,挂上电话,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她当然懂得爸妈的用意,一旦有了什么意外,这就是亲人之间的诀别了。
白文姬牢牢地守着专线电话,真恨地下观测站的建造者们为什么不把电视信号接下来,这样她就能及时了解事态的变化了。而现在,她只能凭一台时断时续的电话,从简短的回话和有限的视野中揣测地面上发生的事情。
丈夫那儿音信全无,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已经组装出合用的武器了吧?两小时后,地面站小刘说,敌方(他们已不假思索地使用这个名字)的子飞船已进入大气层。他们是从各个位置进入大气层的,平均分布在各大洲的上空。现在都停留在距地面三万米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人类基本上是无能为力的,除非用航天飞机把它们撞毁,但为数寥寥的航天飞机对付不了蝗虫的敌方飞船。
所以,只有坐观侍变,让恐惧和悔恨咬啮着心房。现在,恐怕所有人都后悔20年前的决定,后悔不该彻底销毁地球的武器!
凌晨四点,离接班还有一个小时,文姬决定少睡一会儿,虽然地球吉凶未卜,但她仍要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责。她没有脱衣服,倒到床上立即入睡。她梦见千千万万只蝗虫在高空振翅,用复眼死死地盯着自己。在睡梦中,白文姬忽然觉得极端难受,就像有人伸手探进她的脑腔拼命搅动,搅得天旋地转。哇地一声,胃中的食物喷射出来。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领会什么叫痛苦,似乎每一个脑细胞都在受挤压,每一个细胞都在遭受针扎,与这种痛苦相比,死亡真是太轻松了。
她没有死。
她慢慢睁开眼睛,被刚才的打击所驱散的脑细胞又慢慢归位,拼出一个模糊的神智。她仍然非常难受,头部是炸裂的疼痛,耳朵、眼珠和每个关节也都在阵阵发疼,稍一动弹便觉天旋地转,胸中恶心欲吐。
但不管怎样,她的神智总算又慢慢拼合了。面前黑漆漆的,没有丝毫的光亮。她曾以为自己是瞎了,只是后来发现某些荧光仪表还有微弱的绿光,她才敢确信不是自己眼盲,而是停电。地下室内也没有一丝声音,没有交流电的嗡嗡声、通风管道的丝丝声,以及所有平常不为人察觉的无名声响。这种过度的寂静仿佛形成一个压力场,用力挤压着她的神经。
她想到杜宾斯基,那个开朗的、多少带点色相的男人呢?她轻声喊:杜宾斯基?杜宾斯基?喊声逐渐加大,但没有人回应。白文姬慢慢爬起来,努力克服着严重的眩晕。她摸到一堆黏乎乎的东西,那一定是刚才的呕吐物,她用被单随便擦擦,在黑暗中向前摸去。
好在她对地下室的结构十分熟悉,她慢慢摸到值班室,摸到值班椅,没有杜宾斯基。她继续顺着墙摸,在地板上摸。忽然她摸到一个身体,一个僵硬冰冷的身体,还有黏稠的液体,那一定是快要凝固的鲜血,杜宾斯基已经死了!她的眼泪刷刷地淌下来,他是怎么死的?死了多长时间?这一段空缺的细节永远不可能补上了。
白文姬坐在地上,强迫自己思考着,在头脑晕眩的许可范畴内思考着。毫无疑问,地球上遭到全球范围的致命的袭击。中微子地下观察站共有三条备用线路,一旦某条线路有故障,另一条会自动启用,正因为如此,地下室没有任何备用照明。现在三条线路同时断电,证明地面上的破坏是毁灭性的。
她想到电话,便挣扎着摸索过去,不出所料,电话也断了,话筒中没有一点儿声息。
绝对的黑暗、死寂、孤单和恐惧摧垮了她的思想,她疲乏地靠墙坐下,一直坐了很长时间。然后,她从假死状态中醒过来。不能在这里等死!停电必然中断通风,地下室的氧气终归要用完的,大概两三天之内吧,留在这儿只能死路一条。她要回到地面,看看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即使他们已遭不幸,她也要亲眼证实它。
怎么办?只有爬上去,顺着安全扶梯爬上去。不能指望地面站的救援了,那儿很可能已经毁灭。但是,9700米的高度!比珠穆朗玛峰还要高1000米哩!她能不能爬到顶?会不会在半途中因力气用尽而摔下来?
不过,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因为这是唯一的生路。至于自己的体力能否坚持到底一她必须坚持到底,就这么简单。白文姬摸到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一些熟食,两瓶矿泉水,找到一个背囊装起来。她坐在地上休息片刻,打开升降机房间的侧门进入升降井。这里的地形她很不熟悉,她在墙壁上慢慢摸索着,跌跌撞撞,几次差点儿摔倒。但她终于摸到嵌在岩壁上的U形铁条。心中突然涌出一股暖流一这细细的铁条就是她活命的唯一希望了。
她开始义无反顾地攀登。
白文姬从梦中醒来,一个数字首先跳入意识:一万四千八百零七。这是她睡觉前攀登的铁梯级数。她吁一口气,继续向上爬。
一万四千八百零八,一万四千八百零九……
那些该死的外星飞船,那些该千刀万剐的外星杂种。这是一次计划周密的突然袭击,它们使用了什么武器?从自己的感受来推测,很可能是次声波,是一次强度极高的、遍及全球的次声波攻击。即使在9700米的地下,她仍能感受到这场攻击的威力。杜宾斯基受到的伤害更重,他很可能是因次声波造成七窍流血而死去。
地面上的人呢?呱呱、丈夫和父母呢?她的头脑一阵晕眩,忙用手紧紧握住铁梯。歇息片断,她强迫自己忘掉这些想法。到地面上再说吧,到那时再去面对事实真相吧。
一万七千三百二十三,一万七千三百二十四……
她的精力快耗尽了,刚才那一觉所恢复的精力,转眼之间就用完了。每向上挪动一步都十分艰难,56公斤的体重似乎变成一吨重。她真担心自己爬不完最后这段路。
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一,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二……
手已经磨破了,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从手心发黏的感觉来看,肯定是满手鲜血。每向上挪动一厘米,都会让她气喘吁吁,她的胳膊和腿再也不能把身体向上举了。不过她仍咬紧牙坚持着,用意志力代替肌肉的力量去爬。
一万八千七百一十,一万八千七百一十一……
熬过最艰难的几十级,她忽然觉得力量又回到身上。她恍然悟到刚才是运动的极点,她总算熬过极点。此后,她的攀登就轻松多了。
当数过二万一千次后,她不再数数,因为她发觉,一缕轻淡的若有若无的光线已经在头顶出现。她紧紧盯着亮光所在的地方,抓紧向上攀登。没错,是光线。光线越来越亮,慢慢地,可以看清升降井的大致轮廓。胜利在望,她忘记了疲劳,加速攀登。
现在她能看清,头顶是一个四方形光圈,中间部分则黑黝黝的。是停在顶部的升降机挡住了光线,否则她早就应该看到出口了。借着从升降机四周泻下的光线足以看清起升井,看清起升钢索、铁梯和起升机的自动刹车机构。向下则是四方形的深井,深不见底。
在攀上升降机之前,白文姬休息了一会儿,一方面让眼睛适应光亮,一方面作一点思想准备。尽管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她仍盼望着这是一场虚惊,也许停电只是一场机械事故,地面站的雷站长和小刘会飞跑着迎接她,说我们急死啦急死啦!停电后我们正想办法救你们,没想到你敢从9700米的地下爬上来!随后的电话中也能听到爸妈爽朗的笑声和呱呱口齿不清的“妈妈”……人总倾向于欺骗自己,直到蒙眼布被彻底打开。
会是什么样的真相在等着她?
尽管早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一切仍然触目惊心。地面站的人全死光了,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从倒地的方位看,他们在灾祸降临的瞬间都是在向外跑,但没有跑几步便力竭倒地。其中坚持最久的是地面站雷站长,他倒在玻璃转门之间,身后拖着一长串血迹。所有尸首都扭曲着,表情狰狞,七窍流血,那一瞬间的极度痛苦被真切地、永远地记录下来。
白文姬想呕吐,她强忍着,在尸首之间辨认。这是小刘,这是地面站最漂亮的姑娘小奚,这是幽默开朗的“大叔”老葛……他们的眼睛大都睁着,死不瞑目啊!在院里她还发现一只死猫、一只死耗子,这点特别使她震惊,因为据说耗子是哺乳动物中生命力最顽强的种群。只有苍蝇未受次声波的摧残,它们在尸体上亢奋地嗡嗡叫着,飞上飞下,为这个死人场增添一丝活气。
地面站仍然停电,电话也不通。白文姬无法知道父母、女儿和丈夫的情况,但想来他们也是同样的命运。她没有眼泪,泪水已被仇恨烧干了。也许,她现在是地球人类唯一的幸存者?果真如此,则她只剩下一件事要干:尽可能多杀死几个外星杂种。
为了女儿,为了丈夫,为了所有的亲人,为了人类。
夕阳快下山了,西天布满绚丽的火烧云。金红色的彩云流淌着,迅速变幻着形状。天道无情,它不知道地球的生灵已经全变成了冤魂,仍旧日落日升,云飞云停。
白文姬强迫自己忘掉这一切,尽快进入新的角色——一个冷血杀手,她要向外星杂种复仇。但这些魔鬼究竟是什么样子?它们是气态人还是能量人?什么武器能杀死它们?白文姬还没有一点眉目。
她在冰箱里找到几瓶罐头食品,停电三天,冰箱里已经有异味,但罐装食品还是完好的。暮色已经降临,白文姬机械地咀嚼着罐装牛肉,筹谋着明天的行动。门外忽然传来汽车行驶声,白文姬的神经猛然被扎醒——还有活人!她曾以为这个世界已没有活人了,但有人开汽车!
她立即起身,向门外跑去,但在最后关头,警觉像呼吸一样起作用了。是谁在开汽车?虽然她不大相信会是外星人开地球人的汽车,但她还是要观察一下。她走到窗前,从窗帘侧向外窥视。
一辆大福特径直开进院内,停下车,车门打开,一只脚踏到地面上——白文姬心脏猛然抽紧:那只脚,或那只脚上穿的鞋子是金属制的,看起来十分笨重,发着黑色的金属光泽。接着,一个机器人走出车门,外形颇似人类,但全身都是金属的,头上无发,脸部由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钢铁眼窝深陷着,一双没有理性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四周。
外星人没有在院中停留,快步向主楼走来。它身高两米,脚步声十分沉重。它是否发现了自己?白文姬迅速退到厨房,拎起一把锋利的厨刀,这把刀不会对机器人造成威胁,但至少可以用来自杀!然后她迅速藏身到一个橱柜中。透过百叶窗向外观察。
伴着铿然的脚步声,机器人走进来了。用冷漠的眼睛扫视一周后,弯腰抓起两具尸体,转身向外走去。它抓起尸体毫不费力,强劲的手指轻易戳进尸体内。它出去了,走出白文姬的视线。听见两声闷响,可能它把尸体仍到地上了。然后脚步声又返回。
原来它是在做尸体清理工作,很快,屋内的七八具尸体都被扔到院子里。其后大约五六分钟没有响声,白文姬溜到窗户前向外偷看,见几具尸体在院子中央堆成一堆,上面洒着白色粉末。那个机器人正从汽车里拎出一支沉重的枪支,它单手执枪,对着尸体扣动扳机,一道耀眼的红色撕破暮色,尸体堆爆出明亮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
不知道它在尸体上洒的是什么燃烧剂,燃烧十分猛烈,白色的光芒照亮方圆百米。机器人没有多停,返回车内,汽车迅速驶离火堆,开出院门。白文姬来到院里时,尸首已经燃尽,仅在地下留下一团很小的白色灰烬。那辆汽车已经不见了,远处的夜空被照亮,几十团白亮的火焰此起彼伏。看来今天机器人在对这一带进行大清理。
白文姬立在那堆尸灰前默哀。尸首被火化了,她的同事们总算有了归宿。然后,一个疑问浮上水面。刚才那个外星人来去匆匆,她没看清楚,但有一点是没有疑问的,那就是它太“像”人。它有四肢、躯干、头颅,是否有五官不太清楚,但至少有一双眼睛和一只嘴巴。而且,从头颅、躯干和四肢的比例来看,也与人类酷似。白文姬知道一条规律:人类总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去创造神灵、魔鬼和机器人。刚才她看到的无疑是外星人所造的机器人,那么,它们的主人,那些外星杂种,竟然与人类相像?
这是不大可能的,在两个相距遥远的星球上,沿着独立进化之路,竟然进化出面貌形态相当接近的两种“人类”,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那么——所谓的外星侵略是地球上某个国家或某个狂人玩的把戏?白文姬觉得浑身发冷,如果是这样,那可是一桩惊天大阴谋!不过她不相信这一点,因为,在自由、祥和、透明化的24世纪,根本没有这类狂人赖以存活的土壤。
她的心情十分阴郁。这是个谜,是个难解的谜,不知道在她生前这个谜团能否解开。
灯忽然亮了,屋内亮如白昼,远处的建筑物也亮起一扇扇窗户。一阵欣喜袭来——但白文姬随即悟出真相。不,不是“人类”恢复了电力供应,而是外星人。他们已着手建立正常的社会秩序了。他们用次声波杀死所有地球人,接管了完好无损的人类的物质基础。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真精啊!
