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下的章节里我讲述的几个人生都是真实的。其时间区段是从上个世纪50年代到今,虽然跨越了世纪,实际也就是这一代人的故事。故事中有那么一个超自然的器物,不过完全不必把它当真,那不过是讲故事借助的一个道具。就像在某些积分运算中(比如计算一个带盖均匀薄壁筒对筒内任意位置一个质点的万有引力)必须设置一个鬼变量,才能得出收敛的结果。但在运算结束前,这个鬼变量又可以消去,不会出现在计算结果中。
正如这种鬼变量的隐现一样,文中那个超自然的器物一魔环一也在故事结束前就退出了。在凌子风的最后一个人生经历中,在他57岁那年,他把这具魔环砸碎了,一点也不怜惜。那时他并不知道,在这一刻,在他摆脱形而下的器物的羁绊之后,他也就完成了化胡为佛的过程,摆脱了肉体的羁绊、时间的羁绊。他也就变成了我,一个爱在时间之河的岸上徜徉的老人,俯视着河水喃喃自语: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这儿提到了凌子风的人生经历,“经历”这个词与它通常的含义有所不同,倒是更接近量子力学中对于这个词的定义。量子力学有一个非常著名的双缝实验:一个光子可以通过狭缝A或狭缝B到达其后的光屏,每一条路线算作一个经历。至于究竟发生哪一个经历则是不确定的,每一个经历都可能实现,有完全相等的几率。只有当观察者在某条路线上设置观察仪器并观察到光子确实在这儿经过,在这一瞬间,这个“经历”就“塌缩”了,不可更改了,这粒光子再不会有其他经历了。你看,量子力学颇有一点超自然的、神神鬼鬼的味道,爱因斯坦就曾坚决地反对它,说“上帝不掷骰子”。不过,现代科学已经非常有力地证明了它的正确。
与上面所说的那个光子稍有不同,凌子风则可以借助超自然的魔环在几个“经历”中穿梭,并力图对已经塌缩的经历进行修补,以弥补上一个人生经历中的缺憾。当然,这样“逆天而行”的抗争注定不会轻松的。这完全可以理解,人怎么斗得过上帝呢?
经历A(之一)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5日
早晨7点30分,天乐防盗门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45岁的凌子风驾着他的别克君威,照例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工厂。虽说是清晨,热浪已经相当迫人,但他没有开空调,而是大开车窗,让热风扑面而来。天乐公司的年产值已经超过一个亿了,但凌子风没有改变他节俭的本性,那是他前35年的艰苦经历铸成的。
大门前,一个门卫立得标杆似的,正向他行注目礼。凌子风向他点点头,把车开进去。这支门卫队伍他在半年前就开始挑选了,是按仪仗队的标准,个头、模样、素质都是一流的。他要让用户来公司的第一眼就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门卫们都知道总经理的脾性,没人敢在仪容上马虎,因为凌总是个非常彻底的完美主义者,不容许公司哪个角落里有瑕疵。部下们都知道他的一个习惯:如果他对哪个下属的工作不满意,就会把那人请去,和颜悦色地拉几句家常,再亲手给他削一个苹果。他削水果是一绝,削完了,果皮还完整地覆盖着果实,果肉不会被手指弄脏。对方接过来,拉着果皮一提溜,一整根果皮就拉开了,其薄如纸,宽度均匀。凌子风是以此说明,任何小事,只要尽心去干,都能干得尽善尽美。如果吃了他水果的人还不灵醒,那下一次就是降职或走人了。
凌子风把车停在左边停车场,下了车。停车场后是一块巨型的广告牌,上面是他十年前就拟定的公司宗旨:“务实创新,尽善尽美。”对面的车间房顶上是巨型的霓虹灯,组成“天乐防盗门”五个大字。凌子风驻足欣赏了一会儿,难免有些感慨。十年啦,十年来的风雨颇令人回味。这儿原来是特种车辆厂的地盘,那是一个省属企业。当年他和田红英(那时两人还没结婚)开始干公司时,只租了特车厂一个小车间的一半,两个老板一个半工人(那半个工人是吃国营饭的,只在晚上和星期天来做技术指导),见谁都撇着嘴笑。特车厂原来是很牛逼的国营大厂,那时已经破败了,不可逆转地破败了,职工们吃光了积蓄,穷相开始慢慢渗透到衣服上和脸上。尽管如此,他们在“个体户”面前底气还很足,很有优越感,常常有意无意给天乐公司设几个绊子。十年来寄人篱下,受的窝囊气不可尽数。记得有一次,省里给特车厂发了一点儿困难补助,划算下来也就是每人两三百元,就为了这几个小钱的分配不均,特车厂的工人们闹事,把厂大门锁死,贴上封条,只留一个走人的小边门。那时天乐公司正好急着发一大批货,货箱无法从边门出去。凌子风找特车厂的头头、领头闹事的工人还有市领导,四处求告,全无用处。无奈之下,只好租了一台大汽车吊,把1000套防盗门从封死的大门上一件件吊出去。天乐公司上下都愤愤不平,说要把吊车费从这个月的厂房租金中扣下来。凌子风说不要扣,先放这儿,总有一天让他们还这个账。10年后,他们终于把特车厂整个吃掉。在谈成的1500万的价格(这个价钱确实便宜,光是特车厂的地皮也值1500万啊)中,凌子风提出要把当年的600元吊车费扣除。当然不会真的扣除,但把这事重新抖搂一次,弄得特车厂的头头们满脸通红,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想想公司这些年的发展,真有点做梦的感觉。十年前,天乐公司的启动资金是七万元,其中六万是田红英及她父母的,凌子风只占一万元。就这一万元还是借的,他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每月工资60多元,连双皮鞋都舍不得买。现在公司净资产已经有4000万,在全市范围内也算上利税大户了。十年前田红英鼓动他离开国营厂干个体时,咋能想到今天?
凌子风倒是比较清醒,常给公司的人讲“居安思危”,讲“顺境中想逆境”,但平心而论,有这样骄人的业绩,心中没有一点骄矜之气也是不可能的。清洁工人们已经下班,正在一楼的门厅里开下班前的碰头会,一色的红色中式职业装,非常漂亮,也是办公楼的一道风景。看见总经理,她们都用目光向他微笑。凌子风也用目光向她们致意。办公楼里窗明地净,一尘不染。总经理室的门已经打开,空调调定在27度,这是凌子风规定的标准温度(为了省电),一杯刚沏的绿茶在红木办公桌上冒着热气。桌上放着一叠他今天应该优先处理的文件。这些工作是秘书小玉做的,她一向是办公楼中第一个上班的人。
隔壁的董事长办公室也开着门,凌子风踱过去。小玉正在那儿擦墙上的十几块铜牌,都是公司历年来的奖牌或9000认证的证书等。小玉仍是一身藕荷色西服裙,身段婀娜,一头黑发垂泻而下,肉色丝袜发出玉石般的光泽。随着她用力擦拭,腰凹处的曲线迷人地荡漾着。小玉回头笑着说:
“凌总好。几份文件已经放到你桌上了,今天有几件大事要处理。我把这儿打扫好就过去,董事长今天要回来,可不能让她挑到我的毛病哇。”
董事长是凌的妻子田红英。在公司创建早期田红英出了大力,在几个重要关口起的作用甚至超过了凌子风。至少说,没有田红英的煽动,凌子风不会下决心扔掉国营厂的铁饭碗;没有田家投资的六万元,公司在草创期间也玩不转。但公司发展起来后,田红英的董事长实际上是半退休了。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已经应付不了一个现代化的企业,所以宁可躲在幕后,宁可去做家庭主妇,把公司全托付给丈夫。妻子常笑着说,在整个公司里,她只用管住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董事长办公室大半时间空着。但小玉对这间办公室的打扫从来不敢懈怠,除了督促清洁工人,有时还亲自动手。这个26岁的姑娘很有心计,她心里清楚,应付好董事长,比应付凌总更为困难,也更为重要。这里有那么一个因素在作怪:性别。女人和女人最容易成为敌人,何况小玉和田红英之间,更是注定要成为敌人。
原因很简单,小玉已经爱上凌子风,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
凌子风对着小玉的背影轻轻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当然知道小玉对自己的情意,只是这层窗户纸还没戳破。他也知道,妻子对小玉已经是高度警惕,倒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一点儿也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凌子风和小玉之间没有任何逾礼的言辞行为。但田红英的警惕是本能的,是“妻子”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本能反应。她所说的“在公司里只用管住一个人”,实际上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工作。
凌子风对此颇为头痛。他当然不会抛弃结发妻子,把小玉迎娶进家。但若是任小玉的单相思发展下去,势必造成小玉(公司秘书)与妻子(董事长)的敌对。他不愿意为此失去一个称职的秘书。
而且……扪心自问,他内心难以舍弃的,仅仅是一个秘书么?小玉很漂亮,性情怡人,声音圆润悦耳,饱含露水。看着她的倩影在眼前游动,能感到精神上的愉悦。她很有分寸地、锲而不舍地表露着对凌的爱,这种爱意像春风一样轻柔,与田红英带三分霸气的爱相比,别有一种滋味。小玉常使他想起他的第一个恋人何若平。若平在结婚前夕不幸溺水身亡,给他留下终生的痛。
凌子风知道,为公司的大局着想,他最好立即更换秘书,给小玉换换工作,离自己远一点,或干脆让她离开天乐公司,那才是釜底抽薪。不过他一直没有下最后的决断。他想,也许自己已悄悄爱上小玉,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
小玉进来了,她要在公司副总碰头会前作完例行汇报。第一件事:国家质检总局组织的对全国防盗门行业的质量大检查,已经有了正式的结果,天乐跻身前十名,排名第六。中央电视台决定以天乐为样板做重点宣传,这台节目除了中央台播出外,还将在几十个地方台联合转播。收费却相当低廉,只有十万元(不包括台面下的花费),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央视的人员今天就到,和田董事长及儿子凌田田坐同一个航班的飞机。
这些情况凌子风已经知道。说起来,这块馅饼能落到天乐头上,是几种因素联合作用的结果。排名在天乐之前的那些防盗门厂家本来名气就大,对中央台许诺的宣传不太在意,至少是这一次没有表示出足够的热切,反应不够快;排名在天乐之后的厂家规模还小,有种种不定因素(谁都知道,处在资本积累初期的公司都有“原罪”),中央台不太愿意和他们打交道。这么着,排名第六的天乐公司反倒成了央视的首选。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儿子田田,他创作的剧本《郑和与西洋》已经决定投入拍摄,刚刚在京开了新闻发布会。剧作者是一个11岁的中学生,这则新闻本身就极有卖点,也增加了央视对天乐的关注度。央视的廖记者说过,他们设想,对天乐进行宣传时,要把田田的新闻揉合进去。
第三个因素就是田红英的活动能力了。凌子风素知妻子的泼辣能干,但他一向认为田红英的活动舞台是在社会中下层,是在那些满口粗话、爱喝酒骂娘、爱讲江湖义气的人群中间。半个月前,田红英自告奋勇要护送田田进京,同时到央视去“活动”,凌子风着实有点担心。没想到她真把这两件事跑成了。
这是妻子为天乐立的又一桩大功。在这场宣传攻势后,天乐的销售额很可能要翻一番,增加一个亿。成立十年的天乐公司又要跨上一层台阶了,这一步走得好,凌子风就敢向国内最强的同行厂家叫板。一会儿的经理办公会上,他准备讨论应对这个销售高潮的行动计划。
小玉提醒第二件事:董事长和田田是今天下午3点的飞机,央视的廖记者和丁记者同机到达。市里对田田这个“天才小作家”非常看重,市政府宣传口、市教委和地方报刊电视台都要派人迎接,对田田进行采访。说不定对凌总你也有个采访,你看是否准备一下。
凌子风点点头,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准备。
8点差5分。公司副总们马上要来开碰头会。小玉在旁边坐下,摊开经理日志,准备作例行的记录。她忽然抬起头突兀地说:
“凌总,我这个秘书恐怕干不长啦。”凌子风抬头看看她,小玉抿嘴一笑,“你太太出差这十几天,一直派人盯我的梢,一天24小时监视。”
她这会儿说的是“你太太”,而没有用董事长的官称。凌子风知道这个措辞是有意的。他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盯梢的人是谁:营销部的老曲。七八天前就有人把这个消息捅给他,他当时一笑了之,说:“这是当妻子的权利嘛,是在帮我哩,免得我万一管不住自己,犯下什么错。且由她去,你们全当不知道。”
小玉又笑着说:“凌总,我走后,你再找秘书就找男的。要找女的就得是个丑八怪,50岁以上的,省得董事长不放心。”
凌子风淡淡地说:“董事长从不干涉我的用人。你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得。噢,对了,你通知副总们今天不开碰头会了,央视宣传的事太大,我得再筹划筹划。”
小玉又是抿嘴一笑,显然凌总的表态让她心里很滋润。她出去了,在外间打电话通知各副总。她刚才那番话并不是脱口而出,凌子风能看透她的小心计——她是用渐进式的办法往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打楔子。也许她巴不得凌子风和妻子闹翻,然后抛弃天乐总经理的宝座,带上她远走天涯,另辟一块新天地。小玉的情是很痴的,不过从用心上说有一点“居心不良”的味道。
凌子风忽然觉得有点烦闷,站起来在屋内踱步。田红英比他小8岁,是个很“旺夫”的女人,没有她,绝对没有天乐公司的今天。也是个非常顾家的女人,如今在她心目中,事业和财产倒是次要的,丈夫和儿子绝对放在第一位。她对别人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找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做女人的,只要有这两条,就足以傲视群雄了。她对丈夫的爱十分强大,也稍显霸道,八爪章鱼似的叫人透不过气来。田红英没有多少文化,但在大事上很有心劲,比如,她对天乐的财务不怎么管,基本上放手给丈夫,更不会管丈夫的个人花销。但她在公司股权结构上一直拿得很稳,从不提把夫妻两人的股权合而为一,而是保持公司初创期的股权结构:她(及田家)占67%,丈夫占23%(按凌子风当时投的一万元是占不到这个比例的,但田红英奖了他一些技术股),其他人占10%。在几次股权变更中,她非常坚定地维持着67%这条底线,绝不后退,这么着,她就始终控制着公司的绝对权力,因为公司章程中规定,重大事项的决定要三分之二的股权同意。这个权力她倒是从没有使用过,但不使用并不等于放弃。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这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
对于妻子这些隐秘的心计,凌子风向来是一笑置之。当然,心中隐有不快,也是难以避免的。
老板桌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水晶掌中宝,一只手掌托着地球仪。凌子风随手拨一下,地球仪飞快地旋转着,球上的时间经线幻化成一片黑影。再反向拨一下,时间又飞快地倒退回去。拨弄着水晶掌中宝,有点乘坐时间机器的感觉。他想,一个人要是真能在时间之河中自由穿梭,那该是多么惬意。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8月16号,是何若平的忌日。时光匆匆,转眼之间,若平已经去世20年了。时间并没有淡化他心中的哀痛,每年这一天的晚上,他会扔掉世俗的一切,暂时忘掉妻子、儿子、公司,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沉浸在对若平的悼念中。连田红英也熟悉了这个周期,承认在这个时间段中,她是没办法和死去的何若平竞争的,所以就很聪明地躲开。今年因为那两件大事(央视宣传和儿子的电影),凌子风一时忽略了这个日子。不过不要紧,他对若平的思念已经变成生理性的反应,大脑忘了,情绪就会来提醒。刚才那波没有来由的烦闷和感伤之潮,其实就是潜意识的反应。
刚才小玉的挑逗(小玉那番话很含蓄,但实际是明白无疑的挑逗)在他心中激起了几丝涟漪,但这会儿已经心如止水了。他的心中太满,除了盛着妻子、儿子(这个天才儿子在他心目中分量可是很重啊),还有一大片是留给若平的。没有余地再盛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他想,恐怕该把这事挑明,让小玉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下午三点,凌子风自己开着车来到机场。小玉说的那些人也都先后到了,有市委宣传部的一位科长,市教委副主任老金,电视台一位摄影记者,晚报社和日报社两位文字记者。见了凌子风,大家都过来握手,说凌总你有这么一个天才儿子,真给家乡争光了。金主任和凌子风是高中同学,彼此很熟,笑着说:子风你别保守,介绍介绍经验,咋会日弄出这么一个小天才,是“种”好,还是施肥有窍门。凌子风见两个女记者离得较远,低声说:我看是“种”好的成分大些,咋,想不想借种?老金笑着捶他一拳,说:这个经验我就不学啦。儿子再笨,还是自己的“种”好。
说笑着波音737降落了,大家拥上去,舱门打开,田红英知道今天有人迎接,拉着田田最先露面。妻子穿一件高领旗袍,打扮得珠光宝气,头发也像是刚做过的。田田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写着“在时间之河中徜徉”,下身是牛仔裤,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舷梯下边镁光灯闪成一片,大家依次同母子俩握手。凌子风没有忘记自己的主要目标,抱了一下儿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后边的央视记者身上。田红英介绍,那个男的是廖记者,女的是丁记者,他们俩可都是央视的大牌记者呀。凌子风同二人热烈握手,说欢迎欢迎。廖记者有40多岁,表情沉稳,手里提着摄影器材。丁记者有30岁左右,长得很漂亮。她笑着说:我该先向凌总贺喜呀,今天你是双喜临门。凌子风说:谢谢,其中一喜可是你们两位贵客带来的。相信在你们的宣传之后,天乐公司会借势来一次大扩张。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他们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反正在北京时,田红英早把这事说透了。凌子风说:二位记者请先到宾馆吧,内人和儿子还得在机场休息室耽搁一会儿,因为本市的记者们要对田田采访。你们知道的,都是老套路,既然田田在北京上了镜头,本地记者们总得挖一些资料,对付出一篇报道。
廖记者说不急不急,咱们都参加吧,采访完一块儿回去。
大伙儿来到休息室,记者们把田田围在中间。这小子天生胆大,又到北京经历过一次实战的新闻发布会,对这个场面一点也不怵,笑眯眯地对着话筒和镜头。日报社记者说:田田,我们都看了关于投拍电影《郑和与西洋》的新闻发布会,某某文化集团公司承拍,某某著名导演执导,而你这个剧作者只是个11岁的孩子。确实难得呀,请问你是如何取得这样的成功的?
田田看看老爹,笑着说:“这个问题我在北京已经回答过啦。要说成功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我确实有点小聪明,鼓捣出了一部还说得过去的剧本;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爹妈的投资,他们为这部电影投了500万,有这500万垫底,制片公司就不怕赔钱。这次我到北京西安,接触了几家制片公司,才知道电影界是大腕儿们富,制片厂穷,有的厂家,接待室的沙发破得露着弹簧。所以我得首先感谢爹妈的投资,有了这500万,剧本差点也有人拍。第三个因素是我的年纪,有卖点,能可劲儿炒作,以后卖拷贝就容易些。”
凌子风隐去嘴边的笑意,心想田田这小子,半月不见,真得刮目相看了。那位记者没想到11岁的被采访者能说得头头是道,也给激得兴奋了,接着问:“这是田田的谦虚啊。你的剧本一点儿不差,我知道评论界有人说这是一部精品,说作品中有超越作者年龄的苍凉。甚至夸奖你的剧本是一字不能易。”
田田笑得更顽皮了:“炒作,那都是制片公司安排的炒作。写电影剧本不比发表,又不是最终成品,有什么一字不易的?我写的只是电影文学剧本,又不是分镜头剧本。不过导演说,电影的大轮廓就按我的剧本来,不会变多少,这点倒是真的。”
“田田真是虚怀若谷啊。评论界还盛赞剧本的开放式结尾,讨论了郑和下西洋的各种可能,其中一个可能是郑和继续西进,发现了美洲大陆,于是世界历史彻底重写。而真实的结尾是:郑和到非洲东海岸就打道回府了,错过了非常难得的历史机遇。这种警示式的构思确实值得中华民族进行反思。”
“其实这个结尾是我爸爸的建议。我的剧本吸收了我爸爸不少好的建议,他也是剧本的实际作者。”
凌子风暗叫一声“不好”。倒不是说田田的话不是实情。凌子风对儿子这部剧本确实非常重视,和儿子进行过几次深入的讨论,还特意邀请了几位作家朋友,搞了三次专题文艺沙龙。他对儿子的设计是: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必须要打响。但如果把这些情况抖搂出去,制片公司对田田的包装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因为他们对田田的宣传定位是“少年天才”,它将是这部电影的一大卖点,相信会有不少观众(那些希望自家儿女也是天才的父母们)会冲着这点去买电影票。出于商业化的考虑,凌子风同意制片公司的这种包装。所以田田今天的坦率未免不合时宜,毕竟是11岁的孩子嘛。凌子风及时地插进去:
“我儿子今天是谦虚过度了。不错,我曾和儿子讨论过这个剧本,也曾说过:要是郑和能继续西进,发现美洲大陆,那历史就得重写了。也就这么随便一说,没想到田田真把它组织进剧本中,而且构建出富有说服力的情节。所以,这个构思的所有权仍然是凌田田的,我可不敢贪儿子之功,据为己有。”田田看样子还想说什么,凌子风用眼色止住了他。“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我们就要回家了,田田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想他快想疯了。”
凌子风先把两位央视记者送到宾馆,小玉已经在那儿等候。凌子风对记者说:你们梳洗一下,让小玉先带你们转转市内几个景点,晚上由小玉陪你们吃个便饭,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咱们再谈工作。我得先陪儿子回趟家,见见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田田可是他们的心肝啊!
两位记者说:凌总你去忙,送田田见爷奶也是大事。常言说隔代亲,何况这么优秀的孙子,搁谁谁不疼?
凌子风对小玉说:两位贵客可托付给你了,他们要是有半点不满意,你就去写辞职书吧。小玉笑着说:董事长和凌总尽管放心,我保证把二位招呼好。
凌子风让小玉来接待是有用意的,如今很多客人,主要是男客,太厚颜了,吃饱喝足之外还要特殊服务,而且凡是敢提出非分要求的人大都是不能得罪的,凌子风只能采取“内外有别”的办法:对内极严,决不允许员工在公司经营中涉足色情活动;但对外客只能遂其所愿。央视的记者们大概不会这样,特别是在有女客陪伴的情况下,但也说不准。拿不准时凌子风就安排小玉搞接待,面对一个优雅美貌、有大家风度的姑娘,男客们多半会收敛一些,即使有什么不满之处,一般也不会发作。
离开宾馆,凌子风才捞上和妻儿说话的机会。他说田田,这一趟西安北京之行怎么样,大开眼界吧。田田说玩得真痛快!该看的地方全看了,大小雁塔、碑林,半坡博物馆、唐陵、故宫、长城、天文馆、科技馆……还有西影、北影、八一和儿影,央视的演播大厅,都去过了,玩得真痛快!
“学习呢?课本看没看?你落下20天的功课可不好补。”
妻子说:“看着哩,除了谈剧本那几天太忙,顾不上看,其他时间一直没丢。”
凌子风笑着说:“红英你这回又立大功了,谁说骒马不能上阵,我看比儿马还强。”
田红英自得地说:“功不功的,总算把央视宣传的事跑成了,花费还不算太大,这两个央视记者胃口不是太贪。”
凌子风截住她:“工作上的事明天到办公室说,今天只享受天伦之乐。”
他不想让儿子过早接触到这些台面之下的东西。妻子领会到他的用意,把话题扯开了。
田田爷奶还住在老市区的旧宅子。这些年凌子风已经有财力为他们起一幢新居,但爹妈执意不让,说俺俩都是八十几的人了,造个新房又能住几年?老房子住惯了,邻居也熟,要是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坐软监似的多难受。你们别再提给俺俩换房子,省下钱办正经事,只要经常回来看看,俺们就知足了。凌子风拗不过,只好遂老人的愿。
田田奶身板儿还行,腰不弯耳不聋,走路一阵风。田田爷不行,尤其是两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犯浑,一犯浑就说些神神鬼鬼的话。有次清早醒来,他急匆匆地催老伴快准备,说:“四婶说今天和咱们一起去逛庙会,牛车都备好啦。”他说的那个四婶过世30多年,坟上的树都成抱粗了,田田奶说他犯糊涂,他还不服,一个劲儿说:“牛车就在门口等着哩,等了半天啦。”老伴只好搀着他到大门口,马路上小车大车跑得正欢,都是“电驴子”,哪儿有牛车的影儿?他瞪大眼看了半天,只好自己给自己下台阶,说:“我记错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咱们已经去过了,四婶和我在牛车上还唠了半天嗑呢。”
田红英迷信,说:“听你爹说这些白日见鬼的话,心里老是寒凛凛的。说不定,人老了真能看见阴间的亲人?四奶的魂真能回家?你爹妈住的是老宅子,阴气重,有这档子事也说不定。”
凌子风笑她:真扯淡,哪儿有什么鬼神。尤其是咱中国不会有,就算世上真有鬼,也被文化革命横扫了吓跑了,千秋万世不敢回头。
不过凌子风有点羡慕老爹,人老了,意识就自由了,可以脱离肉体,在时间之河里自由徜徉。能在今天的车水马龙中看到50年前的牛车,也能够和30年前去世的亲人交谈。他巴不得自己也能这样,那他就能返回过去,和何若平见面了。
今天老爹没犯浑,看到宝贝孙子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他甚至知道孙子写了个剧本,北京有人要拍电影。他拉着孙子的手,夸说田田从小就聪明,我早就知道田田是个天才。你们忘没忘,他三岁就会开房门自己溜出去?
田田奶笑了,说,咋不记得?就像昨儿个的事,转眼已经八年了。
凌子风得儿子晚,田田出生时,爷奶都是70多岁的人了,凌子风不让他们带孩子,但田田奶不依,非要自己带。70岁才见到孙辈人,能不亲?亲得都出格了。田田从小就野,学会走路后简直不愿在屋里待。田田奶做饭时必须把门锁上。不久他学会自己开弹簧锁,关不住了。没办法,凌子风就在门的高处安了一个插销,那个高度他再长5年也够不到,心想这下子把他管住了,能安生两年了。但田田确实鬼灵精,竟然很快想出了办法,他搬一个小凳子,站上去,用一根木棍把插销捅开。插销用棍子很不好捅的,因为你必须先把插销的弯脖子挑成水平,再向一边拨,才能拨开。但田田耐心地捅着,终于成功了。然后他如遇大赦般咯咯笑着逃出家门。奶奶发现后忙出门追赶,不小心把脚扭了。等凌子风回家,老娘的脚踝肿得像大馒头。但田田奶不说脚疼,只是得意地夸孙子:田田真聪明,这小崽子真鬼!长大一定有出息!田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趴在奶奶身边,用小嘴吹奶奶肿着的脚踝,心疼地问:奶奶你疼不疼?我吹吹你就不疼啦。看着他的乖样子,凌子风没忍心训他。
田红英笑着捅捅儿子:“奶奶说的都是你当年的英雄事迹,还记得不?”
田田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了,听你们说这些,就像是听我上辈子的事。”
田田奶留他们吃了晚饭。饭后凌子风说我们要走了,到田田外爷家,他们也想外孙了。田田爷还舍不得孙子走,拉着田田的手,喜眯眯地盯着,忽然说了一句很明白的糊涂话:
“可惜若平死得早,她也是个好女人。是宜男相。那时还准生二胎,田田能有个弟弟妹妹,免得太孤单。”
这句话说得太突兀,屋里气氛一时有点凝滞。田田奶见儿子有点感伤而儿媳有点儿不快,忙说:“老东西你又犯浑啦!今天是喜日子,不说这些伤心事。再说,”她忍俊不禁地笑着,“真要是子风娶了若平,哪里还有田田?你还说什么给田田添个弟妹,真真地说胡话。”
田田爷想不明白这个理:为啥儿子和若平结婚就不会有田田。他仰着脸皱着眉头努力地想。凌子风笑了,说:看来我爸想通这个问题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我们先走了,让爸静下心来想吧。
三人上了车,田田大惊小怪地说:“原来我没出生前就经了一场劫难啊!想想真是后怕呀,这个世界上差点儿没我这个人,《郑和与西洋》也没人写啦!”但他爹妈没有响应他的笑话。田田爷那番话触动了凌子风内心深处的伤疤,再者,他也知道妻子正为此不高兴。她一向是这样,不高兴听家里人提起何若平的事,一听就影响情绪。有次在床上凌子风数落她:
“你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啊,若平是过世快20年的人啦。”
田红英脑袋拱到丈夫怀里,幽幽地说:
“若平那么可怜,花没开苞就落了,我咋能吃她的醋?不过我总有一个想法:我这辈子铁定跟你一家,再不会跟另一个男人的;可你爹妈老是把若平当成你的原配,只是因为意外才换了我。要是你真的和若平结婚在前,那不把我给闪下了?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踏实,有点儿后怕,有点儿发虚。”
凌子风臭她:“如果我和若平结婚在前,说不定你我根本不会认识,既然不认识,哪里说得上闪下不闪下。你这纯粹是逻辑混乱。”又开玩笑:“你这么漂亮性感的女人能剩得下?没有凌子风,就有王子风张子风来疼你。”
不过这番话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田红英是个性格很奇怪的女人,恐怕只有中国这样的男权社会中才会有这样的女人。她怎么着也算得上个女强人吧,在夫妻的相处中属于强势一方,在小两口的小斗争中总要占到上风才罢手;但她又对丈夫(儿子)很依赖,甚至可以说,她是依附于丈夫而存在的。她的人生奋斗,她的千万家产,都是因为丈夫才有存在的价值。而实际上呢,如果单从财产构成说,凌子风只是妻子的打工仔而已。
想到这一点,凌子风能原谅妻子的一切毛病:她的霸道,她的吃干醋,她的玩心机(比如盯小玉的梢),等等。这会儿凌子风扶着方向盘对后排的田田说:
“别瞎感慨了,你能发感慨就证明你存在,你既然已经存在就不会不存在。今天是喜日子,别提过去的事。”
田田虽然少不更事,还算机敏,体会到这个话头在妈妈心中激起的不快,笑着说一句:“爸你说话很有哲理呢。”便闭口不说了。
田田外爷家比凌家豪华多了,占地五亩的大院子,院里有鱼池、花圃、果树林,西洋风格的楼房,上下三层,有700多平方米。田家在投资天乐公司后,还一直承担着向公司的供货。但三年前,为了规范公司的运作,凡是与公司有亲属关系的分供方都劝其退出,二老退出后干脆不做生意了,回家养老,反正他们从天乐股份上赚的钱,两辈子也吃喝不完。现在田田外公自称海陆空三军总司令,家里养着鱼、鸽子、狗、猫,总数近百只,每天比做生意时还忙。由于家里有这些硬件,田田平时回外公家更多一些,孩子毕竟爱狗爱猫爱玩爱热闹。不光是儿子,就连凌子风本人也愿意多在岳父母家停留,因为这边一切方便:洗澡方便(这两年他已经变“修”了,一天不洗澡就过不去),院子宽阔可以停车,有电脑有传真可以办公。时间长了,田田奶不乐意,半真半假地说:
“我看凌田田光惦着回外婆家,干脆改姓田吧。”
自打听了这番话,凌子风很警惕。他想自己的父母本来完全有资格向儿子要这些东西的,如果因为父母的责己而造成儿孙的疏远,那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以后他非常注意回两个家的时间平衡,绝不厚此薄彼。
外公外婆对田田凯旋归来更是乐得不知高低,说:“田田你真给外公外婆挣脸了,说吧,奖你什么?5000元以内你尽管说。”不料田田比他们更气派,说:“外爷,婆,我已经今非昔比了,剧本稿费是六万元,很快就要到手。现在该我给你俩买东西了,你俩要什么礼物?三万元以内尽管说,留三万元我给爷爷奶奶。”
外婆笑眯双眼,说:“田田说话多有气派!多孝顺!田田,俺俩啥礼物也不要,有你这份心就行了。”
田田和猫狗鸽子玩了一会儿后,猫在自己卧室里,排齐了给同学打电话。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自然非常兴奋,陈晶一听是凌田田的电话就欢呼起来,说:“田田,你可是大名人了,我们都在电视上见到你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田田笑着臭她:“看你那德性,我会那样得意忘形,狗眼看人低?”