电扇在转,空调在响,电脑和电视屏幕也亮了。那场灾难造成时间上的一个中断,现在它们又接续上了。白文姬拿起电话,电话指示灯开始闪亮,耳机里有了熟悉的嗡嗡声,电话网也恢复正常了。白文姬很想向父母、丈夫那儿打一个电话,但她最终克制住自己。如果外星人掌握了电话网,他们会很容易查出这个电话的来源,也许两分钟后方外星人的军队就会把这儿包围。不能莽撞,她要好好保存自己的生命,要拿它多换几个外星魔鬼。
她想上电脑网络上查一查这两天的实情,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而作罢。忽然她想到电视,电视里都存有两天的节目,可以调出观看而不被外星人察觉。于是她调出两天的录像,认真地看下去。
她填补了两天的空白。
她看到那艘无比巨大的外星飞船,确实像一个大蜂巢。仔细看看,这个蜂巢是组合式的,每个组元就是一艘飞船,其模样和地球人的飞船差不多。估计是各个飞船独立起飞,到了无重力区域再组装起来,否则,它的庞大结构绝对承受不了自身的重力。
她看到那艘母船突然放出几百艘袖珍飞船,像一群野蜂般扑来,从各个方向进入地球,悬挂在外空轨道上。
她看到肯尼迪航天中心的大爆炸,那艘匆忙起飞的飞船曾是地球人最后的反抗手段。它不幸爆炸后,公众都陷于深深的绝望,因为,地球人已经没有任何太空武器来对付那艘蜂巢式母船和那群毒蜂。随后,联合国秘书长罗根思先生作了一次电视讲话,呼吁民众镇静,保持人类的尊严,万能的主将庇护我们。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实际上已向人类致了悼辞。
然后,摄影镜头下的人群突然一齐扭曲身体,踉跄着,七窍流血地倒在地上。摄像镜头被摔在地上,从地面的视角继续拍摄着,这个视角使画面更为恐怖。白文姬想起自己濒死的那一刻,想起身体僵硬的杜宾斯基,她觉得那种痛楚又向她袭来,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她手指抖颤着更换频道。所有频道在此刻都录下了相同的场面,中国、日本、美国、俄罗斯、智利、冰岛……死亡肯定是全球性的。60亿人,在一瞬间同时死亡。
她喘息着,关了电视。
不要再回顾过去了。过去的已经过去,不可能再挽回。过去那个白文姬也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一个复仇女神,她的胸膛里只剩下一种感情——仇恨。
她开始为今后的战斗作准备。首先当然是武器。到哪儿去找?外星杂种的汽车上倒有,但去盗窃危险性太大。她的生命至少要换几百个外星人,应该格外珍惜。武器研究所!她忽然想起丈夫的武器研究所。那里虽没有重武器(只保留着重武器的图纸),但所有轻武器都保留有样品。白文姬相信,在那儿一定能找到足以杀死外星机器人的激光枪、粒子枪或射线枪。对,她明天就去那儿,顺便确认丈夫的下落。
她在屋里搜索着,充实着作战背囊。食物和饮水她没有多带,因为估计这两种东西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缺乏。她把厨刀也装进背囊,还有一捆尼龙绳,一把剪刀,一个日记本(她要把最后的日子记下来,然后……留给谁呢?)。想起在地下所遭遇的黑暗,她又带上一支电筒,两只打火机。
然后她来到女员工休息室,放一池热水,痛痛快块洗一个热水澡。复仇开始后,这些常的人类生活只怕是不能享受到了。女员工休息室是为值夜班的女员工准备的,但实际上在地下站值夜班的女性仅她一人,所以这套房子差不多成了她的领地。她是十分珍惜自身羽毛和小巢的女性,这套房子布置得十分妩媚,化妆间里,摆着唇膏、指甲油、眉笔、睫毛夹、发钳,衣橱里有漂亮的文胸、内裤、丝袜和大开领的丝质睡衣。她穿上浴衣来到镜前,擦去镜面上的水汽,端详着自己,心中酸苦。从本质上说,女性化妆是为他人的,是为了留住丈夫、异性和同性的目光。但从今以后她为谁化妆?她为谁而美丽?
不过她仍然像往常一样化了淡妆,而且,在满当当的作战背囊里,她还是塞了两件文胸、内裤和一件睡衣。
白文姬早上四点钟起床,留恋地看看自己的小巢,同它作了诀别,然后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汽车。这个出发时间是计算好的,可以借助月光开车,免得被外星人发现。她没有开车灯,小心地上路。
到处是一片死寂,楼房都有灯光,但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活物。她沿着公路飞快地开着车,警觉地注视着公路尽头。好在路上没有外星人的警戒,一个小时后她安全抵达市内,来到父母的住宅前。
在住宅前的空场上,她发现了熟悉的东西:一堆白色的灰烬。她心中一沉,看来外星人已来这里清理过了。屋内果然空无一人,墙上的照片含笑看着她,百叶窗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荧光灯吐出柔和的光芒。看着这一切,很难想象这儿曾有过一番浩劫。只有地上随便扔着的长毛熊和小碗勺,多少透露一点灾难的痕迹。
她取下镜框,爸妈仍笑得那么慈祥,周岁的女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部世界。她的胳膊又白又嫩,胖得像藕节,一支手指含在小嘴里。文姬定定地看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幻化出另一种景像:父母和女儿在濒死的痛苦中挣扎;面目扭曲的尸体;一个冷血的焚尸者;一团白得耀眼的火光……她擦擦眼泪,珍重地取下几张照片,用硬纸包好,小心地塞到背囊里。
不能多停,要赶在天亮前到达丈夫的研究所。她在那堆灰烬前默哀片刻,驾车离开。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晨色苍茫,刚好能辨认道路。她飞快地开着,拐过一个街角,忽然发现远处有汽车灯光!她急忙刹住车,停靠在路边,把车内的仪表灯也熄灭。刚刚做完这些动作,那辆车飞快地掠过这儿,车内灯光明亮,机器人的金属躯体闪闪发光。白文姬庆幸自己没有被发现,此后她开得更小心了。
武器研究所的情景和地面站一样,外星人还没来清理过,十几具尸首横七竖八摆了一地。每个人都拎着一件武器,即使死前的痛苦也没能让他们松手。靠墙的武器架上摆放着一排轻武器,都擦拭得明光锃亮,弹药盘或能量盒也都已就位。看来,研究所的人们已做好战斗准备。
她找到丈夫,同样扭曲的面孔,同样凝着血迹的五官,双眼圆睁着,弯腰曲背,似乎仍蓄力待发。文姬把丈夫揽入怀里,为他合上双眼,又撕下衣角耐心地为他揩去血迹。血早已凝结了,擦起来十分困难,她小心地擦着。
再不会有人轻吻她的额头,把她揽入宽阔的怀抱中了。再不会有人在耳边轻轻说“我爱你”,在睡梦中轻轻揉搓她的**。她想起自己和丈夫面对面坐在床上,脚掌对着脚掌,光屁股的小女儿在四条腿中转着圈爬,一边格格地笑。这些情景像利刃一样搅着她的心。
阳光已从窗户里投进来。她放下丈夫的尸体,小心掰开他的右手,拎起那支枪。虽说女人生来不爱舞刀弄枪,但被丈夫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不少枪械的知识。她知道这种枪是激光枪马丁2号,利用高能物质氮5(即5个氮原子所组成的氮的异构体)作能源,每个弹药盒可以击发十次,射程两千米,在500米内能射穿100毫米厚的钢板。估计这支枪的威力足以对付外星机器人了,除非他们是不死之身。
枪上已装好弹药盒,另外十个弹药盒装在丈夫身后的子弹带中。白文姬取下子弹带,围在自己腰间,拎着枪直起身来。丈夫和他同事的遗体该如何处理?她想了想,决定把他们留给外星人的焚尸队。她想,丈夫不会怪罪自己的。
忽然院外有汽车声!白文姬拎着枪,迅速闪到厨房,仍旧钻到橱柜内。同样沉重的脚步声,同样的机器人躯体,同样的刻板动作。屋内的尸体都拖出去了,外星机器人还到各个房间检查一番。白文姬把枪口慢慢顺正,轻轻地扳开保险。她看见了一双闪着金属光泽的脚,不过机器人没有打开橱柜,脚步声渐渐远去。
白文姬闪到窗前,外星人正在向尸体上撒白色粉末。然后返回车内,拎出激光枪,点燃焚尸的大火。机器人对着这堆大火又看了两分钟,钢铁组元组成的面孔十分冷漠,没有一丝表情。外星人准备离去了,这当口白文姬已悄悄瞄准了机器人的胸膛,一个光点在他左胸上晃动。文姬犹豫着,不知道这儿是不是机器人的致命处,但她凭直觉做出决断:既然机器人与人类这么酷似,没理由认为这儿不是心脏。她咬着牙扳动枪机,一道耀眼的光束破空而去,匍然一声,在机器人胸前炸开一个碗口大的洞。机器人吼叫一声,枪身在空中划一个弧形,瞄准文姬所在的地方。机器人开火了,但此时他的身体已慢慢向后仰倒,那束死光也随着在空中划着弧形,所到之处,墙壁、树干和尸体都被炸裂。机器人沉重地跌在地上,那支枪射完了能量,仍直撅撅地朝向天空。
文姬扣着扳机,小心地走近机器人。机器人已经死了,钢铁眼窝里的眼睛还睁着,无神地望着天空,钢铁组元的面孔是惊愕的表情。胸口有一个大洞,露出一些粉红色的类似肌肉的东西。白文姬冷笑着想,这些残忍暴虐、杀人如草芥的家伙,原来也并不是不死之身啊。她很想把外星人的尸首藏起来,以免打草惊蛇,但她拖着机器人的脚掌试了试,根本不行,这具钢铁身体重如千斤。她只好把它留在空地上。
她向丈夫的骨灰告别,匆匆离开这儿。没有开车,白天开车太危险了。她顺着住宅区内的小路,借着树林的掩护,迅速溜到了另一幢大楼,开始寻找她的下一个猎物。
白文姬就这样开始她的复仇生涯。到处是人去室空的楼房,食物和弹药很充足,她身上的能量盒够她杀死100个敌人,用完之后还可以到丈夫的研究所去取。还有一点对她很有利:她知道到哪儿去设伏。只要发现哪儿的尸体未清理,她就可以埋伏下来,守株待兔。
天气渐渐热了,未清理的尸体已经腐烂,城市里到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异味,外星人加快了他们的清理工作,到处是焚烧死尸的大火。在火堆旁边,白文姬共杀死了8个机器人。她的行动越来越熟练和自信。她过去所受的健美训练对她帮助很大,使她行动起来敏捷轻盈,有充沛的精力。
已经死了八个机器人,按说该引起占领者的警觉了,但好像外星人很迟钝,它们照旧忙碌着,在各地清理尸体,并没有采取什么搜捕行动。这使白文姬暗自庆幸。
白文姬已经不满足这种复仇了,她要找到敌方的首脑所在,给它们来一个中心开花。她在一所住宅里找到了一只高倍望远镜,便带上它,潜入78层的工商银行大楼,从顶楼向市内暸望。市内街道上汽车寥寥,看来外星人在这个城市的人数很有限。慢慢地她发现,这些汽车的行迹构成一个蛛网,而蛛网的中心是市中心医院,那里肯定是外星人的巢穴。
她开始一栋楼房一栋楼房地向市中心医院靠近,在这个过程中又杀死两个外星人。到了中心医院,她发现这儿正矗立起一座A字形的铁塔,已经建起近百米,大约20多个机器人在塔上忙碌,到处是电焊的弧光。巨大的塔式起重机缓缓转动着铁臂,把建筑材料送上去。已经建成的塔身方方正正,毫无美感,甚至可以说十分丑陋。这座塔是干什么用的?很久之后白文姬才知道,这是外星人的纪念碑和凯旋门,它们以此来庆祝对地球的占领,同时向上帝(当然是外星人的上帝)谢恩。这种形状丑陋的纪念物大概是这个野蛮种族唯一的审美情趣了。
几天来的成功袭击使白文姬的胆子越来越大,虽然是白天,她还是借着建筑物的掩护向铁塔逼近。她潜入与铁塔紧邻的一家工厂,悄悄攀上工厂中央的大水塔,架好枪支。那群钢铁蚂蚁还在忙忙碌碌,干得十分敬业,十分投入,配合谐调,就像一台精巧的机器。白文姬仔细寻找着猎物,发现一个外星人离同伴较远,便把枪口瞄准他,扣下扳机。一道强光一闪即没,那个外星人双手一扬,从塔上摔下去,隐隐能听到凄厉的喊声。
十分奇怪,这个机器人的跌落没引起任何反应,没人去察看和救护伤员,塔上的工作节奏丝毫未减慢。白文姬十分纳闷,她想,在阳光下,敌人未发觉激光枪的光束倒是可能的,但同伴失手跌下,至少也得去救护啊!她这会儿没心思去揣摩这个谜团,瞄准另一个开了第二枪。又是一声惨叫,那人从塔上跌下,重重地摔在地上。塔上的工作似乎迟滞了半秒,但随即又恢复正常。
白文姬愤怒地想,这真是一个残忍的种族,它们不但对地球人残忍冷酷,即使对同伴的性命也视如草芥。她这次瞄准塔式起重机的操作者,带着快意扣下扳机。操作者身子一仰,靠在驾驶室的墙壁上,慢慢倾倒。起重铁臂继续转动,吊着的重物碰弯了铁塔的构件,把另一个机器人撞得飞了起来,摔死在地面。
这时,铁塔上其余的机器人似乎得到什么号令,同时向水塔这边转过身,望远镜中能看到它们冷酷的目光。然后,它们同时从铁塔上往下爬,动作十分敏捷。白文姬知道情况不妙,疾速爬下水塔,闪身到一个车间。这时天上已响起轰鸣声,几十架飞机(地球人的飞机)包抄过来,行列中有一架形状特异的外星飞行器。在这外星飞行器的指挥下,飞机轮流向水塔开火,塔身很快迸飞,蓄水从半空中汹汹地倾倒下来。
手持激光枪的外星人也已赶来,不过它们并没有进入工厂,都在铁篱外虎视眈眈地守候。水塔轰然倒塌,飞机开始以饱和火力分区域轰炸工厂,看来它们不准备让一个活物留下。眼看着爆炸点向这边逼近,白文姬急中生智,逃出车间,找到一个下水道的铁盖,用力掀开铁盖,钻进去。
身后是轰隆隆的巨响,红光从下水道口射进来,灼热的气浪追赶着她。白文姬急急地、磕磕碰碰地向前爬。下水道很宽敞,弥漫着工业废水的刺鼻气味。身后的红光远去了,她进入黑暗之中,不过这儿毕竟不是9700米的地下,偶尔从窖井盖处透下几丝光亮,使她勉强看清前面的道路。
后边轰然一声,下水道倒塌了,堵死了。现在已后退无路,白文姬便一个心思向前摸索。下水道的微光越来越弱,已经难以辨清方向。向哪儿走?也许她会困死在迷宫一样的管道内?忽然她的脚面感到水的流动,感到了水的流向。她想,只要顺着水流走,总归能走到河边吧。于是,她干脆脱了鞋子,时刻用脚掌试着水的流向。管道内污水不多,可能是城市已经停止活动,没有什么生活污水,所以下水道内一直保持着足够的空气,使她不至于窒息。
她在管道里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手中的枪支重如千斤,但她始终紧紧握住它。她又饿又渴,背囊还在,但背囊中的食物和饮水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脚下就有水,可惜不能喝。水流的声音百般诱惑着她,她几次想趴下去喝两口,但最终克制住自己。
走啊,走啊,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似乎比从9700米地下爬上来时更累,但强烈的求生欲望仍支撑着她。方向显然没错,因为管道变粗了,脚下的水越来越深,水面浸到腰部,浸到胸部,现在她已不是爬行,而是游行了。
水声越来越响,水流越来越急,她在拐角处稳住身子,探头向前查看。前面,污水已经充塞管道,没有可呼吸的空间了。但前边隐隐传来亮光,传来水流的跌落声。反正已后退无路了,白文姬把枪支和背囊理好,深吸一口气,向水中潜去。水流推着她向前游,20秒钟,40秒钟,她的呼吸已经十分困难,一朵黑云慢慢向她的意识罩过来,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眼前忽然一亮,她随即跌落下去。
她急忙浮出水面,这儿不是河流,而是一个巨大的池子,四周池壁高高耸立,圈出四方形的蓝天。一道铁扶梯从水下一直延伸到壁顶。她猛烈地喘息着,手足并用爬上扶梯,等她接触到坚实的地面,心神一松,便晕厥过去。
繁星在天上闪烁,流云在弦月旁流淌,夜空高旷,晚风在私语。白文姬艰难地睁开眼睛,拼拢自己的意识。她是在哪儿?她睡在一座高高的墙壁上,不远处就是墙壁的边缘,夜里如果她翻个身,此刻已变成冤魂了。她心中一惊,腿脚发软,忙抓住身旁的铁栏。
枪支在腋下,硌得那儿生疼,她艰难地挪动着麻木的身体,把枪支顺到前边。浑身都疼,骨头像碎成千百块。周围是黑黝黝的建筑物,只有几扇窗户倾泻出雪亮的灯光。
没有人声,没有人的活动。
她已经悟出这是哪儿:城市西部紧挨河流的污水处理厂,面前是污水沉淀池。污水先在这里沉淀,随后通过生物净化和机械净化,排到河里去。这儿的工作是全自动的,所以虽然工作人员已经死光,工作程序仍旧进行着。
她走过天桥,经过密如蛛网的管道,来到污水处理厂的指挥室。宽敞的指挥室内,各种仪表灯仍在闪亮。没有人,也没有尸体,这里肯定已被外星人清理过了。她走进员工休息室,在卫生间的大镜子中看到自己:浑身脏污,头发锈成一团,衣服破烂不堪,两眼充满红丝,面容疲惫麻木。她苦笑一声,尽管已饥肠辘辘,但她仍先打开淋浴器梳洗一番。身上的衣服已不能再穿,背囊里的备用衣服也皱成一团,她在屋子里找到了几件男人的衣服穿上,尽管衣服很不合体,但站在镜前再度观察自己时,她又恢复了自信。
在厨房里找到罐头食物和饮料,狼吞虎咽地吃饱,在值班床上沉沉睡去。这一觉她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朝霞满天。这儿是郊外,十几只水鸟在高高的树梢上鸣啭着,飞上飞下。这种不知名的水鸟,羽毛是翠绿色的,头顶有一片丹红,美得像一只精灵。久未见到生灵的白文姬贪馋地看着,感动得热泪盈眶。
又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再加上这几只生机勃勃的小鸟,忽然唤起她强烈的求生欲望。不,她的当务之急不是报仇,不是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是活下去,尽力活下去,想办法延续人类种族——她苦笑着摇摇头,如何延续人类种族?很可能这世界上已没有一个男人,而她又不会孤雌生殖,除非丈夫在她腹中留下了一颗种子。不过这一点不大可能,女儿还小,夫妻生活中,他们一直小心地采取着避孕措施。现在她强烈地感到后悔,她真不该避孕,真该留下一颗种子。
但是要活下去!命运既然能留下她,谁敢说没有别的幸存者?她要走遍全世界去寻找同类。即使人类只留下她一人,她仍要活下去,努力学习克隆技术,学习这种神秘得近乎巫术的技术,把人类延续下去。她要躲到荒凉的山区、沙漠或极地,外星人的数量不多,不可能控制整个地球,总会留下足以让她(他们)生存的空隙。她要学会像原始人那样生活,茹毛饮血,保留文明的火种。
决心已定,她感到心境复归平静,同时也难以排除渗入骨髓的孤凄和悲凉。她开始在污水厂各个房间里搜集生活必需品。先在门外找到一辆越野性能较好的“城市猎人”牌吉普,砸碎车玻璃,意外地发现点火钥匙在那儿,这使她省去不少工夫。她把搜集到的罐头、饮料、衣物、工具一趟一趟往车上搬,还找来几只塑料桶,把其他汽车的汽油都抽出来,放到自己车上备用。
她发现一间女性的居室,可能也是女性员工休息室?室主人一定是一位漂亮风流的女子,因为屋内到处是昂贵的法国香水、唇膏、薄如蝉翼的名牌文胸和内裤、连裤丝袜和半透明的睡衣。那个女人的半身玉照在梳妆台上,眉眼中有无限风情。白文姬在镜中看看身上不合体的男人衣服,犹豫着,最终把它们脱下,换上了这位不知名女子的漂亮裙装。
以后不会有人来欣赏她的美貌,但一个女人的爱美之心是十分顽强的。
把汽车开出污水厂的大门,停下来向人类世界告别。她的心地一片空明,竞技状态很好。要活!活下去,再寻找希望!吉普一路向西北开去,那儿是深山区。她担心在无遮无掩的公路上开车,会被外星人发现,开了半天没有见什么动静,多少放心了。也许,外星人还未能掌握地球人类的所有信息系统,比如天上的探测卫星。
她开了整整一天,没有看过地图,只管往最荒僻的地方开。先是高速公路,再是一般干道、县级公路。汽油表指到了零,她停下来下车加了油,吃了一点食物,又继续开行。她进入山区,在坎坷不平的山道上颠簸。夜色沉下来,她不愿开大灯,便借着朦胧的月光向前摸索。深夜,前边路断了,视野里尽是黑黝黝的山峰和森森的树木。她停下车,在后座椅上很快入睡。
她做了一些杂乱的梦,梦见到处去找自己的丈夫,终于找到了,一夜缱绻,丈夫给她留下一颗生命的种子。梦境变换,她躺在产床上,撕心裂肺的痛苦,然后是舒适的慵懒,一个可爱的婴儿躺在她身边。一岁的女儿来了,口齿不清地唤着弟弟。她冷峻地想,如果世界上只剩下这姐弟二人,也许他们不得不做夫妻?这个选择太艰难了,她想从梦境中逃脱……
她醒了,晨色熹微,面前是陡峭的山崖、茂密的树木。汽车停在一条满布鹅卵石的干涸河道上,侧后方是一个水潭,不大,却极深,清洌的潭水汇出重重的绿色,十几只小鱼在潭水中游玩,倏然不见。
眼前的美景驱散梦中的沉重,她取出食物,坐在鹅卵石的河道上吃了早餐。清洌的河水在引诱着她。一天的奔波使她风尘仆仆,胸前腋下都是腻腻的。于是,她取出盥洗用具,随身带上激光枪,来到潭边,脱了衣服,在清洌的潭水中洗去征尘。藏到石下的小鱼儿又悄悄返回,一只螃蟹也从石下爬出来,不慌不忙地在石面上横行。文姬用脚趾悄悄摁下去,摁住了蟹背,螃蟹惊慌失措地举起两只大钳。她松开脚趾,螃蟹飞快地逃掉了,在水中留下一串水泡。白文姬不由绽出一丝笑意,这是灾难来临后她的第一次微笑。
潭水太凉了,白文姬走到浅处,赤身立在山风中,就像一位风姿绰约的仙子。晨风吹干身体,她上了岸,穿上文胸,内裤——忽然她有一种悚然的感觉,她的直觉在警告,好像有人在盯着她的后背,冰凉的目光所到之处,她的皮肤微微颤栗。她镇静着自己,用眼角的余光向身后看。果然有两个外星杂种!身躯比她见过的略矮一些,一男一女(女的铁壳胸部有两个凸起,使她一眼就辨出机器人的性别),它们身后的林中空地上,停着一架外形奇特的飞行器。
外星机器人没有动作,冷酷地默默注视。白文姬心中凄然,知道死神已经来了。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掠掠头发,忽然一个箭步向激光枪扑去,把枪支拎起来。但男外星人以不可思议的敏捷一步跨过十几米,劈手夺过激光枪,向着远处射光了能量,耀眼的红光烧灼着空气,光束所到之处,大树拦腰截断,轰轰隆隆地倒下来。外星机器人狞笑着(脸上的钢铁组元拼出这个狞笑),把枪支慢慢地拧成一个麻花,摔在她的面前。白文姬从背囊中摸出那把尖刀,明知这件武器对机器人是无效的,但她仍拼死向机器人的眼睛扎去。机器人用胳臂轻轻一格,刀刃在金属躯体上砍出一溜火花。她苦笑着停止搏斗,忽然反手一刀,向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但她未能如愿,男机器人敏捷地托住她的刀锋,夺过来,远远扔到潭水里,溅出一片水花。然后又冷漠地注视着她。白文姬觉得自己成了猫爪下的幼鼠,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她叹口气,转过身,纵身向潭中跃去。
这回是女机器人拦住她,女机器人伸出右手,慢慢扼住白文姬的脖子。白文姬觉得黑云渐渐漫过意识,在濒死的痛苦中,她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她失去了知觉,但并没有死去。男机器人及时制止住女伴,简短地命令:“把她带走。”便夹起白文姬绵软的身体走向飞行器。白文姬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否则她一定会惊骇欲绝。他的语音虽然怪腔怪调,但若仔细辨认,还是能够听懂的。
外星机器人说的是地球的语言,是英语。他说的是:
“Go with her.”