外婆在一楼的客厅里喊:田田!打开你屋里的电视,地方台正在播对你的采访哩。田田扒在二楼栏杆上说:你们看吧,我不看,反正就那么回事,我给同学打电话呢。
两老挤在沙发上伸长脖子看采访,真正看得得意忘形,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外加几句评论:这小崽子!看他恣的!你看他还满谦虚呢。
凌子风和妻子也看了一会儿电视,回到自己的卧室。今天太晚,他们不打算回家了。凌子风见妻子仍面有不怪,知道病根是在哪里,淡淡地说:“别不高兴了,爹已经老糊涂,你和他较什么真?再说他也没有说错什么话。”
田红英悻悻地说:“他是没说什么错话,不过在你爹妈眼里,何若平才是最正统的凌家媳妇,弄得我倒像是个填房,这辈子得低她一头。我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凌子风给“填房”这个词弄笑了:“鸡肠狗肚,哪像一个董事长的胸襟?填房!亏你想得出来。”
田红英确实有点恼火,恼火的原因很复杂,难以用言语撕掰清。明天是何若平的忌日,这一点田红英记得比凌子风还清楚。因为每逢这一天凌子风就会短暂地“出家”,完全沉浸在对“亡妻”的悼念中。并不是田红英心眼狭小,容不得一个死去20年的女人。但是,看着丈夫会突然变成陌生人,变成一个女鬼的丈夫,这事总有那么一点儿恐怖。而且每年一次,一次也逃不脱。今年有这两桩大喜事,田红英企盼它们会冲淡丈夫的记忆,把丈夫的例行发作岔过去。但看来是岔不过去了,不但丈夫没忘,连半傻的公爹都没忘。一个活女人(一个很有女人味儿的活女人。这些年田红英对打扮自己可没少花力气)硬是斗不过一个死女人,你说丧气不丧气。
凌子风不再理会妻子的情绪,开始说正事。他说:“红英你又立大功啦。其实我挺不服气的,我一向觉得我管理公司比你有水平,可是几次节骨眼上都是你盖过我,不服也不行。看样子你天生是刘邦,我最多只是当陈平的材料。”
这些话是对妻子的恭维,想让她忘掉不愉快。但也是真心的恭维。
又谈如何应对马上就要来的销售高潮。销售力量不成问题;生产能力也不成问题,只用扩大外联的力度就成。主要是资金,吃掉特车厂时刚刚花了1500万,电影投了500万,两大笔贷款又正好要到期归还。新增的1亿产值,即使尽量加大资金周转,至少也得再增加2500万的生产投入,这些只能靠贷款来解决,但公司没有多余的不动产可以抵押。看来只能利用和商行李行长的特殊关系了,当然得上点油。
田红英问需要上多少油。
“10万到15万吧。这个数额的非生产开支,应该由你董事长审批。”
田低声骂一句:“妈的,在央视我才花了8万。”
凌子风说:“那不一样。央视反正要为这次质量评比活动打宣传的,至于挑中咱们还是挑中别人,操办者并不承担风险。李行长就不同了,他确实要承担相当的风险,现在国家对贷款控制越来越严,没有抵押的2500万贷款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李行长吃这点回扣是公平的,符合等价交换的原则。”
“行了,该花多少你自己定吧,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你办事我放心。”
凌子风笑着说:“还是老婆当董事长的总经理最好当,上了床,枕头风一吹,什么事都办妥了。”
“放屁放屁,这会儿咱俩上床没?向来是女人对男人吹枕头风,哪有反过来的。”
凌子风不同意,说哪个文件规定了枕头风的风向?田则坚持说枕头风就是只有一个风向,“因为在床上总是男人有求于女人。就说咱俩,谁最馋那一口?所以呀,以后千万别指望你能对我吹枕头风,要是那样,该答应的事我也不敢答应。怕你顺杆子爬,到床上来腻歪我。”
这么着调了一会儿情,两人都有那个意思了。田红英说咱们洗澡吧,上床后我给你一件礼物,保你满意。两人浴罢上床,田红英从女式挎包里拿出一个纸盒,包装很精美,印的是英文。凌子风凑在灯前看说明,他的英文程度不错,但不熟悉药剂学词汇,看得很吃力。妻子说:别看了,这是美国辉瑞公司刚研究出来的药,名字叫什么喜多芬,非常灵的。听说这种药到5年后才能正式上市,那时风靡全球,中文译名叫伟哥。我是从黑市上弄来的,价钱就不说了,怕你心疼起来折了锐气。
凌子风笑她真有本事,能把“未来”的药弄到手,还巫婆似的,知道过去未来之事。又不屑地说:
“我还用不上这玩意儿吧,等我60岁后再用它。”
妻子没听他的,赤着身子下床为他倒了开水,把一枚蓝色钻石形的药丸托在手里,腻声说:“喝了它,尝个新鲜嘛。”
美国佬的药确实灵,一个小时后那种狂潮就涌上来,此后的几个小时中,凌子风大汗淋漓,贪如虎狠如狼。完事后他身心俱泰,也实在乏了,说:睡吧睡吧,我是过瘾了,你呢?妻子也是**吁吁,满意地钻到他怀里,闭上眼睛,心想明晚再给他一粒,说不定能把他对何若平的思念岔过去。凌子风睡意惺忪地说:
“睡吧睡吧。红英,你为公司立了三大功呢。”
田红英确实为公司的发展立了三大功。第一是最先提议搞防盗门并煽乎得凌子风下了海;第二是在公司开办初期为公司接了一大单生意,从此公司迈过了生存关。不过,这件事上她付出的代价大了一些;第三次就是这次搞定央视宣传。
凌子风和她相识12年,结婚11年了。那年,33岁的凌子风很偶然地遇上了25岁的田红英,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公元1981年,作为老三届学生考入上海交大的凌子风毕业了,分到本市的通风机械厂。工资低,日子过得紧巴。不过他从没想到下海赚钱,那样干风险太大,已经到手的铁饭碗哪能轻易舍弃。日子虽然紧巴,总比当知青时强吧,总比才招工回来时当矿工时强吧(他当过几年矿工)。何况他一向不是个冲动型的男人。
所以他一直安安生生地守着两位老人过日子。那天家里的水管漏水,是一个弯头裂了。这种事他向来是自己动手的,于是凌子风上了半晌班,跑出来到街上买弯头。他在离工厂不远的一条僻街上瞅见一家五金店,单间铺面,屋里摆得满当当的,墙上和顶棚上塞满了各种五金件。店主是一个年轻姑娘,模样不是特别漂亮,但也颇齐整,而且性感,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裙,胸脯和臀部紧绷着,双臂浑圆,肤色尤其好,白中透着红润,是非常“正”的健康色,让人感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汹涌。这会儿没有顾客,她斜倚在门框上悠闲地嗑瓜子,一只手垫在背后,一只手握着一捧葵花子往嘴里送,送进去一个,舌头稍一搅动,瓜子皮儿就呸地吐出来,吐到一米之外的塑料桶中,一个一个,吐得很准确。这个动作肯定不合淑女风范,不过自有一番粗野的美。凌子风在心里欣赏着,走过去说买一件6分的弯头,那姑娘姿势没变,摇摇头说:
“没啦,早就脱销啦。”她补一句,“你不用跑了,这两天,6分弯头和接箍全市脱销。”
凌说水管弯头也脱销?又不是什么紧俏玩意儿。姑娘说:“做防盗门呗,这几个月人人都做防盗门,你不知道?”
凌子风想起来了,确实见不少人用水管做防盗门。用水管做是因为方便,因为用料大都是从国营工厂偷出来的,太长的料偷着不方便,再说家里又没有焊接设备,所以他们大都在厂里截成尺寸合适的短料,过好丝扣,夹在自行车上带出厂,回家后用弯头和接箍一连,门就成了。
他低声嘟囔一句:“妈的,这可咋办?水管还在漏水呢。”便转身离去。他和田红英在人生旅途上的相逢就要这样结束了,从此再不会相遇。但就在他要离去时,田红英又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改变了两人的人生轨迹。田红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较养眼,高个子,年龄30出头,五官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个实在人,但也绝不窝囊。要说在那一瞥中田红英就有什么婚姻上的算计,那是冤枉。因为依这个男人的年龄,应该是已经结婚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比较养眼的男人值得她表示一点好感。她说:
“你等一下,我再找找,我记得有一件弯头掉到旮旯里了,好像是6分的。”
她把葵花子装到口袋里,走进柜台,弯下腰去寻找。货架下堆得满满当当,需要一件件移出来。凌子风说:“我来帮你搬吧。”田红英没有拒绝,在凌子风的帮助下把货架下腾空,在角落里摸了一会儿,真的摸出一件弯头。她人还窝在柜台下面,先把这件弯头举出来,喜滋滋地说:
“你看,正好是6分的!你很有运气啊。”
她从柜台下钻出来,胳膊上和鼻尖上都沾着灰尘,额上津着细汗。凌子风很高兴,也很过意不去,连声感谢,说:你出来吧,我帮你把货篓归到原位。田红英没有客气,抱着膀子立在一边,看着他把箱篓一件件搬进去。搬完后凌子风递过手帕,说:“鼻尖上有灰,你擦一擦。弯头多少钱?”
田红英接过手帕擦着,笑道:“5毛钱。5毛钱的生意费我这么大力,真划不着。干脆算了,不收你的钱,算是交个朋友。”
凌子风对这位豪爽的姑娘很有好感,没有急着走,站在柜台外聊了一会儿。他说:“如今的人哪,干啥都是一阵风。用水管弯头做防盗门,样子蠢,又是透空的,不封闭,不能取代原来的门。据我所知,外地已经有厂家做专门的防盗门,有猫眼、电铃,专门的防盗锁,很漂亮的烤漆,不过价格贵,买的人不多。”
田红英说:“价钱贵一点也值得买,如今贼娃子多,要是被偷一次,怎么着也比一扇防盗门值钱吧。我看这个市场大得很。喂,你说做防盗门难不难?”
“那有什么难的?防盗门锁难些,但有制造门锁的专业厂家,其他不过是些铆焊工作量。我就是学这行的,铆焊工艺是我吃饭的家伙。”
“那你为啥不自己办个厂搞它?你说的那些厂也是刚起步嘛,我看干这事大有奔头。”
凌子风笑了:“哪有这么容易的。我只是说技术上不难,但本钱呢,销售网络呢,场地设备呢,广告宣传呢,哪一样都不容易。”
田红英撇撇嘴:“你们这些念书人哪,越有本事,干事越胆小。怕这怕那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这个评价相当粗鲁相当刺耳,凌子风只是笑笑,没有应声。他又同田红英聊了一会儿,问了双方的情况。田红英知道了他在通风机械厂工作,知道他33岁还没结婚,好奇地问:为啥不找对象?这个年纪不结婚的男人可不多,是眼界太高吧。凌子风不想揭开内心的伤疤,只是简短地说:曾有一个未婚妻,当知青时好上的,结婚前不幸淹死了。田红英看看他,很体贴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事情已经过去,就别难过了。她又加了一句评价:
“我看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凌子风回家后,也许是那句“吃屎赶不上热乎”的评价太刺耳,他确实认真考虑了做防盗门的可行性,包括启动资金的概算、必要设备的购置计划等。不过在内心里他仍把这看成纸上谈兵,并没有想到付诸实施。33年的人生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不是轻易就能跳出去的。几天后,他在回家途中,下意识地又拐到那家五金店。自打若平死后,虽然父母一再催促,他仍无法提起对婚姻的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对别人介绍的每一个对象,他都不由得和若平比较。而且也许不是真实的若平,而是他心目中保存的被圣洁化的若平,这么比下去,便使他在婚姻之途上步履蹒跚。见到田红英后,他对这位性格豪爽、活力汹涌、没有文化、带三分野性的女店主,不知怎的,有一份蒙眬的好感。
他不知道在这几天里,25岁的女店主已作出了战略上的抉择。她辗转打听了这位通风机械厂实习技术员的一切:上海交大今年刚毕业,未婚,为人实诚,人缘不错,聪明,书香门弟,父母都是教师,家里生活比较清苦。年纪是稍大一点,那也没啥关系,大几岁的男人更知道疼女人。综合起来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最让她动心的,是他在未婚妻死后七八年闭口不谈婚姻,听说上大学时曾有一位女同学追过他,但他这边一直恋着死去的未婚妻,没能热起来,两人也就渐行渐远了。足见这是个多情种子。
在几个不眠之夜中,田红英把这个男人放在心的天平上仔细掂量,越看越觉得他符合武当山道长算的卦。春节期间她同女伴去武当山玩,卜了一卦,问婚姻和财运,抽了个上上签。一位慈眉善目的道长为她解了卦,说她今年要大发。生意要发,还要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因为有女伴在旁,她脸庞红红的不好细问,女伴笑着代她问:如意郎君姓甚名谁,到哪儿去寻觅。道长先说天机不可泄露,又笑道:实话说吧,我的道行算不了那样准,但大的框架是不会错的。田红英问:你说生意要发,还是我干的五金生意吗?道长说,据卦象看你得挪地儿,挪了地儿才能发,究竟改行不改行我看不清楚。不过你甭操心,反正碰上你的郎君,一切都跟着定了。
受爹妈的影响,田红英平素就信算命,这次尤其信。你说,道长说的如意郎君不是凌子风能是谁?又能是谁?没跑,就是他了。田红英觉得在心理上已经靠到这个男人身上了。她可不是遇事犹豫的人,该是自己得的,绝不会缩手不前。不过她捺着性子又等了两天。她想凌子风也许会再来的,如果他主动来,那这场婚姻就铁板钉钉了,棒打不散了。如果他不主动上门呢……那她也不会放弃,随后要找上门去。
当然,最好还是男方主动来找她,这样的结果最为圆满。所以,当她看见凌子风出现在柜台前时,眼睛突然亮了,亮光是从心深之地发出来的,光辉如此之强,把对面的凌子风都照热了。凌子风当然不知道姑娘这几天的心路历程,但无庸置疑,自己的到来引发了这姑娘的喜悦之潮,他也被感动了。
田红英甜甜地说:“凌哥你来了?”
又说:“凌哥你不来我也要找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凌试探地问:“什么大事?还是你说的……”
“一半句话说不清,这样吧,正好到午饭时间了,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边吃边谈。”
凌忙说:“哪能让你请,我正该为上回的事谢你呢。再说,按惯例也该男人请客吧,哪好意思腆着脸吃姑娘的请。”
田笑了:“几毛钱的弯头换你一顿请,我可是占便宜了。好吧,这次就让你请,以后日子长着呢。”
这句话让凌子风心中一震,不由看一眼田,她倒是一脸坦然。凌子风想,她这句话大概是顺嘴而出并无深意吧。田红英给相邻商家交待,让代管一会生意,就坐到凌子风的自行车后架上。凌子风找了一家大众化的饭店,那时他口袋里很困窘,基本不到饭店吃饭的,这次虽然是请一位姑娘,也不敢到大饭店里扮阔。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一张白茬桌子上放着一张油腻的菜谱,一碗油泼辣子,两个低档的调料壶。凌子风请田点菜,田没客气,接过菜谱随便点了一荤一素两个家常菜,说:“就俩菜吧,俩人,多了也吃不完。再来一瓶白酒,两碗米饭。”酒菜很快上来,田红英反客为主,抢过酒壶把两个酒杯斟满,问:“凌哥的酒量咋样?”凌说我不行,也就三五盅的量。田红英说:“其实我也不行,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和凌哥喝,咱们都别藏假,要喝个痛快。”
田红英果然喝得豪爽,一杯一杯地和凌子风对干。几盅酒之后,她原就红润的脸庞愈加艳色欲滴,凌子风看得有点发呆了,心中止不住微波荡漾。
田红英红着脸问他:“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我没文化,扮不来淑女样子。”
凌子风笑着说:“哪能呢,你不淑女,我也不绅士。下过乡,上过山,牛屁股后拾过粪,矿洞里挖过铁矿。”
“可你已经改邪归正啦,不不,是修成正果啦。上了大学,现在是工程师。”
凌子风笑着摆手:“技术员而已,33岁才当上个技术员,有啥值得夸耀的?不说它,不说它。小田你的肤色好,喝了酒更漂亮。”他原来想说“娇艳如花”的,但想两人相交尚浅,话到嘴边留住了。
酒过七八巡,田红英开始谈她的“大事”。她先问:如果真干防盗门,得多少钱扎摊子?凌说:如果想办一个正规的公司,也就是生产型的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金不能少于50万。但这一点可以通融,不少公司的注册资金都有虚头,或者是以实物抵资金,或是借钱注册,等两个星期后资金可以动用了,再把钱抽出去还账。当然,这样抽逃资金是犯法的,但大家都这么干,也可以说这是中国绝大多数公司的原罪。或者办成技术型的公司,注册资金少一些,10万就行。技术型公司按说只能提供技术服务,不能搞生产,但这事也可以通融的,上边管得并不严。如果不说注册资金,只说扎摊子的实际花费,包括购必要的设备、租厂房、必要的流资(买材料、电费、工人工资等),打紧了说,得七八万吧。
田红英很欣喜,因为凌子风的回答很流畅,看来这两天他肯定揣摩过这件事,也就是说他并非没有动心。既是这样那就有戏。她说:“我觉得防盗门有干头,主要是市场大、前景好,可以面向全国。全国10亿人,每一千人买一件也有100万件,干这行咋也饿不死的。只要你说技术上不难,就能整。凌哥你干不干?你要敢干,我和你合伙。我把这个店盘出去,再找家里要点,能凑6万元。你再凑点,不就够了?关键是你的态度,我对技术和管理一窍不通,你要不干那我也熄火。”
凌子风迟疑地说:“你有这胆量?要是失败了,你可是倾家荡产啊。”
田红英不在乎:“老天爷饿不死瞎小虫(麻雀),赔光再说赔光的事。我那个店是我爹用500元起家攒起来的,大不了再从500元干起。”
田红英不怕。田红英没文化(初中没毕业)可有心劲儿。她已经相中了这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她想,用共同的事业来拴住他是最牢靠的办法。不管公司成不成,一块儿干了两年后,这个男人铁定是她的了。至于倾家荡产的危险确实是次要的,何况还有武当山道长的话为她壮胆呢。
凌子风则迟疑不决。此前他确实考虑过田红英的提议,有点动心,但远没有到铁了心自断后路扔掉铁饭碗的份儿上。这会儿,原来的担心上又加了新的担心:这位才见过两面的姑娘已经非常信赖地靠在他肩上了,这让他感动,也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不能害了人家呀。他沉重地说:
“英子你让我认真掂量掂量。这是个大事,不能草率。”
田红英眉开眼笑,她听出来凌哥对她的称呼已经变了:“凌哥你掂量吧,不急,我知道这急不得。不管咋说,我信你的,我听你的。”
两个月后,凌子风辞去公职,田红英盘出自己的小店,两人真把一个天乐公司弄出来了。
万事起头难。两人自然做了不少难,但总的说还顺利。最困难时,把货发完后账面上只剩下34元钱,但这时货款已经慢慢回来。公司熬过三个月后,生存关是迈过去了。武当山的道长说过,田红英的“大发”之前还有一道坎,迈过这道坎,以后就顺了。来年年初,他们真的碰上一道坎。那次他们很幸运地碰上一位大主顾,朱黑大哥,是省会的防盗门经销商,原来销别的品牌,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凌子风,又来厂里考察过,说天乐虽然是新牌子,质量确实不错,同意和天乐建立长期关系。头一次订货订了1000件,这是天乐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宗生意,价格也不错,预付20%,货到付全款。
合同顺利签订,凌子风夫妇对合同条款,包括价格、付款条件等相当满意。制式合同最后都有一条:若发生纠纷在何地法院解决。朱黑大哥说要放在省会,他笑着说,在你们这儿,我人生地不熟可没法应付啊,强龙不压地头蛇呀。为了表示诚意,凌子风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合同签订后,他们便投入紧张的生产。那时天乐的资金还对付不了这么大的定单,红英爹妈很支持,把自家房子押到银行贷了款。1000套门很快干完,又连日赶夜发到省会。天乐账面上只剩下2000元钱,连这个月的电费和电话费都不够交。但这时,那个豪爽义气的朱黑大哥突然变卦,说天乐防盗门价格太高,必须降价20%。20%!这个产品的纯利润率有13%左右,在机械行业,这是相当不错的利润率。但按朱黑说的数降价后,不但不能赚一分钱,还要赔上7%。
凌子风捺住怒火,在电话中同朱黑“蘑菇”,向他求告,但对方根本不讲道理,说:
“要么咱们改合同,要么我一分钱也不再付。让我把货退回去?甭想。”
凌子风想去省会打官司,他想,这么公然的违约,法院总不会向着那个无赖吧。不过,他事先通过省会的朋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位朱黑是白道黑道路路通,省会法院中有不少铁哥儿们,所以他才坚持要把合同纠纷的解决地点放在省会。
凌子风脸色铁青,把自己关到屋里整整一天。他比别人更清楚眼前的危险,作为总经理,他的心理负担比别人更重。刚起步的天乐碰上这档事儿,铁定要夭折。因为依他们目前的资金状况,别说打旷日持久的官司,连往省会跑的路费都付不起几次。如果资金紧张的风声传出去,分供方都来逼债,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客户也会对公司的前途产生疑虑,那即使打赢官司,公司也早就一败涂地了。如果公司失败,田家投的钱全部泡汤不说,连田家二老的房子也要充公,真真成了丧家之犬。他后悔自己在签这笔订单时考虑不周,没有让对方全部付款后再发货,但话说回来,在买方市场中很难争取到这样的付款条件的。再说,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无赖?
那是个黑色的一天。很久之后,凌子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氛围: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无能为力的狂怒;还有咬碎牙齿的仇恨。那一天里,他最顽固的念头是杀人,到省会去捅了朱黑,再去偿命。他没把这个念头付诸实施,绝不是怕死,而是丢不下爹妈,丢不下田红英和将会变成丧家之犬的田家二老。这一天的思想激荡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要变成杀人犯实际是很容易的,关键是看这个人在世上还有没有牵挂。
晚上他打开门,把一直候在外面的田红英喊进来,说:“还是退让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只有退让才能保住公司。再和那个无赖谈一下,在咱们降价10%、最多13%的范围内同他达成交易,让他把款尽快打过来。”
他说话时声音嘶哑,眼中满是红丝。田红英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但对他的决定却颇不赞成。她问:“你降价就能保证他把款打过来?”
“那时就只有同他拼命了。”凌子风苦笑着说,“不过,我想那无赖只是想讹点钱,并不想玩命,把事情弄到不能收拾的地步。所以,我分析,大概能在降价10%的盘子上达成交易。”
田红英闷着头不说话,明显她不赞成这个让步。凌子风为她分析了公司目前的危险,说这会儿不是争强的时候。只要能及时要回货款,公司就能马上恢复运转,为此扔掉七八万元利润值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要那无赖把吃咱的钱吐出来!”
田红英闷头想了一会儿,果断地说:“我去省会见见他。我说不通你再上,再按你那个意见办。”她看出凌子风想反对,摆手止住他,说:“我是董事长,这事你听我的吧。”
乍一听到这句话,凌子风着实吃了一惊。没错,田是董事长,而自己只是董事会聘用的总经理。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呢,公司成立一年多来,凌子风一直是毫无疑问的当家人,他在技术上、管理上的能力要比田红英强,这是不用怀疑的;何况两人的关系基本已经明朗化,属于夫妻开店。既然是夫妻店,那自然是妻子听丈夫的啦。田红英从未对此表示过疑义,反倒人前人后说凌子风是她的靠山。她搬出董事长的官衔,这是第一次。
既然红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凌子风没法反对。但红英不光是他的董事长,还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不负责任。他说:“那好,你去一趟。但我一定要跟着去,你是我的女人,不能让你独身一人,贸然进朱黑的狼窝。”
田红英很感动,钻到他怀里亲热一会儿,说:
“子风你知道不,你这句话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动听。”
但最后她说:“你还是不能去。有句话是‘好男不跟女斗’,实际就是赖男人也怕女人闹,我一个没文化的娘儿们我怕啥?我跟他寻死觅活,站大街上撒泼,抹眼泪上吊。说他只敢欺负女人,叫他在道上没面子。要是你跟在后边,这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你说是不是?你放心,他吃不了我。”
最后还是她一人去了,那时公司正处于非常时期,得有人在家撑着门面,两人确实不能同时离开。凌子风在家等了两天,这两天就像200年。朱黑那种无赖什么手段不敢用?这会儿田红英面临着什么危险?被囚禁,挨打,失身,都是有可能的。越想越担心,觉得自己竟然放她一人进狼窝,简直是王八蛋的行为。他被内疚感苦苦折磨,急于和田取得联系。但那时田红英还没有手机,无法联系,只能苦守在公司的电话机旁等田的电话。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接到田红英的电话:
“子风,我这儿一切顺利!全部货款的现金支票已经揣在怀里啦。为了保险,我打算包一辆出租回去。马上出发,晚上九点左右到家。”
电话中红英意态飞扬,兴奋劲儿隔着400公里的电话线都传过来了。凌子风大吃一惊,惊定后是深深的疑虑。对朱黑这样心黑手狠的黑道儿人物,她怎么能兵不血刃、如此顺利地把钱要回来?莫非……凌子风实在不愿朝这边儿想,但又不由得朝这边想。莫非田红英出卖了色相?打住打住,他不想亵渎田红英,一个已经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女人。但这种念头十分顽固,要想排除也是不可能的。
夜里9点20分,田红英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来了,在京青宾馆203房间,让凌子风即刻赶去。那是个比较高档的宾馆,公司只在接待最重要的客户时才订那儿。凌子风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却在宾馆等。他立即赶去。敲了敲203的房门,门打开一个小缝,露出一只眼睛看看来客,把门缝开大一点,让凌子风挤进去。他刚进去,就被田红英紧紧抱住,先看见一双赤裸的双臂,再看见一具完全赤裸的身体,头发上滴着水,正在沐浴的田红英脸色分外红润。浴室的门大开着,莲蓬头哗哗的响。凌子风心中的一团火被轰地点燃了。这一年多来,他同田的关系渐趋明朗,也少不了一些亲热,少不了一些你来我往的攻防战,但尚局限于小打小闹的级别,还没见过这个阵势。两人紧紧拥吻一会儿,田红英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浴室,说:“我马上就要洗完了,你也洗洗。”
她在**上打着香皂,直言不讳地说:“朱黑的脏爪子碰到这儿了,我得使劲洗,洗干净。”凌子风心中一沉,面色也沉下来,田红英看着她,扑哧一笑:“凌子风我知道你咋想的,你放心,他没占着我的便宜。”
她快活地大笑:“子风你知道不?从朱黑那儿出来,我就决定把身子给你,马上就给你。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我恨不得即刻就到家,子风,今天你要了我,可得娶我,一辈子不变心。你要是不愿意娶我,这会儿出去还来得及。”
凌子风没有说话,粗鲁地把她从莲蓬头下拉出来,湿漉漉地抱在怀里,在她脸上、胸前狂吻不止。田红英轻轻推开他,说:“你洗吧,快点洗,我在床上等你。”
等凌子风上床时,田红英先把三张现金支票递给他,是从三个银行开出的,合计55万元,是1000扇防盗门的全部货款。看着这三张支票,凌子风对田颇有些敬畏,她到底是怎么制服了那个无赖,事成之后又能完身而退?办公司这一年多来,公司上下已经认可了凌子风的核心地位。但是,在两个最关键的节骨眼上,却是田红英起了作用。他不得不承认,其实这个女人比他更适合于商场的搏杀。田红英轻描淡写地说:
“妈的,为了这三张纸,差点把我的宝贝丢给那个王八蛋了。所以我从朱黑店里一出来,就决定把身子赶快给你,一分钟都不想耽误,免得以后有啥意外……来吧,来吧来吧。”
凌子风全身的血液被烧沸了,田红英同样是在极度亢奋之中,紧紧搂住他,指甲嵌进他背部的肌肉,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脸喜色。一晚上的镜湖荡舟、轻吟慢唱,田红英得意地说: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不对,是我唯一的男人。你日后要是变心,我撕吃了你。”
凌子风感慨万千,叹息道:“其实你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呀。”
这句话有点词不达意,因为它等于把何若平抹去了。不过田红英理解了它的真实含意,好奇地问:“你和若平姐谈了六年恋爱,真的没到这个份儿上?”凌子风点点头。田红英心中莫名其妙地一阵狂喜,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形之于色。因为,相对于另一个女人的不幸,这种狂喜未免有点卑鄙,至少也是太自私。但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她也无法堵住它。她说:
“那好,我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以后要是我变心,你也把我撕吃了。”
凌子风没有理会她的这些誓言。他想,如果是若平在此刻,肯定不会说这些咄咄逼人的话。他和若平好了六年,确实没有迈过最后那条线。因为若平非常看重它,看成是婚姻之约的最后一个图章,想在新婚之夜再完成这道手续。但死神比婚姻快了一步,于是他就永远失去了若平,也失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最神圣的结合。
凌子风默然了,苦痛又开始噬咬他的内心,就如一个驱赶不走的、牙齿锋利的小兽。田红英很丧气,因为身边这个男人的情热迅速退潮了,陷入对另一个女人的追忆。这未免太煞风景。以后她就会知道,在她与凌子风的婚姻中,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是一个永远的忌讳。她想岔开凌子风的思绪,就说:“子风你想不想知道我去朱黑那儿的历险记?很惊险呢,这会儿我真后怕。”
凌子风说:“你讲讲吧,我在家一直担着心,提心吊胆地等你的电话。”
田红英昨天到省会后,先找了一个便宜旅馆住下。第二天一上班她就赶到朱黑的公司,把他堵在办公室里。朱黑办的是集团公司,旗下有建材、餐饮、装饰、歌厅等好多分公司,占了整整一栋楼,防盗门经销只是其中一个公司。田红英先是软磨,求告,赔了很多眼泪,说朱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不会眼看我倾家荡产吧。朱黑先是厉颜厉色地拒绝,最后说:
“妈的,凌子风那怂货呢?他不出面,让女人来磨叽。我这人怜香惜玉,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这样吧,小英子,你留这儿陪大哥玩两天,只要大哥高兴,立马把你的货款打去。”
田红英低头沉思片刻,问:“大哥你说话算话?”
朱黑满脸喜色,说:“算话,算话。朱黑大哥这身家,十万八万没放在眼里。”
田红英干脆地说:“好,就依你,到我住的旅馆去吧,这儿不方便。”
朱黑开车带她去了。进了旅馆房间,朱黑就开始动手动脚,说大哥就喜欢你这样干脆爽快的女人,你这次一个人来省会,是不是已经存了这个想头?田红英护住胸脯,再次说:
“大哥你可得说话算话。”
朱黑不耐烦地说:“老子已经说过啦,老子吐口唾沫掉地下摔八瓣,咋能不算话。快脱快脱,大哥已经憋不住了。”
田红英说:“你先脱,我去检查一下门户,看看走廊上有没有人。”
她开门出去,迅速踅进旁边的值班室。昨天晚上她给俩服务员送了几包小吃,聊了一两个小时,已经混熟了。她说这次来省会是来要账的,但欠债人是个无赖,肯定不会痛快给钱,又涕泪俱下地说了公司的难处。几个服务员大姐都很同情她。这会儿她急急地对服务员说:
“刘大姐杜大姐,刚进去的男人就是欠债不还的无赖,他非要到旅馆里来谈,肯定是想对我非礼。大姐,求你们帮帮忙,在门外听着,听我喊救命就把门打开。”
两个服务员很义气地说:“放心吧,大姐拿着钥匙扒门上听着,一有动静就开门。”
等她回到房间,朱黑已经脱得溜光,在床边等着她。虽然田红英是早有谋划,这会儿也禁不住耳热心跳。朱黑说:“别磨蹭啦,小英子你快脱,要不大哥帮你脱吧。”田红英佯做害羞地偏着头,不吭声,等朱黑抓住她的领扣,她猛力一挣,几个衣扣被扯掉,连乳罩也连带被扯开,露出半边**。朱黑没有理会她的挣扎,他的两眼已经看直了,伸手攥住她的左**。就在这一刻,田红英突然抓住他的右臂,猛力咬了一口;又伸手在他胸脯上狠抓一下。朱黑鬼叫般喊一声,猛然向后跳了一步:
“你个小婊子想干啥?你找死?”
他的两处伤口都相当深,血珠子迅速渗出来。田红英急忙后退,防止朱黑抓到她。她用手掩住被扯破的衣服,恶狠狠地说:
“我干啥?你想强奸我,撕破了我的衣裳,我反抗,把你咬伤抓伤了。一会儿到公安局验伤,你对公安去讲吧。”
朱黑怒极反笑:“行啊,小婊子有你的,给老子玩这一套。老子黑道白道路路通,还怕了你个小骚货?”
“行啊,你有本事,你路路通,你就花十万二十万去摆平吧。说吧,我的钱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喊救命啦!”
朱黑踌躇片刻,果断地说:“好,老子这次认输,钱给你。你只要敢拿,我就给你。”
“我有啥不敢拿的,没有这笔钱,姑奶奶倾家荡产也是个死。以后你想动刀子姑奶奶陪你玩。”
门外俩人听到屋里有尖叫声,但没有听到喊救命,不放心,大声问:“田家妹子你有事没?”田红英开了门,让两个服务员看到她被撕破的衣服,还有屋内赤身裸体的朱黑,说:“大姐,没事了,他想强奸我,被我咬伤了,现在他答应还我钱。你们先出去吧。”
两个服务员把那个不要脸的男人臭骂一通,关上门。朱黑穿上衣服,冷笑道:“行,我认输,走,这就去我公司财务上开票。田家妹子呀,这笔钱你用着怕不会安心吧。”
“少废话,姑奶奶不是吓大的。”她对两个服务员交待,“我这就跟他去取钱,两个小时后我不回来,麻烦你们打110。”
朱黑冷笑着不说话,开车把田红英带回他的办公室,喊来出纳,叫她开出55万的现金支票。出纳答应着走了。在等着开票的半个小时里,朱黑一直不说话,只是阴冷地盯着田红英。田红英虽说是抱着拼死的念头来的,这会儿也被盯得心里发毛。她硬撑着,藏起心中的怯意,把冷笑一直挂在脸上。不一会儿,一个人进来,伏在朱黑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朱黑得意地狞笑着,转回头说:
“小婊子,凭你的道行,敢跟我朱黑玩这一套?还敢到我的窝里来拿钱?实话对你说吧,旅馆那两个老娘儿们老子已经摆平了,现在借她们一个胆子,也不敢去报警。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吧,让老子玩个十天半月,等我的伤口彻底好了再送你出去,看那会儿你还说不说公安验伤的事。”
田红英的脸变白了,心凉了。她想朱黑说的是实情,如果自己被关在这儿十几天,等出去后即使报案,公安也没法儿取证了。她的勇敢只是鲁莽和冒险,她精心策划的谋略实际上破绽百出,不值得朱黑对付。本来双方的力量实在太悬殊了。这场豪赌她彻底输光,钱没要来还得把身子赔进去。现在只有最后一条路了,她腾地蹿起来,又绝望又凶狠地说:
“姓朱的,你只要敢耍赖,我就一头碰死在你的办公室。你有天大的道行,总挡不住我自己寻死吧。我变成鬼也饶不了你。”
她斜眼盯着墙壁,做好了拼死的准备,颇有蔺相如在秦庭“宁为玉碎”的气势。朱黑倒愣住了,愣了很久,低声骂两句,打电话叫出纳把支票开出来。这回真的在办,半个小时后三张支票拿来了。朱黑说:
“妈的,老子真服你了,要钱不要命的泼货,拿上钱滚吧!”
田红英不敢相信事情会有这样的转机,担心朱黑仍是在骗她。但仔细看看,那三张支票是真货,朱黑也确实放她走了。临分手时朱黑的脸色已经转为霁和,甚至说:“田家妹子晚走一天行不?我设晚宴为你压惊。”田红英当然不敢答应,朱黑也没有坚持。
这场风波之后,朱黑专程来见了凌子风。这是个真小人,对自己当时的图谋一点不隐瞒,他对凌子风说:“我算服了你的婆娘,和我拼命那会儿,紧咬着两排牙,白森森的,活脱一头母狼。老弟你有福哇,有这样的狠婆娘还怕公司办不成?不打不相识,以后我还当你的经销商。”
当然这是场面上的话,凌子风分析,从根子上讲是因为朱黑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他只是一个走黑道的商人,并不是黑帮老大,真闹出人命来,闹得自己蹲巴篱子,犯不上。此后天乐和朱黑确实维持着商业上的关系,一直到今天。
那次也是天乐公司的转折点,此后公司的发展便一顺百顺,一直到今天。
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观看流水。河流平静舒缓,却又不舍昼夜,恰如那些极有耐性、悄悄蠕动的冰川。时间之流裹挟着亿万生灵一同前行,其中就有一对异性,名叫凌子风和田红英的夫妻。我观察着他们,把他们当做人类的标本。我看着他们偶遇,第一次做爱,第一次使用喜多芬(伟哥),看着他们草创一个公司又处心积虑地把它做大。我也能看到他们的将来,看到凌子风离开田红英,回到何若平的身边(何若平在时间的冰冻中复活了);或者凌子风与田红英分手,与自己的秘书小玉结婚,而田红英对他们实施了冷酷的报复(人的经历本来就不只一种可能啊)。我比凌子风更了解田红英,了解这个小女人的所有心机和算计。这些心机并不特别讨厌,因为从本质上说它是自卫性的,是想牢牢占有自己的丈夫,白头偕老。对于这种心机,上帝也会原谅的。
自打结婚起,田红英就对自己的婚姻心怀惕怛。想想两人的初识吧,如果当时她少说一句话,那么这个丈夫就会失去了,足见婚姻的基础是多么脆弱。她并不能(如我一样)看到将来,看到丈夫与自己分手(只是可能性之一),但似乎对这种结局有冥冥中的感应。所以她一直近乎病态地守护着自己的婚姻。可惜她最后没有成功。武当山的道长说她迈过一道坎就顺了,他蒙对了前边的过程,但没有蒙对最后的结局。
我叹息着,从他们所在的时空中隐去,而凌子风则在这个时空中聚拢成形。他刚和妻子谈了央视宣传的事,又在伟哥的帮助下销魂地爱了一场。这会儿他乏了,走进深深的梦境。梦境杂乱而无条理。他梦见自己与红英初识,那个丰腴红润的姑娘斜倚在五金店的门框上,呸呸地吐着瓜子;忽然她把衣服脱光了,一遍一遍地往**上打香皂——妈的,今天让那个王八蛋占了便宜,我得把它洗净;她忽然变成秘书小玉,情意绵绵地盯着自己,凌子风纳闷怎么让小玉闯到自己的浴室来了?赶忙退出浴室,关上房门……
忽然这些梦景全部退场,一个女人从虚空中走出来,越来越清晰。她是从河里走上来的,穿着自家缝制的粗布无袖内衣和花布大裤头,衣裤都湿漉漉的。她借着黑暗的掩护除去湿衣服,开始擦拭身体。她仿佛知道凌子风在虚空中注视着她,便转过身面向黑暗,低声说:子风,明天是我的忌日,你忘了吗?凌子风苦楚地说:我没忘,我怎么能忘呢,今天上午我还在想你。那个女人肯定地说:不过在这之前你差点把我忘了,对不对?而且我知道,你就是今天没忘,总有一天你会把我忘记的,一个人死了,对她的记忆也终归会死的,我说得对不对?凌子风愣了片刻,突然失声痛哭,因为他知道,若平的话很可能是对的……
凌子风猛然惊醒,冷汗涔涔。若平不像是在梦里,就像站在他面前。已经20年了,20年来,自责和痛苦不知蹂躏过他多少次,他也不止一次地梦见她。但今天的梦境格外真切格外清晰。河边柳丝如烟,长草萋萋,透明的河水无声地涌动着,就如凝滞的时空。河中央有一个小岛,此刻黑黝黝地隐在夜色中,从那儿传来一缕笛声,清亮渺远,从水面上滚过来,有如珠落玉盘。那当然是自己(20年前的自己)在吹笛。若平说她最喜欢在河上隔一段水面听他吹笛,说笛声经过河水洗净后最动听,最撩人。他曾好奇地问若平:你说的当真?可惜我永远不能隔着河水听自己吹笛。但在梦中他做到了这一点。若平在侧耳倾听。淡淡的月色浸泡着她22岁的身体。她长发乌黑,体形修长,腹部平坦,大腿和腹部非常白皙,而胳膊腿却晒得黝黑。这是当知青时留下的纪念,到现在还没有褪净。她的**小巧,蓓蕾晕红。然后河水慢慢地涨起来,漫过她的胸部、肩部、头部,一缕长发在水面上飘浮……
她朝这边投过最后一瞥无助的目光,便香消玉殒了。
虽然已经过去20年了,但痛苦的自责仍压得凌子风喘不过气。都怪自己,怪自己该死的疏忽。他为什么要在那会儿离开若平呢?那该诅咒的十分钟,生死竟系在这十分钟上。十分钟后他从小岛上返回,一个女人已经永远逝去了。她没来得及享受一个女人的完整人生,没有承受男人的雨露,没有怀孕、阵痛、分娩、初乳……就这样匆匆而去。他想起若平父母听到噩耗后的痛不欲生,想到他们对自己长达几年的敌意……
他知道今晚自己再也睡不着了,悄悄起身。红英钻在他怀里睡得正香,他小心地把妻子推开,下床,披上衣服。悄悄到书房,到柜子里层拿出那支竹笛。这支笛子已经沉睡20年了,从若平死后他就没吹过,他不愿因它而跌入痛苦的回忆。他来到凉台,躺在摇椅上,沐浴着清冷的月光。田红英很快也醒来,丈夫一下床她就醒了,向来都是这样,似乎她和丈夫之间有着无形的磁场感应。她在阳台上找到丈夫,丈夫静静地躺在摇椅上,笛子横握在胸前,落寞地盯着阳台外扶疏的树影,目光犹如枯井。她知道丈夫那个一年一度的梦魇又来了,懒得劝他,知道劝也无用,便一声不响地退回去,上床睡觉。
她很久没能入睡,想起这几天费尽心机想把丈夫的“灵魂出窍”岔过去,最终也没能成功,心里不免恼火。
第二天醒来,凌子风脸色平静,看不出昨晚失眠的影响。田田外婆已经做好了早饭,在楼下喊他们。吃早饭时凌子风对儿子说:“从今天起把心收回来好好学习,赶紧把耽误的功课补出来。不能翘尾巴,要彻底忘了‘少年天才’那些扯淡话,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咱们自己别当真。知道不?”
田田拉长声音说:“知道啦,我的爹。”
他抹抹嘴巴,匆匆上学去了。凌子风和妻子一块儿到公司,预期的销售高潮是个大事,有必要开个临时董事会。妻子先列席了凌子风主持的经理办公会,是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召开的。会上凌子风正式通报了自己对公司大扩张的预期,然后让各口的副总谈谈自己的意见。
主管销售的周总说:销售方面没问题,只是需要扩大销售网络。此前天乐公司在全国12个省市有常驻代表,其他省市不设常驻,这是按凌总的部署,以减少费用,握紧拳头,主攻最有前景的市场。但这次央视宣传后,估计公司的知名度要大大提高,在其他省市中一定会有不少非预期的订货。我想最好适当增加常驻办事处,再设十个左右。建站费用我已经做好预算,请凌总批准。
主管生产的刘总说:生产方面也没问题。这几年天乐形势好,不少厂家找上门来想为我们搞外联。我们不想把摊子铺得太开,一直很谨慎。现在正好可以适当扩大外联的范围,还可以多压一点采购资金。他怕田董事长没听明白(田红英一般不管财务上的事),解释道:公司对所有外协厂家和分供方都压有一定的货款,大约都占当年交易量的15%左右,合计有2000多万,相当于拿别人的钱来干自己的生意。这些欠债一般采取“上打下”的办法,即下次订货时付上次的款,依此滚动。这样,始终能压着外界一定的货款,但要想再增加压款的绝对值也不是易事。但对于新开辟的外协厂家就不同了,对他们的每一笔压款也就是压款总数的增加,估计能多压1000万左右。
凌子风说:好的。这样一来,咱们资金的压力又可以减轻一些。
抓行管的纪总说:人力资源上没问题,公司早就做好了人力储备,需要时就可招进来。
只有财务赵总有点挠头皮,说看来就我无能,这些年公司一直是快速扩张,所以资金一直很紧。为扩大资金来源,我已经用尽了招数,但眼下凌总要求2500万贷款,又没有抵押,实在难以完成。我看只有凌总自己出马了,凌总同商行李行长的关系比我更硬。
凌子风点点头:“货款的事先交我来办吧。各位对上述议题还有没有异议?”大家都没异议,公司办公会全票通过。“按公司章程,这样大的资金投入需董事会批准。现在转为临时董事会,由田董事长主持。”
田红英和凌子风交换了座位,从侧席坐到主席位上。她笑着说:“还是咱公司的领导结构最省心,除了我之外,所有的经理层和董事完全是一套人马,开完经理会就能转成董事会,屁股都不用挪。我没什么可说的,这些意见我和凌总已经通过气,咱们举举手就行。”
董事会也全票通过,小玉(她兼着董事会秘书)已经利索地做好记录,拿着记录本请各位董监事签字。这是有限公司的惯例,董事们要对自己的意见负法律责任的。随后小玉说:“凌总,央视的记者已经来了,请你去会议室吧。”
会议室里已经布置好了,圆形大会议桌被撤走,搭了一个平台,平台上放着两把不锈钢圈椅,一个圆形玻璃小茶几。墙上是一个放大的公司徽章,嵌着公司的厂训。摄像机已经架好,照明灯和反光板也齐了。廖记者穿着满是口袋的工作服在调整灯光角度,丁记者换了一身优雅的西服裙准备上镜。凌子风说:
“两位记者好。你们真敬业啊,我已安排小玉带你们到县里玩,但她说你们一定要先把采访搞完。”
廖记者说:“凌总别客气,工作第一,正事干完了,玩着也安心。凌总,这是我们和小玉秘书敲定的采访提纲,你看看,做一点准备。你要是有什么新想法尽管提出来。这次宣传既然搞就一定要搞好,搞出轰动效应。不能让凌总你的十万元白花,你说是不是?”
“老廖你是开玩笑,十万元算啥,这次宣传给天乐带来的效益,可不是一百万二百万能打住的。”他低头扫一眼采访提纲,说:“我看这提纲不错,就按它来吧,我不用做什么准备。不过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采访气氛随便些,不要弄得像做广告,而像是拉家常,把话说到用户心里去。”
廖记者笑着说了一句武侠上的行话:“无招之招,乃必杀之招也。行,就按凌总说的办。”凌子风和丁记者坐到台上,采访开始。
丁记者:首先祝贺天乐防盗门制造有限公司,在这次国家质检总局组织的行业质量大检查中,你们跻身全国前十名,天乐牌防盗门成为用户信得过的产品。请问,这些成绩的取得,是不是与凌总的削苹果有关?
凌:削苹果?噢,是的,可以说有点关系吧。
丁(面向观众):凌总在工作上是个非常彻底的完美主义者。听说,如果凌总对部下的工作不满意,就会把那人请去,亲手为他削一个苹果。凌总削苹果是一绝,一会儿我们请他当场表演。他是以此教育部下,任何小事,只要努力去做,总能达到完美的境界。现在请凌总为我们表演。
丁记者递过早准备好的水果刀和苹果。凌笑着说:“我可从没在镜头下削过苹果,但愿今天不会丢丑。”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削起来,转眼就削完了,丁记者接过那个苹果,放在镜头前,果皮还严严地覆盖着果肉,丁记者一提溜,整一根果皮就脱开了。台下一片掌声。采访的气氛被调动起来了。
丁:凌总的手艺出神入化!看了凌总的当场表演,大家一定会相信,把削水果干得如此完美的凌总,当然能干出同样完美的防盗门来。圣人老子有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
凌:谢谢!这正是天乐公司的工作宗旨:务实创新,尽善尽美。
丁:天乐是从83年正式成立,启动资金仅仅七万元。十年之后,天乐已经发展成全国一流的行内企业。请问,你们是如何取得这样骄人的业绩的?
凌:天时,地利,人和。我说的天时不仅指国家政策,还指防盗门的市场。今天我要说几句同行们也许不高兴听的话:防盗门的热销对国家对社会来说并不是好事,它说明我们这个社会的肌体有毛病了。一大笔社会财富,不得不用来帮助一部分社会成员(君子)来防范另一部分社会成员(小偷),做了无用功,变成内耗,而不能用来让人类一致对外,比如发展科学开发宇宙。但天下事本来如此。有人要发展生产力,有人要战争;今天发明了抗生素,明天病菌有了抗药性;发明了神奇的电脑,又伴生了讨厌的电脑病毒;高度发达的社会,对付不了低成本的恐怖主义。至于门、锁——窃贼,更是一对最古典的对抗,至少已经斗了3000年了。我但愿防盗门行业衰落,我们都失业。这不是矫情,不干这行可以干别的嘛,干游艇、电动车、环保机械,相信我都能干好。就像过去药店常挂的对联:“但愿众生皆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可惜,人的良好愿望从来抗不过客观规律,这么说吧,远的不敢说,至少1000年内,“门”这个名词不会从新华字典中消失。既然这样,我们还要把防盗门搞下去,而且干得最好。
丁:好!从这段回答中,我们感受到凌总的哲人情怀。
凌:今天已经说油嘴了,干脆再说几句得罪同行的话吧。请用户们不要把防盗门看得太神,再好的门也挡不住高明的小偷。按照公安部即将颁发的《GA/T 73—94机械防盗锁》规定,机械防盗门锁分为A级、B级,B级一般用于特殊场合,市场上的防盗门大多使用A级锁。A级锁的防范性能怎样?标准规定,其防破坏性开启不少于15分钟,而防技术性开启不少于一分钟。一分钟!用户肯定说:你开什么玩笑哇,我花几百元买一个防盗门,只能防一分钟,谁还要它呀。当然这个标准是偏低了,业内人士正在呼吁提高标准。但最本质的原因不是防盗门厂家没本事,而是价格、方便性等诸多因素综合的结果。银行金库的大门最保险,两套门锁相隔3米,必须两人使用不同的钥匙同时转动才能开启。这种门很保险,给老百姓用行不行?不说价格,单是开门的繁琐也把用户吓走了。更不用说一旦钥匙丢失,那才麻烦哩。所以,永远不要幻想能挡住一切小偷的防盗门,我们能做到的,是把小偷阻挡尽可能长的时间。
丁:非常感谢凌总直率、详尽的回答,在采访凌总前,我确实不知道防盗门中有这么多的学问。
凌:用户也不要被我的话吓住了,上述防技术性开启的最低时间是针对很高明的小偷而言,普通小偷不会这么快就得手。再说,业内有责任心的一些厂家,包括天乐,已经主动采用了高于部颁标准的企业标准,比如,天乐防盗门的防技术性开启是30分钟,防破坏性开启是180分钟,这个标准足以让绝大多数盗贼知难而退。当然,这样势必加大成本,价格也要上去。不过,用户如果在防盗性和经济性之间做取舍的话,应该更看重前者吧。否则,花几百元买一个便宜门只能当摆设,那不是花冤枉钱么。
丁:对,如果一次被盗,其损失就不止一个防盗门的价格了。
凌(提高声音):我今天还要暴一点儿内幕,尽管有人会对我恨之入骨。据我所知,小偷在技术性开启时,为了方便,常用口香糖等东西塞进锁孔,把弹子托住。行窃后口香糖留在锁内,主人就打不开了,于是便会找厂家索赔,要求售后服务。有些黑心厂家为了避免麻烦,干脆使用单排弹子锁,因为这种锁根本不必使用口香糖,盗开非常容易,但不会留下证据。一旦被盗,厂家就会借口说“你肯定忘锁门了”,等等。这些厂家根本没有做人的道德!希望用户提高警惕,不要上当,选择防盗门时,首先要确保这种门不是使用单排弹子锁。
田红英和所有副总都在台下听,常常禁不住鼓掌。凌子风的谈话内容对业内来讲多少有些犯忌,比较胆大,但对听众极有感染力,相信看过这次采访的人,再买防盗门时会直奔天乐的品牌而来。
采访已经进入余兴阶段。
丁:说句题外话。听说凌总的儿子写了一个剧本《郑和与西洋》,电影已经决定投拍,刚刚在北京开了新闻发布会。而你儿子田田今年只有11岁!确实是难得的少年天才。
凌:有点小聪明吧。这部剧本我看过,的确有一点儿内涵。希望电影能拍成功。实际这部电影拍早了一点儿,应该是为2005年预备的,那时是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走在时间前边了。
丁:评论界盛赞剧本的开放式结尾,其中一种历史可能性是郑和继续西进,发现美洲大陆,于是世界历史全部重写。
凌:人类历史在演进的过程中有多种可能。不过请不要认为“中国发现美洲”这种可能就一定更理想、更光明。如果中国人得到发现美洲的荣誉,很可能我们把西方殖民者的罪恶也揽过来了:屠杀印弟安人和澳洲土人、残害黑人、在欧洲建立殖民地,如此等等。不要说什么汉民族“天性和平”之类的话,人在某种特定环境中的行为常常由不得自己。
丁:是吗?这是一个很新颖的论点,可是我不信,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汉民族在最强大时也很少武力扩张呀。不过我们把这个话题抛开吧,那该是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的事。谢谢凌先生接受我们的采访。再见。
廖记者熄了照明,丁记者和凌子风从台上走下来。廖说:“今天的采访据我看不错,有些出格——我是指对一般的采访模式而言,不过也许它好就好在这一点,不拘一格,活泼,有感染力。我们剪裁时尽量保持这种风格。凌总你是员儒将啊,我真没想到一个企业总经理,在商场中沉浮的人,对生活能有这样深入的思考。”
凌子风说:“借你的话吹个牛吧,这辈子我本来应该当作家的,阴差阳错,当了个商人。小生反串花脸,一不小心,小生腔就露出来了。”
廖记者恭维着:“多才多艺,多才多艺。要不儿子也天才,虎父无犬子嘛。”
“此话差矣,你该说‘虎母无犬子’,在田田身上,当妈的基因才是强势基因。田田那点小聪明,得归功到田董事长身上。”
人们都笑了。田红英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丈夫在采访中意态飞场,言辞侃侃,她听着很解气,很为丈夫自豪。看来,这次央视宣传的十万元肯定不会白花。还有他说的那句“虎妈无犬子”,明知只是一句笑谑,但作为女人,仍然觉得心里熨帖。两个记者说:这边拍完了,我们要到车间抓几个镜头,作为访谈的背景,剪辑时插进去。凌子风安排小玉带他们去了。他和妻子走进总经理室,田红英笑着说:
“子风你很行啊,这几年练得,油嘴滑舌。”
“完了,我磨了半天嘴皮,你给来这么一个结论,那样还能打动用户吗?”
“没问题,我都被打动了,何况用户。”
凌子风让她关上门,他要给李行长打电话,2500万货款也是大事,得尽早筹划。李行长在电话中先贺喜,说昨晚看了电视,知道田田的电影已经投拍,真不简单。凌子风说:
“对,已经投拍,各方面的反映还不错,看来我在电影上投的500万不会瞎。还有一喜呢,天乐在全国质量大检查中跻身前十名,央视要做重点宣传,几十个地方台联播,央视的两位记者刚刚对我搞完采访。防盗门行业中重点宣传的,全国唯我们一家。这么一煽乎,明年天乐的产值估计能增加一个亿。不过这样资金就紧张了,你老兄得帮忙,给我弄2500万,一年期就行。”
李行长对天乐的财务状况很清楚,知道天乐发展的势头很劲,财务状况很健康,但多年来一直没有放缓扩张的步伐,所以资金很紧,能抵押的资产都抵押了。他沉吟着:“子风你清楚,现在没有抵押的贷款非常难弄。要贷款委员会集体决定,对追款实行终生责任制。可惜国内没有风险贷款,对贷款限制太多,像天乐这样的好企业,我们想贷都无法操作。”
“不难我能来求你?你放心,我的企业垮不了吧,不会让你坐萝卜的。李哥你说帮不帮忙吧,不帮,我把天乐的基本户从商行迁出去,工行、建行和农行磨我好几年啦。”
李行长淡淡地说:“行啊,只要他们哪家不要抵押能给你2500万,你尽管转走。他们能解决?实打实说,咱市四大行,就商行的政策多少活络一些。”
凌子风立即趁势收蓬:“所以我第一个来找你嘛。其实我并不想天乐大扩张,天乐这十年来一步赶一步,一直没歇脚,活得太累。我原想这两年停下来喘喘气的,但送上门来的机会,又不能硬推出去。等这次扩张完成,我就准备放慢步子,休整两三年。到那时,资金就不会紧张了,那时商行想给我货款,得你李哥来找我开后门。”他笑着,回到正题,“老李你费心,尽量操作一下,把这事运作成。我想在三个月内得到这笔贷款,估计那时候销售高潮就要到了。明晚七点咱们在天福阁见面,具体谈谈。”
“我尽量做工作吧。”
“明晚七点,天福阁。我不用再通知了吧?”
“不用,忘不了。”
挂了李行长的电话,凌子风马上打电话让财务赵总来。田红英问:“成了?”凌子风说:“嗯,他答应做工作,就有八成把握。一是看在老交情份上,再者他确实不敢让天乐把基本户从商行转走,他担不起这个损失。”
赵总进来,凌让他亲自去办一个卡,名字写李满仓,那是李行长父亲的名字。金额是99999元,取这个数是图吉利,是为了破“水满则溢”的谶。他让赵总抓紧办好,明晚请客时就要用。
然后凌子风说:“你们两人先别走,商量一下职工入股的事。公司资金这样紧,正好职工们都想入点股。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建议由董事会号召职工入股,估计能凑千把万。你们说行不行?”
赵总说:“我没异议。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职工们都成了小股东,能增加对公司的向心力。而且,这些都是分散股,不至于影响董事会的决策效率。说白了,大权不会旁落。”
田红英沉默片刻,说:“商行的2500万如果能解决,资金暂时不成问题,职工入股的事缓一缓再说吧。”
凌子风心中不快。他知道妻子心中的小九九。刚才他没在正式会议上提这个建议,就是担心妻子这儿通不过。因为公司若扩了这1000万股,田家的股就占不到三分之二了,而这是妻子从来不愿退让的底线。当然她这么做纯属自卫,并不是存有什么深谋。这些年来,妻子在公司领导层中的影响远不如丈夫,也就是说,如果夫妻之间有了矛盾,甚至摊牌,凌子风无论在董事会还是经理班子中,都可以掌握多数票。那么,为了推翻董事会的决议,妻子必须掌握三分之二的股权(三分之二的多数可以随时改组董事会)。
凌子风从来不曾设想夫妻会反目,而妻子这么如履薄冰地守着这份权力,同样是为了不会出现这一步——而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抛弃丈夫。对这一点,凌子风绝对相信。所以,尽管心中不快,他不愿与妻子在这点上闹气。
赵总是公司的老人,很清楚田红英内心的算计。他看看凌总,没再说话。凌子风平静地说:“那好,按董事长的意见,先不扩股。老赵你赶紧办卡去吧。”
赶着把俗务办完,晚上凌子风要到老地方,陪若平一个晚上。若平辞世已经20年了,尘事碌碌,一年365天中,只有这一晚是完全属于亡人的。凌子风十分看重这个晚上,毋宁说,尘世生活是演戏,而这一天才是真实的。当然这话过分了,他在尘世中的玩弄心机、觥筹交错可以说是演戏,但与妻子、田田、父母之间怎么能是演戏?那就这么说:与妻儿父母的生活是今生的,而与何若平的感情是前生的。前生和今生互不抵触。他对若平的情意丝毫不影响他对红英的爱,他对红英的爱也丝毫不影响他对若平的苦恋。
儿子放学回来,得意地说:“老爹,我今天完全遵循了你的谆谆教导,在学校一点也没有翘尾巴,夹得可紧啦。好多同学,男的女的,都要对我进行个人崇拜,我坚决地拒绝了。”
凌子风夸了他两句,又说:“那个小尾巴连夹也不要夹,全部割掉才好。”
妻子说:“晚上你没去陪俩记者?北京来的贵客,不要怠慢。”
“已经安排小玉陪女客小丁,营销部小陈陪男客老廖,让他们今晚玩痛快。我去反而受拘束。等他们离开前,你我作陪,隆重地请一场,不会怠慢的。”
妻子心中不快,心想我知道你不去的真实原因。那种事比公事还重要?还有一点很讨厌,凌子风平时自戒甚严,从不会醉酒失态,但在若平忌日这个晚上,他总是要醉一场。田红英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醉酒,想跟上照顾他,或者派人暗地保护,但凌子风都坚决拒绝,绝不允许妻子进入这个私人空间。这让她既烦心又揪心。不过她隐忍着,没有说出来。田田高兴地说:
“爸你今晚不出去?那就陪我下围棋,咱们有一个月没过招了。”
当妈的不凉不酸地说:“田田别缠你爸,人家今晚有重要工作哩。”
田田很机警,马上想到今天是若平阿姨的忌日,每逢这一天的晚上,爸爸要到河边去祭奠的,而妈妈照例要闹点情绪。忙说:“没事,你去吧,星期天再找你下围棋。今晚我将就着和妈妈玩跳棋吧,妈是个臭棋篓子,和妈下棋太没劲儿。”
凌子风想:真是个懂事的儿子啊。他摸摸儿子的脑袋,出门去了。
凌子风没在家吃饭,也没开车,步行去河边的伴月酒家。路上他拐到若平爹租住的民房,门关着,敲敲门,听见保姆带点惊慌的声音:“谁呀,来啦来啦。”少顷门开了,若平爹和保姆都有点慌张,保姆的头发也有些散乱。凌子风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佯做未见。
若平妈因脑溢血去世,已经八九年,这些年来一直是凌子风在照顾老头,房子是他给租的,保姆也是他给找的。原来他找的是男保姆,但半年后老头难为情地说:能不能换个女保姆,细心一点。凌子风悟出自己疏忽了,忽略了老头的性要求。其实说性要求有点过分,一位医生朋友告诉他,像若平爹这种年纪,70岁了,性能力已经消磨殆尽,所以与其说是性欲,不说是皮肤饥饿感。能经常挨着、摸着一具温暖的女人身体,对老人孤寂的晚年是一种很好的心理治疗。这之后他为若平爹换了个女保姆,50岁的寡妇,长得还齐整,也干净。他没有对保姆明确名份,只是多加了200元工资,保姆就心满意足地干下去了。现在两人常一起去河边散步,恩恩爱爱的,俨然一对夫妻。凌子风正在考虑,如果两人真对脾气,处得好,就劝老头把婚事办了。
保姆说:“子风吃饭没?薛姨这就做去,我们也没吃呢。”
凌子风摇摇头:“我要到伴月酒家去,今天是若平的忌日。”
若平爹脸红了,他今年忘了女儿的忌日,忙说:“这咋说的,这咋说的,昨天我和你薛姨还念叨哩,今天咋给忘了。”
薛姨也忙为他掩饰:“是啊是啊,昨天你爸还在念叨哩。”
凌子风说:“没事的。爹年纪大了,记性差,有我记住就行了。”
他同两人告别,走出门,心中颇为感慨。若平去世时,她爹痛不欲生,对凌子风可以说是刻骨仇恨。他是当兵出身,丘八脾性,大骂:“你把我花一样的闺女丢到河里,你他妈的还有脸活着!”若平才死的几年,每次凌子风去探望二老,都被老头骂出门去。凌子风默默忍受了,不声不响地继续探望、照料,直到被他们重新接受。现在,想起老头对他的痛骂,反而觉得熨帖,他的骂说明他爱若平,说明这个世上并非只有凌子风一人怀念若平。而如今呢……凌子风并不责备老头偶尔忘了女儿的忌日,人老了,这不算什么。他心中不快的是刚才老头的掩饰,似乎他对女儿的感情是做给凌子风看的,有点假。
看来,再坚固的感情也禁不住时间的锈蚀啊。那么,自己对若平的怀恋呢?在自己70岁80岁时会怎样呢?
但愿它不会被锈蚀吧——天哪,千万不要被锈蚀吧。
伴月酒家在河中小岛上,一道小桥通过去,河水的鱼鳞波中闪着酒家的霓虹灯光。食客不算太多。他预订的那个靠窗桌子上没人,桌上摆着一个牌子:已预订。看见他进来,老板不声不响地撤掉牌子,问:“还是按老样子上菜?”
四个菜很快上来,都是家常菜,一盘炸花生,一盘变蛋,一盘麻辣豆腐,一盘五香驴肉。都是若平爱吃的,那时他们的钱包很瘪,能吃到这样的菜已经非常奢侈了,凌子风记得,他满共只在饭店里请过她一次,是若平被招工后,自己已经当了两年工人,口袋里多少有几个闲钱。那晚要的就是这四种菜,若平吃得非常愉快,那次宴请一直是他美好的记忆。
老板又送来一瓶白酒,两副杯子。凌子风把两杯都倒满,在心中喃喃一阵,然后碰杯,把一杯喝干,另一杯洒在窗外的河水中。他一杯一杯地喝着,祭奠着。店中其他客人注意到了他的举止,好奇地看着。角落里有一个老人也在看他,大约六十七八岁,手背上长着老人斑,穿着黑色衬衫,黑色长裤,戴着墨镜,吃饭时也不取下镜子,似乎是个盲人,但他一直盯着凌子风往河水里洒酒祭奠,看来又不像瞎子。他面前也放着几盘菜,一瓶白酒,一杯一杯慢慢斟着。
凌子风没有理会别人。今晚完全是属于若平和他的,是他们的二人世界。酒劲儿慢慢涌上来,周围的一切都落入虚空中,而他的意识慢慢膨胀,放大,像是踏入了另一个时空。心中的喃喃变成了低声的自语,周围的食客能听到他在呼唤。若平,若平,这会儿你在哪儿?你能听到我喊你吗?凌子风是个无神论者,他很后悔这一点。他宁可相信鬼神,虽然幽冥相隔,终究还有一丝重逢的希望。
一瓶酒已经快要见底,这会儿凌子风喝酒的频率减慢了,更多时间是端坐着,两眼灼灼地看着窗外。灯光融入窗外的月色,疏星忧郁地眨着眼。他仿佛听见河滩上有绝望的喊声:若平!若平!你在哪儿?那是他在喊,这喊声穿越20年的时空,似乎还在河面上回荡。
店内的客人已经不再注意他了,他们笑着,说着,汇成低沉的嗡嗡声,凌子风半醉的意识就像浮在这嗡嗡声之上。只有戴墨镜的老人还在隔着镜片专注地盯着他。然后那位老人起身,拎上酒瓶走过来。老人说:
“两个喝闷酒的男人应该能说到一块儿的。我能坐在这儿吗?”
这会儿凌子风不想让别人走进自己的封闭空间。但老人的声音中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亲切感,就像是父亲对他说话。他点点头,示意老人坐下,喊服务员添上一副杯筷。
老人说:“是在悼念你的亲人吧。”
凌子风点点头。
“我猜,是你的女人。”
凌子风又点点头,突然想对一个外人倾诉一番,这些年他太苦了,这些心事不能对妻子说,对爹妈说也不合适,只能一个人闷在心里。现在,就把这个亲切的老人当成倾诉对象吧。他指指窗外:
“喏,就在这儿,对面的河滩处,20年前死的。那时这儿还很荒凉,没有桥,没有饭店,只长着一人深的荒草。我和若平来这儿游泳,游到岛上玩。后来又游回那边河岸,正要换衣服,我忽然想起笛子落在岛上了,就又游回去。等我拿了笛子回来,若平却不见了,我疯一样地喊,潜入水中找。一个小时后才找到她,已经没气了……”他顿住,端起酒杯一仰而尽,“我真该死,我他妈的去拿什么笛子!”
他陷入了当时的情景:发觉若平落水后,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永远失去若平”的巨大恐惧压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在他焦灼徒劳的寻找中,这恐惧一点点硬化,变成不能逆转的事实。他在水中摸到若平时,若平身上已经凉了。在他攥住若平胳臂的一刹那,她的冰冷顺着他的手臂神经刷地传过来,让他一下子心凉了,结冰了,冰块喀喳喳碎裂了……
老人同情地看着他,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说吧,说吧,别窝在心里,说说就畅快了。”他说:“她的水性不好,对吧。”
凌子风默然点头。
“她带着游泳圈,对吧。你游回小岛后,她不小心把游泳圈落水里,就下水去捞,结果滑到深水区了。”
凌子风看看他:“你猜得不错,游泳圈后来找到了,在十几米外的一个洄水湾,她肯定是去捞救生圈,不幸滑到深水区了。但……你咋知道我们带有游泳圈?”
老人默然片刻。“是那种廉价的塑料游泳圈,上面加盖一行红字:本品不能做生命保险用。很便宜的,大概一两元钱吧。”他说,“你不必奇怪我知道这些,我也是那个时代过来的。我常回去看它。”
我就这样介入了凌子风的生活。我不忍心让他独自在痛苦中踟蹰。不过我也知道,我的介入势必给他带来新的痛苦,无法避免的。可我不能不做。我走上了舞台,但剧本不是我写的,一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舞台上众生的行为。
其实我知道凌子风的一切、若平的一切,可不单单是关于一个游泳圈的细节。我知道他们是1968年秋天结识的,那年凌子风是高三学生,20岁;何若平是初三学生,17岁。某某县知青农场,深秋的原野,已经下乡一个多月的凌子风正在摇耧种麦,三只耧腿犁开松软的黑土,金黄色的麦粒蹦蹦跳跳地钻到土里。一只躲在垅沟里的野兔被惊动,没命地逃窜,十几个知青吆喝着,欢天喜地地追赶。这时,农场新修的土路上远远走来一个姑娘,背着小小的行李卷,短发,圆脸,一对眼睛特别大。她好奇地东张西望,在追兔子的人群中找到熟人,就兴高采烈地喊起来,然后扔下行李卷加入追赶。
这就是凌子风同何若平的初识,过去也算认识的,只不过是在大字报上。两人分属对立的两派,若平是一个初中学生组织的头头,而子风是对立的一个高中学生组织的文胆。这样,凌子风就免不了在大字报上骂骂“叛徒走资派的女儿”,而他自己也免不了被骂做“国军少将的黑崽子”。等他们“粪土当年万户侯”、狂过一阵后,因为同样的原因被赶下乡来。
下乡后,往年的恩怨自不必提,而且两人很快热恋上了。广阔天地里自有许多催生爱情的因素。澄碧的蓝天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在城里何曾见过这样蓝这样大的天空?),朝霞落日,二八月里的巧云。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路边的紫穗槐开着热烈的紫花,堰塘边翻出的头年生土上,篦麻长得特别旺盛,为两人的幽会撑起巨大的浓绿的亭盖。若平喜欢让凌子风在这样的亭盖下吹笛,而自己跑到堰塘对面去听。她说隔着水面听,笛声就像顺水面上滚过来的,而且经过水的过滤,笛声特别纯净,特别清亮。
她最喜欢听凌子风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凌子风曾笑她不懂行,说这并不是笛子独奏曲,没有双吐三吐滑音泛音这类技巧,体现不了演奏者的真正水平。若平承认自己不懂行,她只是凭着本能去喜欢。她喜欢这首曲子的悠扬,空旷,流畅如歌。而且听这首曲子时有一种奇怪的、很久远的感觉,它像从时间深处传过来的。
20年后,身家千万的凌总经理在远为精致的条件下欣赏过不少好歌,高保真,环绕立体声,静音间。有些歌如李娜的《走进西藏》,也是可以传世的好歌,其意境的辽远,其声音的穿透力,都是绝对一流的。但凌子风喜欢是喜欢,却再也感受不到当年的那种震撼,那种刀刻入骨的感觉。他想,对美的欣赏也和心境的纯净有关啊!少年时代那种洁白纯净的感觉一去不复返了。今天的人们每天经受着广告轰炸、伟哥、性交技巧、摇头丸、网络滥情,等等,早已经丧失对美的锐敏感觉。
两人在农场中热恋了三年,又先后被招工,虽然拿到铁饭碗了,但仍然位于社会的最低层,凌子风在100公里外的铁矿山当矿工,何若平在造纸厂当裁纸工。虽然穷,总算有一个可以摆婚床的地方了,两人商定在73年国庆节结婚。
然后就是那场令人心碎的意外。
黑衣人(我)隔着墨镜盯着他,品味着他的自责,品味着他对逝者的苦恋。凌子风在商场中已经搏杀十年,十年来遍地污泥浊水,他的心灵已经被污染了,独独留下一方净土,若平被小心地供在这方净土中。凌子风已经有八分醉了,喃喃地说着不连贯的话。
凌子风说:他比若平早回城两年,后来,等若平也回城后,曾对他说,在这两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盼着凌子风的来信,盼得很苦,很痴。每一封来信她都要看上二三十遍,直看到下一封信寄来。
凌子风对黑衣人说:“我那时刚到矿山,活累,时间紧,一般隔两个月才给她去封信。我太自私了,为什么没有想到她那边的盼望?如果早知道,我会一天写一封信。”
他说:“我真悔呀。如果知道游泳那天她会出意外,我会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把她抱在怀里捧在手中。我会终生监督她不近水边。可惜……要是那一天能重新过,让我付出什么代价都行,我的全部家产,甚至拿我的命换她的命,我都乐意。”
他听见黑衣人说:“其实我能做到这一点,能带你回到过去。”
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凌子风吃惊地问:
“你说什么?”