第二章
被地球佬称作是中国郑州的大都市现在是X星球人的临时首都,72层的银河大厦是占领军的总部,奇奇诺瓦五世就住在顶层。透过宽敞明亮的落地长窗,他每天看着A形塔逐日拔高,最终将要超过银河大厦。这是X星人的习俗,或者称作他们的宗教。每占领一个地方,都要修建一座纪念塔。塔的形状则依部族而不同,比如A形塔是奇奇部族的标志。100年前在X星上的部族战争中,各种纪念塔频繁地毁了又建,建了又毁,直到A形塔最终布满X星时,奇奇诺瓦一世的部族胜利了,兼并了其他部族,组成了奉奇奇诺瓦一世为帝皇的部落联盟。
奇奇诺瓦五世来到地球已经十天,他乘着皇家飞行器看完了地球的建筑,它们都是美轮美奂的杰作,精致、典雅、富有动感,即使是外行也能体会到它们的精妙。而眼前这座A字塔却十分粗糙和丑陋,乌黑的钢铁桁架,蠢笨的造型,简直令他反胃。地球上凡驻有X星人的都市都在兴建A字塔,临时首都这座A字塔是最高的。奇奇诺瓦厌恶这种做法,但他没有阻止。即使贵为帝王,他仍不能不顺应习俗。
这次X星人占领地球十分顺利。母飞船停留在月球轨道时,地球佬没有反击;当密密麻麻的无人飞船分布在地球的同步轨道时,地球人仍没有反击。在那个瞬间,奇奇诺瓦五世曾猜想,地球佬是不是在布置险恶的陷阱。不过,在次声波袭击后,地球人在一瞬间痛苦地死去,他才知道地球佬根本无力反击。
X星球的档案库中只载有地球人300年前的历史,那时,数万件核武器及太空武器耀武扬威地布满地球。他绝没想到,地球人的爱好在300年内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所有的武器都销毁了,地球成了完全不设防的星球。他十分鄙夷这个变化,这些养尊处优的地球佬已失去年轻民族的强悍和血性,酸腐不堪,他们活该有这个下场。
从军事角度看,这次长途奔袭取得彻底的胜利。当5000件次声波发生器同时启动时,地球上连一只哺乳动物也没能幸免,活下来的只是一些低等动物,如爬行动物、鸟类、昆虫等。后来,当各种迹象表明还有一个地球佬活着并在频频复仇时,他感到十分惊异。
御前会议的成员不多,帝皇奇奇诺瓦,帝后果果利加,掌玺令齐齐格吉,中书令葛葛玉成,侍卫长刚刚里斯。其中,帝后和侍卫长常常不发表意见,所以实际参加者只有三人。
掌玺令报告了近日的进展。他说,已经清理出50座地球城市,包括郑州、纽约、莫斯科、东京、新德里……其他城市和乡村由于人手不够,只有任那儿的尸体腐烂分解。不过由于占领军战士都注射了预防针,至今无一人生病。占领军共八万人,只有十人死于地球佬的袭击,现有七万九千九百九十三人。
奇奇诺瓦说:“把八万人平均分到50座城市,迅速繁殖工蜂族,要求五年之内繁殖到八百万人。有生育权的女贵族也要大力生育,每年必须生育一个。”
“遵旨。”
他看看帝后,帝后果果利加说:“对,我也要生育。”
帝皇告诉中书令:“你要尽快熟悉地球人的一切,我们过去的资料有很多缺项,比如电视中那是在干什么?为什么懦弱腐化的地球佬这时这么狂热?”
侍卫们打开电视,调出一个画面。一群人在疯狂地用脚争一个球,满场观众狂热地欢呼。中书令说:
“这叫足球比赛,是一种地球佬所谓的‘体育运动’。”
“什么叫体育?为什么我们过去的资料从未显示?总之,”他再次命令,“你要尽快熟悉地球上的一切。”
“遵旨。”
御前会议结束时,中书令恭敬地对帝后说:“帝后,是你儿子抓到了唯一的女地球佬,他为帝皇立下赫赫功劳。”
帝后的钢铁面孔上堆出微笑:“那天波波尼亚非要乘我的飞行器出去玩耍,还有他的女友吉吉杜芝。他们两人天天吵闹,又难以分离,我想清静,就让他们去了。没料到在一座山潭边正好抓住了女地球佬。”
“是帝皇和帝后的鸿福。”
奇奇诺瓦问侍卫长:“女地球佬押来了吗?你领我去看看。”
“押来了,就关在68层。”
牢房门前站着双岗。守卫打开门,宽敞的屋内只有正中央放着一张床。犯人睡在床上,昏迷不醒。她穿着地球人常穿的裙子,露出白皙光滑、筋腱分明的小腿和润泽的背部,胸部非常丰满,黑发较乱,但仍显得黑亮柔软。赤着双脚,脚掌呈粉红色,双手戴着一副锃亮的手铐。
奇奇诺瓦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与资料中300年前地球人的服饰相比,这个女人的服饰没有太大变化。在尚武刚勇的X星人中,这种过于性感的服饰是受唾弃的。X星人的美在于强悍、勇武、钢铁的光泽、钢铁的力量。不过,当他真正目睹一个地球女人的身体时,不由泛出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侍卫长说:“就是她,杀死了十个X星士兵。我们已检查过卫星照片资料,从第一次袭击,一直到最后一次,都是她一人干的。我们曾对她藏身的工厂进行饱和轰炸,工厂已彻底夷为平地,不知道她怎么逃了出来。”
侍卫长的声音没有一点感情,不过奇奇诺瓦能听出他对这个女人的钦敬。X星人是尊敬强者的。侍卫长说:“王子是在她洗澡时把她擒住的。”
奇奇诺瓦严厉地说:“是突然袭击?”
“不,王子等她穿上衣服才向她出手。”他说,“她非常柔弱,不堪一击。”
奇奇诺瓦向前走了一步,俯下身去,用钢铁手指摸摸她的手臂。皮肤十分光滑,肌肉富有弹性,手指修长,皮肤上有柔细的毳毛,这是个十分精致的女人。
地球女人的眼睛紧闭着,很长的睫毛盖着眼睑,眉峰微蹙,锁着深深的痛苦。奇奇诺瓦又摸摸她的脸部和鼻子,回头简短地命令:
“让她活下去!”
“是,陛下。”
他带着侍卫长离开牢房。
白文姬早就清醒了,但她一直假装昏迷,不吃不喝,想以此探查一些外星魔鬼的内情。屋里没人时她微微睁眼观察。她显然被带到外星人的老巢,这是一个很常见的办公环境,似乎楼层很高,窗外的蓝天白云显得很低,右边窗户可看到一个丑陋的A字形铁塔,与她最后一次袭击时见到的铁塔外形类似,但尺码上肯定大了好几倍。
不少人到牢房参观她,逮捕她的两个外星人也来过两次,他们很好辨认,尤其是那个男外星人,他的钢铁身体显然与一般外星人不同,做工远为精致。其他外星人都是黑色的,而他的身体却呈典雅高贵的银白色。
最后来的显然是最高首领,这可以从守卫的恭敬态度上判断。他们观看了很长时间,用奇怪的语言叽哩咕噜说着什么。那个最高首领还伸手摸了她的手臂和面部。那时,白文姬用最大的毅力控制住生理的厌恶感,没有跳起来躲避。
听这些人说话时,她常常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这是种陌生的语言,声调古里古怪,但她常常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发音?音调?节奏?她不知道,她努力辨认和揣摩,没有结果。
但不管怎样,这种奇特的熟悉感越来越浓。直到那位最高首领说话后,这个谜团才解开。最高首领说话较慢,很威严,发音较为典雅。他临走下了一道命令,白文姬忽然从中分辨出两个英语单词。
&,her。
他说的是英语!他们说的是英语!尽管他们的发音十分古怪。
一旦这层窗户纸捅破,她的听力就大大提高。她听到了随从的回话:
“是,陛下。”
白文姬感到极度震惊,这些外星机器人怎么可能说英语?曾有过的猜疑再次浮上心头,也许本来就不是外星人,而是某个说英语的民族筹划了这个惊天大阴谋?这并非不可能,想想这些白人的祖辈吧,他们像屠杀牲口一样屠杀非洲人、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印度人和中国人。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西方社会早已背叛了当时的罪恶,建立了民主普爱的社会。但也许有一撮人重拾祖先的衣钵呢?
高强度的思考使她脑袋发木,她慢慢睁开眼睛。有人在说:“她醒了。”她一眼认出这是俘虏她的那个男机器人,他一身银亮的盔甲与众不同。白文姬是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观察一个外星机器杂种。他的脑袋是光的,脸部是几十块钢铁组元组成,但也有眼耳鼻口,深陷的眼窝里是和人类相近的眼白和瞳仁。他说话时,口部的钢铁组元有规律地动作着。他的身体很强悍,身高约两米,四肢十分强壮——在搏斗中白文姬对此已深有体会了。钢铁四肢的行动不算笨拙,但多少带着机器般的僵硬死板,缺少人类的优雅。这是一个罪该万死的凶手,不管他是什么来路,是来自于外星,还是一个狂人国家,白文姬的仇恨都不会减弱。
她目中喷着怒火,但机器人没有昨天的敌意,显得比较平静。他招招手,守卫拎来一大筐地球食品,大多是各种罐头、方便面、饼干等。他指指食品,非常缓慢地说:“食—品—你—吃。”
毫无疑问,他说的确实是英语,只是声调相当古怪。白文姬已两天两夜没进食没喝水了,但她不准备吃这种嗟来之食。她目光冰凉地盯着对方,不说话,也不动弹。机器人再次重复道:“你—吃。”他看懂她的蔑视,怒气像自来水一样说来就来:
“快吃!不吃——杀死!”
钢铁面孔堆出怒冲冲的表情。白文姬鄙夷地想,对于两天来以绝食求死的人,杀死是一个威胁吗?想来这个蠢脑瓜理解不了这一点。其实,死亡恐怕是自己最好的归宿,那就让他来杀死她吧。她伸手取过一瓶可乐,拉开铝环。机器人的怒容马上消失了,甚至露出胜利的笑容。这时,白文姬把可乐猛地泼到他的眼睛上。
机器人被激怒了,他呀呀怪叫着,伸出一只手卡住白文姬的脖子,轻而易举地把她举起来。白文姬呼吸困难,眼前发黑,意识迅速坠落……但她没有死。那个机器人把她扔到地上,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呀呀怪叫着,周围所有物品都成了他的出气筒。床被劈烂,墙壁也被他杵出一个大洞。他一路咆哮着离开牢房。
白文姬坐在地上,用手抚着脖子,艰难地喘息着。她知道这些机器人都是残忍暴虐的魔鬼,原想在激怒他后,他会立即下杀手的,但他为什么中途改变主意?牢房门又开了,一个女机器人走进来。白文姬认出,她是刚才那名机器人的同伴,那天在湖边俘虏自己时她也在场。女机器人冷漠地注视着她,目光一遍又一遍地刮过她的全身。白文姬被看烦了,她抓起一个可乐瓶砸到女机器人脸上,铮的一声,碰出金属声响。但女机器人没一点儿反应,仍然冷漠地注视着。
很久,她才悄然离去。
食品撒得满地都是。饥火在文姬胃里凶猛地燃烧,但她已决定绝食求死,追随自己的亲人。她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些摆在眼前的诱惑。这些天的遭遇使她的身心极度疲惫,尽管饥火正炽,她仍靠在墙上沉沉睡去。60亿人的冤魂在她梦中奔走呼号,搅得她睡不安稳。
在78层楼顶,奇奇诺瓦正和他的家人吃饭,其实,吃饭只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仪式,是一种宗教式的行为。因为,早在100年前X星人已摒弃自然食物而改用能量合剂。一小瓶能量合剂可以应付一天的能量需求,而喝一瓶合剂只用5秒钟的时间。
奇奇诺瓦和帝后果果利加已经喝完了,但王子波波尼亚却迟迟不喝。奇奇诺瓦不解地看着儿子:今天是怎么啦?往日他十分厌烦这种吃饭仪式,常常把能量合剂往嘴里一倒便离开饭桌。波波尼亚看到父王的问询,以桀骜不驯的目光与父王对视。奇奇诺瓦平静地说:
“你有话就说吧。”
“父王,是我捕获了那只地球母兽,唯一的一个俘虏。”
奇奇诺瓦微微一笑:“那不是因为你的能干,纯粹是侥幸。不过,那的确是事实。”
“我要求奖励。”
“好的,你要什么奖励?”
“我要这只地球母兽,把她交给我。”
奇奇诺瓦略微犹豫后答应了:“可以,但不能杀死她。既然上帝给我们留下一个俘虏,就让她活下去。”
“放心,我不会杀她,我对她很感兴趣。我还有第二个要求。”
帝皇皱皱眉头,帝后看看丈夫,柔声说:“你说吧。”
“为了不让母兽饿死,我找了不少地球的食物。我想知道地球佬到底吃什么东西,所以我想尝一尝。”
奇奇诺瓦紧皱眉头。到地球前,基于中书令葛葛玉成的建议,他颁布一条法令,严禁X星人袭用地球人的生活方式。中书令说,地球佬的生活方式是腐败,是堕落,是醉生梦死。如果不加制止,它会把X星人很快腐蚀掉。不妨看一看地球的历史吧,比如——中国人,他们的生活方式(文化)曾腐蚀了羌人、匈奴人、鲜卑人、女真人、蒙古人和满族人,让一个个骁勇善战的强悍民族变成了只会吟诗作赋的纨绔子弟。所以要严禁!
奇奇诺瓦不大知道地球的历史,他只会打仗和杀人。但他相信中书令,那个固执的老东西,所以他痛痛快快地批准了中书令拟就的法令。可现在呢?虽然他对儿子不苟言笑,其实心里还是很溺爱的。他不好直接同意,便看看帝后,帝后立即说:
“仅此一次!”
波波尼亚立即从身后拎过来一只小袋,里面装有品种繁多的罐头,罐头上全是四四方方的中国字,什么“五香驴肉”、“红烧鱼块”、“松籽银鱼”之类。波波尼亚狡猾地说:“我已经吃过了,吉吉杜芝也尝过了,我今天拿来请父王和母后尝一尝。”
奇奇诺瓦不想让儿子难堪,便夹了一块五香驴肉在口中咀嚼,帝后也挑了两样尝尝。他们没尝出什么味道,便摇摇头,表示要结束这顿饭。波波尼亚把剩下的食品大口吃完。“非常美味!”他大声说,“你们再尝一次就能体会到了!”