黑衣人又重复一遍:“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对,时间旅行。它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黑衣人看看对方怀疑的目光,笑了:“我知道你一半会儿不会相信。不过它很容易验证的,走,到若平溺水的地方,我马上验证给你看。”
黑衣人唤过饭店老板,结了两人的账,搀着酒醉的凌子风走出去。老板疑虑地看着他俩的背影,觉得这个戴墨镜穿黑衣的老人有点神秘,带点鬼气。凌子风是老板的熟客,是本市某公司的老总,每年都要出手大方地预订这个靠窗的座位。黑衣人这会儿带他出去干什么?老板想唤住凌子风,但觉得自己的制止师出无名,犹豫中,两个客人已经出门了。
外面是八月的秋夜。月色空明。小岛上是霓虹灯的天下,粉红色的灯光挤走了月色。对岸的路灯映在水里,排齐了往远处延伸,与岸上的灯列形成对称的图景。20年前这儿可不是这样,20年前这儿没有任何灯光,只有月色,月色中的垂柳、芭茅和苇子,月色中的河面,月色中的笛声,月色中的恋人。凌子风的脚步不太稳,不过冷风一吹,头脑清醒多了。他问黑衣人: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能带我回到过去,救出若平?”
我说:“我能带你回到过去,至于救出若平……再说吧。”
我们沿小桥走到对岸,在垂柳树边停下。我说:“你看这柳树已经有两抱粗了,20年了,它也老了。你看这河面,20年前水面比这儿大,那时这儿帆船如云,河边有妈祖庙,是北方七省唯一的内陆妈祖庙。现在上游修了水库,船运已经绝迹了。再往前溯,58年大跃进时,大炼钢铁,学生们都来这儿淘铁砂,你也来过,那时你是小学四年级学生,对不?小学生难免贪玩,你曾发明了一个游戏:把短把小洋锹顺着水面往前掷,圆弧形的锹面能起到水翼的作用,借着水翼的浮力,小洋锹能冲很远,小火箭似的。你和同学们迷上这个游戏,每天回家前要玩上一会儿,直到一天,你被冲过来的小洋锹砍伤了脚踝,在家睡了半个月。对不?”
凌子风震惊地看着我。在我指出这些细节后,他开始相信我不是骗他。我指着对岸说:
“那时城里人都在这条河拉水吃,因为河水比井水甜,尤其是各家茶馆必然用河水。一排排木制的拉水车停在岸边,挑水夫顺着陡峭的台阶,一桶桶把水挑上去,装到水车里,再用车拉走。这儿的百十级石阶被桶里溅出的水浇湿,从来没干过,上面长满青苔。这些情景我想你肯定记得吧。”
我们扫视着月色下的河面,陷入沉思。耳边响起拉水车辚辚的响声。挑水夫一步一步上台阶,在青石台阶上磨出深深的脚印。时间被踩进脚印中,变成固化的历史。
老人总是怀旧的。往年的经历,即使是很普通的经历,经过时间的磨洗,也会变成宝贵的记忆,亲切,温馨,让你心中隐隐作疼。凌子风记得我说的一切,不过,一个45岁的壮年人还不能理解老人的苍凉。而且这会儿他的心思全在若平那儿,盛不下这些黍离之思。他小心地催问:
“您说带我回到过去?”
我说是的。走吧,到那边,那是当年若平溺水的地方。我在途中停下,说,你看这儿,这儿曾发生过一个历史事件呢。西汉末年,绿林起义,拥更始帝登基,登基大典就是在这片河滩地上举行。我曾在时间旅行中顺便参观过,一场乱糟糟的闹剧而已。扯远了扯远了,回到20年前吧。呶,就在这儿,当年你和若平从这儿下河游泳的。
凌子风的酒劲儿已经差不多全醒了,感伤地盯着这片河岸。20年了,这一带的景貌已经大变,他顶不真是否确实是在这儿。他不敢相信黑衣老人说的话,但又宁愿这是真的,因为只有相信这位老人,他才有希望再见若平一眼。黑衣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圆圆的,用手摩挲一下,说:
“注意,我们要返回了,要返回了,到20年前。”
经历B
本经历起始点:1973年8月16日
眼前的灯光倏然熄灭,只余下清冷的月光。月色下的垂柳如剪影,这会儿没有风,柳丝一动也不动地贴在夜幕上。河中的小岛失去了明亮的轮廓,变成黑黝黝的一团,屏住声息蜷伏在月色中。只有水流是活的,水流带着点点银光,缓缓向下流去。凌子风迷茫地睃着四周,一时片刻还不能适应景貌的变化。不过用不着黑衣人再解释了,因为有两个人已经从朦胧月色中钻出来,一男一女,是从小岛上游回的。女的腋下套着游泳圈,男的从容不迫地划着水,用一只手推着游泳圈。两人越来越近,凌子风突然浑身一震,他已经认出,这就是20年前的自己和20年前的若平。25岁的凌子风身材瘦削,赤着上身。若平穿的不是游泳衣,那时女人还不时兴穿泳衣,她穿着自制的粗布衬衫,花布大裤头,这身内衣凌子风很熟悉,因为若平下乡时穿过三年了。那两人在嘻笑,若平用水泼同伴,同伴在躲避。但没有声音,一丝声音都没有,像是一场无声电影。
岸上的凌子风震惊地看黑衣人,黑衣人用手势让他安静,看下去。
那两人游近,湿淋淋地上了岸,从黑衣人和凌子风身边走过,但对他们视若无睹。凌子风疑问地看看黑衣人,后者简单地解释道:
“你不用奇怪,我们和他们是处于异相世界,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我们的。”
那两人在不远处立定,旁若无人地亲吻。游泳圈还卡在女人的腋下,显然碍事,男的取下它,顺手抛在地下。然后男的把手伸到女伴的衬衫里,撕扯着,央告着,女的则笑着抗拒。最终女的顺从了,把衬衫撩起,男人俯下身,把一朵蓓蕾含在嘴里。
凌子风觉得一阵战栗袭来,身上有麻酥酥的电击感。不必怀疑了,眼前的那两人确实是20年前的自己,和自己的恋人。那时他们已经相好六年,男女间的亲热当然少不了,但若平在这方面相当保守持重,她说要把自己的身子留到新婚之夜再给丈夫。凌子风也同意了,郑重地许下诺言。他也是个爱情完美主义者,认为新婚之夜的结合是最完美的。当然在耳鬓厮磨中坚持这种诺言很难,需要不时同男人的欲望搏斗,那天夜里在河边的亲吻就是最越规的一次。他还清楚地记得,当他的嘴唇触到那颗蓓蕾时,若平同样是遭电击一般,浑身抖颤。
这些回忆闪过时,凌子风再次感到甜香的醉意,甜香中又带着痛楚。他捺住心头的激荡,定睛望去。那边若平已经推开恋人,把衬衫拉下来,然后推恋人转身,她要换去湿衣服。那个凌子风(25岁的凌子风)忽然敲敲脑袋——笛子忘到小岛上了。他转身要下水,何若平赶到河边交待几句话(她是在说:你在岛上吹一曲再回来,今天我还没有隔着水面听呢),凌子风就挥臂向小岛游去。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但所有的对话和情节凌子风烂熟于心。20年来,他把这些经历咀嚼过多少次啊。那个25岁的凌子风逐渐没入月色之中。这边若平已经脱去衣服,揩干身体。四周寂无人影,凌子风和黑衣人对她是不存在的,朦胧的月色是很好的掩护,若平没有急着穿衣,她走到河边,抱紧赤裸的胸部,含笑聆听着。此刻应该已经传来笛声,还是那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忽然若平看见游泳圈滑到水里了,这会儿正挣脱水草的羁绊,缓缓向下游漂去。她急忙在岸上追了几步,然后小心地下水,伸长右臂去抓游泳圈。
凌子风站在异相世界里看着这场哑剧,看着若平青春的身体。若平在无声地行走,在聆听无声的音乐,而凌子风(还有黑衣人)也一直不说不动,似乎陷在一个很深的梦魇中。直到若平要下水时,凌子风才从梦魇中惊醒,他知道下一步意味着什么。他嘶声喊:
“若平不要去!不要下去!”
他拔足向她奔去。但若平听不见,没有一点反应。她仍旧小心翼翼地涉水前行,去抓那个游泳圈。忽然她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她惊慌地喊着(无声地喊着),挣扎一下,终于跌入水中。
这时凌子风已经赶到了,立即跳入水中,水花四溅地向若平跑过去。水深了,他甩着双臂游去。若平在水里挣扎,他扑过去抱住她——他的怀中空无一物,若平像光烟一样从他的怀抱中散开。不,她仍在那里,她的身体在缓缓下沉,两手仍在水面上摇动。凌子风又扑过去,但那具身体仍是一团光烟,只有水面是真实的。凌子风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若平沉入水中,只剩下长发在水面上漂浮。长发也沉下去了,只留下一串水泡。水泡渐稀渐少,水面归于平静。
凌子风被绝望彻底摧毁。20年来,每当回忆起河边的一幕,他就会感到这种绝望,感到无能为力的狂怒。但只有此刻的绝望最为锥心:他是在亲眼看着若平坠入死亡!他嘶哑地喊黑衣人:
“我抓不住她!抓不住她!你快下来帮忙啊,你这只冷血动物!”
我怜悯地看着河中的凌子风,低声说:“没用的,我帮不了你。我告诉过你,我们和他们处于不同相的世界,不能有实体的接触。你所接触的水面实际是20年后的水面。其实我可以带你同相进入的……你先上来再说吧。”
月色中钻出一个人影,那是25岁的凌子风从岛上返回了。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噩耗在等着他,轻松地划着水。他刚刚在岛上吹了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好姑娘”,吹得兴高采烈,却不知道他的好姑娘正在死亡中挣扎。他爬上岸,没见到若平,开始寻找。开始他以为若平是藏起来了,一点不着急,满脸嘻笑。喊了一会儿,仍不见若平,却发现若平的衣服包括内衣内裤都扔在地上,他觉察到不正常,眉头皱起来。忽然他看见十几米外的河面上,游泳圈挂在一丛水草上,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一刻也没耽误,立即扑入水中,四处寻找。他用手摸,用脚踢,发疯般在水里折腾,还不时停下来,用手捂成喇叭大声喊叫。但没有声音,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无声世界显得十分诡异。
他一直在绝望地寻找,力气耗尽了,在水里跌跌撞撞、沉沉浮浮;精神也近乎崩溃。他哭着喊着,但他喊不动天地,天地无言亦无情;他拉不住时间,时间无言亦无情。岸上的凌子风(和我)苦楚地看着他,刚才的演员这会儿成了观众,锥心的剧情再次上演一遍。40分钟后他才摸到了若平的身体,不,应该说是遗体了。若平的身体已经变凉,在接触到若平身体的一刹那,冰凉顺着凌子风的手臂神经电射到心里,他的心脏在刹那间变凉了,冰冻了,喀喀喳喳地碎裂了。
岸上的两个人也在同一时刻感受到死亡的冰冷。
姑娘的体温一丝一丝地降低,意识伴着体内的热度向四周飞散。你飘飘摇摇地向水中沉去,向死亡中沉去。你在深水洼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不再挣扎,安静地蜷缩在水底。只有你的长发还伴着水草摇曳不停,那是最后的死亡之舞。
那边的笛声还在继续,笛音悠长,情意绵绵。他怎么能用这样热烈的笛声为你送别?但你不要怪他,他没有料到啊,他怎么能料到死神会突然袭来?正如你也没料到。否则你不会为一个廉价的游泳圈而轻抛生命。你一走了之,把终生的痛苦留给爹妈,把终生的自责留给恋人。如果九泉有知,你会比凌子风更为自责吧。
你去了。以处子之身,22岁的妙龄。你还没有经历过新婚之夜男女交合的震颤,没有经历怀孕、胎动、阵痛、分娩,没有听到第一声儿啼,没有感受到婴儿噙住乳头时电击般的麻酥感。没有看到儿女成人,喜结良缘;没能与丈夫白发相伴,孙辈承欢膝下……这些都是一个女人应该经历的幸福,但你却全都抛弃了,很草率地抛弃了。当然你也同时抛掉了一个女人一生的磨难:分娩前的阵痛,半夜哺乳的劳累,儿女生病时的煎熬,贫寒生活的折磨,容颜的枯槁,也可能还有丧夫失子的哀痛……
死亡原来是这么轻易。死亡便是永恒的安静。不再有焦虑苦恼,不再有欲望企盼,没有欢乐也没有苦楚。如果能唤你醒来,你愿意回来吗?不是在公元1993年苏醒,那时已经太晚了,你所爱的男人已经同另一个女人结为一体,他的生活走上了另一条岔道,不能再回头;而是在此刻,在你刚刚开始拥抱死亡的此刻唤醒你,把此生应该得到的幸福和磨难都还给你。你愿意苏醒吗?
我能唤醒她。不过我知道,对“原人生”的修剪不会让它变得完美,幸福和痛苦永远相伴,就如硬币的两个面。
凌子风(25岁的凌子风)踉踉跄跄把若平拖上岸,开始施救。他按压胸部,嘴对嘴度气,用拳头捶击心脏,用尽了他能想到的办法,仍是回天无力。他最终彻底绝望了,跪在死者身前号啕大哭。我和凌子风(45岁的凌子风)听不见哭声,但我们知道,那哭声一定撕心扯肺,像荒野中孤独的狼对月长嚎。
此刻我和凌子风只能做木立的观众。河里的水在流,均匀,冷静,无喜无怒,一去不复回;时间也在流淌,均匀,冷静,无喜无怒,一去不复回。我们看着那人为死者穿衣,穿衣时他的泪水仍不时夺眶而出。他抱上恋人的遗体回家,一步一步,在沙地上留下一串脚印,留下凝固的痛。
河岸上留下我和凌子风(45岁的凌子风),他僵立如石像,脸上表情也如石像。我碰碰他,他迟缓地侧过身,用鳄鱼一样的目光毒视着我,我想此刻他最恨的人就是我了。他哑声说:
“你干什么要带我来?你不能救她,干嘛让我再亲眼看一次?”
我叹息道:“其实我能让你救她的。我刚才已经说过这句话,你在悲痛中没有听见。我们现在是用‘异相入’的方式回到过去,我们也可以同相进入的,那样我们就能影响过去的经历。”
他的眼睛放光了,在月色中灼灼如灯:“你说能救活若平?真能救活她?”
“能。”
凌子风不敢相信,又非常愿意相信。他急迫地看着我。我叹口气:“当然那不是一件简单事,一句半句说不清。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回到1993年。”
经历A(之二)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16日
我带他跨过20年时间。像是剧场中倏然间场景转换,霓虹灯光忽然亮了,黑黝黝的荒岛灯火辉煌,流水带着点点灯光,整齐的路灯映在水里,岸上水下,一齐向远方伸展。凌子风眨眨眼,适应了周围的强光,似乎从一具僵硬的外壳中跳出来,连他的为人也变了。刚才,在回到20年前的河边时,他似乎蜕变成25岁的、感情外露的青年,但现在他已经变回“凌总”,一个在商场中搏杀了十年的商人。他以总经理的冷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
“先生,你刚才说,你能救活若平。”
“对,用同相进入的方式。”
“我相信你,虽然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但毕竟你已经带我回到过去了。我相信你的法力。”他看看我,“我想你在救人前可能要提一些条件,包括金钱上的条件。请直言吧,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非常乐意地答应。”
我苦笑:“不,没有任何条件,凌总经理的商场规则在我这儿没用。不过,在同相进入过去之前,我得告诉你所有的实情,否则对你是不公平的。”
“请讲。”
“我能带你同相进入过去,这是没问题的。你能救活若平,这也是没问题的。但人在时间中的经历就如冰川,在它液态流淌时你可以很轻易地改变它,比如可以推一道土堤,或者扔一块石头,都能改变它的流向。而且这种改变自然天成,不会留下痕迹。但冰川一旦凝固,你再去更改,就会引发预想不到的错位、断裂和崩塌。”
“你是说……”
“我是想告诉你:正常的人生属于个人只有一次。人生中有幸福也有不幸,在它们来临前,你尽可以努力去追求它或者是躲避它,你的努力能够影响你的人生进程。但一旦它们成为既成事实,就是宿命的,不可更改的。用量子力学的术语,就是‘你的经历发生了不可逆的塌缩’。即使你得到一只神通广大的魔环,可以回到过去删改这些经历,追回‘已失去的’幸福,逃避‘已降临的’不幸,也势必造成新的错乱。你并不能由此得到完美的人生,甚至会陷入更深的痛苦。”我苦笑道,“我并不是一个哲人,这些道理只是我持有魔环之后的人生总结。”
凌子风注意地看看我,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魔环”这个词。他没有犹豫,很干脆地说:“这些都不必说了,你只说能不能救活若平?”
我点点头:“这一点你不必怀疑,肯定能救活的。”
他说那就行,别的你都不用说了。他看看我,又补充道:“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我知道他不可劝阻。一个没有亲历人生的人不知道什么叫宿命。其实连我也是如此啊,连我也不能自主地决定我的行止。我们走上了舞台,但剧本并非我所决定。我摇摇头说:
“我对你没有什么大恩,也不会要你的什么‘后报’。说不定你以后会恨我的,恨我搅乱了你的生活。你慎重考虑两天吧,不必急着做出决定。两天后我还在这儿等你。”
凌子风说:“好的。我还没有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摇摇头:“你不必问,以后你自然会知道的。再见,我要走了,要回到我的时代。”
凌子风同黑衣人握手,眨眼间,黑衣人消失了。
这两天对凌子风来说又漫长又短促。漫长是对若平而言,既知道若平可以救活,当然恨不能立即实施,但他不得不等到两天之后,而若平不得不多死两天——这样违犯逻辑的话有多别扭;短促是对家人而言,他回到过去只是为了救活若平,并没打算改变自己的生活,没打算抛掉事业,抛掉田红英和田田。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一旦救活若平,他的生活说不定会有很大的变故。所以,这两天同家人的相处就格外宝贵。
第二天是星期六,他照常上班。央视两位记者的采访拍摄已经完成,凌子风安排他们到各个著名景点玩,小玉全程陪伴,坐公司最好的奔驰。他原来安排了一次高规格的送别宴请,但俩记者游玩心切,说:
“凌总咱们别来这虚套,老实说,这些宴会我们早吃腻了,还是省了吧。给你省点钱,给我俩省点时间去游玩。”
凌子风也就没有勉强,说恭敬不如从命吧。
晚上宴请商行李行长。他在天福阁要了一个小雅间,席上只有他和李行长两人。在大厅里另安排了一桌招待随行的两个司机,还有公司办公室的老曲。凌子风对类似的秘密交易一向十分谨慎,这在地方头面人物中是有口皆碑的,因此这些人和他打交道都放心。李行长的眼很贼,一眼就看出凌子风眉间淡淡的忧郁,便问:
“我看你有心事,而且是大心事。怎么了,是公事还是家事?”
凌子风不想告诉他实情。那是属于他个人的秘密,甚至是属于20年前的他,而不是今天这个搞台面下交易的凌总。但他担心李行长多心,便多少透了一点儿。他说,昨天晚上是我头一个恋人去世20年的忌日,她是溺水而死。我到河边悼念她,酒喝多了点。
李行长连连说:“难得难得,多情种子呀。实话说,20年前我当知青时也有一个相好,农村人。我回城后把她断了,当陈世美了。论起来这事有点缺德,但我没办法,你知道那时儿女的户口随妈不随爹,我得为后代的一生着想。20年了,如今,不定哪时候想起她来,也真想。”
凌子风笑问:“没打算重温旧情?”
“没有没有。不敢见她呀,我怕见到一个40多岁的农村丑婆娘,把心目中留存的形象破坏了,我给她寄过几次钱,没有留名……第一次我到她家,她妈给烙葱花饼吃。你知道的,这在20年前的农村可是稀罕物,那时连红薯面窝头都难吃到。她家是大队干部,条件好一些。她家烙饼那个香呀……现在什么吃不到?山珍海味,狗球驴屌,任啥也吃不出滋味。”
凌子风说:“今晚就咱们俩,你点菜吧,狗球驴屌尽管点。”
李行长笑着说:“平常吃桌都是吃派头,酒菜档次要是低了,客人没面子。今天就咱哥儿俩,不用来那一套,来点清素的就行。”他点了几个素菜,两碗鱼翅粥,要了一瓶茅台,“天福阁的锅贴面很有名,主食就上两碗锅贴面吧。”
服务小姐出去了,两人天南海北聊了一会儿。凌子风没提贷款的事,他知道李行长既然来赴宴,那就是把银行内部的圈转圆了。他掏出一张卡递过去:
“我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文化茶社,送我几张贵宾卡,给你一张。那儿书不少,都是高雅读物,有空了去浏览浏览,也能冲一冲你的满身铜臭。”
他实际递过去的是两张卡,读书卡盖着那张99999元的银行卡。他知道现在的头头们贼精,即使是两个人的交易也怕,怕秘密录音秘密录像。有读书卡作掩护就不怕了,两个人的对话和动作滴水不漏,就是有秘密录像又能抓住什么把柄?李行长对他的谨慎非常赞赏,很有深意地看他一眼,接过卡,看也不看,装到口袋里。凌子风说:
“我这儿还有几张呢,你那儿有谁需要,尽管说。”
“给老苏弄一张吧,其他人就不给了,都不是读书的料,给也白费。”
“好吧,我随后给老苏送去。”
小姐把酒菜送上来,两人的正事也谈完了,以下是轻松的闲聊。等一瓶酒快见底,李行长的酒劲儿上来,说话的内容开始不入流。凌子风说:“喝酒喝酒。”心中对这家伙有点鄙视,他早知道姓李的这种德性,蛮精干满义气的一个人,就是在女人上有点下作。海聊中李行长也提到凌子风死去的恋人,凌子风连一句也没接。他想在这种场合下,单是提起若平的名字都是亵渎。而且,在昨天重温了20年前的场景后,今天凌子风总有点恍惚,“那个”凌子风和“这个”凌子风不大像是一个人,其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另一个是演员。那么,哪个凌子风是演员呢?
宴会结束,凌子风说:“我让公司的老曲为你安排余兴节目,你玩个痛快,我家里有事,失陪了。”他打手机唤来楼下大厅里的老曲,同李行长告辞。
老曲在这方面是行家,身上揣着一个黑皮小本本,里面至少有1办公司就不得不学孟尝君,手下食客三千,包括鸡鸣狗盗之徒。他自己从来不涉足色情场所,虽然这么着在社交圈子中显得格色,有点不是自己人的味道。不过时间长了,社交圈子中都知道了他的生性,也就不勉强他。田红英深知他的为人,对他在外应酬向来很放心。当然这并不妨碍她时刻警惕地盯着丈夫。她说这种专情的男人好是好,但一旦对哪个女人动了情,那可是八匹马也拉不回来,她得防患于未然。
离开天福阁,凌子风开车回家。下意识地,他来到若平爹的住处。大门关着,从门缝里泻出一线灯光。听见保姆薛姨在大声说着什么,若平爹的耳朵背,两人说话一向像吵架,但吵吵嚷嚷的,便吵出晚年的甜蜜来。凌子风把车停下后,又不想敲门了。虽然昨天他又“看见”了若平,但此刻对若平爹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不是若平爹不爱女儿,但若平离去太久,老人已经习惯了,已经走进了新的生活(和薛姨一起),这会儿贸然打乱老人的心境,不见得有好处。
还有,究竟能否救回若平?昨晚,在黑衣人带他亲睹20年前的场景、并娓娓道出许多别人不可能知道的细节时,他完全相信黑衣人的神通。但这会儿,离开黑衣人后,似乎黑衣人的“力场”减弱了,他又开始怀疑起来。毕竟这事太不可思议。
他调转车头,回到自己的父母家。今天老爹精神很好,见到儿子回来,喜得了不得,拉着儿子的手,急切地诉说着。凌子风一听,懵了:老爹今天说的是爪哇话!一句也听不懂。细细品品,他说的是陕北话,但乡音很重,很艮,难以辨听。凌子风非常奇怪,爹从17岁起就离开老家,在外乡上学、教书,在外乡成亲,早把乡音全改了,怎么一夜之间会全面复辟?他惊异地看着老娘,娘说:
“听不懂吧?是陕北话,你爹的家乡话。我也纳闷,你爹咋突然就改回到70年前的口音呢?”
“他说的什么?”
老娘直摇头,“我也不懂。你想,打从俺俩结婚以来,他从没说过家乡话呀,我咋能懂呢。我认真听了一天,听出来几句,好像说的都是家乡的事,荞麦饸饹,临潼水晶柿子,坐牛车赶庙会,吃梨膏糖,乱七八糟的。”娘哭笑不得地说,“风儿你说这该咋整呀,在一块儿过了60年,他忽然变成个生人了,连话也听不懂了。听不懂,他急,我也急。你说这该咋整呀?”
凌子风能有什么办法?他说:“再等几天,看他能不能把口音再变回来。要不行,咱们都下决心学陕北话吧。”扭过头对老爹大声说:“爹,你不是想回老家?回陕北?”
他说得很慢,老人听懂了,急切地点头,那眼神就像是三岁孩子。凌子风大声说:“好吧,过几天,我亲自送你回老家。好不好?”
老爹喜笑颜开。但老娘在他身后对儿子苦笑着摇头。依老头的身体看,只怕是回不去了,硬要上路,很可能会撂在半路上。凌子风有点心酸,心想这辈子对老人的回报太少了,年轻时没钱,再往后是没时间。现在呢,老人又没了健康。其实,即使有钱、有时间、有健康也不行啊,爹盼望的是回70年前的那个老家,那个熟悉的老家,而那个世界永远回不去了。
当然也可以“返回”的——如果那个神秘的黑衣人真有一具魔环的话。如果是那样,除了救回若平,他还要在爹妈健康时送他们回老家玩,圆了老爹的梦;也许能提前预防爹的老年痴呆症;还要事先就回绝朱黑那王八蛋的那笔生意,免了红英的那次犯险……
细想想恐怕也不可能。要修改的事情太多,赶不及的。还是黑衣人说得对,即使你有了回到过去的能力,也不可能把生活修剪得尽善尽美。
凌子风在家待了很长时间,尽拣老爹喜欢的话说,把老爹哄得乐呵呵的。他想即使不能送老爹回家乡,哄得他高兴,也算是孝顺吧。他和老爹叙话时,娘一直沉着脸,显然有心事。临走时娘送到门口,他小心地问:
“妈,今天我看你有点不高兴?”
娘恼火地说:“你爹这两天老念叨‘家云’、‘家云’的,我想八成是你爹那个娃娃亲,据我记得,那女子好像就是这个名字。老东西,我伺候他一辈子,老喽老喽,他的心又回到那个女人身上了。”
凌子风心中一震。他从亲戚嘴里听说过爹的这门娃娃亲,听说爹17岁那年,家里逼着他同那女子圆了房。爹正是为了反抗这门婚姻离家出走,再没有回去过。听说那女人也很苦的,以后一直没有再嫁,也没有子嗣,独自守着凌家的几亩薄田过了一辈子,40多岁就过世了。爹从未提起过这个女人,但原来他并没有真的忘却啊,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放着哩。即使没有夫妻情意,至少也有男人对一个薄命女子的内疚。凌子风看着老娘,老娘显然心情复杂,凌子风也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老爹的恋旧激醒了儿子心深之地的情感,他想,自己到八九十岁时会不会也犯浑,在田红英面前念叨“若平”?而那时田红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笑着劝妈:
“老妈你咋跟他一般见识?说句不吉利的话,他的魂有一半已经不在阳间了。再说,他有这个念头,说明他心底厚道,说明你这辈子没嫁错人。”
老娘笑了:“我也就这么一说。能跟那老东西一般见识?”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饭时凌子风对妻儿说:今天我没事,一整天都是属于你们的,田田你说咋玩吧?田田喜出望外,简直是受宠若惊了:
“哎哟,凌总,你今天咋这么慷慨?难得呀难得呀。”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一分钟都不让浪费:要和爸爸下一盘围棋,到肯德基吃一顿饭,陪妈逛商场,讲一个故事(要讲从来没讲过的长故事,好听的,科幻的),还要踢一场球。田红英说天太热,这哪是踢足球的天,站外边晒一会儿也晒晕了。凌子风说没事没事,田田要踢就踢吧,我舍命陪儿子。田田很体恤下情的,说那就不踢球了,改成游泳吧,水里凉快。
这天田田玩得非常开心,也难怪,这些年忙于公司事务,很少有整时间陪儿子玩。看着儿子的兴奋,凌子风心中也被感动。这个神童儿子在他心中分量是很重的。田田写了这部电影剧本,虽然外边一派褒词,其实很多人内心里认为它是用钱买出来的,是凌子风组织的写作班子,田田只是挂名而已。这是冤枉田田了。当然,当爸的尽量给了助力,但真正的执笔者确实是田田。他文理皆优,对历史特别感兴趣,一个11岁的孩子,已经读了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吴晗的《明史》,直到原版的《史记》、《左传》、《汉书》、《世界通史》等。他的学识远远超过了同龄的孩子。凌子风曾考虑过让他跳几级,但后来未实施,因为他不想让儿子过早失去童趣和想象力。而这些都是最宝贵的东西,一旦失去便再不可得。
田田的感情也特别细腻,天生是当作家的料。在他们家,爸、妈、儿子三者的关系是一个奇怪的不等边三角形。平时儿子和当妈的最亲近,这是没说的,有什么心里话一般也是找妈妈诉说。但在更深的层次,在精神境界的层次,儿子越过了妈妈这一级,直接和爸爸相通。有时田红英在家耍点女人的小性、霸道、唠叨,凌子风从不计较的,这时爸爸和儿子常常交换一个眼神,含义便是:咱们男子汉,肚量大一些。于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红英从没发现过这种秘密的同盟关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家里的绝对主宰。而秘密结盟者自然不去说破。于是家里便存了点神秘,存了点暗自的得意。
玩儿了一天,晚饭后凌子风对儿子说:“晚上不能陪你们了,我有个应酬。”田田有点遗憾,但没说什么。妻子也很淡然,没问他到哪儿去。倒是凌子风出门时禁不住怅然,禁不住恋恋不舍。这会儿他要去找黑衣老人,回到过去,救回若平。他相信这不会影响今天的生活,但……万一他一去不复返呢,万一他在时间之旅中消失呢?这种旅行是不能买保险的。他依恋地抱抱儿子,同妻子拥别,走出门去。
他走了,田红英撂下厨房的杂活,出来对儿子说:
“田田你在家玩,我今晚也有事,可能回来晚,你睡觉时记住锁好门窗。”
她急急出门,悄悄跟在丈夫身后。她对丈夫的一切都非常敏感,看出丈夫这两天不正常。往年,在何若平的忌日之后,凌子风总会有一个短暂的抑郁期。他总是掩饰得很好,并不影响工作,但眼神深处的抑郁逃不脱田红英的眼睛。这次不同,这次丈夫没有往常的抑郁,反倒有一种按捺不住的企盼,伴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怅然。尤其是他临走时的表情非常奇怪,有点生离死别的味儿。田红英心头不安,想盯着他,弄清这到底是为什么。当然,对丈夫进行秘密盯梢,这事做得欠光明,有点卑鄙。但自责是自责,盯梢还是要盯的。
凌子风在前边走,步伐从容,没有回头,没有左顾右盼,他肯定没想到后边有一个盯梢者。田红英悄悄跟着丈夫,穿过车水马龙的闹市,来到河边。丈夫没有去岛上那个常去的饭店,而是沿河边走,到了一个相对偏僻的地段,在路灯的阴影里等着。田红英心里有点打鼓:丈夫来这里干什么?明显这是个便于幽会的地方。她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行踪,远远盯着丈夫。
少顷,一个黑衣人来了,戴着墨镜,大约有60多岁。两人的会面显然是约好的,黑衣人径直走过去,两人平静地交谈。黑衣人还拿出一个东西递给丈夫,丈夫在把玩。田红英放心了,因为丈夫约会的不是女人,不是秘书小玉。但他们为什么把约会定在这个偏僻的河段?这个戴墨镜的老人究竟是谁?她看出那边的气氛比较肃穆,比较滞重,而且那个黑衣人的身影似乎很熟悉,却苦苦想不出是谁。这些因素凑到一块儿,使两个男人的约会带着诡秘的气息。
田红英不错眼珠地盯着,已经放下的心又悬起来。她很想走近一点,听听两人在谈什么,但那样肯定会被发觉的。她绝对不敢让丈夫发现自己的盯梢。他们究竟……田红英忽然惊呆了,瞪大眼睛。因为,在一眨眼的工夫中,她紧紧盯着的丈夫竟然不见了!灯下只余下黑衣人。那儿前边是河,后边是公路,中间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是低矮的花草,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丈夫能藏到哪儿去?就是被推进水里也该有水声和水纹呀。
黑衣人平静地立在那儿,显然对另一个人的失踪丝毫不惊奇。田红英等了一会儿,丈夫还是没有出现。她想不能再等了,豁上被丈夫发现自己,也要过去看个究竟。她借着树影的掩护悄悄向那边挪步,忽然,就在迈出去的左脚还未落地时,丈夫又突然出现了,仍立在原地,和黑衣人简短地交谈着。田红英揉揉眼,没错,丈夫确实在那里。那么,刚才自己是看花眼了?只能是看花眼了。
她不知道,在这五秒内,凌子风已经度过了大悲大喜的两个小时。
刚才凌子风立在灯影里等着,不一会儿,黑衣人来了。两人点点头,来人简短地说:
“你考虑了两天,拿定主意啦?”
“嗯。”
黑衣人轻叹一声:“我知道劝不了你的,你只有亲历一次,才能懂得我的警告。”
“不管有什么后果,我不后悔,也不会埋怨你。请你放心,我只能感谢你的。”
“好吧,那你就再回20年前一趟,这次是以‘同相入’的方式,你可以干涉过去的经历了。”他取出一个圆环,让凌子风戴上。他说有这个魔环就可以在时间中自由穿梭,或行或止,或进或退,皆可随意而为。他加了一句:
“这次你自己去吧。我不去了,这次我只当一名看客。”
凌子风接过魔环,按黑衣人的交待把它套在左腕。从外表上看,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青色玉镯,质地很坚硬,手感凉润,看不出有什么神秘之处。他急切地想回到过去,把若平救回来,但事到临头不免有点忐忑。他说:
“那——我就去了?”
“去吧,你可以去了。”
刹那间,凌子风从这个时空中消失。
经历C
本经历起始点:1973年8月16日
凌子风的意识一阵摇曳,就如一股旋风穿过黑暗漫长的漏斗。意识慢慢聚拢,变得清澈。他从水里钻出来,只穿一件三角裤,赤裸的上身满是水珠。不过,这不是他45岁的身体,这具身体要瘦削得多,肌肉坚实得多。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20年前了,两个凌子风合而为一,25岁的躯壳里装着45岁的意识。不,其实是两种意识的混合,25岁的意识也没有完全被驱走。
河里绿草摇曳,河水轻轻拍打着洁白的细沙。何若平已经上岸了,腋下还套着游泳圈。穿着自家缝制的粗布无袖衬衫、花布大裤头。她回过头,对正在往岸上爬的凌子风伸出手,拉了一把。凌子风握到那只温暖的手,身上一震。没错,这是“实在”的若平,不是他上次回来见到的幻影。同若平肌肤相接的感觉已经久违了。他借力一跃,跃上河岸,立即把若平抱在怀里,吻她的双唇。若平也以拥抱和热吻作为回应。两人吻了许久,欲望之火在年轻的身体中燃烧,在小腹之下游走。游泳圈横亘在中间太碍事,凌子风把它褪下,顺手抛到身后。然后把手伸到若平的衣服内,到处抚摸。若平的情欲也早就烧旺了,恋人的手摸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阵颤栗。
热拥中,凌子风已经忍不住了,偷偷扯下若平的裤头。但他的阴谋没有得逞,虽然若平也在极度情热中,还是敏锐地发现了,立即把凌子风推开,整理好衣服,嗔道:“你又想犯规啦!你说话不算话!”
凌子风嘻笑着说:“若平,照顾照顾我的情绪吧。咱俩好了6年,我对你一直秋毫无犯,世上除了我,哪有这样老实的男人?今天我实在忍不住啦。你就给了我吧。”
若平也是心旌摇摇不能自制,她捺下情火,劝道:“子风,咱俩发过誓的,说把那一刻留到新婚夜。咱们说话要算数。你别猴急,再过几个月就要结婚,几个月你就等不及啦?”
凌子风退让了,毕竟这是两人共同订立的诺言。他说:“好吧,我再忍几个月吧,不过今晚你给一点儿奖赏吧。喏,让我亲亲那儿。”
他的手伸向若平的胸部。若平略微抵抗一会儿,也就半推半就了,撩开了内衣。月色下姑娘的双乳浑圆白润,近乎透明,显得妖娆而圣洁。凌子风俯下身,噙住一颗紫色的蓓蕾。这在6年的交往中还是第一次。一股电波顺着乳头神经射向若平体内,她身上又是一阵明显的颤栗。
在吻着姑娘的**时,凌子风的意识中(45岁的意识中)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第一次”,那时他感觉到颤栗、晕眩,血液往头上冲,太阳穴豁豁发疼。激潮略定之后,全身是醉透般的快意。但今天他却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口唇和指肚处已经失去了25岁时的敏锐感觉。他不由得怅然。有些东西只有在失去后才知道珍贵,比如这种初吻的感觉,一生中便只有一次,永远不可再得了。
热吻持续了很久,若平把他推开,含羞说:“好啦好啦,看你的馋样。时间不早了,该走了。喂,你转过身,我要换衣服。不许偷看。”
凌子风笑着转过身,其实仍拿余光罩着身后。若平脱了湿衣,揩干身体。凌子风忽然敲敲头:“笛子!我把笛子忘到岛上啦。”
他跳到水里,若平在身后喊:“拿到笛子后先别急着回来,你再吹一曲,今天我还没有隔着水面听你吹笛呢。”
凌子风应一声,心情愉悦地挥着双臂,向小岛游去。若平是个好女人,他要和若平白头到老。若平的身体太迷人了,他已经对新婚之夜急不可待……他带着几分慵懒,几乎是无意识地过着这些念头。忽然45岁的意识浮出来,霹雳一声把他惊醒:你不能离开若平,你怎么这样糊涂?你这一去就会铸成终生大错!他浑身一激凌,猝然回头,若平果然已经下水,正在追赶那只游泳圈。他失声惊呼:
“若平,快回来!”
若平停下来,回过头看看他,未及答话,忽然脚下一滑,陷到深水中。凌子风立即用尽全身力气飞速游回去,两臂像风车一样抡动,打得水花四溅。他的心被恐惧撕咬着,担心自己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担心这幕悲剧仍像上次那样从容不迫地演下去,不管观众如何摧心碎胆……但这次他不再是那个毫无参与机会的观众了,等他赶到,若平仍在挣扎,两只胳臂在水面上乱抓。他急忙抓住若平的胳臂——他抓到了,是一只实实在在的手臂,不是幻影,不是那种一触即散的光烟。他架着若平,回到岸上。若平已经喝了不少水,脸色惨白,大口喘息着,目光惊骇无助。凌子风看着她,忽然搂住她放声大哭!
“若平,我总算把你救活了啊,谢天谢地!总算把你救活了啊。”
他的热泪像开闸的河水,汹汹地往外淌,浇在若平赤裸的双肩上。若平惊惧略定,忽然悟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她脸庞发烧,忙推开恋人,命令道:“快扭过脸,我还没穿衣服呢。”
她来不及揩拭,匆匆套上干的外衣。回头见凌子风低着头蹲在地上,肩膀猛烈地抽动,热泪仍在汹涌奔流。若平很为他的这份真情感动,屈腿偎在他身边,搂着他的双肩,温柔地为他擦去泪水,低声劝道:
“值得这样么?好像我真的淹死了!”她好强地说,“其实你不来,我扒拉扒拉也能游出来的。水这么浅,不信能把我淹死?”
凌子风抓住她的双手,哽咽着说:“我总算把你救出来了,20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日没夜地折磨着我,现在我总算补救过来了!”
若平惊讶地看着他,用手在他面前挥动,看他是不是在白日做梦。她嗔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你疯啦?吓傻啦?”她忍俊不禁,揶揄他,“我还没吓傻呢,你倒先吓傻啦?”
凌子风仍在猛烈地啜泣着,没有回答。他怎么回答?说自己是从20年后返回的另一个凌子风?诉说自己20年来的自责和苦念?诉说不久前眼睁睁看着若平“再一次”死去时自己绝望的狂怒?若平不会理解的,“这个”若平没有真正经历死亡,没有溺在冰冷的深水中吐出最后一口气,没有经历过意识飞散的最后一刻,没有体会到人到那个时刻对人生的最后一丝眷恋。凌子风不再说了,不想让若平知道这些,在她明朗的心里留下阴影。
若平觉察到恋人的痛苦十分深重,十分阴暗,这条粗大的痛苦之藤是从男人的心灵深处爬出来的,毒蛇一般紧紧箍着他,使他无处逃避。这都是因为那场仅仅3分钟的虚惊啊。若平又一次被感动了,乖巧地偎在恋人怀里,吻吻他的嘴唇,柔声说:
“不要难过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只喝了几口水,汗毛也没掉一根。穿上衣服吧,时候不早了。”
凌子风看见游泳圈还在水里,挂在一丛水草上,便跳下去捞上来,放了气。他转过身,脱去湿裤头,把两人的湿衣服拧干,团在一起。又默默穿上干衣服,把游泳圈掮在肩上。他低声说:“走吧,咱们走吧。”
若平反倒不走了,在月色中定定地看着悲伤的恋人,忽然大笑着纵入他怀中:“子风,今天我才知道你这么看重我。太叫我感动啦,太感动啦。男儿有泪不轻弹,能让你为我哭一场,我就是真的淹死,也值啦!”
凌子风怒冲冲地说:“胡说!少说不吉利话。”
若平不管他的怒容,抱着他的脑袋狂吻一阵,笑着宣布:“咱们把婚期提前吧,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我也等不及了。”她没想到自己宣布的喜讯反倒使凌子风再一次热泪滚滚,神情十分惨淡,她奇怪地问:“咋了?你今天咋变成眼泪包了?”
凌子风擦干泪,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今天就像一个爱哭的娘们。”
若平,请原谅,我不能与你结婚,我们就要分手了。我在自己的人生大文章中涂改了“一句”,弥补了一生中最大的抱憾。但我不可能涂改整篇文章,那边的田红英和田田已经和我不可分割了。凌子风强抑悲酸,默然跟在若平身后,把她送到家门口。
若平家是老宅子,门楼很旧了,木门虚掩着。若平轻轻推开门,回身和恋人吻别,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今天的小小灾祸让她窥见恋人的炽热情意,窥见恋人对她的珍视。她一定会珍视这份情意,要与凌子风白头偕老。她忽然情意绵绵地邀请:“今晚想不想留我这儿?咱们悄悄进去,爸妈不会知道的。咱们不等新婚夜了,我今天就给你。”
凌子风有点手足无措,若平的目光就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低头躲避。他也很想啊,如果不是“那边的”田田母子,他会即刻与若平合为一体。他迟疑地说:“若平,我真想……可是不行,我要走了。”
他逃也似的转身走了。若平盯着他的背影,虽然不舍得,更多的是感动。这个馋猫,这会儿咋变成柳下惠啦?一定是刚才那场虚惊坏了他的心情。他真是一个又至情又至诚的男人,和他在一起,这一生不会后悔的。她闩上大门。妈听见动静,说:“是平平回来啦?把门锁好。”她应一声,步履轻快回到自己的小东屋里。
等若平开门进去,凌子风从阴影里出来,忧郁地盯着关上的院门。今天他终于救活了若平,圆了20年的缺憾。但这会儿他心里并不轻松。他救了若平,但又必须和她分手,对于若平这样的痴情女子来说,不啻是又一次杀了她。但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担上了对另一个女人(还有儿子)的责任。这种责任是太沉重的负担,和生命是等价的。他在门外徘徊很久,透过门缝看着若平屋里的灯光,直到灯光熄灭,老宅子安然入睡,他还是迟迟不忍离去。他知道,自己一旦离开这儿,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在这座旧宅子前徘徊了一夜,直到天光破晓才离开。
经历A(之三)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18日
他回到出发前的那一刻,45岁的意识重新回到45岁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年轻的矿工变成了凌总经理。景区的灯光又一次忽然亮了,河中流波平静而舒缓,裹带着点点亮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直到地老天荒。
黑衣人仍在那里等他。我在那里等他。我看到凌子风脸上是大事已毕的平静。他已经弥补了一生的缺憾,又下狠心割断了与若平的情缘,现在回到现实中来了。我没有打听他此行的细节,不必打听的,我全都知道。我仅是向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我俩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凌子风说:“谢谢你。其实这三个字分量太轻了。我对你感恩戴德,永远铭记于心。”
我摇摇头:“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凌子风褪下玉环,递给我:“该物归原主了。”
我把它推回去:“留下它吧,也许你还用得着。”
“它究竟是什么?是神物,还是科学技术的产物?是魔环,还是时间机器?”
我没有解释,只是说:“你收着它吧。不必太看重它。也许有一天,你会超越这个器物的羁绊。”
凌子风看着四周,犹疑地说:“我回到过去走了一趟,这会儿我很想知道,眼前这一切是否还是‘原来的’一切。”
“当然不是。你已经干涉了过去,必然要影响到现在,还会影响到未来。当然,这种影响是不露行迹的。”
“若平……我把她救活了,不知道这20年她过得怎样。”
我说:“听我一句忠告吧。忘掉她,彻底忘掉她。你对她已经尽到责任了。现在你是天乐公司总经理,你的妻子是田红英,儿子是田田。请专注于你的生活,千万不要旁骛。否则你会很痛苦的。”
他点点头:“好吧,这些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我一定记住。”
我怜悯地看着他。我清楚他做不到的,人并不能自主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之路。他的新生活肯定不会轻松。我与他道别,凌子风说:
“噢,对了,先生能否留下联系方法?我想以后肯定还需要你的指教。”
我说咱们还会再见面的,不过没必要留地址,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
凌子风走了,走回他45岁的生活。黑影中走出一个女人,悄悄尾随在他身后。我知道那是田红英,她来盯丈夫的梢,在阴影里守候很久了。她对丈夫的猜疑就是一个小小的例证——凌子风对过去的干涉已经影响了现在。
央视的采访于四天后在央视经济频道播出。小玉组织全公司观看,凌子风和妻子、副总们也都看了。这个短片搞得确实不错,被采访的凌子风神采飞扬,颇有明星的派头。最成功之处在于:它看不出一点广告宣传的味道,凌的回答真诚直率,平民味儿很浓,对顾客们很有感染力。小玉边看边笑,夸张地说:
“咱们的凌总成‘星’啦,成大腕啦!”
凌子风也凑趣:“准备把公司这场生产硬仗打完后就改行,到儿子的电影中演一个角色。谁愿意跟我改行的提前报名。”
小玉说:“我!我算头一个,我要永远紧跟凌总,赴汤蹈火不皱眉。”
屋里的副总们都笑,田红英也大度地笑了。前几天她对丈夫盯梢,盯梢后放心了。凌子风约会的并不是女人,尤其不是秘书小玉。只要不是男女之间的事(专情的男人一旦变心则更危险),她对丈夫就完全放心。她也没有再打探那黑衣老人究竟是谁——总得为丈夫留下一点私人空间不是?
她说:“小玉,你给李行长打电话,让他看看这个节目。看过之后他会更放心。”
小玉打了电话,对董事长说:“李行长说他正在看。还让转告凌总,那笔贷款保证在45天内到账。”
几天后销售口开始有了反馈,各地办事处说,前来打听天乐牌防盗门的客户明显增加,已经有四家代理商和公司联系,想作为地区总经销商,加入天乐的销售网络。只有个别同行厂家那儿有不和谐音,他们打来电话,骂凌子风是“害群之马”。不过这都是些实力较差的野鸡厂家,凌子风没有放在心里。
公司的生产也上紧了弦。工人们,包括外联厂的工人们都紧张地加班。人事部把新招的技工陆续补充到一线。公司生产区挂着大标语:抓住机遇,做大做强。整个公司都在加速运转,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加速的命令是凌子风下的,但这些天他反倒很清闲。这正是他的观点,他说过,公司总经理只负责创意,只负责在关键时刻下达“加速”或“转向”的命令。一旦公司进入新状态,就不需要总经理了,否则他就是个不合格的领导者。
他对小玉说,这两天他要出去转一转,思考一些新问题,公司日常事务就全部交给你了。小玉说你放心吧,有大事我会向你请示。又说:
“凌总,那天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什么话?”
“你如果改行,我头一个报名。我跟定你了。凌总,我不是开玩笑。”
她没有笑,会说话的大眼睛直视着凌子风。凌子风在心里叹息一声,心想这姑娘啊。他知道小玉这番话的用意,她当然不是想跟着凌子风去当演员,而是在怂恿他,带上自己远走高飞。她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凌子风想,是到该摊牌的时候了,该对小玉把话亮明了,否则会害了这个痴情的姑娘。他干脆地说:
“我那是开玩笑,我不会改行的。天乐是我一手创办的,这儿有我结发妻子,有我儿子,我怎么能离开它?我的心里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盛不下别的东西。小玉,专心把你的工作干好,不要胡思乱想了。”
小玉的脸色变白了,很受伤地看看凌总,低下头走出去。凌子风觉得于心不忍,但他知道这是对她好。话说得越重,越能惊醒梦中人,那是个没有希望的爱情之梦。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小玉:他心中除了公司和妻儿外,还装着另一个女人。他曾回到过去,回到20年前,救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又决绝地和她分手。20年了,她过得怎样?受伤的心是否已经平复?她的爹妈是否还健在?他现在不知道有关若平的丝毫消息,那个几乎与他合为一体的女人彻底消失在人海中了。
黑衣人说他必须彻底忘掉若平,否则就会造成新的错乱。他知道黑衣人是对的。但问题是能忘掉吗?忘不掉的,对她的记忆已经固化在大脑中了,要想忘却,除非把记忆载体切除。不管怎样,他一定要找到若平,远远地看看她的生活,哪怕只看一眼呢,这样他才能安心。
凌子风把公司事务托付给小玉,自己悄悄出门,开始了对若平的寻觅。他先驾车来到造纸厂,若平从农场被招工后是在这里上班。造纸厂因为设备陈旧,效益不佳,污染严重,早就破产了,现在这儿是一片美轮美奂的高层公寓群,欧式阳台俯视着清澈的河水,全封闭的楼顶玻璃花园在阳光下闪光。锦江公寓作为临河极品建筑,住的全是成功人士。凌子风对这儿的变迁很熟悉的,因为这处公寓群意味着上千套高档防盗门,公司曾来这儿做过重点宣传,还对开发商搞过公关,这一切他记忆犹新。但有一点不正常:如果若平还健在(既然他已经回到20年前救了她,那她当然还健在),那么他来锦江公寓搞公关时肯定应该联想到若平,肯定会打听她的去向。但他没有有关的记忆。
所以不正常。黑衣人说:干涉过去就像是撬动已经凝固的冰川,会破坏原始状态的自然天成。现在,他发现了第一处生硬的接茬。
造纸厂职工早已星散,连人事档案也转到劳动局封存了。想打听一个20年前的工人,自然困难重重。好在公寓管理处留用了少量原厂的职工,凌子风辗转打听到原生产科一位姓毕的调度在这儿,便去拜访。老毕在锦江公寓的后门当看门人,穿着很醒目的红色职业装,满头白发。他请客人坐下,两手捧着一只紫砂茶杯,呷着茶水,眉头紧皱,努力回忆:何若平?20年前22岁?我有印象,一个清清爽爽的姑娘,满漂亮,爱笑,性格很开朗。衣着比较简朴,总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好像从没见她穿过别的鲜亮衣服。是在裁纸工段开裁纸机,对不?
凌子风急切地说:“对,您老的记性真好。她现在在哪儿?”
老毕摇摇头:“可惜啦,这姑娘早不在啦!是在河里淹死的,呶,就对面这条河。”
凌子风心中一惊,旋即释然:若平的确是在这条河里淹死了,但那是他“干涉历史”之前的事,也许他的干涉所引起的变化传递到现在有一个滞后期。他肯定地说:“不,那是谣传,她没有死,肯定没死。你老好好回忆回忆,她后来去哪儿啦?”
老毕狐疑地看着客人。据他记忆,那姑娘确实是死了,一个鲜活水灵的姑娘不幸淹死,这事很轰动的,人们都惋惜。所以大概他没有记错。但来人这么肯定,他也不敢过于坚持,也许人老了,记性不管用了,自己认为记得清清楚楚的事,其实已经严重变形。毕竟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迟疑地说:
“那是我记错了?不过后来确实一直没见过这姑娘,也没听说她调走。请问你是……”
凌子风没有瞒他:“我们20年前一块下乡,俩人好过,后来分手了。这些年来一直没听过她的消息,我想再见见她。”
老毕更怀疑了:既然说20年不通音信,又怎么能肯定她没死?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不过出于礼貌,他没把怀疑说出来。凌子风问:还有没有别的认识何若平的人?老毕说:玄,造纸厂变成锦江公寓后,除了他,其他留用人员都是年轻人,按年龄算,他们都不会见过何若平。不过老毕还是尽量帮他打听了几个人。果然大家都不清楚,只有一个人和老毕的说法相同,他不肯定地说:十几年前厂里一个姑娘跳河自杀了,好像记得她姓何,叫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找的人?
凌子风告别老毕,心想只有到若平家里去找了,他对这一点更没把握。若平家所在的小西关是老城区,几年前已经全部拆迁。现在这儿是全市最豪华的南都路,两边尽是崭新的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在这片楼房的丛林里找一个20年前的人,更是难乎其难。凌子风开着车在南都路上转了几趟,尽量回忆着若平家旧房的形状和方位。他在回忆中穿过时间隧道回到20年前。旧门楼,瓦缝中长着肥大的瓦粽;熟悉的院门,是用实木拼起来的老式柴门,贴着杨柳青年画。门上方钉着“国经房”的牌子。门后是长长的门道,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那时他每次送若平回家,总要藏在这块小天地里亲热一会儿。亲热时老得提心吊胆地听着院内的动静,害怕若平爹妈听见,不过这样的偷偷摸摸自有它的甜蜜。想想那伴着姑娘气息的耳边低语,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深吻!若平住东屋,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桌子把它全占满,在当年,这样的单独闺房已经是很奢侈了。她父亲转业前是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后也一直是中层领导,生活相对殷实一些。文革后她老爹被打成叛徒走资派,家境才开始艰难。她父亲下台后一直闲散在家,把这个小院子侍弄得像个花房。
众多记忆潮水般涌来,但这些记忆在眼前的景观中却完全没有立根之地。那都是属于历史的,历史和现实之间被齐齐地腰斩了,找不到相接的痕迹。凌子风在大楼的丛林中摸索,别说找不到若平家的旧房子,连房子的大致方位都无法确定。寻找中他心里一直浮动着驱之不去的恍惚感,浮动着“不真实”的感觉。他救活了20年前死去的恋人,这个变化没有浑然无缝地嵌进他的生活,而是留下很多生硬的接茬。
手机响了,把他从恍惚中唤回到现实。是妻子的电话,她问:“中午回来吃饭不?这会儿在哪儿?我刚打电话到公司,公司的人说你这两天没去。”
凌子风说:“中午我不回去,有可能这两天我都不回去,在外边办一件私事。这两天你不要找我。”
田红英嗯了一声,听出有点不快,但没再说什么,收了线。
凌子风不再瞎找了,开车到港达房地产公司。他知道港达参加了南都路的开发,老板段增伟是他的朋友。听他说了来意,段老板说你瞎找什么呀,早该来找我的,那儿的情况我熟悉。那一带的拆迁户都迁到城北的平央新区了,平央是政府资助的经济适用房,是另一家房地产公司惠友开发的。段老板让秘书打电话到惠友查住户名单,这边他陪着凌总闲聊。闲谈中凌子风免不了心神不定——他的干涉真的能影响到现在吗?他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焦灼。过一会儿,秘书来了,喜滋滋地说:
“找到了,找到了,何成国和张素英,平央小区七幢二单元五楼三号。他们是两年前接的房钥匙。”
凌子风暗暗松口气。这么说,若平的妈没有在八年前去世。历史真的被他改动了,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确定的证据。而他为若平爹找的那个薛阿姨自然从历史中消失了。可惜住户名单中只记录房主,没有关于何若平的丝毫信息。这不要紧,只要找到她的父母,自然就能知道她的近况。
凌子风谢了段老板,立即开车赶往平央小区。这里虽是新区,但建筑比较粗糙,与锦江公寓有天壤之别。住户也都是低收入阶层,这从人们的衣着和面容就可以看出来。按照段老板给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了若平爸妈住的七幢二单元五楼三号,敲敲门,没人应,连邻居家也没人。凌子风一家一家地敲,下到一楼才敲开一家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两手满是面,可能正在蒸馍。凌子风向她打听503号的情况,她说对呀,503住户是姓何,老头原是油泵厂的厂长,当兵出身。他老伴姓张。这会儿两人出去散步来着,到晚饭前才能回来。女的得过脑溢血,成了半瘫,已经七八年了吧,老头每天推着她出去玩。
这么说,他们肯定就是若平的父母,不会错了。他想问若平的近况,但话出口前竟然颇有惧意。上午在锦江公寓打听时,有两人说若平早就死了,在河里淹死了。会不会自己并没有救活她?那趟返回过去救人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幻?不会的,至少若平父母的人生已经变了,这肯定是自己干涉的结果。他继续问:
“请问你见过何老伯的女儿何若平吗?”
中年妇女皱着眉头:“女儿?没有呀,没见来过。”
凌子风的脸色变白了,追问:“请你好好想想,中等个子,今年有42岁,大眼,人长得很漂亮的——年轻时很漂亮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我搬来两年,从没见过你说的这人。他家只有老两口。”
凌子风愣住了。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若平大概嫁到外地了,两年没有探家。这是很正常的……但深沉的惧意已经在心中蠕动,岩浆一样强劲地蠕动,怎么也按捺不住。他机械地谢过妇女,转身离开,走到楼门口时,中年妇女忽然喊住他:
“那位大哥停停。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凌子风惊喜地转过身,“有一个叫平平的女儿,12年前就死了,淹死了。”
凌子风如遭雷击,脑海中一片白光。中年妇女的嘴在翕动着,但听不见她往下在说什么。宿命的惧意迅速膨胀,充溢了他的全身。若平死了,救不活的,不管他在时间之河中如何奔波……中年妇女在小心地喊他:
“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凌子风神色惨淡地说:“我没事。你说何家女儿淹死了,确实吗?”
中年妇女点点头:“确实。老何对我讲说过,我这会儿想起来了。是12年前死的,一直到死都没有结婚。听说是被她对象甩了,这闺女死心眼,寻了短见。”
那妇女说完最后一句,马上后悔了,小心地打量着来客。看此人的表情,八成他就是那个甩了何家女儿的负心汉吧。凌子风忘了同妇女道别,木然转过身,回到汽车里,等着。他要等若平爹妈回来,从他们嘴里听到最确实的消息,才能完全死心。汽车空调轻微地嗡嗡着,驱赶着夏日的酷热。凌子风却像是掉进冰窖里,止不住透骨的寒意。若平死了,不是因为20年前那次事故,而是12年前自杀。锦江公寓那两人并没说错。历史确实改变了,但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愿望。12年前,那正是自己和红英结婚的时候啊。无需推理,他就明白了若平自杀和自己结婚两件事的关联。
他救活了若平,又再次害死了她。
两个小时过去了。夕阳缓缓地落到楼房之后,一个老头推着轮椅慢步走来。若平爸满头白发,若平妈颜面扭曲,几乎认不出来了。男的边走边说着什么,而女的一直面无表情。他们在二单元停下,老头把老伴扶出轮椅,先让她靠墙站着,把轮椅推到楼梯下,用一把粗大的铁链锁好,回身扶着老伴艰难地上楼。凌子风下了车,走过去,默默地推开老头,架着若平妈上楼。若平爸没认出他,以为是一个路过的热心人,便跟在后边,不住口地感谢:
“谢谢啦,谢谢啦。每天上这一趟五楼,对俺俩是一大关哪。没办法,原来住的老宅子是平房,给扒了,搬迁时没要到一楼。爬吧,爬吧,不定啥时候就轮到爬烟囱了,那就一了百了。唉,就怕我走到她前头啊。”
架着一个残疾人上五楼确实不容易,路上歇了一气才上去。进门后,若平妈急切地说着什么,用手比比划划,若平爸笑着说:“听不懂她的外国话吧,她是让你请坐,叫我给你沏茶。我老伴虽然半瘫,说话不清,心底还算清楚。”
若平爸去沏茶了。凌子风打量着四周,屋内陈设相当简陋,也相当凌乱,小饭桌上摆着没有刷洗的碗碟,卧室里飘来难闻的尿骚味。看来,这个家显然没有女性当家人的调理。凌子风再次感到砭骨的寒意,不用探问了,单看二老的生活,就知道若平肯定不在人世,否则她不会丢下半瘫的老娘不管。
若平妈坐在一把破旧的竹圈椅上,一直热切地看着客人。半瘫后她的一只眼睛有毛病,看人时一只眼睛看,另一只眼睛斜向一边,给人以怪异的感觉。她家难得有客人的,何况是这么一个好心人,素不相识,把她一直搀到五楼。她很想与客人交谈,可惜自己说话不利索。慢慢地,她的眼神中出现了狐疑的神色,客人的面相似乎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于是她看得更专注。
凌子风不敢直视若平妈的目光。如果她认出自己,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场风波。即使他们骂他,打他,他都没有怨言——从与若平分手后,20年他都没来过若平家,这样的绝情绝义确实该打。他想起在“那个”历史中,他一直照顾着若平的父母,用自己的真诚换得了他们的谅解,若平妈死后还为若平爸找了个保姆当老伴……那些行为是正常的,符合他的为人;而现在,他竟然20年对若平家不闻不问!这是不可思议的。在他干涉历史后,他的生活被扭曲了,失去了正常的规则。
若平爸端着一杯茶进来,绿盈盈的茶水冒着热气:“这位兄弟,请用茶。别嫌我家埋汰,这个茶杯我特意洗了三遍……是我老战友送的好茶,真正的信阳毛尖。请坐吧,家里太乱,老伴半瘫后我家就像木桶断了箍,散架了。”他忽然顿住,盯着凌子风,“你是……你是……”
凌子风苦笑着点头。
老头的脸色刷地变白了,怒火从眼中冒出来。他的丘八脾气就要发作了,甚至想动手揍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犊子。不过他马上想到妻子,强捺住火气,用身子挡住老伴的视线,低声说:
“你他妈来我家干什么?快滚,快走,让老太婆认出你,一定会要了她的命。你积积福,快走吧。”
凌子风嗒然若丧,站起来,看看若平妈,一言不发地走了。若平妈在他身后着急地啊啊着,她不知道客人为什么茶没喝一口就要走,听见老头在向她解释:客人有急事,别耽误人家。凌子风出了门,木门在他身后狠狠地关上。
他下了楼,开车出城,在国道上狂奔。车速表指针在120公里上下跳动。他摇下车窗,让强劲的冷风吹着发木的脑袋。他不怪若平爸,一点儿都不怪,老头骂自己骂得太轻了,也许让老头抡几个耳光,自己心里会好受一些。我救了若平,倒不如不救她,让她多受了八年的情感煎熬后自杀,撇下无依无靠的爹妈。当她狠下心肠告别二老,第二次走入冰凉的河水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凌子风把车开回河边,停在他与黑衣人见面的地方,胸臆中是不能排解的郁怒,塞得满满的,几乎要炸开。若平的自杀其实算不了什么,自己手腕上戴着魔环呢,可以随时返回过去救她,救她一百次二百次都行。难办的是救活她后怎么让她幸福。以若平的痴情,不可能让她轻易忘记自己。除非他离开田红英和田田,回到若平身边。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他对红英母子的责任已经担在肩上了,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卸掉。
他第一次理解了黑衣人说过的话:这具魔环并不是个吉物,因为对旧历史的修剪会导致很多错位和扭曲,带来新的痛苦。黑衣人没有骗他,打从一开始就对他反复强调这一点。现在他已后悔接过魔环——不,不能这样想,在有机会救活若平的时候,他怎能拒绝呢?
他叹口气,决定再返回一次,返回到12年前,他和田红英结婚的那个时刻,也是若平自杀的时刻。他不会改变同田红英的婚姻,但至少要劝说若平打消自杀的念头,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至于能不能做到,他没有一点把握。
魔环——这真是个神通广大的宝物,但他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在持有魔环之后,他不是更自由了,而是更艰难了;不是更幸福了,而是更苦涩了。
不管怎样,他还要返回过去,返回到若平自杀之前,尽力改变这个结局。既然他手中有这个宝物,那么救活若平就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他摩挲一下魔环,从汽车中消失。
田田在电脑前玩游戏,田红英则一直坐在沙发前发愣。丈夫这两天的行为太反常,令她满腹疑窦。公司正开足马力应付这次销售高潮,总经理却一连几天踪影不见。这不像他平素的作风。莫非(她冷笑着想)男人真的有了钱就变坏?他开始瞒着我去会地下情人?但至少不是和小玉,小玉这两天一直在公司,协调处理公司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手机响了,号码是销售部老曲的。田红英忙起身,看看儿子玩得正入迷,便踅到卧室,小心地关好门,说:“喂,说吧。”
“董事长,今天我可出大力了,整整跟在凌总后边一天……”
田红英打断他:“少说淡话,以后亏不了你。说主要的。”
老曲是田家的亲戚,也是田红英最信得过的人。这个人毛病多一点,贪小,喜欢女人。田红英知道此人不可大用,但让他干个盯梢、传闲话之类的事,还是很胜任的。老曲说:“董事长,我得再砸砸实:我盯凌总梢,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哇,这可不比盯小玉,凌总知道后饶不了我的。”
田红英不耐烦地说:“你把狼心放到狗肚里,跟着我,不会让你吃瘪。我一个董事长还护不住一个你?快说。”
老曲详细汇报了今天盯梢的成绩:凌总先到锦江公寓打听一个姓何的姑娘;再到南都路找人,不知道找谁;再到港达房地产公司找段总;又到平央小区找一家姓何的人。很奇怪,最后这一次,他似乎是被这家赶出来的,出来后情绪极坏,跑到城外国道上飙车,速度太快,就是在这儿把人跟丢了……
田红英的脸色渐转霁和。这么说,凌子风并没有地下情人,这两天还在为他20年前的恋人奔波。她知道这个何若平,20年前和子风好过,但后来两人断了,从那以后她一直音讯不明。子风这次打听她的下落,可能是想对她来点经济补偿。他对20年前的一个恋人这么入迷,这事当然令人不快,但还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能拿二三十万把这事摆平,让子风从感情负债中解脱出来,倒是一件好事。听到老曲最后一句话,她急了:
“你说什么?子风在国道上飙车?”
“对,速度起码有120公里,你知道我开车的本事,咋也跟不上他。”
田红英恼火地呵斥:“你为啥不拦住他!那多危险!”
老曲苦笑:“好我的董事长耶,我咋拦他?我说董事长派我一直在盯梢?”
田红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以后有他的消息尽早告诉我。”便挂了电话。老曲说得对,他没法子拦住子风的,他在盯梢时绝对不敢在子风前露面。现在子风在哪儿?是否已经冷静下来?她想打丈夫的手机,又怕万一这会儿他还在飙车,飙车时接听手机更危险。她在屋里踱来走去,心神不宁。半个小时后她才要了丈夫的手机。没打通。手机内是女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你要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她想,丈夫能到哪儿去了呢。
她不知道,在她打手机的这一瞬间,凌子风确实不在手机的服务区。他已经回到了12年前,那时手机还远没有普及呢。
经历d
本经历起始点:1983年9月15日
34岁的凌子风同田红英定在十一结婚,这个日子是九月十五号才匆忙定下的,原因很简单:田红英怀孕了。在田红英到省会要来55万元、同凌子风在宾馆一夜销魂的一个月后,田红英欣喜地对凌子风说:
“你真行啊,弹不虚发。”
此刻两人在车间做下班前的巡回检查,这是他们的惯例。凌子风从地上捡起一根没有用完的焊条,放到工作台上。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什么弹不虚发?”