波波尼亚和吉吉杜芝在游玩途中遇到一场暴雨,暴雨实在太大了,没办法观察道路,他们只好暂停飞行。
两人蜷在飞行器内,粗大的雨柱敲击着透明罩盖,在周围地面上打出一片水花,雷声隆隆,紫色的闪电从黑云中直劈地下。他们好奇地看着这场暴雨。x星上从没有这样的暴雨,那儿的天空总是布满浓云,雨总是濛濛的,太阳只是浓云后边一团发亮的、边缘不清的东西;没有星星月亮,没有蓝天和彩云。因而,他们对于太空的想象从来都是阴郁的,色彩暗淡的。
暴雨结束得非常迅猛。转瞬之间,黑云飞走了,天空又恢复了澄碧的蓝色,几朵白云追随着撤退的黑云悠悠飘来,太阳又以火辣辣的热度照射着大地。波波尼亚重新启动飞行器,在低空沿着地形曲线灵活地上下翻飞。
波波尼亚自从来到地球后,一直驾着飞行器四处游玩。有时他不带吉吉杜芝,但大多数时间是两人一道。他对地球上的特异风景很感兴趣,这里有蓝天,有看得清清楚楚的太阳,有各种树木,还有飞鸟和昆虫、鱼类。这些在X星上都没有,那儿只有微生物和数目稀少的几十种植物。
吉吉杜芝忽然惊奇地说:“那是什么?”他扭头向后看,看到天上扯起一个半圆,赤橙黄绿青蓝紫依次排列。半圆很大,通天彻地,显得既大气又精妙。波波尼亚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看来它是一种自然现象。他努力搜索关于地球的知识,但是找不到关于它的资料。这个玩意儿确实很漂亮,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波波尼亚忽然说:
“那只地球母兽应该知道的,回去问她!”
吉吉杜芝说:“不,我们要朝它飞过去,我要抓住它。”她指着那个半圆说。
波波尼亚已经调转机头踏上归程:“不,我要回去。地球母兽三天没吃东西了,我不让她死。”
吉吉杜芝很气恼,她早就看出波波尼亚对女俘虏有非同寻常的兴趣,但她没有反对,顺从地跟他回家。
整整一天时间没人来这间牢房,守卫守在门口,从不向内张望。白文姬绝食四天三夜了,已经十分虚弱。男机器人带来的食物、饮料抛撒一地,白文姬闭眼不看,顽强地抵制着它们的诱惑。她盼着死神快来带走她的生命,不愿意在外星魔鬼的囚禁中苟延残喘。
那个男机器人又来了,守卫跟在他后边,带来更多的食物。有熏鱼罐头、袋装烧鸡、八宝粥、梨、西瓜,还有一些不能食用(或不能生食)的药材、茄子、土豆等,看来外星机器人没有这方面的鉴别能力。守卫把食物堆在她身边,悄悄退出去。白文姬冷漠地转过脸,知道男机器人又要劝她吃饭。但这次男机器人先把白文姬扯到窗边(他的神力根本无法抵挡),指着窗外急切地问:
“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东边天空上的一弯彩虹。衬着湛蓝的天空,这具阿波罗神弓显得神妙非凡。白文姬不由扭头看看男机器人,他的钢铁面孔还是那样令人憎厌,但钢铁眼窝里的眸子中,分明是孩子般的好奇。白文姬不想理睬他,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回答了。
“这是虹,是水珠折射阳光形成的自然现象。”她用英语说道,“你们也能欣赏它的美丽?你们这群杂种!”
男机器人忙不迭地点头(他可能没听懂最后一句诅咒),又把白文姬扯回床边,指着那堆食物说:
“饭—你—吃,快吃。”
他巴巴地望着她,目光像家犬一样愚鲁和耐心,钢铁组元甚至拼凑出干巴巴的笑容——如果这能称作笑容的话。看见白文姬没有动作,他急切地重复着:
“吃—四天—没吃饭。”
白文姬忽然受到触动。在此之前她一直认为,这个机器人让她吃饭,只是为了留一个活的战利品,留一个研究的对象,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也许他是对一个孤苦零丁的地球女俘虏生出子怜悯之情。一道亮光划过白文姬的脑海,她当然不会利用他的怜悯来苟活,但这里似乎有某种值得思索的东西。她忽然改变主意,不想即刻就死。死是最容易做的事,而她应该活下去,至少要弄清这些外星人的来历,弄清地球人还有没有幸存者。她取过一瓶牛肉罐头,拉开封盖,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男机器人显然没料到她会轻易改变主意,立即变得兴高采烈,围着她转来转去,盯着她的嘴巴傻笑,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白文姬冷眼看着他那鄙俗的动作,觉得十分悲哀。看吧,就是这些粗鲁鄙俗的外星杂种灭亡了高雅睿智的地球人,成了胜利者。历史太不公平了!——不过,既说到历史,她倒想起历史上有很多类似的事例,像希克索人灭了古埃及,多里安灭了希腊。历史在很多时候就是为野蛮人书写的呀!
她吃完了,静等着下一步,而那个可恶的机器人确实没让她久等。他几乎是急不可待地打开了文姬的手铐,说:
“脱—快脱—我看。”
血液一下子冲上文姬的头顶。她从被捕后就做了最坏的打算,就是没想到在机器人中也有色狼!莫非他们也安装有性程序?这当然是可能的,否则他们不会在机器人中分出男女的差别。波波尼亚看出她的反抗,立即显出怒容,伸手来扯白文姬的衣服,不耐烦地说:
“脱—脱!”
白文姬闪开了,不愿他的脏爪子碰到自己,但她知道反抗是无用的。这些机器人的神力她已领教过了,他们可以轻易地制服一头大象。在这当儿,文姬甚至愤恨地想:好吧,让你们这群丑东西看看地球女人的胴体,让你们看吧!
她脱下裙装,脱下半透明的文胸,脱下精致的内裤。现在她昂首立在中午的阳光下,乳胸挺立,柔发蓬松,腰部和臀部拼出美妙的曲线,光滑细腻的皮肤闪闪发光,脖颈细长,小腹平坦,腿部肌肉坚实,筋腱分明。波波尼亚贪婪地盯着胸部,盯着半圆的**和挺立的乳头,看得如痴如醉。自从在湖边见到这个地球女人的裸体,他就念念不忘。这是从基因深处泛出的本能,是自然界最强大的力量。他慢慢向白文姬靠近,脏爪子慢慢伸向那对**……就在文姬反抗之前,一道黑影从牢房外闪进来。黑影的动作太快,白文姬只听见她的怒吼,辨出她是常和波波尼亚在一块儿的女机器人,随后一只强劲的铁手扼住她的颈部,她很快陷入昏迷。脖子上的压力猛然一松,她艰难地呛咳着,从昏迷中苏醒。醒来后她看见男女机器人像恶狼一样怒目相向,刚才肯定是波波尼亚把她从女机器人的手里救出来,在两人的争斗中,女机器人肯定吃了亏。两个机器人僵持很久,在喉咙深处咆哮着,然后,女机器人狂怒着跑了,周围的物品都成了她的出气筒,一路上尽是嘎嘎吱吱的破裂声。
是波波尼亚救了她,但这丝毫不能减弱她对波波尼亚的仇恨,她冷冷地盯着他,看他还会做出什么丑恶的举动。但波波并没有什么举动,他只是专注地盯着白文姬的乳胸,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的手又想凑过来抚摸,但中途停止了,然后……
此后的事态发展超过文姬的心理承受能力。波波的两只手交叉着伸到肋下,在左右腋下同时按了一下,他的身躯,不,是他的外壳慢慢裂开,先是头部裂开,露出另一副面孔,然后整个身躯裂开,一个小身体从外壳中滑出来。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身高只有1.6米,与粗壮强悍的机器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男孩瘦弱纤细,头颅硕大,额头很高,两只眼睛特别大。身体丑陋污秽,但分明是人形,不,分明是一个人!男孩看看文姬,再比比自己,再看看,再比比,他的表情变得很困惑,甚至有一点羞愧。他不再是狰狞强悍的外星魔鬼了,而是一个浑身脏污、柔弱自卑的人类孤儿。
从机器外壳裂开的刹那,白文姬的心脏突然停跳,开始嘎嘎吱吱地碎裂。多日的困惑解开了:为什么这些机器杂种颇似人形,为什么他们的钢铁怪脸能做出人的表情,为什么他们的枪支甚至手铐都是地球上曾经有过的样式,为什么他们能说英语——而白文姬还曾怀疑这场灾难是某个白人国家一手策划的呢,她为自己的多疑偏执感到羞愧……原来,这些外星人确实是从外星来的,但他们正是人类的后代或侧支!
他们对外展现的钢铁躯体,实际上只是一种体力增强器,是一种伺服机械。机器外壳中有强大的能源,它能把穿戴者的动作成正比地强化。这不是什么新鲜玩艺儿,在地球上,20世纪早期就发明了。只不过这项发明在地球科技史上只是一朵转瞬即逝的小浪花,始终没能形成大气候。倒是与体力增强器相仿的远距离操纵机器手得到长足发展,但机器外壳——谁愿意每天穿戴一付丑陋僵硬、令人难受的外壳呢?
X星是一个无根的种族,是一个没有历史和起源的种族。
X星是一个富饶的星球,这里有着和地球类似的大气层、温度和土壤,这儿已进化出了微生物和绿色植物。但没有高等动物,更没有人,是一个尚在沉睡中的星球。
X星人的历史是从300年前一艘宇宙飞船突然降临X星开始的。X星人从光盘上学到了这段历史,认识了X星人的上帝。上帝曾悄悄造访太阳系的地球行星,悄悄采集足够的人体细胞,通过这艘飞船带到X星上大量克隆。上帝为这十万个同时降生的生命准备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和生活条件,然后上帝就走了,一去不返。
上帝为什么这样做?是偶发童心?是想做一个社会进化对比试验?还是一个深藏祸心的大阴谋?还有……上帝究竟是谁?他住在哪里?X星上从没人认真追究过这个问题。
上帝走了,十万个克隆胎儿从机器子宫里诞生。上帝给他们留下能干的电脑奶妈和机器人保姆,奶妈和保姆尽职尽责,向他们传授了相当于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知识:历史、物理、化学、生物、医学、军事……电脑奶妈的硬盘储量几乎是无限的,地球上的知识应有尽有。可惜,由于某个扇区的偶然损坏,这些知识中缺少宗教、文学、音乐、体育……的大部分知识。这一点对X星人社会心理的形成起了致命的影响。
在富饶的X星上,在电脑奶妈和机器人女保姆的看护下,这个无根种族爆炸般地增殖,一代一代繁衍。当第一批男女克隆人成年后,也出现了男女结合的有性生殖,这些人大都成了贵族;但更多的仍是无性生殖,由无性生殖繁衍出来的群体,被称为“工峰族”。这是一群毫不怜惜生命的杀人蜂,既不怜惜自己的生命,也不怜惜别人的生命,因为,作为成批克隆的“工件”,他们的生命来得太容易了。
这个种族很快达到极盛,他们成长得太快了,太顺利了,没有经历过地球人类的盛衰沧桑、艰难困苦,因而膨胀了他们的狂妄和浮躁。他们就像是疏于管教的富家子弟,把那些需要耐性才能理解的高雅文化逐渐忘却,却畸形地发展了武器科技。他们的半光速飞船、超大型次声波发声器及激光枪,都超过地球人的水平。
而在其他方面,他们却在退化。X星人分成几十个好战的部族,经过70年血腥的战争,统一在奇奇诺瓦一世的麾下。他们抛弃了地球20世纪90年代的政治体制,选择了最适合他们的制度——君主制。
这个好战的部族统一了X星,下边他们该去找谁战斗呢?电脑奶妈曾说过,太阳系中有一颗蓝色的行星是他们的祖庭,那儿有蓝天白云,绿树红花,叮咚山泉……也许是基因的作用,冥冥中有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们,他们渴望回到梦中家乡,寻找上帝赐给他们的肥美之地。只是他们从未想过与地球人和平共处。地球人必须全部消灭,为新主人让出生存空间。
经过一代人的准备,30年前,一支武力强大的铁骑在奇奇诺瓦五世的带领下离开X星,乘半光速飞船杀向太阳系。
这些内情,白文姬很久以后才完全知道,她一点一滴地探问、收集,拼出事件的全貌。不过,在那具人的躯体从机器外壳滑出的一瞬间,白文姬电光石火般悟出历史的主要梗概。那时她至少已确定两点:第一,这些机器人肯定来自于外星球,这是无庸置疑的,他们身上带有太多的“异味”;第二,这些面貌体形与地球人酷似的外星人肯定与地球人有渊源,他们肯定是地球人的后裔或侧支。
她的血液在刹那间被仇恨烧沸了。从前她当然仇恨他们,但那是人类对兽类的仇恨,现在她得知,是人类失散多年的儿女忽然回来杀死家人!60亿死不瞑目的冤魂啊!狂怒中她猛扑过去,扼住了波波尼亚的喉咙,虽然她明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想错了,失去外壳的波波尼亚十分虚弱,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在白文姬的手中挣扎着,很快两眼翻白,身体软绵绵地垂下来。牢门开了,一道黑影扑过来,是女机器人吉吉杜芝,文姬被揪起来,扔到墙角,脑袋撞在水泥墙上,失去了知觉。
等她醒来时,波波已经不见了,连同他的外壳。不过文姬很清楚他没有死,因为,就在自己被揪住之前,一种奇怪的感情忽然涌来,使她停止了用力。在她的手指之间,那个羸弱的身体太像一个人类的男孩,一个失去母亲照料的瘦小的孤儿,她无法下手杀死一个孩子。虽然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农夫的仁慈,但她就是下不了手。波波尼亚这会儿走了,守卫也退回去了,吉吉杜芝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白文姬已经筋疲力尽,已经倦于仇恨,她挣扎着起来,理理头发,声音嘶哑地说:
“快把我杀死吧,你这条母狼,为什么不动手?快来呀。”
吉吉杜芝没有动手,围着文姬转一圈,又转一圈,专注地盯着她。即使是赤身裸体,即使是衰弱无助,这个地球女人仍保持着一种尊严,一种光辉,令你不由不产生敬畏。她浑圆的**饱满坚挺,白嫩的皮肤下是淡蓝色的血管,乳头呈暗红色,骄傲地挺立着。看着这一切,吉吉杜芝心中一个遥远的前生之梦忽然苏醒,每个婴儿呱呱坠地混沌未开时,都具备寻找乳头和吮吸的本能,这种本能不用通过父母传授,是基因密码通过种种机制转化而来的,所以它是人类最牢固的潜记忆。X星人已经抛弃了自然哺乳,X星女人的**在机器外壳的禁锢下已经趋于退化。但基因的力量是最强大的,白文姬的裸体立即唤醒早已湮灭的潜记忆:妈妈的温暖,睡前的咿唔,富有弹性的**,甘甜的乳汁……
吉吉杜芝呆立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X星人的野性狂热地爱着波波尼亚王子,当然不允许别人抢走他。这段时间她早已觉察到,波波尼亚对这位地球女俘虏有一种奇特的关切。她怀着强烈的嫉妒,时刻盯着她。不过这时嫉妒心退潮了,代之以对那具美丽的躯体的崇拜。
吉吉杜芝犹豫地抬起双手,在自己左右肋按了一下,她的外壳也裂开了,露出一个发育不良的身体,苍白羸弱,十分污秽。耳廓和鼻梁在外壳的长期压迫下显得平板,头发纠结成饼状。她的身体还没发育成熟,还显不出女性的丰腰肥臀,但胸前已有两团小小的凸起。这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刚成年的女孩。
那具高达两米的钢铁外壳分成两半扑倒在地上,吉吉杜芝很不习惯裸体站立,怕冷似的缩着肩膀,来回倒着脚。文姬发现女机器人的目光中不再有兽性,不再有残忍,而是艳羡,是敬畏,是迷茫,是惭愧。她的小脏手胆怯地伸过来,慢慢触到文姬丰满的**,文姬不由哆嗦一下,一道电波顺着乳头神经射过来,在黑暗划出一道闪光。无疑,这些半机器的X星杂种已经兽性化了,但至少他们还知道地球女人的胴体是美的,女人的**——更确切地说,是母亲的**,对他们还具有冥冥的感召力。他们也知道为自己在机器外壳禁锢中的肮脏身体而羞愧。吉吉杜芝的雌性嫉妒心十分强烈,十分兽性,但至少它还是以男女之爱为基础的。
这么说,他们身上还有未泯灭的人性。
文姬犹疑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X星杂种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该千刀万剐。文姬想起地面站和武器研究所那些身体扭曲的尸体,想起女儿,仇恨立即把她的血液烧沸,眼前阵阵发黑……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这些X星人是人类的直系血亲,是留存人类文明的最后希望啊!她当然恨他们的残忍暴虐,但是……想想人类历史吧,想想蒙古铁骑对南人的屠杀,满清人对汉族人的“扬州十日”、“嘉定惨屠”;想想白人对黑人、印第安人和澳洲土人的屠杀;想想那些足够屠杀全人类几次的核武器——那时人类算是进入文明社会了吧,可文明的政治家们为这些杀人武器编造了多少雄辩的谎言!