这是他们的新车间。有了55万现金后他们的胆气壮多了,正式办了公司的注册(把技术型公司改为生产型公司),重新租了一个大车间,这两天刚把车间的工位器具摆置好。工人们都下班了,新招的保安在车间门口的岗亭里值班。田红英白他一眼:
“装什么糊涂?”
凌子风看看她的肚子:“你是说……”
红英得意地点点头。她告诉子风,这个月例假没来,今天去化验过,确实怀孕了。既是这样,两人的婚事怕是得提前了。凌子风闷着头走了几步,才迟疑地说:
“那——就结婚吧,十一结婚吧。”
田红英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低调,在车间门口站住,看看他,尖刻地说:“看你好像不乐意?要是不乐意就明说,我不会赖着你。”
保安从岗亭里出来,说凌总田董你们还没走?真是的,做个当家人不容易呀。凌子风同他聊了两句,交代了晚上的注意事项。两人出了车间,他对红英不快地说:“我怎么能不乐意?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只是——觉得太突然。”
田红英也觉得自己说的话太过头,瞅左右无人注意,突然亲亲他,笑着挽上他的胳膊。路上她开始筹划结婚的事:选吉日,买家具,通知亲戚朋友,照相,选婚纱等,算算时间已经很紧了。
凌子风和她商量着,心中不免叹息,他当然要和田红英结婚。他将沿着这条人生之路走下去,不能回头的。问题是——与上一个人生经历不同,在这个人生经历中,何若平并没有溺死,而是被他返回“过去”,救活了,若平将在他们的新婚之夜自杀。他一定要避免它成为事实。但究竟能不能制止?
现在,凌子风生活在两种记忆中。一种是旧的经历,其中还包括“未来的生活”(从现在到93年),包括了田田,包括了已经壮大的天乐公司,包括此时还未来公司上班的秘书小玉,等等。所以,当他和红英并肩往前走时,心中总脱不了“再过一遍”的感觉;另一种记忆是新的,是他救活若平(这是历史中新增的事件)后所带来的新因素。两种记忆交错扭结,互相重叠,让他的生活变得虚浮,边缘模糊,丧失了清晰的质感。
不管怎样虚浮,有一点他牢记不忘:一定要劝说若平放弃自杀。这天,他抛下新公司繁忙的事务,瞒着正为婚礼购置家具的红英,到若平家去了。若平家的旧房子还没有扒掉,她妈也没有瘫痪,不过家里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造纸厂已经濒于倒闭,虽然还在勉强支撑着,但工人们辛苦一个月,也就是二三十块钱。若平爸倒是早已平反,办了离休。但他曾当厂长的油泵厂已经垮台,技术工人星散全国,在农村为人校油泵(农用柴油机油泵),这些人倒是因祸得福,发财了。只苦了厂里没技术的或年纪大的职工。好在若平爸是老干部,工资关系从厂里转到市里发,但也只剩下干巴巴的基本工资。此前,凌子风没脸去见若平,曾托人送去一些钱,被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凌子风来到造纸厂,不想到车间去招摇,便坐在大门口的石阶上等若平。工厂下班了,几十个工人稀稀拉拉地走出来。造纸厂确实已经破败了,从工人们的气色都能看出来。若平在后边,和一群女工在一起。女工们边走边说着闲话,若平没有参加,默默地走着。她穿着肥大的蓝色工服,没有一点曲线可言。脸色比较枯槁,失却了当年的鲜艳。看着她,凌子风心中隐隐作痛。他站起来想喊她,但“若平”这两个字出口竟然这么艰难。若平已经走过去了,没有向这边看,但也许是直觉吧,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了墙边的凌子风。她明显犹豫一下,还是走过来。
“你来找我?”
凌子风点头。
她看看前边的女伴,低声说:“走,到家去说话吧。”
凌子凤默然跟在她后边。到家了,是那个非常熟悉的家,柴门上贴着杨柳青年画,门后是那条长长的甬道(甬道里曾藏有多少甜蜜的时光!),迎门是一个整齐的花圃,若平爸在花圃中忙碌,妈在厨房做饭。看见女儿身后的凌子风,两人的眼光陡然变毒了。若平立即赶到老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说得很急切。凌子风没听见她说的什么,但估计一定是劝二老忍住火气,不要让凌子风太难堪。二老冷冷地横了他一眼,躲到里屋,直到他离开再没出来。
若平接过妈手中的活计,在厨房里忙活。屋内摆设依旧,只是家具显得更陈旧一些。算来从73年他救了若平之后,已经十年没来过这儿了。凌子风跟着若平到厨房,在她侧面仔细看,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心中又酸又苦。想起在河边的情景,想起那晚他送若平回家,若平面孔红红地邀他住下,而他却逃也似的离开……这些回忆扭结成一团硬硬的东西,堵在喉咙里,让他无法说话。
若平倒是相当平静,一边熟练地做饭,一边扯着闲话。她说:“你爸妈的身体还好吧?虽说住在一个城里,有十年没见过他们了。”
“都好,你家二老呢?”
“都还行,就我妈血压高。不过一直服着药,控制得还不错。”
凌子风想起在上个生活经历中,他搀着半瘫的若平妈上楼的情形,忍不住给了一句委婉的警告:“你得当心呢,高血压病人很容易中风的。”
“我知道,一直很当心的,她一直服用心疼定,这种药对她比较对症,血压一直控制在150以内。听说你的那个公司办得不错,晚报上都登了,是吧。”
“还可以吧,不久前几乎被人骗走几十万,差点垮台,不过总算解决了。”
若平扭头看看他:“你是不是快结婚了?那个姑娘叫田红英,对吧,听说很年轻很漂亮的。”
凌子风非常尴尬,他没想到若平对他的近况了解得这样清楚,也没料到她能这样平静地谈起田红英。这也许是个好兆头吧,他苦涩地说:“若平,我真不知道该咋……”
若平很快打断他:“过去的事就别说了,总之是咱俩没缘分。”她轻快地说,“我的婚事也定了,是第七工程局一个技术员。人很好,比我大几岁,就是工作不稳定,长年在外,结婚后我得跟他浪迹天涯。”
凌子风轻松多了,从若平的言谈看,她基本走出了情感的阴影。看来,上一个经历中的自杀不会在这个经历中重演。他问她婚期是什么时候,若平说还没最后定,但肯定在今年春节前。凌子风真挚地说:
“若平,祝你们幸福。婚期定下后千万不要忘了通知我。你结婚后如果真离开家乡,家里二老我代你照料。还有……我的婚礼你能参加吗?就定在今年十一,只剩十几天时间了。”
若平虽然一直很平静,这会儿身体仍抖了一下:“我不去了,你能理解的,我去不合适。不过我会托人把礼物送去。祝你们幸福。”她补充一句:“听说田红英很能干的,你开公司,她更适合你。”
凌子风心中被很深地割了一刀。不,我和你分手,并不是因为钱,并不是因为田红英能帮助我发财。我们分手只能怪命运,怪冥冥中一只看不见的手。不过他不想为自己辩解,即使辩解也不一定能让若平信服。晚饭做好了,若平利索地封了煤炉,试探地问:你在这儿吃晚饭吧。凌子风摇摇头,若平也没认真留他,她知道,让凌子风和自己爹妈坐一个桌上吃饭,一定非常尴尬。她朝里屋喊一声:
“爸,妈,你们先吃,不要等我。我送子风走。”
门外是熙攘的夜市,两人漫步走着,不觉穿过寨门,来到河边。河边刚刚开发,仍同十年前一样荒凉。寨门里那高高的石阶还在,不过现在人们都吃自来水,已经没有人来这儿挑水了,所以台阶变得干燥,长长的野草代替了往日的青苔。柳荫遮蔽着河水,上游不远处是女人们洗澡的地,夜色中传来女人们的笑声。两人站在柳荫下,两双眼睛在暮色中发亮。凌子风艰难地说:
“若平,我想说件事,你千万别生气。咱们这辈子虽然没能成夫妻,可在我的心里,你的分量比任何人都重。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你哥哥,当成缓急之间可以依靠的人。我知道你家生活比较困难,请你收下这个存折,只当这是哥哥给妹妹的,你要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他把一个一万元的存折递过去。若平立即推回去,生气地说:“快收回去!你这是干嘛!”她缓和一下情绪说,“我现在不需要,真需要时我会主动找你。收起来吧。”
凌子风摇摇头,只好把存折收起来。从若平反应的激烈看,她绝对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她一定恨着自己。到这会儿,两人之间的话似乎已经说完了,就这么默默地对面站着。然后两人告别,准备各奔东西。但到最后一刻若平停住脚步,说:
“子风,既然已经分手,我本不想说的,但不问清楚,我这辈子心里都不能平静。我只想问清一件事:十年前你为什么突然同我分手?我一再检省自己,没发现我干错了什么事。”
凌子风沉重地说:“不,你没有错,都怪我……”
“不,你不会无缘无故,突然一走了之,这不合你的脾性。我爹骂你喜新厌旧,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而且在咱们分手后七八年时间里你都一直没谈对象。可是到底为什么你突然同我分手,从此不再见我,连解释也不解释一句?是不是……”她顿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出来,“是不是那晚我留你住下,你就把我看成浪荡女人了?我想绝不会的,但除了这一条,我再也想不到别的理由。子风,不管什么原因,请你坦白告诉我,别让我在心里折磨自己了,好吗?”
凌子风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此时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般狂涌而出!若平的自我怀疑近乎走火入魔了,正因为此,他才体会到自己对她的伤害有多深。他哽咽地说:“若平,若平,我怎么会那样看你?你永远是我心中最纯洁最神圣的女人。我不能娶你,只能怪命啊。”
若平也流泪了,温柔地为他擦拭满脸的泪水:“别哭啦,别哭啦,有你这句话,我就心安了。虽然咱俩不能成夫妻,我也心安了。”她突然失声大哭,扑入子风怀中。两人紧紧拥抱,吻着对方满是泪水的脸。
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看着这两个相对流泪的男女。虽然隔着异相时空,我仍然感觉到他们心中的悲苦无奈。我的眼眶也酸了。我非常同情何若平,她一心挚爱的男人突然同她分手,甚至说不出一点理由,这毁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自信,毁了她的一生。但凌子风也是无辜的啊,他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浮浪子弟,不,他实际上情深义重。他念念不忘死去的若平,在人生旅途上数次折返去救她,自己的生活也被搅得七零八碎。可惜若平不能理解他,只因两人的立足点是不等高的——凌子风有几个人生经历,他面对的是几个若平(不幸溺水而死的若平,被他救活后又殉情的若平,被救活后此刻尚未自杀的若平)。而“这个”若平只有一个经历。只有一个人生经历的人,不可能真切了解有几个人生经历的人,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不能理解寿达千载的巨龟。这个差别是致命的,足以把两个深深相爱的人拉开,不仅从肉体上拉开(不能结婚,不能共同生活),而且从心灵上拉开。
人生属于人只有一次。这个人生经历对于他来说是“原配”。尽管其中必然有种种缺憾,种种不幸,但“原配”的生活毕竟自然天成。一旦进行超维度的干涉,对其修剪,就会造成生硬的接茬。这是没法避免的。
我用超维度的目光关注着他们,看着他们大哭一场,分手,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向前移动。凌子风虽然又经历了一次感情上的锯割,但他多少放心了。他和若平之间已经把话说透,看若平的样子,她已经走出情感的牢笼,至少说不会自杀了。凌子风抛开杂念,一心一意准备同田红英结婚,准备做强他的天乐公司,准备生出他们的天才儿子。
那时他不知道,何若平仍然会在十月一号、他们结婚的喜日子里自杀。我想连何若平本人也不知道。她已经在心理上同凌子风告别,准备同那位第七工程局的技术员结婚。她之所以找一个浪迹天涯的丈夫,就是想永远离开这个伤心之地。她不会自杀的,纵然她对人生已经没有多少眷恋,但至少她舍不下爹妈,不会让白发人哭黑发人。
可是她还是走了。自杀的决定是在某一瞬间突然作出的,没有前兆,是一次突然的情感溃堤。
凌子风和田红英的婚期日益临近了。
婚礼在那个年代算是很豪华的。一个客户朋友用他的皇冠车迎来新娘,后边跟着从电视台请来的录像师。在天威饭店摆了20桌酒席,一位作家朋友当司仪,调侃打趣,把婚礼气氛撺掇得沸腾了。田红英穿着洁白的婚纱,面色红润欲滴,一直处于极度亢奋之中。凌子风走着自己的第二次婚礼(第一次婚礼仍是同田红英的,但那个人生后来被斩断了),虽然也很兴奋,但没有了新鲜感。唯一新增的因素是:若平并没有溺水而死,她活着,还托人送来了祝贺的礼物,是一支精致的竹笛,笛尾系一个红色的同心结。看到这个礼物,凌子风心中抖了一下,他想起若平说过的话:我最喜欢隔着水面听你吹笛啦。又想起在知青农场里,若平曾给他的笛子上系过一个同心结……种种因缘,种种思绪,横七竖八地叉在他心中,让他神情悒悒。
田红英虽然是在亢奋中,仍敏锐地发觉男人的情绪与婚礼的热烈不大协调。这肯定是因为他的初恋。虽然平素子风从不提何若平的名字,但田红英知道,那个名字深深刻在男人的心中,甚至比自己的名字刻得更深一些。她一直很好奇,凌和何爱得这样深,最终却分手了,到底是为什么?不过她没敢问子风。女人的本能告诉她,这个疮疤是不敢轻易撕开的。她曾到造纸厂偷偷见过何若平,一个30岁左右的老姑娘,很秀丽,相当有风度,但面相上已经显出风霜的痕迹。她对何若平印象不错,甚至相当同情她,当然……爱情是自私的,排她的,同情归同情,婚姻上决不能退却。今天她终于把凌子风逮到手了,胜利的兴奋中她显得特别宽容。凌子风在婚礼上的悒悒虽然令她不快,但她决定不计较,只当没有看见。
凌家二老已经给各桌敬完酒,把酒壶交给儿子儿媳,说该新人去敬酒了。子风妈的脸上被抹上一道道红色,这是家乡的规矩,儿媳进门,公公婆婆必须得开花脸,抹得越花越喜庆。子风爹平时不苟言笑,所以亲友们饶过了他,把火力全集中到子风妈身上了。凌子风看着二老脸上的喜色,忽然想起,在上一个人生经历中,爸爸是在1993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也就是说,他将在10年内失去正常人的思维,生活在精神的黑暗中。但自己能怎么办?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着那一天,老年痴呆症在医学上还没有治疗办法。
他看着喜气洋洋的老爹,心中作痛。黑衣人说得对,那具神通广大的魔环不是一个吉物,预知未来的人会承受双倍的痛苦,因为在不幸来临前你就在“等待”。子风爸见儿子在发愣,推推他:
“去吧,该你俩去敬酒啦。”
红英也拉拉他:“走吧,该咱们去敬酒了。”
婚礼结束,从饭店回家,一群年轻人又闹了一通。好容易客人散去,已经是夜里零点。田红英声音沙哑地说:今晚不洗了,睡吧,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凌子风也说睡吧。两人上床,熄了灯,红英钻到他怀里,很快睡着了。凌子风同样乏透了,但他睡不着,睁着眼,听着妻子均匀的鼻息声。他在等,等一个但愿不会发生的事。时钟嚓嚓地响着,平静,不疾不徐,不理会人世的悲欢。忽然,电话急骤地响了,在静夜里显得非常疹人。凌子风如遭雷击,一时间竟愣了,不知道去拿话筒。倒是熟睡中的田红英被惊醒,迷迷糊糊地先摸到话筒,带着睡意问:
“谁呀,深更半夜的。何若平——你是若平姐?”
她一下清醒了,拉亮床头灯,看见丈夫其实没睡着,眼睛中带着高烧般的明亮。电话中说: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马上就要出远门了,走前想和你们道别。红英,祝你们幸福。”
田红英高兴地说:“不打扰,不打扰。若平姐,我真高兴你打来电话。你到哪儿去?晚走两天吧,到我家来玩玩。”
“谢谢,等以后吧。红英妹子,能不能让子风接电话?”
田红英说当然当然,把话筒递给丈夫。她有点奇怪,丈夫接话筒时怎么像接过一条毒蛇。他沙哑地说:“若平,是我。你还没睡?”
话筒中若平只是重复了刚才的话:“子风,我马上要出远门了,走前想和你道别。祝你们幸福。再见。”
那边不等这边回话,就把电话挂了,凌子风还握着话筒发呆。田红英从他手里要过话筒,放到电话上,看着丈夫的脸色,小心地问:
“若平姐说要出远门,是去哪儿?是不是去结婚?她这会儿可能已经到火车站了,我听见话筒里很嘈杂,有火车汽笛声。”
凌子风吃力地说:“她是要自杀!她肯定是要自杀!”
你挂上电话,把两角钱交给小卖部的店主。这是在火车站,你深夜步行四五里来到这儿,因为你家里没电话,而全城的公用电话只有这儿是昼夜上班的。女店主奇怪地望着你,因为这个自称要出远门的女人没带行包,却带着一个塑料救生圈。真是莫名其妙,火车上可用不着这玩意儿。
你决定要走了,但走前想再听听子风的声音。其实这没有意义,一死百了,什么都要抛下,何况凌子风已经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了。但你却无法说服自己,只是发疯似的,一定要再听听凌子风的声音。现在这个心愿已毕,你该走了,该离开这里到河边去了。
死的念头是在瞬间产生的。在与凌子风见面后,你确认凌子风还爱着你,不是花言巧语,是真心的爱。但他却不能娶你,他说是因为命运的作祟。到底是为什么?不知道,那一定是个沉重的、人力不能挽回的原因。既然这样,你也不准备和命运抗争了。
你的记忆中没有那些经历:曾经溺水而亡;被凌子风返回过去救活,八年后自杀。这些记忆属于凌子风,那个在时间之河中来回奔波的男人,不属于你。但尽管这样,那个死亡之地对你仍有冥冥的感召力。你决定死在那儿,把女人的身体和爱情一块儿埋葬。
你沿着静寂无人的街道步行,穿过城墙的小寨门。这儿已经开始拆迁了,临街的墙上写着斗大的“拆”字,精明的住户们都在老房子上加盖楼房,以便多向政府要一点拆迁费。所以这一带路上尽是沙堆和砖垛。很快这儿的历史就要消失,连同小时的记忆:辘辘的拉水车;长满青苔、磨出脚印的石阶;驼着脊背的挑水夫。还有一个在河边长大的女人。
你来到河边,小岛上已经开始大兴土木,听说是盖一座酒店。满地的苇子和深可埋人的野草都被铲掉了,开出一条临时公路。一切都在变,不变的只有月光。你脱掉衣服,连同内衣内裤,把它们细心地叠好,放在沙滩上。把游泳圈扔到水里,看着它缓缓地飘走,被水草挡住,又挣脱水草的羁绊,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你下水了,向深水区走去。水淹到胸部了,你的步子开始发飘。现在你滑入深水中,冰凉的河水阻断了你的呼吸,死亡的黑云慢慢淹没了你的意识。那时你会觉得,死亡来临的感觉是似曾相识的。
一切都是十年前那个经历的重复。只有一点不同:凌子风并不在这儿,没有返回岛上去取遗忘的笛子,也没有在恋人的尸体前号啕大哭。他这会儿应该在新房里,与新婚妻子在一起,品尝着新婚夜的甜蜜。
凌子风急急地穿着衣服,他要去救若平。真该死,他太麻痹了,十几天前见若平时,被她的平静欺骗,以为她不会自杀了。他从十年后专程赶到现在,就是为了救若平,如果让她“再一次”自杀,他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田红英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急急地穿衣服,说:
“若平姐真的会自杀?我跟你一块儿去。”
公司有一辆客货两用车,但此刻钥匙不在他们手上。他们跑步到大街上。深夜一点,出租车很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辆,司机听说是到城外河边,摇摇头说不去,深夜去城外太危险啦,前几天刚有出租车司机在城外被害。凌子风恳求着:
“师傅,你一定得去,我们是去救人,有一个女人要去河里自杀!”
田红英也哀告:“大哥求求你啦,人命关天的事,你一定要帮忙,我知道大哥你是善心人。”
司机看看二人焦急的样子,也看两人不像是坏人,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上车吧。”
出租车一路狂奔来到河边,这儿非常安静,没有人影,缓慢流淌的河水反射着月光,岛上工地的守夜灯幽幽地亮着。深深的野草在夜风中摇曳,周围漫溢着恬静的气氛,不像是一个自杀的场所。出租车停在沙滩上,开着大灯为他们照亮,凌子风和妻子在这一带仔细察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田红英小声说:
“也许若平姐不会自杀吧,也许她真是要出远门,走前和你告个别。”
那边司机在催促:“找到没有?要是没事就走吧,时间太晚了。”
凌子风仍固执地四处察看,从电话中他感觉到若平一定会自杀,而且一定会在这儿自杀。又找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发现什么,田红英拉拉他的袖子说:
“要不,咱们直接到若平姐的家里看看?”
就在这时,凌子风发现,在灯光照不到的河边堆着一叠衣服,女人的衣服,最上边的是若平在农场常穿的无袖衬衫和花布大裤头,凌子风非常熟悉的。这些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显示着主人无言的决心。
看到若平姐真的自杀,红英急哭了,他们焦急地扫视着黑黝黝的河面,高声喊着,但河面上没有一点儿动静。司机听说发现了遗物,也跑过来,焦急地说:
“真有人自杀?快下去捞人哪,可惜我不会水。你会水不?我车上有盘绳,要不我把绳拿来,系着你下去。”
凌子风悲凉地摇摇头,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了。并不是说若平救不活,不,能救活的,只要他返回到一个小时前就行了,愿意救多少次就能救多少次。问题的症结在于:这样只能救活若平的肉身,救不活她的心。
想要救活她的心也不是没办法——彻底改写生活的这一章,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狠心斩断“这边”的牵挂。就在这十几秒钟内,凌子风做出了人生的决断。他突然把田红英搂住,紧紧地搂住,和着泪水在她脸上吻着,沙哑地说:
“红英,红英,永别了,不要记恨我!”
田红英极度震惊,她想丈夫一定是受不了这个打击,神经失常了,他也要去自杀了。她用力从丈夫的搂抱中挣出来,连声说:“子风,子风,你怎么了?”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空了,凌子风在刹那间消失,只留下一团被扰动的空气。
经历A(之四)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25日
凌子风出现在我的面前。是45岁的凌子风,皮肤保养得很好,略有些发福,身上穿着得体的名牌西服。但从表情看,他已经不是那位自信大度的天乐公司总经理了。他神情惨然,目光黯淡,身上浸透了浓重的不祥之气。我拉他在路边台阶上坐下,对他很怜悯,却无法安慰。世上事本来就难以十全。纵然有时间机器,可以自由地回到过去对历史进行修补,你也无法得到一个尽善尽美的珍品。你的百般努力只会留下生硬的斧凿之痕。
凌子风悲苦地说:“若平还是死了,自杀,在我与田红英结婚时。我特意又返回到那天,还是没能救活她。”
我叹息着:“我知道的。”
“我已经成丧门星了,我走到哪儿,就把不幸带到哪儿。”
我劝他不要过于自责。天意如此,无法强求。凌子风打断我的安慰,急急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我想再回到过去,救活若平,然后就跟她结婚。至于田红英这边,她与我相识是在这个时段之后,如果我和若平结婚,就不会和她相识,那么她就不存在这段经历,也就不会被我伤害了。我说的对不对?”
他企盼地看着我,就像死刑犯在聆听减刑判决。我迟疑地说:“从理论上说,你说得不错。你完全可以选择和若平结婚,不再同田红英相遇。不过,我已经告诉过你,没有哪个生活是完美的,即使你再度选择也是如此。所以,你不能对新生活抱什么奢望。”
他急急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也许我的新生活会很清贫,没有了公司,没有了事业,一辈子受穷,等等。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能和若平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幸福——还有,田红英不会被伤害,我就心安了。”
我摇摇头。有些事你无法让那些未亲历的人相信,就像你不能让一个四岁的孩子体会失恋的痛苦,不能让一个八岁的孩子体悟宿命的悲怆。即使凌子风已经经历了三个人生也不行,三个人生还是太少了,不能让他修炼到那个份上。我说:“我不劝你,你就按自己的意愿行事吧。祝你在新的人生中幸福。”
凌子风在我的面前消失。我在异相世界里关注着他,就如上帝俯察尘世之苍生。我看着凌子风在时空中急急地奔波,他返回到25岁,那时他刚刚救活了溺水的若平。他抱着若平大哭,送若平回家。若平面孔红红地邀他留下,这次他没有拒绝。
这已经是第三次重复了,就像话剧演员在同一个舞台上重复演出同一个剧情。我总觉得当话剧演员比当电影演员更难,在多次重复中,当你对以后的情节烂熟于心时,你如何才能保持初次演出时的激情?更不公平的是,你的搭档永远是个新手。你身上背着几个人生的负担,而她却永远是第一次。
经历E
本经历起始点:1973年8月16日
若平手扶着门框,面孔红红地说:“要不你今晚留下?咱们到我的小东屋,爹妈不会知道的。就是知道了也不怕,我明天就和你结婚。反正我已经认准你了,不用再考验了。”
凌子风点点头。他们轻轻关上大门,悄悄走过那段甬道,溜进若平的小屋,没有耽误一分钟,立即脱光衣服,相拥着上了床,然后是急风骤雨般的做爱。情热中,若平梦呓般地重复着:
“你要了我吧,不等结婚那天了,反正我已经认准你了。”
凌子风也喃喃地说:“对,我也认准你了,认准这个生活了。”
他在虔诚的宗教情绪中接受了若平的处女宝。他的占有并不是男人的放纵,正相反,它意味着奉献,意味着职责。从此他就没有退路了,他要狠心舍弃另一个生活,舍弃红英母子,与若平紧紧拴在一起。
这种舍弃当然不会轻松。所以,在初夜的快乐中,他的情绪中始终有一股悲怆的潜流。连若平也感觉到了,不过她想这还是因为那场意外。想想吧,刚才自己溺水时,凌子风哭得多痛!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显示了自己在子风心目中的分量。她心中满是甜蜜,略带苦涩的甜蜜。她钻进子风怀里,说:
“这会儿怕是有12点了吧,干脆你今晚别走了,明天豁上让爹妈看见。我不怕。真的,我舍不得你走。”
凌子风把她搂紧。姑娘浑身洋溢着欢乐,她已经在幸福感中醉透了。凌子风则走不出怆然。他想起若平在另一个人生中的生活:未婚夫突然离去;工作单位破产;母亲瘫痪;清贫;憔悴;自杀(在恋人与另一个女人结婚时)……怀中的若平不知道这些,所以她才能幸福地沉醉。凌子风真想自己也能这样无知无晓。
那晚他没有走。第二天早上两人出去见若平爹妈时,免不了有些尴尬,有些害羞。爹妈乍一见到凌子风从女儿屋里出来,眉毛一扬,有点吃惊,肯定也有点不快,但他们识趣地一声不吭。若平对爹妈大声宣布:她和子风已经商定,就在这几天结婚。这话含着点儿辩解,含着点儿挑战,意思是:既然已经决定马上结婚,昨晚住一块儿也不算太过分。俩老人笑了笑,也就认可了。这个女婿人不错,心地好,对女儿一片真心。就是穷一些,一个矿工,旧社会说的臭苦力,成份又“高”,女儿跟上他,这辈子不会有福享的。若平爸这辈子为自己的历史问题吃尽了苦头,不想让女儿再跳到火坑里,所以他一直反对这门婚事。但女儿已经认准他了,昨晚干脆把身子都给他了,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当爹妈的没法子同儿女别劲。
10天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凌家的厨房稍稍收拾一下,墙上刷了白灰,窗户上糊了新纸,这就是新房了。子风爹妈给了200元,这在那时已经算是巨款了,说你们上街置买点东西吧。未婚夫妻高高兴兴地上街转了一圈,只花30元买了一些必需品。若平舍不得花,她说把这钱留下吧,给将来的孩子买营养品。
算起来就是那天晚上播的种子,九个半月后,临产的若平住进市医院。好在这段时间子风一直在家。最近他的工作有一个大变化:矿山上需要一个木模工,虽然这个工种有技术,也比矿工轻松和安全,但学徒期太长,三年才能转正,在这三年里只能拿二十几元的学徒工工资,所以没人想干。凌子风却很积极地报名了,他知道当木模工要到南都市学习两年,这两年他能同若平始终待在一起,能伺候她分娩,这样的好事怎能放过呢?很快他就回南都市柴油机厂学习来了。柴油机厂离家不是太远,可以在家住,早饭和晚饭也能在家吃。
这天下班后他先赶到医院,子风妈对儿子说:你来了,我赶紧回家做饭。你爹是个废物,指靠不得的,做完饭我送来。凌子风说你不用送,一会儿我回家取,我骑自行车比你快。
凌子风与同屋的产妇和产妇家属们打了招呼,若平挪挪身子,腾出半个床让子风坐下。子风见她头发上湿漉漉的,问是怎么了。若平虚弱地说:
“刚刚来了一阵阵痛,疼得差点要了命,妈搀着我走了一会儿,总算忍过去了。早知道生孩子这样遭罪……子风,我只生这一个,以后再不要了。”
邻床一个农村产妇笑她:“你这会儿说的话可不能为凭,女人都是天胆,这一回死不了,下回接着还要生。生得多就顺了,你看我,是第四个,跟屙泡屎一样容易。”
屋里的人都笑,但若平发现丈夫眉眼间藏着抑郁,她小声问:“你咋啦?我看得出你不高兴。”
子风说没事。真的没什么大事。他刚到自由市场为产妇买了一篓鸡蛋,把竹篓放到自行车衣架上,向老乡付钱。钱付过,一不小心把鸡蛋篓碰倒,一篓鸡蛋全部打碎,变成一地黄汤。手边的钱已经不够,他只好另买了半篓。他说我咋这样笨,连头猪都不如,哪个人会笨到把鸡蛋篓放自行车衣架上?
若平知道他是心疼钱。她和丈夫工资都低,每月二十几元,又都是刚参加工作,手边没有一点儿积蓄。这一篓鸡蛋就是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了,能不心疼?她劝丈夫:“别小肚鸡肠啦,鸡蛋打了就是打了,少吃几个就行。我的身体好,喝凉水都能上膘。”
凌子风仍然郁郁不乐,他难过的正是这个:两人的积蓄太少,糟蹋一篓鸡蛋,若平就得少吃一篓。妻子要生产,当丈夫的连鸡蛋都不能买足,实在太窝囊。所以,妻子越是安慰他,他心里越是难受。
夜里,同屋的人都睡了,凌子风也像别的男人一样,侧着身子蜷在病床的另一头。很久他都没睡着,听着同屋人粗粗细细的鼾声。自从铁下心来“认定”这个生活之后,另几个人生经历在他脑海里已经模糊了,虚化了,不过有时还免不了勾起一点回忆。他想起天乐公司(未来的),想起几千万现金在手里流进流出,想起商行李行长点的“简单”饭菜——每小碗188元的鱼翅粥……他倒不是留恋那种富裕生活,但既然娶何若平为妻,他就应该让她过上富足的日子啊。
床那头的妻子又开始呻吟,阵痛又来了,这次来得比往常更凶。若平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说:你去喊医生吧,估计这次是该生了。凌子风去喊了值班的刘医生,她是一位中年妇女,胖胖的矮个子,医术不错,工作也很负责,就是态度太坏,这儿的产妇没有一个没挨过她的斥骂:
“急啥!产门没开就别喊我!”
或者是:“进了产房就别喊疼,怕疼你就别让男人日!”
凌子风去请她来检查,也被斥骂一通。他不像那些农村妇女一样驯服,同刘医生吵将起来。屋里的若平听到他们的争吵,无奈中大声喊:“刘阿姨,我是平平啊,你不认得我了?”
原来这位刘医生同若平的父母很熟,这下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走过来解嘲地说:“是小平啊,你咋不早说,十五六年没见你了。你过来吧,我为你检查一下产门。”
检查后她再没说什么,让凌子风赶快把妻子搀到产床上,自己去准备接生的器械。一会儿,她和护士进产房,门关上了,凌子风在门外焦灼地踱步,听屋里传来妻子断续的呻吟声。若平的分娩相当艰难,有时呻吟声会转成撕裂的尖叫。两个小时过去了,门外的凌子风已经焦得快要爆炸,忽然屋里传来一声儿啼。少顷,刘医生把脑袋伸出来说:
“放心吧,已经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大闺女。”
凌子风这才放下心。身上一松劲,觉得身心俱困,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他当然很欣喜,但欣喜中也有淡淡的惆怅。现在,在这个人生中,他的头生儿是女儿,而不是儿子。是男是女他并不在意,但……他不能不想起儿子田田,想起在那个人生中,妈曾揶揄已经糊涂的老爹:“要是子风娶了若平,哪里还有田田?”那时只是一句玩笑,没想到谶语成真,真的不会有田田了。
护士把婴儿抱到婴儿室,送若平回病房。凌子风把罐里的鸡汤热热(医院设有专门让陪护的家属自己做饭的简易灶),一匙一匙地喂若平吃。若平正吃着忽然愣神了,说:
“是咱们的女儿在哭!没错,是她!”
婴儿室离这里老远的,凌子风定神去听,才能听到隐隐约约的儿啼声,但无法判断是不是女儿的。但若平咬定是女儿在哭,催丈夫去看看。他去看了,妻子果然说得不错,小床上有一个女婴在哭,皱皱巴巴的小脸蛋,闭着眼,哭得理直气壮。床头上挂着“何若平女”的牌子,这些婴儿都还没有命名,所以床头都是挂着当妈的名字。看来还是当妈的和女儿血肉连心呀,凌子风心中一团软软的东西在融化,融化后重新结晶、重新定型。他要忘掉田田(虽然这非常困难),然后把这个丑丑的小女孩种到心里。
然后与两个她(何若平,凌点点,这是他为女儿起的名字)度过一生。
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了爹妈的打心锤。凌子风每天一下班就急急骑车回家,把点点抱在怀中。若平过了56天产假,也上班去了,每天可以回来两趟喂孩子。造纸厂离凌家不算近,每天四趟跑下来,再加上工作,加上晚上喂奶,若平累得够呛。她的眼圈发黑,神色也显憔悴,总是叹息着说:
“我啥也不盼,就盼着啥时候能好好睡一觉,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年轻夫妻在一块儿,自然免不了性事。夫妻的性事对凌子风来说是一颗鲜艳润泽、逗人馋涎的仙果——想想他们的第一夜吧,那天的偷情是何等痛快淋漓!以后,在矿山的集体宿舍简陋的单人木床上,在矿工们**的闲聊中,凌子风成夜成夜地想着若平,想她的“人”,也想她的肉体,那种极度的饥渴真能让一个年轻男人发疯。现在,他和若平可以每天待在一起了,可是夫妻性事反倒没有了往日的热火。主要是因为若平,她太累了,看着她困乏的样子,凌子风觉得再纠缠她简直是无耻。当然,这样的自我抑制并不是总能有效的。若平不忍让丈夫在情欲中苦熬,隔一段时间也会接受他的求欢,不过总是显得被动应付。
他们一直住在那间厨房改建的新房内,房子很小,放下一张床、一只小床头柜和一只小铁炉后,就只有放两双鞋的空处了。小屋的门和窗户开在北墙,南墙上没有窗户(对面是别人的院子,照规矩是不能开窗的),所以屋里总是阴冷潮湿。冬天来了,屋里冷得刺骨,水杯里的水都能结冰、冻实。所以,尽管蜂窝煤很难买(每次到煤厂买蜂窝煤,都要穿着棉大衣排一整夜队,甚至还得和加塞的人干上一架),凌子风还是把屋里的铁炉子生着了,用一根白铁皮烟筒把烟气通到窗外。
这天是星期六晚上,半岁的点点玩得特别疯,她仰躺在床上,穿得像圆圆的“棉堆堆”,胳膊腿不停地弹动着,只要爸妈一逗,她就咯咯笑,笑声比自来水还来得便当。北屋的爷奶也被笑声引过来,四个大人挤在一张床上逗她。而点点就一直大笑,像一个永不停转的留声机。点点爷笑着说:
“别看咱家没钱买电视机,点点就是咱们的活彩电!”