人类还是幸运的,在艰难的发展中终于获得自我约束的力量。核武器被销毁了,所有武器被彻底销毁了。人类终于克服兽性,获得理智。不过这也是百年前才达到的。这些残暴的X星人……不就相当于几百年前的人类么?
想想这些,文姬的仇恨没有那么强烈了。她想,这些人性尚未彻底泯灭的X星人,总有一天也会告别兽性的。
吉吉杜芝不习惯于没有外壳,瘦弱的裸体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但她忍耐着,巴巴地看着文姬。她期望着什么?恐怕她自己也不甚清楚,不过,显然是想和文姬建立起另一层次的交流。文姬沉默很久很久,终于慢慢伸过手,去抚摸吉吉的头发。在她缓缓伸手时,吉吉一直像头狼崽子那样紧张地乍着颈毛,等到文姬把手按上去,她浑身一激灵,似乎立即要蹿跳起来,但她强制住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文姬轻轻抚摸着她的脏发,问:
“你——叫什么名字?”
“吉吉,吉吉杜芝。”
“那个男孩呢?”
“波波尼亚。”
白文姬缓缓地说:“吉吉,我知道你喜欢波波,知道你想变得和我一样漂亮,让波波永远喜欢你,对吗?”
吉吉狂喜地点头。
“也许,你还想做母亲,让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噙着你的乳头入睡?那好,我可以教你。现在你去洗澡,明白吗?洗澡,沐浴,清洗掉身上的污秽,让你的头发变得光亮柔软。我会教你穿人类的衣服,穿女人的时装。时装,懂吗?就是最新样式的女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决不能一成不变的。还要教你使用香水和唇膏,教你保养皮肤,保养**。你很快就会变漂亮的。但你首先要下决心,永远抛弃这具钢铁外壳。”
吉吉听懂她的话,至少听懂大意。她扭头看看地上的钢铁外壳,显然,她不愿意抛弃它,因为它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文姬知道她的心理,仍坚决地说:
“去吧,和波波商量一下。我还会教你们地球人的礼仪、地球人的风度,但你们不能穿着机器外壳去学这些,机器外壳与这些东西是水火不相容的。究竟怎么办——你和波波决定吧。”
吉吉走了,很长时间没有返回。大约一个小时后,牢门忽然打开,守卫探进头,语调生硬地说:
“你一可以一出来。”
她走出牢房时,守卫已经撤走了,屋内空荡荡的。这间住宅的原主人显然是一位内布置得古色古香,很有情趣。正厅中挂着花鸟鱼虫四扇屏,博古架上摆列着很多古玩,屏风旁放着将近一人高的祭红花瓶。在卧室的合影相上,祖孙三代人其乐融融地笑着。书画间里有许多已完成的书画,书案上用白铜镇纸压着一张宣纸,纸上只写了两个大字:空明。墙上挂着七八种中国乐器,有横笛、琵琶、二胡、古筝……白文姬仿佛看到相片上那位白须飘飘的老人在挥毫作画,他的脸上浮着恬然的、与世无争的笑容。
可惜,这种文人雅趣永远成为历史了。她怅然取下一把二胡,调弦试音。二胡很不错,音质清亮优美,她坐下来,顺手拉出一串乐音,这是《光明行》的旋律,于是她静下心来,演奏二胡名家刘天华的这首曲子。
她听见钢铁的脚步声,眼角余光看到波波和吉吉进来,立在她的身后入迷地听着。白文姬拉得很投入,一直把曲子拉完。转回头,看见两人非常惊奇地盯着她手中的二胡。波波问:
“这是——什么?”
“二胡,一种中国乐器。”
“什么是乐器?”
“乐器就是……用吹、拉、弹、拨等方式能发出乐音的东西。在X星上是不是没有乐器?”
“没有。”
“没有音乐?你们会不会唱歌?”
从两人迷茫的表情看,他们对这些基本的概念没有起码的了解。
“那么体育呢?打篮球,踢足球,跳高,赛跑,划船……”
两人摇着头。白文姬怜悯地看着他们,轻声叹息道:“我可以慢慢教你们的,很快你们就会知道,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比杀人远为高尚和愉快。不过你们首先要脱下这具铁壳,你们作出决定了吗?”
波波和吉吉肯定已商量过了,他们没有犹豫,同时伸手在肋下按了一下,机器外壳分成两半,带着沉重的声响委顿在地下。现在她面前是两个裸体的少男少女,瘦弱污秽。他们似乎没有羞怯的概念,巴巴地望着文姬,等候她的吩咐。
白文姬领他们来到卫生间,这套住宅是双卫生间,每人一个。她在浴池里放了热水,又把香皂、洗发液、沐浴液、洗澡巾找出来,耐心地告诉他们使用的方法。做这一切时,她心中觉得发酸,觉得发苦,因为这令她回忆起为呱呱洗澡的场景。
两人照她的吩咐,胆怯地跨进浴池,淹没在氤氲的水气中。白文姬在两个浴池之间来回走动,教他们如何洗浴。波波这会儿舒服地仰卧在水中,只露出脑袋。文姬在门外看着,心中突然起了冲动,她想冲进去按着波波的脑袋淹在水中,那样可以轻而易举地结束他的性命。然后她将继续自己的复仇事业。她已了解外星人的真相,知道在机器外壳中是相当羸弱的肉体,她会找出机会消灭他们的……白文姬犹豫着,叹口气,放弃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毕竟,这两个兽性十足的年轻X星人已显露向善之心、爱美之心,自己要做的不是杀死他们,而是教化——尽管她知道这种教化比杀人更为困难。
她到衣柜里为两人找到尺码合适的衣服,给吉吉预备的是一件露背连衣裙、一双襻带很细的中跟皮凉鞋、内裤和文胸、为波波准备的是一双网球鞋、白色运动裤、T恤衫。两人都洗完了,连身子也不知道擦,湿淋淋地来到客厅,等待文姬的安排。文姬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卫生间,她去帮他们穿戴齐毕。
她的主意是对的,当波波和吉吉看到焕然一新的对方时,眼中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他们穿着衣服还很不习惯,动作显得僵硬,但无论如何,这和洗浴前那两具污秽的躯体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少男少女的性器官都被掩盖住了,但这种掩盖反倒更能引起神秘的想象。白文姬拍拍手,把他们的注意力唤回:
“好,我不想耽误时间,马上就开始我们的教程。第一课是教你们走路——像地球男人、女人那样优雅地走路;随后教你们健美操,使你们的身体变得强健而优美。我还会教你们乐器,教你们各种知识……现在我们开始吧。”
第三章
转眼半年过去了,皑皑白雪代替了夏天的林木葱笼。X星人在地球牢牢扎下根,他们接管和控制了原来的电力系统、交通系统、邮电系统,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食物生产系统。不过他们对食物生产系统作了改造,那些现代化的食品加工厂不再生产火腿、牛肉罐头、三明治、梳打饼干、可口可乐等,而是纯一色地生产能量合剂。地球太富饶了,生产的能量合剂足够300亿X星人食用,所以自从在地球安家之后,工蜂族便以几何级数爆炸般地增殖。
不过,一种颓废、无所事事的风气迅速蔓延开来。在长途奔袭地球之前,X星人曾作了最坏的打算(想想光盘上所显示的地球上的发射井、太空激光武器、电磁炮和杀手卫星吧),他们曾打算把战争进行十年,打算死去十分之九的战士。但他们没想到地球人会如此不堪一击。现在——他们干什么?敌人已全部消失了,自动化生产线源源不断地送出能量合剂,而他们一天只能喝一瓶,如此而已。他们还能干什么?那具强健的机器外壳还有什么用?
不过,X星人很快找到了寄托——酒。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东西,可以让人忘掉一切烦恼,沉浸在虚幻的神奇的境界中。酗酒之风在X星人中迅速传开,茅台、五粮液、二锅头、法国威士忌、雪利酒、青岛啤酒……街上到处是步履不稳的行人,地上横着拎着酒瓶的醉汉。
还有些X星人则是寻找另一种寄托。他们大多是贵族子弟,是波波尼亚的朋友和伙伴。他们看到波波形体上的变化,更看到吉吉和白文姬的魅力——天哪,原来女人还能有如此的魅力呀!于是他们也逐渐加入白文姬的学生队伍。他们大都舍不得完全丢弃钢铁外壳,不过他们很识趣地把外壳留在白文姬的门外,穿着地球人的服装走进教室。白文姬对此佯装不知道。
紧张的教学对白文姬也是一种麻醉,可以让她少想失去的亲人。有时她会陷于深深的怀疑和自责,不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对地球人的背叛。她所尽力教化的是些什么人?个个是双手沾满地球人鲜血的刽子手啊,不过她总是能克服这种怀疑和自责,她相信自己干的是唯一正确的事,她要使这些杀人狂脱胎换骨,延续地球文明。
但她无法排除心中的孤寂。她常常想起一位与自己同名的古人蔡文姬,她在战乱中陷身于匈奴人中,有家难回,被毡衣褐,食膻闻腥。蔡文姬是著名文学家蔡邕的女儿,本人也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这和匈奴社会的野蛮构成强烈的反差。在痛苦中麻木不算痛苦,在痛苦中能自省才算是真正的痛苦啊!蔡文姬把有家难回的悲愤凝于她的名作《胡笳十八拍》中,昭示于后人。
文姬想,比起蔡文姬来,她要更为不幸。蔡文姬身边还是人类,而她周围的X星人很难称作同类。在对他们授课时,她总是不能排除心中的仇恨,有时,她会把一片杀气带到乐曲中。她在这种极度矛盾的心境中煎熬着。
春天来了。这天白文姬停止授课,让学生们离开,她带着波波和吉吉去郊外春游。田野里生机盎然,杨柳枝头是新生的嫩叶,桃花夭夭,梨花赛雪,无人耕种的田野里仍然铺着绿色的麦苗。麦苗是去年散落在地的麦粒长出来的,显得杂乱无章。燕子也已归来,在没有主人的空宅里街泥做窝。路过一片松林时,白文姬忽然急喊刹车,她跳下去在松枝间搜索着,很久才怅然回到车上。刚才她似乎看见一只松鼠在树间探头,但下车后没找到,也许它是被行人惊跑了。如果她没看错,那它就是次声波袭击后唯一存活的哺乳动物。
看来,大自然在这次浩劫后开始恢复元气了。
山路上行车不多,偶然见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醉醺醺的机器外壳人卧在汽车旁。还见过一辆汽车中有一对不穿外壳的男女,他们是白文姬的学生,也是来春游的——现在白文姬的一举一动都是他们模仿的对象。不过他们没来打扰老师,远远地开到另一条岔路上。
后来三人发现,一辆汽车始终跟在后边,波波放慢速度,等那辆车追上来。驾车人是中书令葛葛玉成,穿着机器外壳,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这时中书令也放慢车速,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波波发现他的跟踪。
白文姬疑惑地看看波波,波波不在乎地说:“是葛葛玉成,他一直反对我和吉吉跟你学习。”
“他今天来干什么?”
“不管他,他只是一个工蜂族,敢找麻烦我就……”
他想起白文姬不喜欢听粗野的话,把后三个字咽到肚里。
他们来到山中一块平地,绿草如茵,洒满不知名的小黄花和小紫花,蝴蝶和野蜂在花丛间穿行。波波和果果把车上的食物、桌布搬了下来。看着他们的背影,白文姬不禁感叹道,少年人是幸福的,他们有一具不受陈规束缚的自由之身。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波波和吉吉从形体上已完全摆脱机器人的僵硬,他们衣着光鲜,动作潇洒轻盈。尤其是吉吉,长发柔滑光亮,胸脯也变得丰满,很难把她同一年前那个野性十足的女机器人连在一起。
中书令葛葛玉成也把汽车停在旁边,下了车,叉开双腿坐在草地上,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波波和吉吉没有理睬他,又从车上搬下来简便炊具。虽然今天是野餐,但白文姬准备得十分丰盛,各种佐料、配菜满满摆了一地。她对波波和吉吉说:
“你们去玩吧,我来准备午饭。”
两个孩子跑走了,白文姬点燃炉灶,开始炒菜。她干得十分专心,一点也没注意几米之外那个叉着双腿的家伙。她在绿茵上铺好桌布,把一盘一盘炒好的菜摆放上去,菜香向四周弥漫。然后她喊孩子们回来吃饭。
波波和吉吉急不可待地伸手去抓菜,“真香!”白文姬止住他们,让吉吉去请中书令入席。吉吉去了,但葛葛玉成冷漠地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瓶能量合剂一饮而尽,然后仍目光冰冷地盯着这边。吉吉走过来,恼怒地说:
“不要理他,那是个老顽固,决不会改变食谱的。”
文姬递过去刀叉,自己则使用筷子。两个孩子大吃大嚼,说:“真香!这些菜都叫什么名字?”文姬介绍说,这一盘是糖醋鲤鱼,这一盘是手抓羊肉——可惜用的羊肉是罐头肉,如果用鲜肉才好吃呢,只是地球上的羊都在那次袭击中丧生了。她说这一盘是金钱发菜,这一碗是龙井竹荷汤,都是山珍野味。这些菜肴与你们的能量合剂相比怎么样?你们还会喝能量合剂吗?
波波和吉吉笑着摇头——这是真正的笑容,不是钢铁组元拼成的怪笑——说他们永远不会再喝那令人作呕的能量合剂了。“那么,机器外壳呢,你们还会再穿吗?”
两人心虚地互相看看,没有回答。白文姬一月前曾发现两人偷偷穿上机器外壳,当强大的力量又回到身上时,两人都狂喜地叫喊着,用力踢墙壁,折断铁椅,发泄着力的快感。白文姬没有制止他们,叹息一声离开了。她相信两人一定听到了她的叹息。半个钟头后,脱了外壳的波波和吉吉又回到教室,闭口不提刚才的事,白文姬也佯作不知。
在那之后,波波和吉吉没有再穿过机器外壳,他们毕竟年轻,很快就抛弃X星人的野蛮和残忍。文姬在开始教化他们时,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也带着从“内部瓦解敌人”的阴谋,但现在她已开始真正喜欢这两个孩子了。
野宴十分丰盛,尽管两人饕餮大嚼,临时餐桌上还剩下不少。波波忽然端起一盘牛排向葛葛走去,死缠活缠,非要葛葛玉成尝一口,但中书令态度威严地一再拒绝。最后,波波无奈地回来,低声骂道:
“我如果穿有机器外壳,非把这根牛排捅到他喉咙里,这个老东西!”
吉吉怕白文姬生气——她知道嬷嬷讨厌提机器外壳这几个字——担心地看看嬷嬷。白文姬没有生气,扭头看看阴郁恼怒的中书令,笑了起来。波波和吉吉也开心地笑了。
葛葛玉成知道笑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愠怒异常。X星人,尤其是奇奇部落的战士是不允许这样放肆的,他们只能规行矩步,目不斜视。他们应该喝先人造出的能量合剂,而不应该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葛葛玉成是工蜂族,按说是没有可能位居高官的,但帝皇奇奇诺瓦赏识他的才干,把他从卑微的工蜂族中破格擢拔,直到有了今天。所以他对奇奇帝皇感恩戴德,忠贞不二。
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看到白文姬的危险。不错,她只是小王子的一个女奴,是地球人唯一的幸存者,她即使有再大的力量,再深的机心,也无法让地球人和地球社会死而复生啦!帝皇奇奇诺瓦就是这样看的,当葛葛向他进言,要约束波波和吉吉的行为时,帝皇付之一笑,把它看成是小孩子的胡闹。
不,不能再让这个巫婆留在波波和吉吉身边了,她已经悄悄改变X星年轻人(首先是贵族青年)的时尚,也许某一天,她会把所有X星战士都变成只会穿衣打扮、吃喝玩耍的废物。
葛葛玉成站起来,怒视着那个美貌的地球女人,上车走了。
第二天,白文姬正在健身房里领孩子们训练,侍卫长刚刚里斯忽然来了。他站在大厅入口处,一言不发,盯着这群赤身露体的青年。慢慢地,青年们发现了他,也看见他的怒容,便一个个悄悄溜走。只有波波和吉吉留下来,跟着白文姬把这节课做完。
三个人用毛巾擦拭着汗水,向刚刚里斯走去。刚刚恼怒地转过脸,不愿意看他们半裸的身体,他们(波波和吉吉)竟然不穿外壳,穿着这么短的衣服,裸露出肌肉丰满的四肢,女人露出丰满的半个胸部,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X星人的样子吗?难怪葛葛玉成那个老东西要向帝皇进谗言。刚刚里斯是帝皇的家臣,波波和吉吉是在他眼皮下长大的,他不忍心两人被盛怒的帝皇处罚,于是偷偷跑来送信。
但是很奇怪,尽管他认为白文姬的穿戴打扮是邪恶的,仍忍不住想看。她的身躯凹凸有度,拼成美妙的曲线。她的动作潇洒轻盈妩媚,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男人动心,而且这种动心不光是肉欲方面的,它含有更深层次的内容。刚刚里斯是个纯粹的武人,没有什么深刻的见地,但他分明感到对白文姬的敬畏,虽然心中有怒气,礼节上仍不敢怠慢。
波波说:“刚刚里斯,你来干什么,也想参加我们的训练吗?”
刚刚瞪他一眼,愠怒地说:“葛葛玉成已经把你们告下了,帝皇勃然大怒,估计很快就会召你们觐见,你知道帝皇的脾气,怒气上来时他是不会念及父子情份的,你们要赶紧想办法。”
波波眼中顿时闪出杀气:“这只老工蜂!我现在就去穿上外壳,赶去宰了他。”
白文姬生气地喊:“波波!”
“嬷嬷,没关系的,他是工蜂族,王子杀死工蜂族是不会受处罚的。”
文姬痛心地说:“你忘了我的话?你还想穿上外壳?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工蜂,杀人都是罪恶!”
波波怒气未消,但顺从地停住了。刚刚里斯再次交待:“快想办法!”他不能在这儿多停,匆匆离去,吉吉走近白文姬,低声说:
“嬷嬷,让我们穿上外壳,万一……我们能保护你。”
波波说:“对,穿上外壳,我和吉吉保护你!”
四只眼睛望着白文姬,等她的吩咐,白文姬沉思片刻,嘴角绽出微笑:
“不,不必,不要穿外壳,相反,要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好,用最好的风度去见你们的帝皇!”
波波和吉吉很担心,他们知道帝皇奇奇诺瓦暴戾的性格,也许这次的公开顶撞会让三人都送命。但既然文姬嬷嬷已经决定,他们自然要听从,X星人是从不珍惜生命的。
三人梳洗打扮,换好衣服,帝皇派来的侍卫也到了。侍卫宣读了诏令,又悄悄对波波说,帝后让转告他们,这次见帝皇一定要穿上外壳。波波威严地说: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们马上就到。
侍卫走后,白文姬请波波稍待一会儿,她走进自己的卧室,在一张全家合影前点上一柱藏香。青烟袅袅上升,屋内弥漫着浓烈的异香。波波和吉吉跟进来,不解地盯着那一柱香,白文姬低声解释:
“这是地球人悼念死者的礼节。我的家人去世快一周年了,我不知道周年来临时我还能否回来,所以把纪念提前。”
她说得很平静,她的悲伤已经磨钝,没有尖锐的刺痛。波波和吉吉互相看看,赧然垂下目光。一年前,X星人的突袭得手后,他们像所有X星人一样兴高采烈,那时他们从没想到,60亿地球人的死亡是很痛苦的事。现在他们感到内疚,但两人拙于世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白文姬,只有尴尬地沉默着。
白文姬看到他们的赧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看来她的决定没有错,至少在波波和吉吉身上,已显示出人性复苏的迹象。她抛掉悲伤,对两个孩子说:
“走吧。”
帝皇奇奇诺瓦跟前仍是御前会议的老班子。帝后担心地看着盛怒的丈夫,不知道那只老工蜂进了什么谗言,但显然丈夫十分震怒。说实在话,她对波波和吉吉也很不满,来到地球近一年来,他们完全被那个地球女人迷住了。他们公然脱掉外壳,穿着奇形怪状的地球佬的衣服;他们不再服用能量合剂,吃那些名堂繁多的地球佬的饭菜。他们甚至不常回到母亲身边,却一天天泡在地球女人那里。但尽管不满,波波毕竟是她的儿子,刚才她暗地嘱咐侍卫传了话,现在她担心地等待着。
波波和吉吉来了,帝后果果利加惊慌地发现,他们不仅没穿外壳,反倒穿着更为光鲜的地球佬的衣服。波波穿着浅色长裤,紧袖绣花衬衣,吉吉穿着背带式短裙,皮凉鞋,两人手拉手含笑走进来。果果无法形容他们的步态,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步态很轻巧,很有弹性,很好看,与X星人那僵硬的机器人步伐完全不同。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仔细观察波波和吉吉,发现两人的体格变化了,头发蓬松光洁,胸部和胳膊变得丰满。甚至连他们的目光也变了,变得自信聪敏,没有了X星人的愚鲁和残暴。
在他们之后是那个地球女人,她穿着一件洁白的露背晚礼服,衣裙曳地,面含微笑,走起路来就像在水面上飘浮。她的乳胸十分丰满,把衣服顶得胀鼓鼓的。纵然以一个女人的眼光,她也看出了白文姬绝顶的漂亮。白文姬紧紧吸引着帝皇、掌玺令、侍卫长的眼光——甚至中书令也逃不脱她的吸引,不过他用仇恨把这种吸引力抵消了。
奇奇诺瓦阴沉沉地盯着白文姬,白文姬则坦然地迎住他的目光,屋内气氛紧张。很久,奇奇诺瓦才冷冰冰地问:
“是你教唆王子和吉吉不穿机器外壳?”
白文姬平静地说:“对,他们有这么漂亮的体形,为什么要禁锢在机器外壳中呢,毕竟,你们在X星的祖先——即第一批地球的移居者——并没有穿外壳。”
“你一直在教他们学一些乌七八糟的地球佬的东西?”
“我在教他们学很多东西,至于是不是乌七八糟——你们可以让王子和吉吉演奏乐器、唱歌、做健美操,然后再给出评价。”
奇奇诺瓦沉默了很久,突然问:“你想让他们变成彻头彻尾的地球佬——以此来实现你的复仇?”
波波和吉吉的心猛地悬起来:这话说得够重了,它足以构成杀人的理由。但白文姬并没显出惊恐,她悲凉地说:
“一年前,我的亲人和60亿地球人在一夕之间死于非命。为此,我曾杀死十名X星人为他们报仇,如果可能,我会杀死所有的X星人。但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让X星人脱离野蛮,继承地球文明,才是我最该做的事,毕竟你们也是地球人的后代啊!”