后来点点实在乏了,眼睛乜斜乜斜,脑袋一歪就睡熟了。若平和凌子风也准备入睡。本来若平和孩子睡一头,子风睡另一头,但今天子风也讪讪地挤到这头,不停地抚摸妻子的身体。若平当然知道他的意思,悄声说:
“走,咱们到床那头。”
与往常若平的应付相比,今晚的做爱还算酣畅。在冰凉的屋里做这件事不容易的,因为在情热中两人还得不时紧紧被子,不敢把光身子暴露在外面。事毕凌子风舍不得让妻子走,紧紧搂着她。若平说:还是让我过去吧,万一点点把被子蹬开,冻感冒就麻烦了。她亲亲丈夫,出了被窝爬到那边,唏唏溜溜地钻到被窝里。
凌子风今晚过瘾了,身心俱泰,很快进入梦乡。梦乡非常甜蜜,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如走马灯般不时转过来。点点的疯笑,若平迷人的身体,农村堰塘边的幽会……他甚至在梦中清醒地问自己,为什么这些记忆中没有出现他的前生。也许他确实把几个前生都抛开了,打算在“这一个”人生里心无旁骛地走下去了。这使他觉得非常轻松。
那时他并不知道,这些回忆几乎定格在他脑海里,成为一个濒死者最后的思维。
深夜里点点醒了,在哭。若平立即醒来,迷迷糊糊地把乳头塞到孩子嘴里。点点把奶头顶出来,仍直着嗓子哭。凌子风也醒了,问:
“点点哭啥?咋不吃奶?”
若平无力地说:“是不是渴了?你起来给倒点开水,我今天怎么头晕?”
凌子风出被窝前先攒攒劲儿,在这冷如冰窖的屋里,要想钻出被窝,真得积聚点勇气才成。他起来了,披上衣服,就在起身的一瞬间,立时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欲呕。好在他的头脑非常清醒,立刻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哑声说:
“煤气!煤气中毒!”
然后挣扎着下床。头晕得厉害,他已经不能站立,就溜下床,爬着过去打开屋门。屋门离床边只有一步之遥,爬过去只需短短的半分钟,但这个过程在他的意识中却十分漫长,他焦灼地想,也许已经来不及了,也许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他想起若平在另一个人生中的溺水,想起自己曾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死亡,宿命的感觉如漫天黑雾,慢慢沉下来,要淹没他的意识……他终于摸索着打开了屋门,冷空气扑面而来,满天星斗如冰晶一样寒冷。他大口大口吸着新鲜空气,慢慢能站起来了,又把窗户也打开。
冷气很快灌满了小屋,虽然冷,但其中富含宝贵的氧气。若平大口吸着冷空气,慢慢恢复,能够坐起来了。两人很快把注意力转到点点身上。点点怎样了?半岁的孩子,生命力很脆弱的,她千万别出事啊。孩子你千万别出事啊。点点没事,也许婴儿对煤气不敏感,她看起来一点事没有,这会儿不哭了,噙着奶头巴唧,眼睛斜盯着爸妈笑。他们真想问问女儿头晕吗,但女儿还不会说话。不过看着女儿的甜笑,他们慢慢放心了。
凌子风检查了烟囱,原来里面堵满了硫化物的碎屑。他彻底地清理了烟囱,浑身已经凉透了,赶紧钻到妻子被窝里。若平用身体暖着他,两人握着手,不说话,惊定之后是深深的后怕。真险哪,多亏点点哭,才救了三人的性命。点点是老天爷派来救咱们的。
若平说:“以后可得小心啊。”
凌子风说:“以后可得小心了。可得小心了。”
心中的后怕很久才退潮。人生有太多的变数,他已经有过三个半人生经历,算得上识途老马了,但也没料到会遇上这种危险。如果点点没把他们哭醒,如果三人真的携手归西,两家的父母该是怎样痛不欲生?尤其是点点,来到人世才不到半年,那样的结局对她未免太残酷。若平能摸到丈夫心中的沉重,劝慰道:
“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它,以后小心就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睡吧,咱们睡吧。”
不过两人都睡不着,很久之后,若平还能听到床那头在翻身,夹着轻轻的叹息。
我在异相世界里听到了凌子风的浩叹。我想,世上也许只有我才能完全理解其中所蕴含的沉重。不过,实际上这是凌的最后一次三生之叹了。异相世界的记忆不能融入现在的背景,就像奶油不能溶入水中,它被新生活一点一点挤出去。现在,他真的变成“这个”凌子风了,变成何若平的丈夫,凌点点的父亲。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自己的人生之途,而我站在时间之河的岸上,在一瞥中便能览尽他的十年。1975年他在柴油机厂学习期满,因为成绩优异,柴油机厂把他留下了。这样,他便不用再去矿山的山路上来回奔波,可以过一种相对安定的生活。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学生的录取只凭考试成绩,不再论出身。凌子风对这个变化十分感慨,但没打算报考,他说:
“11年没有摸课本,学过的东西全都就饭吃了。再说,我已经快30岁,30岁去上大学,和十六七岁的娃儿们坐到一个教室,太搞笑了吧。”
若平知道他内心里实际还是想去的,便笑嘻嘻地劝他:“报考吧,去试试嘛,考不上也不丢人。你上学时功课拔尖,只是被文革耽误了,这辈子没上大学。现在政策这样好,凭真本事考试,又不论出身,你再不考,以后能不后悔?去吧,如果能考上,你尽管安心上学去,家里这一摊子我全包了。”
凌子风终于下决心去报了名,然后请了两个星期的假,想尽办法找齐课本,开始复习功课。刚拿起数理化课本时,确实两眼一抹黑,各种公式在他眼中显得非常陌生;但毕竟上学时学得扎实,只用从头到尾看一遍,记忆中的知识就悄悄归队了。一个月后,他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到上海交通大学。
凌子风读大学的四年里,何若平把丈夫的38元工资全部汇去,用自己的35元工资支撑着娘儿俩的生活,包括时不时买一只烧鸡为公婆或爹妈打打牙祭。生活紧得不得了,但同时也充满希望。空间上的距离更加深了两人之间的思念——应该是三个人,点点一天天长大,也知道想父亲了。每到假期,凌子风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跑。火车上常常非常拥挤,别说座位了,有时甚至连塞两只脚的位置都没有,只能一只脚立着支撑十几个小时。这十几个小时非常难熬的,后来凌子风学会了如何打发它——神游物外,意识提前飞回家中与妻女团聚。
四年后,凌子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他没有考研,没有打算分到外地,因为他的根已经在家乡扎得太深,不能挪移了。应他的要求,学校特意申请了一个他家乡的分配指标,他回到家乡,在通风机械厂当上一名实习技术员,每月64元工资。那时,若平所在的造纸厂已经半死不活,工资很低,所以,小家庭仍然过得相当困窘,不过比起他上学前已经好多了,而且是在逐步改善。夫妻两个很知足的。
在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中,他已经把几个前生全都遗忘,忘得干干净净。直到1982年8月,就是他分到通风机械厂半年后,一次偶遇把他沉睡中的记忆唤醒。
那天,家里自来水管的一个弯头裂了,往外滋水。他急着上班,先用塑料布把滋水处缠紧,说:我上班后出去买个弯头,回来再收拾。便匆匆走了。上午十点,他抽空出来买弯头。工厂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有一个小五金店,铺面不大,地上、墙上和顶棚上密密麻麻塞满了五金件。店主是一个年轻姑娘,二十四五岁,不算特别漂亮,但也满齐整,而且很性感,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皮肤尤其好,红中透白,可以看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汹涌。这会儿店里没顾客,她悠闲地靠在门框上嗑瓜子,瓜子扔到嘴里,舌头一搅,就把瓜子嗑开了,然后把瓜子皮吐到一米外的一个塑料桶中,一下一下,吐得很准确。
直到此刻之前,凌子风一直没有意识到,他的今天实际是前生某一天的重复。但看到这个熟悉的姿势时,一道闪电咔嚓嚓劈破了迷蒙:这是田红英啊,是和他做了12年夫妻(在另一个人生中)的田红英啊。刹那间,大脑中一个黑箱被劈开了,禁锢多年的万千记忆如满天烟火,汹涌而来。他想起田红英钻到柜台下为他找弯头,出来时鼻尖上沾满灰尘;她坐在自己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一个简陋的饭店,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她在朱黑那儿历险后,赤着身子把自己搂到怀里;她为自己生下一个天才儿子,田田;她派人盯秘书小玉的梢;还有,她那带着三分霸气的爱情……
凌子风下意识地止步。不敢再往前走,再往前走就要和另一个人生碰撞、接通,而这正是他潜意识中一直躲避的事情。并不是那个人生不幸福,不值得回味,不,那里有很多令人梦魂萦绕的生活断面,有很多永不锈蚀的记忆。但那些东西永远不再属于他了。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心中梗着一团坚韧的东西,鼻子发酸。他应该立即抽身离开的,又舍不得,大脑指挥不了两腿。这时那姑娘看见他了,招呼一声:
“想要啥?”
凌子风不想在这儿留连,不想与姑娘搭讪,但大脑还是指挥不了嘴巴。他脱口说:“想要一个6分弯头。”他觉得这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姑娘摇摇头:“没啦,这两天6分弯头和接箍脱销。”她补充道:“你不用再到别家问,全市脱销。都被买走做防盗门了。”
防盗门!天乐公司!情感之潮再次涌起,凌子风极力平静了自己,说:“谢谢。”扭身便走。不能再耽搁了,他要赶紧逃离这个地方。那姑娘在身后喊住他:
“喂,你等等。你是不是急用?记得有一个弯头掉到箱篓缝里了,我来找找,不过不知道是不是6分的。”
凌子风回头贪婪地盯着她。他真想把她搂到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然后回到京青宾馆203房间赤身相拥……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他在最后一瞥中把田红英的样子牢牢记在心里,然后说:
“谢谢,不用了。我到工厂的五金库里找一个得了。”
他急急地走了,生怕发哽的嗓音暴露自己的心情。田红英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个男人的心理,看着他的背影,颇有点恼火。她才不稀罕这几毛钱的生意哩,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比较顺眼,所以她才主动提出为他找弯头,没想到他这么不识抬举。看他走得那个慌张样,莫非他认为姑娘我看上他了?
生了一阵气之后,她才意识到,也许自己确实对他有好感,否则不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生气。还有,那人临走时看她的目光也让人不安,目光里似乎含着浓重的悲凉,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反正很奇怪的,叫她心里一扯一扯地牵挂……又一个顾客来了,她的思绪也自此斩断,以后再也没有重新接上。
来人也是一个比较顺眼的男人,笑着说:“妹子还记得我不?我十几天前在你这儿买过一大堆弯头、接箍。”
田红英点点头:“记得。你说你姓陈,是哪个厂的技术员,对不?你买这些东西是给家里做防盗门。”
“是啊是啊,不过我回去数数,你似乎少给了一个弯头。别看只缺一个,防盗门组对不起来啦。你这儿还有没有6分弯头?”
“没了,脱销几天了。”田红英犹豫片刻,“不过我记得有一个弯头掉到箱篓缝里了,好像就是你来买货时掉的?我替你找找。”
“多谢多谢。妹子你是个热心人。”
田红英弯下腰,吃力地搬动柜台下的箱篓,那人说:“闪开闪开,这样的下力活不是女人干的,让我来吧。”他推开田红英,利索地把箱篓移完,钻到柜台下,少顷他高高地伸出一只手,“哈,真有一件,正巧是6分的!”
他从柜台下钻出来,满脸灰尘。然后把箱篓一件件归位,打趣道:“几毛钱的生意,费这么大的麻烦,这回你是赔定了。”又说:“其实我自己做防盗门,也是费力不讨好,不如干脆买一个防盗门得了,外地已经有生产防盗门的专业厂家,做的门很漂亮,有猫眼、电铃,专门的防盗锁。价钱是贵,贵就贵点吧……”
三天后,田红英坐在陈习安的自行车后架上,来到一个简陋的饭店,在那儿要了四样家常菜和一瓶白酒,饭桌上两人商量了合办公司的大事。
半年后,富强防盗门有限责任公司成立,资金大部分是由田红英筹措的,所以她任董事长,陈习安任经理。又半年后,即1983年的9月18日,陈习安和田红英结婚。
凌子风一直趴在通风机械厂没有动窝。他很快成了工厂的技术骨干,设计的大吨位多轴运载车成了工厂的当家产品。这个功劳没有让他发财,但让他解决了一件大事:把若平调到厂里了。若平调动后的第二年,造纸厂彻底停产,工人们连遣散费都没拿到一文,在市政府闹了一阵,没结果,只好作鸟兽散,各自刨食吃去了。比比他们,若平还是很幸运的。现在,夫妻两人的工资加起来有二三百元,拿这点钱去吃香喝辣当然不够,但用来维持一家的简单生活还是可以的,抠得紧的话,还能从牙缝里扣下来几个积蓄,而何若平是公认的持家好手,下乡和造纸厂的生涯,让她学会了把一分钱掰成四瓣来花。
所以,凌子风就安分守已地在国营厂子里上班。年轻同事们一个接一个跳槽,而且几乎都成功了。凌子风不是没动心思,但最终没付诸行动。这里面何若平的意见起了决定性作用,凌子风和她商量跳槽时,她总是轻声说:
“已经比那些年强多啦!想想咱在乡下吃的窝窝头,想想咱才结婚时住的鸽子笼……知足常乐嘛。”
这么轻轻的一句,足以把凌子风的勇气打消了。
有时凌子风不免想起田红英,想起她撇着嘴说的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小虫(麻雀);你们这些念书人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他叹口气,把想下海的念头收起来。
他也抛开了(因那次邂逅引起的)对田红英的思念。的确,单是一个人生就够他辛苦了:厂里的工作;每天接送女儿上学;伺候已经得老年痴呆症的老爹……没有一分钟是清闲的,哪有时间去想前生的事?在上一个经历中,他在河边最后一次吻了田红英,说:红英,红英,永别了,不要记恨我!——那时他就把后路斩断了。现在,他心中只能有若平和点点,而不能有红英和田田。
但我知道他做不到。他实际上一直在悄悄关注着田红英,正如我在异相世界里关注着他。
陈习安和田红英结婚前一天,凌子风回到爹妈家,探望刚刚出院的老爹。进了院门先看见洗衣池旁的妻子,病恹恹的,脸色发暗。这些天,若平一直请着假,在医院里照料公公。凌子风说:
“你怎么啦?看你脸色不好。”
若平使劲搓着衣服,骂了一句:“气的!心脏有点早搏,不碍事的。”
她说,妈的这个世道,到处认钱不认人。病人住院时,救护车随叫随到,孝顺得像个孙子,那是为了把病人圈到这个医院里赚钱;等出院时就没人管啦。别的病人好说,他们出院时基本都能行走,不至于作难;但咱爹出院时也不能走路的。我好容易求护士长把司机说通,送咱爸回家,结果刚进家属院门口,司机死活不往前走了,说院内树枝太低,碰坏了救护车上的顶灯没人赔。那天还下着雨,没办法,我只好央求看门的王大爷,帮着把咱爸抬进来。我们淋着雨在下边忙,司机坐在驾驶室里洋洋不睬。这事我越想越气,气得心口疼,我想到卫生局告他去。
凌子风说:“算啦,天下乌鸦一般黑,现在的社会,到处认钱不认人,告也没用。来,你不舒服,让我洗吧。”
若平指指屋内:“可不敢,让你爸看见会生气的。”
凌子风知道她说得不错,老爹是个老思想,认为男人该挣钱养家,但不能洗衣服做饭。他没再同妻子争,看看神情疲惫的妻子,心疼地说:
“你辛苦了。这些年你辛苦了。”又问,“后悔不?和我结婚?”
若平灿然一笑:“后悔也来不及了,已经上贼船了。”
“不是上贼船,是上贼床。”他心中一荡,低声说,“今晚上床不?好久没干了。”
“去去,你还没去看老爹哩,只会说疯话。”
老爹在南屋,呆坐在竹圈椅中,他的老年痴呆症已经很重,不但不能走路,身体状况也急剧衰弱,住院成了家常便饭。这会儿妈正在为他捶背、捶腿,见他进来,妈说:
“回来啦?这次住院可把若平折腾苦了。唉,你爹咋得这样的磨人病。几年前你说他要得老年痴呆症,我还不信。”
凌子风叹口气。老年痴呆症不像是中风,既不能预防也不能治疗,所以尽管他已经预知了爹的病,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受病魔蹂躏。他曾为此非常自责,但现在已经麻木了。他逗爹说了一会儿话,对妈说:
“妈,今晚你得辛苦辛苦,一个人照顾我爸。我和若平去参加一个婚礼。这个应酬非常重要,无法推掉的。”
妈说你们尽管去,你爹是老病了,我能照料。
饭后,他骑自行车带着若平和八岁的点点去参加婚礼。点点听说是去看“花娘娘”,非常兴奋,在自行车前梁上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身后的若平疑惑地问:
“陈习安和田红英?没听你说过这俩人啊。他们是哪儿的?”
凌子风说:“你别问了,他俩都不是咱们的熟人,但我欠他们一个很大的人情。今天去还了情,以后不会再有来往。”
若平心中免不了疑惑:到底是欠了什么人情?素不相识,为什么会欠他们的人情?不过,丈夫不想说,她也不再追问。她只是说:
“咋送礼?”
“我已经买好了,喏,你看。”
他单手扶车把,右手掏出一个红绒盒给身后的妻子。若平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串漂亮的白色珍珠项链,高贵,雅致,圆润。若平心疼地说:
“花不少钱吧。”
凌子风轻松地说:“人工养殖的,便宜,没花几个钱。”
这串项链是388元,对于他的收入来说,是一个很天文的数字。他费了很大功夫才悄悄凑够了这笔款子。瞒着若平买这么贵重的礼物,又是送给一个关系暧昧的女人(前生的妻子,这个关系够暧昧了),他在若平面前很有点理亏——结婚到现在,他还没给妻子送过这么贵重的礼物呢。但这是田红英最喜欢的款式,是她在前生的婚礼上戴的。送她这串项链,算是完了自己的心愿,所以再贵他也要咬着牙买。
这几年他悄悄打听过,陈习安那人不错,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性格也好,开朗大气,公司又办得很红火,田红英跟上他,这辈子不会受罪的。而且——关键是“这个”田红英确实不知道前生的事,她没有相关的记忆也就不会有相应的痛苦。凌子风可以安心了。
当然,安心的同时免不了有点嫉妒——这一切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啊,这个青春汹涌的女人,这个红火的公司。想到这里他笑了,人生不能十全十美,不能鱼与熊掌兼得。你已经有了若平,就不要再打田红英的主意啦。
点点在他怀中乱扭,要看那串“送给新娘娘的项链”。若平说那可不敢,你把它弄脏就没法子送人了。后来实在拗不过她,若平让丈夫停下车,拿着那串项链让点点看了一会儿,再让她轻轻地摸摸,点点这才罢休。
婚礼是在京青宾馆举行,饭店大厅门口摆着一张桌子,一个姑娘在那里登记送礼人。满面喜色的新人在门口迎接来客,这会儿田红英没有穿婚纱,一袭红色的旗袍紧绷着丰腴的身体,头上插着鲜花,光彩夺目。凌子风没把礼物交给登记人,直接来到新人面前。这对新人笑容满面地对他打招呼,但目光中显得很茫然——两人都没认出来客是谁。陈习安自然不认得,田红英也早忘了同凌子风的一面之交。看着田红英的陌生,凌子风不免有些怆然,心底泛出一丝苦味。他微笑着说:
“恭喜你们。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点点,把礼物送给叔叔和新婶婶。”
小点点高高举起首饰盒,口齿清楚地说:“祝新郎新娘白头到老!”
这是妈妈教的话,来宾们都高兴地鼓掌,一对新人迷惑地看看对方——他们都以为来客是对方的朋友——接过礼物。凌子风对新娘轻声说:
“请打开它,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式样。”
新娘不好意思地打开盒子,立时一声低呼。盒内是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展开看,正是她最喜欢的样式。她酡颜晕红,衷心地说:“谢谢,这个礼物太贵重了!”
凌子风挥挥手:“不必客气,只要你喜欢,我就放心了。”
是的,我可以放心了。看来田红英对他没一点印象,连这串项链也没勾起她的任何回忆!不过这并不奇怪,那是另一个人生的事。在凌子风断然同田红英分手后,那个人生就被拦腰斩断了,干涸了,像是一条消失在沙漠里的内陆河。
新娘更加仔细地打量着来人,不,还是不认得,看来习安也不认得。一对素不相识的夫妻,怎么会送这么贵重的礼物?也许是哪家业务关系?但这个当口她不好问,连客人的姓名也不好意思问,只是低声交代登记人:为他们安排两个上位。
这场婚礼相当热火,三四十桌客人。漫天花雨,全程录像。新娘灿若明月,眼波流转,穿着洁白的婚纱,美得让人心疼。新人对拜,喝交杯酒,踮着脚尖咬空中悬挂的苹果,年轻人尖叫着起哄。点点乐疯了,满屋都是她咯咯的笑声。若平一直担心着家中病人,想一个人提前回家,但她发现丈夫的情绪有点反常,放心不下,没有走。
她没看错,凌子风的情绪的确有些反常,他和全场人一样喜笑颜开,但笑声中总是带着苦涩。因为这个婚礼场面他非常熟识——他曾经是这场婚礼的主角啊。如今,“妻子”结婚了,新郎是另一个男人。虽然这是他一直盼望的结局——盼望田红英完全忘掉他,找到自己的幸福。但事到临头,没有一点儿怅然也是不可能的。
仪式结束了,宾客入座。凌子风被安排到一张桌子的主宾位上,一位自称是“红英他刘叔”的人主陪。刘叔频频向凌子风劝酒,说:
“虽然我不认识你,知道你肯定是习安、红英的好朋友。你送的项链红英喜欢极了,说这正是她心底里认定的款式,夸你有眼光。来,今天刘叔陪你,咱们喝个痛快!”
酒力赶走了心中的怅惘,凌子风真的轻松了,一杯一杯地和刘叔对干。若平使劲拉他的衣角,轻声说:
“你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么猛喝,一会儿就醉了。”
刘叔威胁地喊:“不许拉后腿!今天是大喜日子,谁都不许装孬,喝醉了我把你男人背回去!”
凌子风低声对妻子说:“你别劝了,难得我高兴,今天就放开量,陪刘叔喝个痛快。”
若平劝不住他,恼火地别过脸,不再理他。点点笑他:“爸爸喝醉了,爸爸是个大醉鬼!”
若平揶揄道:“爸爸才没醉哩,喝醉的人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你看你爸,还没开始胡说八道哩。”
刘叔一直把火力集中在凌子风身上。他是受新娘托付,要让这位贵客喝痛快。酒过几巡,凌子风已经把二三十杯酒喝到肚里。按他的酒量肯定要醉了,但可能是因为今天确实兴奋,他还没有显出太深的醉意。这会儿新郎父母来这一桌敬酒,凌子风豪爽地满饮六杯,又代妻子满饮六杯。他们走后,一对新人来了。田红英又换了一身新妆,项链也换了,现在戴着他送的链练,面色酡红,目光如醉。她微笑着向凌子风敬酒,一双皓腕捧着晶莹的酒杯。凌子风痛痛快快地喝完自己那份,又代妻子喝。这24杯下肚,他真的醉了,神经变得非常亢奋。这实在是个两全其美的结局,红英幸福了,我也就心安了,没有牵挂了。今天完了这个心愿后,以后我就会躲开他们,今生今世再不相逢。
若平劝不住丈夫,心里越来越恼火。恼火的另一个原因是——丈夫看新娘的眼光贪了一点。女人都是十分敏感的,这上面她绝不会看错。也许子风同这个年轻姑娘有什么瓜葛?她向来相信丈夫的人品,但——今天的事也忒反常了一点,素不相识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这会儿又是这样……她怕新郎多疑,使劲拉住丈夫说:“不能喝了,确实不能再喝了。”
没人听她的。新郎端过最后一杯酒,热情地说:
“谢谢你送给红英的礼物,让你们破费了。红英非常喜欢,你看这会儿已经戴上啦。恕我和红英眼拙,我们一直没有认出大哥和大嫂。你们是……”
凌子风朗声大笑:“你们不必问,就拿我当你们前生的朋友吧。这是咱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再不会有交往。我在这儿祝你们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这等于是提前切断了今后两家来往的可能,拒绝了新郎的好意,所以这个回答是相当不得体的。周围的人虽然都有几分酒意,也能听出他的话说得不妥,大家沉默着。新郎同样觉得疑惑,不过心想是醉人醉话吧,没有认真考究。他谢过凌子风,带上新娘,转向另一桌去敬酒。凌子风被妻子拉着坐下了,目光却离不开另一桌的新娘。因为他突然心有所动。刚才他无意中提到了什么……一件很重要的事……早生贵子……早生贵子……
新人们敬完了那一桌,折返头,经过凌子风的身边。凌子风忽然抓住新娘的手腕,急急地问:
“红英,田田呢?”
田红英一时呆住了,忘了挣脱:“田田?什么田田?”
凌子风痛心疾首:“咱俩的儿子嘛,咱俩的天才儿子嘛,你怎么把他都给忘了!”
满座皆惊!新郎和若平都惊愕地瞪着凌子风。田红英的怒火腾地蹿上来,她使劲甩掉凌子风的手,想给他一个嘴巴,想破口大骂……就在这时,她认出这人是谁了,两年前这人曾来她的店里买过水管弯头,而自己确曾对他有意过,虽然那只是一个闪念。奇怪的是,此刻她忽然感到一阵恍惚,似乎这个男人说的事确曾发生过,在冥冥中发生过,冥冥中她为他生过一个叫田田的天才儿子……她捂着嘴,痛哭失声地逃走了。
她的软弱更加重了人们的疑虑。这边已经闹翻了天,刘叔老当益壮,带领十几个小伙子扑上来,要扁死这个“王八操的狗流氓”。点点吓得大哭,钻到妈妈的怀里。若平的反应很快,虽然对丈夫的行径满腔愤怒,但她仍冲上来,尽力护住丈夫的脑袋。在场的人只有新郎相对冷静一些,眼前情况确实可疑,尤其是妻子的表现相当可疑,依她平时的霸气,绝不会饶过这个无赖的,但她却哭着跑了。不过虽然疑虑重重,陈习安仍不相信凌子风的话,这是因为他握有别人都不知道的过硬的证据。半年前他与红英已经偷尝了禁果,那时红英仍是处子之身,这一点无可怀疑。此后两人忙着公司的事,几乎天天在一起,哪有时间去为外人生一个什么天才儿子?所以,眼前这人虽然十分可恨,只可能是说醉话,当不得真的。他劝住大家,说:
“他醉鬼一个,满嘴胡吣,咱们不和他一般见识。让他滚蛋就得,别打他,喜日子里别闹出人命。”
周围人不情愿地住手,仍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若平急急地想拉丈夫走,但凌子风却不领情,甩开妻子的手,颇为不耐地说:“你们都别往岔处想,新郎你别多心,红英也别生气。我没说谎,不过我说的是前生的事,你们都不知道的。”他忽然愣住,捶着自己的脑袋,“我真傻透了,既然是前生的事,我干嘛要在这儿把它拎出来?我真该死。”
众人的怒火又被吹旺,再度一窝蜂扑上来,要揍死这臭不要脸的。点点大哭着喊:“爸爸,爸爸!你们别打我爸爸!”若平也急哭了,哭着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嘛,有话好好说嘛。”陈习安努力劝住众人,冷峭地对凌子风说:
“你他妈的闭上你那×嘴吧,快从这儿滚。”
大厅入口处有哭闹声,是田红英,她从刚才的恍惚中清醒了,这会儿河东狮子般扑过来,破口大骂,要同凌子风拼命。几个妇女竭力拉住她,把她的新妆扯得不像样子。凌子风醉眼蒙眬地四顾,看看田红英的泼妇样子,看看又急又气又羞愧的妻子,还有吓得缩成一团的点点,心中揪心地疼。怎么能出现这么个局面?眼前这三人都是他最亲近的人,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她们,可惜总是事与愿违。他有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魔环,但这具魔环却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还连累了所有的亲人。
但此刻最让他揪心的还是田田。当然,他不和田红英结婚就不会有田田,在他头脑清醒时是承认这一点的,虽然是十分无奈的承认。但也许酒醉时的感觉才是真的。田田是一个天才儿子,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乖宝宝。在“那个”人生中,田田已经活到11岁,父子的神经系统已经联在一起了,不可分割了,失去田田,凌子风的人生永远不可能完整了。他怎么能如此轻易如此草率地把田田抛弃?他在开始“这个”人生时,怎么能鬼迷心窍地忽略了田田的命运?
田田!田田!他在心里呼唤着。他不能容忍田田就此消失,永远失去出生的机会。他要回去找到黑衣人,商量一个可以接受的办法……他不可能找到什么办法的,连神通广大的黑衣人也没这个能力……不,他还是要回去,可惜这会儿魔环不在身边……
若平尽力把丈夫从如雨的拳头下拉出来,来到大街上。点点吓傻了,在妈妈怀里缩成一团,哭着看眉目青肿的爸爸。若平扬手喊出租车,在等出租车的时间,她对丈夫一眼也不屑看。他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她笃爱的凌子风现在变得十分陌生。她不时望望后边,生怕盛怒的人群会追出来殴打。还好一直没人出来,看样子是处事稳重的新郎把众人劝住了。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她抱着孩子坐到前排,怒冲冲地对丈夫说:
“快上车,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奇怪的是,路边的人行道上没有丈夫,出租车后排座上也没有。若平急了,跳下车寻找,周围根本没有丈夫的身影。这就怪了,他明明就在身边呀,虽然刚才若平没拿正眼看他,但一直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若平非常焦急,怕丈夫回到大厅里再次挨打,大声喊:
“子风!子风!快点回家,有什么话回家再说!”
没有回应。点点哇地大哭,大声喊:“爸爸!爸爸!”
一直没有回应。深夜的大街上回荡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的哭喊声。
经历A(之五)
本经历起始点:1983年9月18日晚
是我把凌子风从那个世界拉回来,带他来到我们常见面的河边。我一直立在时间之河的岸上观察着他,如同观察一个拼命挣扎的溺水者。我熟知他的心路历程,也真切体会到他的痛苦。人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灾难、死亡、失败、妻离子散等东西,而是无奈和绝望。你事先知道一个不幸的结局,又知道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改变它。这才是真正的痛苦,宿命的痛苦。
我们面对河水站着,黑黝黝的小岛蜷伏在夜色中,只有工地上的守夜灯幽幽地亮着。凌子风面部瘦削,穿着廉价的衣服和凉鞋,嗒然若丧。一个人的风度不仅来自于天性,更多来自于他的人生经历。这会儿,在这个34岁的实习技术员身上看不到一点“凌总”的风度。他呆立着,带着醉意不停地咕哝:“我要找田田,我的儿子田田。先生,怎样才能找到我的儿子田田?”
我苦笑道:“我想你在返回过去之前,对此该有最起码的了解吧……”
凌子风急急地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田田是个少见的神童啊,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他已经在人世上活了11年,怎么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呢?先生,请你一定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很遗憾,这件事情无法可想,当你决定救下若平并和她结婚后,当你狠心斩断与田红英的姻缘后,田田就根本不存在了。”
凌子风的神情已近于癫狂,喃喃地说:“那么是我杀了他?实际上是我杀了我的儿子?”
我耐心地说:“怎么能这样说呢?从概率上说,你和成千上万个女人都有结合并生育的机会。但这成千上万个可能的组合中,只有一个或少数几个会成为既定事实。当你的生活发生这么一次‘塌缩’后,也就斩断了其他婴儿的出生之路。你能说这无数‘可能出生’但‘未能出生’的婴儿都是你杀死的?那你的自责也未免太重了,算得上走火入魔了。即使你此刻回头与田红英结婚,也不可能有‘那一个’田田了。卵子的受精是一场残酷的竞赛,亿万精子中只能有一个胜利者。但昨天的胜利者不一定今天也能跑到前边,所以,那一个田田的诞生是绝无仅有的事件,不可能被重复。”
“我知道,你说的道理我全都知道。但田田毕竟已经出生并活到11岁了呀!”
我对他的不可理喻只有摇头:“很抱歉,我不能帮你什么忙,我劝你不要有太多的欲望,下决心挑选一种生活,目无旁骛地过下去吧。”
他真正绝望了,并把绝望转成对我的恨意:“先生,我真佩服你的冷静,我不知道这是成熟还是冷酷。”
我叹息着说:“真的很抱歉,我的魔环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不过我是有言在先的。我知道,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我的警告——那时其实你就变成我了。”
我尽力安抚他,直到他平静下来。他到河边用凉水洗了脸,洗去了醉意,自己也意识到刚才的醉话是多么荒谬。我陪着他,在河边默默地坐了很久。最后他总算完全清醒了,无奈地说:
“好吧,我还是回到若平身边,从此不会再左顾右盼了。先生,等我回去后,请你把魔环收回吧。坦白地说,它实在是一个不祥之物,有它在身边,我睡觉时背不贴席。我绝不会再用它了。”
我摇摇头:“那具魔环你不必还我的,如果你真的不需要,尽管砸碎它,不必怜惜。其实,”我对他吐露了一句真心话,“我也但愿从来没有拥有过它。”
我把凌子风送到他离开的那个时空,只是比前一个经历中的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我说:“你去吧,冷静一下,忘掉刚才的醉话。然后你仍然去参加婚礼,但不要再喝酒,不要再提田田。你能记住吗?”