波波不知道这些话会不会惹恼父王,他紧张地观察着。帝皇冷着脸沉默了很久,忽然换了话题:
“你还教唆波波和吉吉食用乌七八糟的地球食品?”
白文姬微微笑了,知道胜利已经在望:“对,那是些非常美味、非常丰富多彩的食品。我相信只要你们尝一尝,就会厌弃刻板的能量合剂。地球上一位古人说过,夫人情不能止者,圣人弗禁。你们为什么要禁止人们口腹的享受和精神上的享受呢?”她挑战般地说:“请帝皇允许我为大家做一顿饭菜,大家吃完后再做结论吧。”
满屋的人为她的话感到吃惊,他们想帝皇马上要勃然大怒了。但帝皇只是沉默着,很久才说:“好,你去做吧!”
满座皆惊,白文姬则欣慰地笑了,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胜利。她并不是没一点把握地冒险,在此之前,她已经知道波波曾让父王吃过地球的食品,而这位帝皇并没表示反对;还有,在帝皇与她在牢房的第一次见面中,白文姬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对美的爱慕。所以她知道奇奇诺瓦并不是一个顽固透顶的家伙,从某种程度上说还是比较开明的。
帝皇派侍卫去白文姬家里取来各种食品原料和佐料,白文姬换下礼服,开始到厨房里掌厨。在准备饭菜时她交待波波和吉吉为大家演奏乐器,两个孩子都相当聪明,仅仅学习一年时间,乐器演奏已初入门巷。白文姬在厨房里忙碌时,能听到波波的笛子独奏——《鹧鸪飞》、吉吉的小提琴独奏《梁祝》。他们的演奏还不流畅,时有凝滞之处,但足以让人享受到音乐的美感。
她很快炒了十几盘菜,由于原料全部取自罐头,菜肴的色香味难免打点折扣,但总的说来还算琳琅满目,有拔丝山药、鱼香肉丝、蟹羹、枸杞竹笋、松仁玉米、回锅蹄膀、葱爆三样、扣三鲜。侍卫临时找来一个大饭桌,把菜摆上去。白文姬从厨房出来时,见厅堂里紧张的气氛已消除,波波和吉吉依偎在帝后的钢铁身躯旁,正讲解着各种乐器的名称,而帝皇、帝后乃至掌玺令、侍卫长都很感兴趣地听着,只有中书令十分恼怒——那个钢铁面孔上的怒容看起来真滑稽!但他也无可奈何。
白文姬为波波和吉吉发了筷子,为其他人发了刀叉,笑着请大家进餐。大家都盯着帝皇,帝皇终于用叉子叉起一片竹笋,放在嘴里慢慢嚼着,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帝后、掌玺令和侍卫长也都拿起了刀叉,只有中书令脸色阴沉地干坐着。吃了一会儿,波波调皮地问父王:
“父王,白嬷嬷炒的菜好吃吗?”
帝皇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把注意力引向中书令:“葛葛玉成,你也吃!”
中书令犟着脖子说:“我决不吃地球佬的食物!”
帝皇的脸色慢慢变阴:“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我宁可违抗你的命令,不愿坏了祖先的规矩!”
周围的人为他捏一把汗,帝皇怪异地笑笑,说:“好,我成全你。来人!”
两个钢铁侍卫应声赶到,把中书令夹在中间。眼看饭场就要变成杀人场,白文姬皱着眉头向帝皇转过脸,尽管讨厌中书令,她也不想中书令为此丢掉脑袋。但帝皇已经下令了,不过这个命令是那么匪夷所思:
“来人,撬开他的嘴巴,把饭菜往里面塞!”
两个侍卫兴高采烈地执行命令。中书令和他们同属于工蜂族,但他们素来对这个眼睛朝天的老家伙没有好感。他们起劲地撬开他的嘴巴,抓起菜肴往里硬塞,很快把中书令弄得狼狈不堪。中书令大声喊:“别塞了,我吃!我吃!”侍卫住手了,中书令悲愤填膺地喊道:
“我吃!坏了祖宗规矩,罪不在我!”
他恼怒地闭上眼睛,把菜肴胡乱往嘴里填。奇奇诺瓦哈哈大笑,周围人也都笑了。
饭毕,帝皇命令侍卫随中书令回家,要监督他食用地球佬的食物至少三天,不吃就照样处理。然后,他像是随随便便地宣布了一条诏令:
“从今天起,不再限制X星人食用地球食物,也不再明令禁止X星人脱去外壳,毕竟战争已经结束了。”
白文姬望着帝皇,感慨万千。她知道这道命令的意义,X星人幸而有了这么一位开明的君主,今后一定会慢慢脱离野蛮,接受丰富多彩的地球文明。她确信,X星人会在地球牢牢地扎下根,对此,她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悲伤。
又是一年过去了。奇奇诺瓦所捅开的小小蚁穴已经变成滔滔洪流。几乎所有年轻的X星人都脱去钢铁外壳,穿着地球人的时装,吃着地球人的食物,唱着地球人的歌曲,实施着地球人的社交礼仪。在一切方面,他们都如饥似渴地向地球人学习。白文姬知道这并不是她的一己之力造成的,而是因为地球文化的力量。与X星人的半野蛮文化相比,地球文化博大精深,它的诱惑力是无法抵挡的。
当然,白文姬本人也大大加速了这个过程。
X星人都是直接从地球信息库中去学习,当然,在书籍、音像资料不足以说明的地方,他们也常常请教白文姬。白文姬笑谑地说,自己成了八十万禁军总教头。一般来说,X星人的问题还没难住过她,因为这些问题大多是常识性的东西。
白文姬太忙了,以至于忘掉悲伤,亲人死亡的第二个纪念日在平静的气氛中度过。
这一天,侍卫长刚刚里斯突然造访。他穿着钢铁外壳,这说明他在轮值,因为平时他也把外壳脱去了。他的个子很魁梧,脱下外壳几乎没使他身高降低,年纪相当轻,是一个英俊的方脸膛大汉。自那次御前会议之后,他对白文姬十分敬畏,也许仅次于对帝皇的敬畏感。他常来找白文姬请教一些问题,这个勇猛慓悍的汉子在白文姬面前竟然十分腼腆,常常红着脸,垂着目光,说话显得有点慌乱。
白文姬清楚刚刚里斯对自己的情意,她很珍惜这一点。
但刚刚里斯今天表情紧张,急迫地说:“白嬷嬷,帝皇正在开御前会议,他要废掉帝后!”
“废掉帝后?”文姬吃惊地说,“为什么?”
刚刚里斯没有答话,直视着白文姬。文姬知道了,不由得苦笑。这一年来,帝皇常常召她去,或者轻车简从地来到她的住室长谈,贪婪地询问地球的各种知识。他也脱去机器外壳,个子矮小,又黑又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充满自信。他的思维十分明晰,虽然他和白文姬总是站在不同的文化上去思考,但对一般问题常常有相同的结论。几次长谈后,两人已建立很深的默契。
也许这种默契里包含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意,白文姬能看出这一点,却从来没想过它。她在努力帮助X星人摆脱野蛮,继承地球文明。她相信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但是——毕竟这是些双手沾满鲜血的野蛮人啊,怎么可能同一位野蛮人谈婚论嫁呢?
她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这是典型的奇奇诺瓦的处事方式,他从没向白文姬表白过爱意,但他要快刀斩乱麻地废掉帝后,然后捧着帝后的桂冠来向她求婚!白文姬苦笑着,简短地吩咐:“快带我去御前会议,快一点!”
今天御前会议的人数扩大了,有几个人白文姬不熟悉。屋内气氛紧张得快要爆炸,白文姬进去时,掌玺令正在侃侃而谈。侍卫长悄悄告诉文姬,他属于帝后的果果部族。
“……我们以果果部族之名,再次请求帝皇收回成命。帝后并无失德之处,突然把她废掉,恐怕人心不服。”
奇奇诺瓦冷冷地说:“我意已决,不要多说了!”
掌玺令平时十分老成,但今天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冷笑着说:“帝皇废后,是为了那个地球……女人吗?”他原想说“母狗”,但平时他其实对白文姬十分敬重,便临时换了词。
帝皇根本不理不睬,帝后也在座,她的目光中蕴含着愤怒和屈辱。不过她看白文姬时,目光中并没有多少敌意——她知道这不会是地球女人的主意。掌玺令双目喷火,声色俱厉地喊:
“帝皇!你是想逼果果部族的战士穿上钢铁外壳么?”
帝皇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你想威胁我么?来人!”两名穿着机器外壳的侍卫迅速上前,架住掌玺令的双臂,“把他架出去宰了,我要叫你没有机会穿上铁壳!”
掌玺令愤怒地喊:“果果部族的血是不会白流的!”
帝皇恶毒地笑了,简短地吩咐:“停下!就在这儿掐死他,不要让他流血。”
侍卫毫不犹豫地掐住他的脖子,很快他的面庞变得青紫。帝后腾地蹿了起来,另两名侍卫迅速扑过去,阻挡住她。千钧一发之际,白文姬高声喊:
“住手!”
几名侍卫都住手了,扭头看看帝皇并没有什么表示,便乖巧地退下去。白文姬把快要昏晕的掌玺令扶到椅子上,悲愤地说:
“你们已经杀死60亿地球人,还不满足,还要自相残杀吗?”
这句话很重,把大家震住了,包括奇奇诺瓦。他暗自后悔,今天处事过于冲动了。白文姬又走到帝后那儿,扶她坐下,换上微笑说:
“帝后,我早就想找你商量一件事。波波尼亚已在我那儿已学了两年,十分聪明可爱,我想收他为义子,你答应吗?”
帝后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明白了白文姬这些话的含义,默默点头。白文姬回头走向帝皇:
“那你就是我的义兄了。义兄,我替波波求个情,不要废掉他的母后,不要杀害他的舅舅掌玺令,行吗?”
奇奇诺瓦暗暗感激白文姬为他挽回大局,也知道“封白文姬为帝后”的打算不可能实现了——从白文姬的所作所为看,她绝不会同意。他果断地点点头。
白文姬笑容灿烂:“很高兴一场误会消除了,喂,掌玺令,还有你的事情呢。波波已经十八岁,是否该为他选妃了?我看吉吉杜芝就很合适。你说呢,要不要在这次御前会议上讨论一下?你们开会吧,我该退场了。”
帝皇过来拉住她,心怀感激,但没有形之于色:“我宣布,从今天起,白嬷嬷成为御前会议的固定成员。你坐下吧。”
白文姬没有推辞,微笑入座。周围的人都以尊敬的目光看着她。
第四章
白文姬在X星人社会中生活近50年,赢得社会的普遍尊重。作为御前会议的一员,她一般不大发表意见,但只要她发表意见,常常就是会议的定论。她的学生数以十万计,而“白嬷嬷”便成为一个专有称呼了。
不过她的心境并不平静,每年5月26日,她会在亲人的灵前点上两柱香,悼念自己的父母、丈夫和女儿,也悼念60亿地球人的冤魂。这时,内心深处常常出现一个声音:你以德报怨,帮助双手沾满鲜血的X星人脱离野蛮,进入文明时代;你帮他们避免自相残杀,在地球上牢牢站住脚根。你的所作所为对得起60亿冤魂吗?
她相信自己做着正确的事,但她无法消除这种自我谴责。
她还常常感到渗入骨髓的孤凄,虽然她桃李遍天下,虽然波波和吉吉一直待她如生母,虽然她与奇奇诺瓦、果果利加、刚刚里斯都是要好的朋友,但她仍免不了这种孤寂之感。毕竟,她是唯一的地球人,而X星人尽管在迅速融入地球文明,毕竟他们是外来者,他们身上还带着深深的X星烙印。
她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中生活着。不过,她从没懈怠过自己的工作,直到75岁那年她撒手人寰。
人寰,这个词儿没用错,因为在她去世时,X星社会已基本融入地球文明。年轻人衣着入时,弹奏着施特劳斯、莫扎特、李斯特、刘天华和阿炳的琴曲,吟着济慈、泰戈尔、李白的诗句。沙滩上,女郎们尽情展露她们迷人的曲线,婴儿们趴在母亲的**上尽情地吮吸。工蜂族几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他们全都恢复了自然生殖方式。X星人贪婪地学习地球人的一切知识,当然也包括历史。在X星人的历史书上,坦率地记下那个血腥的时刻,并把它视作新地球人的原罪。不要奇怪他们的变化如此之快,他们只不过是向岔路上走了一段,又回到本来的人生之路罢了。
白文姬去世半年后,年迈的奇奇诺瓦也去世了,波波继任为奇奇诺瓦六世。登基后他立即颁布一道诏令,追封白文姬为国母,千秋万代享受新地球人的祭祀。她是新地球人的始祖,是新世纪的女娲。地球上原先建造的A形纪念塔被拆除了,代之以白文姬的塑像。奇奇诺瓦六世还把诏令发回X星,在母星上也建造了白文姬的雕像。
雕像是以50年前的白文姬为模特,也就是波波第一次见到白文姬的时刻。一尊裸体的母爱女神,饱满的**,美极了的胴体,遥望着远方,平静的目光中微含凄凉,似乎在召唤远方的孩子……只有一点与塑像的基调不大符合——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银光闪闪的手铐。
新地球人是以这种方式表示永远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