凌子风闷着头去了,不愿理我,分手时甚至没有同我告别。我看着他与那个世界中的凌子风合为一体,然后用自行车带着妻子女儿去参加婚礼。他们来到京青宾馆,把项链交给登记人。新娘看到了这个贵重的礼物,十分喜欢,特意和新郎一起赶过来向他致谢。但他在两人走来前就离开了,几乎是逃一般带上妻女离开了。
我叹息着,从那个世界中隐去。
经历F
本经历起始点:1983年9月18日晚
对凌子风来说,这次婚礼风波无疑是一次涅槃,一次浴火重生。他心灵深处某一根锁链嘎嘣一声断了,他清晰地听见了断裂声。是啊,他再不用左顾右盼了,不用再为别人的妻子伤情了。他想起那天在宾馆大厅里田红英的撒泼样子: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他不怪田红英,因为在她记忆中从来没有那段刻骨铭心的生活。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只有田田还是他心中不能痊愈的伤口,令他一想起就揪心地疼。但既然是无可挽回的事,时间一长,也就渐渐淡漠了。
他彻底斩断了对另外几个人生的眷恋,把全部心血投到“这一个”家庭,“这一个”人生。点点一天天长大,小学,初中,技校。个子长高了,头发留长了,身形变窈窕了。女儿是他的心尖尖,唯一遗憾的是:她的脑瓜不够灵,学习成绩不好,肯定和大学无缘了。有时候他想:是不是和婴儿期的那次煤气中毒有关?也许它对女儿的智力造成了终生的损伤?这使他对女儿怀着深深的歉疚。但这是无法验证的事。十分偶然地,他会想起那个田田,想起他纵横无敌的才气……打住。不许再想他,永远不再想它他。
时间这么一晃,到了90年代,金钱成了新时期的上帝,整个社会都躁动不安。但凌子风还在国营厂里过着刻板的生活。他是工厂的技术权威之一,专业带头人,但这个头衔一直没给他带来任何实惠。时间长了,他的热情也淡了,被透支了,工作也疲沓了。不过他一直没有跳槽。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老树是不容易移栽的。
只有一次,他几乎走了。那是在1993年,一个朋友邀他跳槽,说:富强公司的陈老板思贤若渴,知道你能干,他的公司最近要大发展,急需技术人才。去吧去吧,强似在国营厂受穷。
陈老板开出的工资确实令他心动。终于,朋友促成了两人的见面。凌子风应邀来到陈的公司,虽然是在同一个城市,凌子风多年没到过这一带。这个公司看来办得很红火,新修的公司大门很漂亮,透明的岗亭,穿着制服的公司保安,外墙漆成蓝白两色的车间。大门口锃亮的铜牌上写着“富强防盗门制造有限责任公司”。一直到这会儿,凌子风才想起陈老板是谁——这儿是田红英当董事长的公司啊,而陈老板自然就是在那场婚礼上有过一面之交的陈习安了。当然,最后一次时间旅行中他已经抹去了“大闹婚礼”那一段,甚至送礼后没同新人见面就逃离了,所以陈习安甚至田红英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印象。不要说他们,连自己也差点把这两个名字忘了。凌子风不免叹息,十年来他一直令自己忘记和田红英有关的一切,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能忘记。
总经理室相当豪华,很大的房间,一张巨型台湾红木办公桌,桌上放着水晶掌中宝,还有一件漂亮的玉貔貅,就是那个只有嘴巴没有肛门的聚财灵兽,如今经商的人都有这个爱好。陈习安迎上来同凌子风握手,让座,唤人倒茶。他穿一身做工精致的西服,言谈中显得很精干,思维清晰,说话富有煽动力,态度也很谦和。当然,表面的谦和掩盖不了骨子里的傲气。他说:
“欢迎凌先生。富强最近要大发展,想借重凌先生。咱们都是国营厂里出来的,也都是搞技术出身,彼此更容易沟通吧。咱们都知道,国营厂实在是糟蹋人才的地方,我相信凌先生不会甘心在那儿消磨一生。搞技术的人都是这样,不怕出力受累,只要自己的热情和才华能开花结果。我说得对不对?”
这几句开篇就把凌子风吸引住了。陈总侃侃而谈,谈公司的中长期发展计划和前景,谈对凌子风的安排和待遇:“想请凌先生先屈就公司的工艺副总,现在总工是由我本人兼着。我估计半年后凌先生就会熟悉公司产品,那时我就该让贤了。”
半个小时后,凌子风已经被他征服了,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他真想痛下决心,扔掉铁饭碗,投到此人的旗下。但他犹豫着不敢答应。原因很简单——田红英。虽然从理论上说她是同自己完全无干的女人——即使从实际上说也是如此,但千不该万不该,凌子风不该还保存着前生的若干记忆。这么着,他在陈田二人手下干活会非常尴尬的。
他说:“感谢陈总盛情相邀,我已经心动了。当然这么大的事,不是马上能决定的,我回去和妻子商量商量,三天内给你回话。”
陈总说:“好!我喜欢你这样干脆的人。我相信你一定会给出肯定的答复,我有这个自信。”
凌子风正要告辞,田红英进来了。这是37岁的田红英,身体微微发胖,显得更加性感,手指上、耳朵上和脖子上戴着沉甸甸的金首饰。凌子风一下愣住了,心脏狂跳不已。这是“他的”田红英啊。他正是在田红英37岁时离开她,返回过去拯救若平。那时他认为,救活若平后他很快会回到红英身边的,但世事多变,几经波折,从此与田红英天各一方。所以,他对这个年龄的田红英是最熟悉的。同自己记忆中的形象相比,她完全没变,只是多了几件过于炫耀的金器。
凌子风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但内心波澜起伏,也不可能完全掩饰得住。他下意识地站起来,盯着田红英。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太贪婪了,但无法收回它。田红英没把屋中的客人放到眼里,这客人她不认识,但这些年她已经锻炼出来了,打眼一看,就能掂出客人的分量。这位态度拘谨、衣着简朴的客人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多半是来找工作的技术人员。她随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不管客人在场,冷冷地对丈夫说:
“陈总,那个秘书小俞再不能留了,留着是个祸害。请你今天就辞了她。”
陈习安平静地说:“我这儿有客人,一会儿我去找你。”
田红英厉声说:“没什么可商量的,她必须马上走!”气汹汹地摔门而去。这个场景让凌子风很尴尬,心想自己的在场恐怕不合时宜。未等他向主人告辞,一个漂亮姑娘紧跟着进来,眼眶通红地递过一张纸,那一定是辞呈了。陈总没有接,扫了一眼,平静地说:
“小俞,请你自己决定。你如果真的想走,我尊重你的意见。你如果想留下来,谁也不能把你赶走。聘用秘书属于总经理的权限,连董事长也无权干涉。”
小俞没有说话,摇摇头,把辞呈放在桌上,哭着走了。陈总没有再挽留,默默目送着那个窈窕的背影,凌子风从他眼里看见浓浓的怆然。他忽然意识到,这两人之间肯定有私情,尽管他的判断毫无根据,但他却能肯定自己不会猜错。所以,尽管田红英过于盛气凌人,但那是有原因的,并不是无理取闹。当然,反过来说,陈习安的偷情恐怕也是被逼出来的,看看刚才田董事长的厉颜,就知道这位陈总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
作为一个旁观者,凌子风真的为他们惋惜。他们的人生已经够顺遂了,说句不恰当的话,他们已经占用了本来属于别人的幸福。为什么不知道珍惜呢?还有,田红英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德行?她在做自己的妻子时,尽管有三分霸道,但总的来说她是“以夫为天”,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这么厉颜过。
就在这一刻,他做出了自己的决定——拒绝陈总的邀请。他宁愿继续留在国营厂里受穷,也不愿来这儿,尴尬地站在陈田二人的家庭帷幕之外。
陈总相当老练,只有5秒钟的黯然,随即恢复常态,笑着说:“我这个女人哪,太霸道了。凌先生你别见笑,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说它了,咱们接着聊。”
凌子风没有坐下,说我该告辞了,你太忙,不耽误你的时间。陈总把他按回沙发:
“不急不急,我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一个技术老总挖过来。”
他详细询问了凌的家庭状况,一直聊了一个多小时,在这期间不时有人推门,探进脑袋看看陈总,陈总都挥挥手让他们先等着。凌子风很感激陈老板的礼遇,不过他也悟出陈的举止有“捞回面子”的成分,他要以自己此刻的坦然来化解刚才的尴尬。闲聊中凌子风知道了陈总有一个儿子,叫陈田田,今年14岁。凌子风问:
“是上初二吧,功课怎么样?现在孩子们的压力够残酷了。”
没想到陈总对这句闲问竟然非常敏感,追问着:“你知道我的儿子?你是否听到过什么闲话?如果听到什么话,不要瞒我。”
凌子风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闲问一声,我说他上初二是按年龄推算的。”
陈习安长叹一声:“我已经是风声鹤唳了。这小子是我最大的心病,不好好上学,结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老给我捅漏子。我哪敢巴望他上大学,只要不蹲笆篱子我就烧高香了。都是他妈惯的,还有他外公外婆。从小就当小皇帝捧着,花钱根本没节制。我倒是想管,一是没时间,再者我一人的‘严’顶不过全家的‘宠’啊。这孩子已经没救了。”
凌子风不禁想起在时空中消失的讨人喜爱的凌田田,想起父子二人的心意相通。这会儿,不知怎的,他对这位陈习安有极强烈的亲近和同情,他想也许陈习安就是自己在另一个时空中的化身,是在代自己承受磨难。这些磨难并没有出现在他同田红英的“那一个”人生中,但平心而论,它的出现并不奇怪,是田红英性格合乎逻辑的发展。
凌子风还有一个强烈的预感:陈和田的婚姻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他在心中长叹一声,起身同陈总告辞。两天后他给陈总打电话,说:“非常遗憾,爱人不赞成我扔掉铁饭碗,我自己呢,这些年已经变懒了,僵化了,老树不能移栽了。真对不起陈总,你给了我那么好的一个机会,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搏的机会,我却不敢接。我这人太没出息。”
陈总在电话中沉默片刻,说:“人各有志,既然你已经决定,我就不强劝了。不过我猜你说的并非真实原因,至少不是全部原因吧。子风,我与你一见如故,虽然你没能成为我的总工,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凌子风真诚地说:“谢谢。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此后这对朋友并没有多余的来往,最多是在某个酒席上邂逅后,避开旁人单独地聊一会儿心里话。但从这次见面后,凌子风时刻关注着陈习安的一切,就像一个离体的灵魂在冥冥中关注着自身。正如他所预料,陈习安和田红英最终彻底决裂了,而且这次决裂演变成一场官司,浸满了仇恨和阴谋,其激烈程度出乎他的预料。
在为陈田两人痛心的同时,凌子风竟然有一丝(不大光明的)庆幸。真幸运啊,他和田红英的婚姻没有走到这一步就中止了,这样,留在他心目中的红英永远是一个美好的形象。如果那场婚姻继续下去,会是什么结局?当然很可能仍然是一片光明,在他为了救若平而狠心离开红英时,红英一直是个很不错的妻子,瑕不掩瑜。不过……若说她绝对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也不敢打保票。
其实,连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也不敢打保票啊!他想起自己当总经理时对小玉的好感——如果他一直干下去,会不会也和陈习安一样,最终和女秘书越轨?
人生都是如此,既难以逆料,也永远不会完美。即使你有魔环也不行。现在,说心里话,凌子风对那具魔环已经从生理上反感,算来它被扔在箱底已经有十几年了,而且凌子风打算让它永远待在那里。
经历G
本经历起始点:1998年4月5日
黑衣人和凌子风一样,一直关注着陈习安和田红英的婚姻。在我看来,陈习安其实是凌在另一个人生经历中的化身。陈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凌子风“有可能”经历的。所以,我对陈的关注,实际仍是对凌子风的关注。
我在异相世界中看着他和妻子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离婚相当顺利,儿子陈田田判给妻子,陈习安放弃对家里一切不动产的权利,相应地也不用付儿子赡养费。陈在富强公司的23%股权,乘上1.15的系数后全部变现,转到陈习安的个人账户上。这一笔巨款足够他重新起步办一个新公司了。在这点上,董事长田红英做得相当慷慨大度,甚至出乎陈习安的预料。
两人从民政局出来,田平静地看着他,说:“15年夫妻,总得吃个分手饭吧?”
陈点点头:“好的,到哪儿?”
“走,开车跟着我。”
她开着宝马在前边走,陈习安开着奥迪跟在其后。不过,宝马并没有开往哪一家大饭店,它在僻街上拐来拐去,在菜市场的人群中不停在揿着喇叭,往前蠕动着,最后来到一家低档饭店。这两辆高级轿车艰难地反复倒车,停在堆满杂物的人行道上。老板看着两个衣着讲究、气宇轩昂的男女进来,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忙迎上来招呼。田红英吩咐:
“上四个菜,鸡蛋炒辣椒,鸡刨豆腐,五香牛肉,凉拌木耳。上一瓶白酒。牌子?哪种便宜要哪种。再上两碗米饭。就这些了,去吧。”
老板没想到这两位贵客点的饭菜这么家常,略带疑惑地走了。红英对丈夫说:“记得这家饭店不?15年前咱俩在这儿吃过,商量办公司的事,要的就是这些酒菜。”
陈习安看看四周,想起来了。没错,就是这家简陋的饭店,15年来它没多大变化,只是白茬木桌变成了仿大理石的塑料桌子,桌上放着一盘辣椒,两个低档调料壶,档次比15年前也高不到哪儿去。15年来的风雨同舟,15年的同床共枕啊。纵然已经反目成仇,至少也有一些值得留恋的地方。他不免心中怆然,也有些警惕。妻子(应该是前妻了)今天特意带他来这家饭店怀旧,不用说是有用意的。不过,不管今天她说什么,他不会再回头,两人的缘分已经尽了。
饭菜和酒都上来了,田红英像15年前那样,为两人斟上酒,举起自己的杯子说:“来,我先干为敬,今天别藏假,还像咱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喝个痛快。”
陈习安也一饮而尽。两人吃着菜,不咸不淡地扯着闲话。好多年没在这样的低档饭店里吃饭了,周围的吃客大都是下力人,衣着粗俗、吆五喝六的,他们俩则衣着光鲜,在这儿显得十分不协调。陈习安等待着,看田红英会说什么话。酒过三巡后,田说:
“咱俩已经正式分手,啥话也就不必讲了。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三年之内不忙着同那个狐狸精结婚。”陈习安淡然一笑,没等他说话,田红英接着说:“当然,我现在没权力要求你这样那样。可我是为你好,你别不识好歹。那个狐狸精喜欢的是你的钱,不是你的人。要是我看错了她,你把我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你得防着她,别把你那笔钱弄成‘婚后共同财产’,如果你还办公司,也不要把新公司的股份分给她。要不,等你俩分手时,你哭都来不及。”
陈习安淡淡一笑:“就像这些年来你防我那样?15年来,你不是在公司股权结构上一直防着我嘛——别生气,开个玩笑。”
田红英愤怒地盯着他,眼圈慢慢红了:“陈习安,你说这话亏不亏良心?没错,我是一直把着田家的股权,那是为了防着你同我分手,可不是为了霸钱。我说这些是真是假,你摸着良心想想吧。”她疲倦地说,“可惜我到底也没防住。算了,事到如今,说这些没意思。习安你记住一句话,我放你到外边飞三年,要是后悔了,多会儿想回来就多会儿回来。等你回来,老婆、孩子和公司还都是你的,那时你若想把所有股权都写在夫妻名下,也可以商量。”
陈习安看着她的泪眼,心中五味杂陈,他隔桌伸出手,温柔地握住前妻的手。经历了锯割感情的离婚之战,他当然不会绝对相信田红英的道白。但平心而论,她的话大半是真的,平时她确实把丈夫看得比财产更重一些,她的“守财”实际只是为了守住丈夫。只是她的爱情太强横霸道,他已经受够了。他真诚地安慰道:
“谢谢你的宽容。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咱们半辈子的夫妻。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好。不过你千万不要等我了,找一个好男人,开始新的生活吧。”
田红英擦擦泪,把手从陈的手中抽出来,恢复了冷厉的脸色:“我把该说的都说了,我已经尽心了,你记住我的警告,要不你会后悔的。”
陈习安笑着起身,同前妻告别:“我会记住的。再见。”
两个月后,陈习安的新公司“富健防盗门制造有限责任公司”在本市挂牌开张。他原来并没打算在本市开公司,何苦与田红英挤到一个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免有摩擦。他到廊坊开发区、天津武清开发区等处询问过,但这些年来开发区的门槛已经提得太高,购买一亩土地要求100万元以上的投资密度。他的新公司至少要60亩土地,所以投资不能少于6000万,这是他难以承受的。再说,他也舍不下本市的人脉,那是他多年来精心培育的。这么着,最终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新公司办到田红英眼皮底下。
依仗15年来的经验和人脉,公司的起步相当顺利。不过,有些情况仍然是他没料到的。他在富强公司当了15年总经理,有极高的威望。这次另立炉灶,想来应该有大批高层主管会随他而来。但是没有。除了几位技术主管和技术骨干跟着他来,其余的副总们、各科室长还有工人技师都没跟他。开业典礼那天,倒是有不少老员工来向他祝贺,祝贺之后大都垂着目光说:陈总,请你谅解啊,我们有难处啊。陈习安一笑了之。
公司的生产和销售很快打开局面。三个月后,陈习安同小俞结婚,在婚前公证时,他把公司所有财产都写在两人名下。据内部消息说,田红英听说这个消息后,一怒之下把办公桌上的玉貔貅都摔碎了。陈习安为此有点过意不去,他并不是存心与田红英打别扭,不是的。在前一个婚姻中,财产上的互相提防最终毁坏了婚姻本身(至少也是原因之一吧),陈习安不想让那个局面重演,这次他想从一开始就在夫妻中建立绝对的信任。小俞比自己小了16岁,他要对得起她。
新婚夜中,陈习安向妻子讲了自己这样安排的用心,小俞流着泪说:
“习安,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哪怕你成了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也会跟着你!”
不幸的是,她的预言很快就应验了——只应验了一半。
富健的发展非常迅猛,工资很有诱惑力,吸引得田红英的部下(主要是一线工人)一个接一个地改换门庭。陈习安不想同前妻发生冲突,对人力资源部下了严令:除非必不可少的技术骨干,报经他同意后可以少量吸纳,其余一个不再收。但他的自我约束显然晚了一些。从富强那儿传来内幕消息,田董事长召开了高层会议,要对新公司采取动作,最大的可能是控告新公司“侵犯商业秘密”,在新刑法中,这属于刑事罪。
陈习安立即召开了经理会。技术部的丁经理最担心,因为他在跳槽前把富强的技术资料、用户资料全部拷贝下来了,现在都在新公司用着,这种行为确属侵犯商业秘密。如果罪名成立,他将首当其冲。陈习安安慰他:
“你不必担心,公司绝对不会落井下石,真有什么事,我一人承当。你也不必太担心,我早就请教过律师,这个罪名成立的前提是那些图纸确属原公司的商业秘密,但咱们都知道,原富强的图纸也是从别的厂里偷的,他们提不出旁证材料,就不好赢这个官司。”
他安排丁经理,立即把电脑中的有关资料全部删掉,保存在移动硬盘上,移动硬盘则转移到公司之外秘密保存。当然电脑中的图纸也不可能全删,因为很多内容正用于生产。对这些东西只好继续使用,但要删掉与富强有关的标题栏。
丁经理摇摇头说:这也不保险,因为警方有一种“网警”软件,可以把删掉的东西一层一层地进行恢复,一直恢复到最原始状态。要想保险,除非把图纸修改后存入新的硬盘,那就比较麻烦了,估计得三五天。再说,有一部分外协图纸必须发到协作厂家,这些厂家大都和富强也有关系,如果富强施压,很难保证他们不把图纸交出去,毕竟富强的实力要比我们大得多。
陈习安考虑了一会儿,说:“凡事从最坏处着想,小丁你立即着手更换全部电脑硬盘,再麻烦也要干。至于发到协作厂家的图,上面并没有富强的名字,虽然图面内容相同,但要真正做出有罪认定,也不是立竿见影的事。这些图纸且由它去。”他笑着说,“你们不必太紧张。我有把握,田红英不会下这样的辣手。并不是说她顾念旧情,而是她不敢把咱们逼到死地,弄得鱼死网破。一般来说,不管哪个公司,只要是高层分裂,最后都会不了了之,因为分裂双方都握有致对方于死地的撒手锏。”
散会后,各口负责人按照他的统一部署开始行动。小俞在新公司的职务仍是总经理助理,她细心地清理了办公室所有档案,包括新公司的董事会记录和经理办公会记录,凡是可能涉及到“侵犯商业秘密”的记录全都烧掉。等工作忙完,她来到总经理办公桌前,担心地问:
“习安,真的没事?我真担心你被抓起来。”
陈笑了:“哪有那么严重。再怎么说,我也是本市有影响的人物,还是这一任的工商联副会长呢。他们下手前总得掂量掂量。别担心,干你的活去。我正找人活动呢。”
他正在向一些老关系打电话问情况,没错,富强公司确实把举报信送到了高新区公安分局,并已经上报市局,但一直被压在那里,没有行动。这让他颇为吃惊。田红英真敢不计后果地对他下手?她难道不顾忌陈手中掌握的原公司的内幕?不说公司早期的抽逃注册资金和偷税漏税了,单单把这些年给各银行、国税局、地税局、技监局等处送的红包抖出来,也会让富强公司把各系统的实权派全部得罪,今后在本市寸步难行——当然富健也会惹起众怒,所以这只能是一种同归于尽的打法。看来,虽然共同生活了15年,他对前妻还是看走眼了,低估了女人的仇恨和报复心理。
还有一点让人放心不下,这些年来,他在本市也称得上树大根深了,有不少朋友。但这次公检法口竟然没有一个人主动为他通风报信,这太不正常了。
也许,他和这些人的关系都是空的,那些人只认得“富强公司总经理”,并不认得陈习安。拿羽翼未丰的富健和树大根深的富强相比,他们当然会把屁股坐到富强那边。
他想同田红英通一次话,敲打敲打她,不要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不过他想还是稍等等吧,等他先把公检法这边稳住再说。他继续打电话,邀几位公检法的朋友晚上吃个便饭,有人婉拒了,也有人痛快地答应。他刚放下电话,小俞忽然惊恐地闯进来:
“习安!警察!便衣!”
陈习安眼前一黑,知道自己的动作太晚了,这件事已经爆炸,再也不可能善终。他定定神,走出办公室,见十几个便衣在走廊里和各办公室乱窜,两个便衣封锁了办公楼的进出口。他心头的怒火腾地蹿上来,厉声喝道:
“你们干什么!不许你们在厂区乱窜,有什么事到屋里来说,不要破坏公司的生产秩序!”
便衣们看看他,再回头看他们的头头,大概他们还不习惯于涉案疑犯这样嚣张。那位头头从人后走过来,陈习安认出是高新区公安分局的常副局长,高个子,像黄鼠狼一样的小脑袋,过去多次在酒场上见过面的,此人的为人比较阴,捞钱的胃口也太贪了一点,陈习安同他一向不大融洽。他冷冷地说:“是常局长啊,还劳你大驾亲临呀。”
常局长和解地说:“抱歉抱歉,官身不由己,是从市局直接布置下来的。陈总你多担待,配合一下,双方都有脸面。”
他到总经理办公室陪陈习安说话,手下人则毫不留情地封了财务室、档案室,搬走了技术部的四部电脑,询问了技术部几个人并做了笔录,又到财务上查清公司的几个账号,到银行把账号全部查封。甚至还到车间里,把所有的成品贴了封条。一个半小时后这些事才办完,常局把查抄清单给陈习安,让他过目并签字。
随后警方出示了拘留证,被拘留的有陈习安、技术部丁经理和生产部何经理。丁和何被带过来,他们都是没经过阵仗的人,脸色苍白,用绝望的目光看着陈习安。陈习安知道他们的意思:动手晚了,该删的资料没来得及删完。陈笑着对他们说:
“老丁老何,你俩这三个月太忙,正好去看守所休息几天,全当是我给你们放年休假。放心,天塌不下来!”
警察把两人先带走了,屋里只剩下他和常局长两人,局长很知己地说:
“老陈,刚才说的都是官话,这会儿说几句私房话,陈总你得替我保密,这些话,出了门我不认账的。”他加重语气说:“陈总你好自为之,这次你前妻下的功夫可不小。给你透个消息,今天我们是得到密报说你们三人都在家,才采取动作的。你前妻在你手下派有卧底啊。还有,富强公司的举报信已经报上去两个月了,为什么今天才正式行动?你大概知道,侵犯商业秘密罪要想成立,必须满足一条:犯罪嫌疑人的不当获利必须超过50万元。据富强公司的卧底密报,按你们新公司已经收回的销售款计算,利润足已超过这个数了,所以今天才收网。所以——别硬挺了,该服软就服软吧,最好你同富强能和解,只要受害人不死追,我们干嘛非要当恶人?”
陈习安笑了:“多谢局长的提醒。我也说几句私房话,出门我也不认账的。烦你给富强带个话,我愿意同她和解,让她开条件吧。不和解也无所谓,不过富健垮台前我肯定会拉几个垫背的。到时候闹得全市鸡飞狗跳,让你们的明星企业跟着垮台,再牵连几百个各系统的头头,恐怕不是市长书记愿意看到的结局。”
常局长笑笑,说:“陈总,要不咱们也动身?”
几十个富健的员工在门口默默守候着,包括小俞。小俞泪流满面,人像吓傻了。她平素虽然精明能干,但碰到这样的大事,显出她还是太嫩。陈笑着把她搂到怀里,在她额头上亲一下,说:
“别担心,天塌不下来。我不在家时你得把公司撑起来,记住我的话!”
这个案件的处理显然是超常规的,三个人先被带到高新区公安分局,当晚对三人的拘留就转成拘捕。这个程序需要经过高新区法院检委会的讨论,一般来说要耽搁几天时间的,能办到这个速度,肯定田红英没少砸钱。警察对三人进行搜身,搜去现金、钥匙小刀、皮带和皮鞋(据说是防自杀),由常局长亲自押车送到看守所。在看守所,常局长当着陈习安的面交代:丁经理和何经理分到集体号子里,但要注意优待,由局里先垫上几盒烟去打发牢头——这些东西一般是家属来送,但刚进号子这一晚如果没来得及送礼,肯定得挨牢头的修理。常局长说:“都是念书人嘛,不能和一般罪犯同样对待,尽量别让他们皮肉受苦。至于陈总一定要分到单间,饭菜优待,这是田董事长交代过的,费用由她付。”
进了单间后,随即送来了酒菜,一只烧鸡,一笼灌汤包子,一小瓶五粮液。陈习安今天没有吃晚饭,也就不讲客气,大吃大嚼一番。丁何两位同样饿着肚子,不知道是否也能吃到这顿夜宵?但操心也是闲操心,陈习安也就不再想它。
这儿虽说是单间,其实仍是大通铺,不过只住他一人而已。通铺很大,大概能睡20人,占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间,只留下一个窄窄的走道。硬硬的床板是钉死的,屋里没有任何能拎到手里的东西,这是为了防止犯人自杀或斗殴。墙上只有一个小窗户,嵌着粗大的钢筋。屋子还有一个露天的外间,头顶被粗钢筋格网罩着,墙角有水龙头和撒尿的地方,这是给犯人放风用的。
陈习安是第一次进看守所。过去在酒场上,从一些公检法朋友那儿听过不少看守所的知识,比如集体号子中有非常严格的等级制度,大牢头住在最里面,其余按二牢头、三牢头等依次排列。公安现在都不打犯人了,职权下放给牢头,如果想教训哪个,对牢头努努嘴就行。而牢头也是动嘴不动手的,具体工作由下边的三牢头干……但他做梦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阶下囚。
既来之则安之,他吃饱喝足后,在大通铺上倒头便睡。屋里肯定有监视镜头吧,他不想给他们留下软骨头的印象。
实际上他久久不能入眠。田红英这次动手如此狠辣,肯定是经过周密策划,有高人指点,他们是要把新公司一棍子打死,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从目前局面看,对方已经稳操胜券。被抄去的四台电脑中肯定留有足够的证据,来坐实富健对富强的侵犯商业秘密罪。而富健公司三个主要领导同时被抓,外边只留下小俞,她没有什么活动能力的,事情很难挽回了。这当口,他不由想到:如果他的妻子不是小俞,而是能踢善咬的田红英,那自己就能在牢房里高枕无忧了,田红英不会让他在牢里超过一星期的。想到这里,他不由长叹一声。
脱罪已经不可能了,陈习安也就放下这头心思。要想改变被动,只有以攻为守,建立恐怖平衡。陈习安知道这是一种很不光明、很无赖的做法,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是被前妻逼出来的。想想和田红英恋爱、结婚、草创公司那几年,两人好得共用一个脑袋,那时咋想到两人会走到今天?
以后的几次提审中,陈习安对自己的罪名直认不讳,并且经审讯者对丁经理和何经理传话,让他们放下顾虑,老老实实地承认做过的事,他俩只是执行者,责任由陈来负。然后他对审讯者说:他要将功赎罪,他在原富强公司当总经理时,曾做过不少违法的事,包括虚假注册、行贿、偷漏税等。过去他认为这些是公司的原罪,至少在中国,没有一个公司是清白的。但现在,身陷囹圄之后他才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做下的孽谁就必须偿还,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现在他要彻底坦白,以求得政府的宽大。他希望给他一星期的时间来仔细回忆,因为头绪太多,比如原富强公司偷漏税款累计不下5000万元,行贿对象不下数百人。他要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
审讯者都是千年老树精了,听到这番话时神色不变,对他的认罪态度勉励一番,便结束了审讯。但陈习安知道自己的叫阵已经给他们留下很深的印象。现在,他们一定忙着去干两件事:一是向富强公司诈钱——田董事长,请看看你前夫的交代吧,贵公司的罪行可比那个新公司大多啦,你看如何善后吧。二是急着灭火。富强是本市一大税源,一旦垮台,势必造成经济地震,还要牵连数百名权势人物,造成全市的政治地震。没人敢冒这个险。
之后没人再提审他了,好饭好菜照样送到单人号子里,他吃饱喝足后就到外间打太极,然后回到牢房里写坦白,不写具体内容,只罗列受贿人名字、职务、时间,在名单后画个问号或感叹号。几百个人名,密密麻麻写了三页纸。但没人来看他的交代,似乎把他遗忘了。
既然他已经决心破罐破摔,也就无所顾忌。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有人为了捂盖子,在号子里偷偷“黑”了他。不过他想还不至于走到这一步吧,因为大势并非已经无可挽回。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慢慢变得焦躁,主要是听不到外边的消息,比如小俞一直没能托人送口信进来。他知道小俞年轻,在这种事上没经验,再加上是外地人,本地没有人脉。他不埋怨小俞的无能,只是担心她受不了这个打击。恐怕她在外边也是终日以泪洗面吧。
三天后,常副局长领着田红英来了,不是在提审间,而是直接来到他的号子里。与田红英四目相交时,两人都心潮澎湃!常局长叹息着,摇着小脑袋,非常知己地说:
“陈总,拘捕你那天我就说过,你们俩最好能和解,把这事压下去,我们并不想把谁置于死地。陈总你要冷静,你的罪名绝对脱不了,就连你所说的原富强的罪行,你也是主要实施者,依法论起来,总经理比董事长的罪责更大。那些罪名如果全部坐实,恐怕你要在监狱里过余生了。田董知道这个厉害后,为你急得要死。所以,今天我让你俩见个面。讲和吧,毕竟做过半辈子的夫妻,为啥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他笑着说,“按说我今天带田董来是犯了自由主义,你们注意点,可别连累我。我走了,你们谈吧。尽管敞开谈,这里没监听,我以人格担保。”
常副局长走了,看守把门锁上。陈习安上下打量着田红英,她神情黯然,似乎也并不想掩饰这一点。她穿一身平素爱穿的很性感的旗袍,肤色仍然非常漂亮,青春的血液在皮肤下涌动。陈习安表面平静,心中翻江倒海。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女人,这个与他15年同床共枕的女人。陈对她恨之入骨,恨不能这会儿就掐死她,但……其实这会儿看着她,心中仍禁不住隐隐作痛。他笑着说:
“谢谢你这些天为我送的饭食,吃得我都发福了。我看田董事长似乎不大高兴?这几天公安在你那儿没少诈钱吧,比如这位常局,我知道他从来不吃素,何况这会儿富强是个有缝的鸡蛋。”
令他想不到的是,田红英竟然一下子泪流满面!她没有用手绢擦,任一颗颗大滴的泪珠砸在水泥地板上。陈习安愣了片刻,厌烦地说:“不必了吧,你对我下手时似乎没有这样重感情。红英,你这回够心狠手辣的,我低估你了。”他补充一句:“我看你也过于莽撞了一点。”
田红英的泪水仍然不断地流。陈习安也不再说话,静等她哭够。一会儿,田红英擦擦泪水,狠狠地说:“习安,我下手狠不假,但我有言在先。我警告你三年内不要同她结婚,不要把你的钱弄成婚后共同财产,你偏要和我拧着干!告诉你吧,我宁可把一两千万撒到公检法,也不愿落到那个狐狸精手里,让你俩安安稳稳做夫妻。”她的泪水又流出来,放低声音说,“你摸着良心想想,我这样干,是为了把你彻底整死,还是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
陈习安一惊。没错,这些天一直沉迷于对田的仇恨,眼睛无形中被蒙住了。但如果作一个换位思考,田说的也许真是实情。她是出于对小俞的仇恨,想把新公司整死,让她落不住钱,但绝不是想整死陈习安本人。从她内心讲,也许真的希望前夫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能重新回去,为此她甚至不惜牺牲一两千万。陈习安感慨万千:女人的心思真难捉摸啊。她这么想当然是一厢情愿,没有哪个男人会在这样屈辱的境况下回到前妻身边的,即使回去了,那也不再是男人,而是一个没有阳物的太监。但田红英想拴住丈夫(应该是前夫了)的苦心仍然让他唏嘘不已。他这些天对田红英的仇恨在一瞬间全消失了。
他和解地说:“算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说说如何善后吧。”
田告诉他,这几天富强公司在公检法撒出去的钱已经不下200万了。她尽全力踩了急刹车,以免鱼死网破。她坦率地说,这些天她弄得里外不是人,熟人们骂她太心狠,连自己前夫都整到监狱里;公安骂她:“你们送的举报信,这会儿你们又要熄火,你以为公安局是你家养的狗?”她只好到处送钱外加赔笑脸。这不光是为了保住富强,更主要的是为了保住你陈习安,不想让你真的在监狱里度过余生。现在,外边的圈已经走圆了,只要俩人今天达成共识,被拘捕的三个人就能放出来。陈习安尖刻地说:
“要我答应什么投降条款?告诉你,我可以吞下这个苦果,富健公司因此付出的损失我也认了,不会要求什么赔偿;我也不再写揭发材料;但我给你说白了,我决不会再回到你的身边,我对你已经畏之如蛇蝎,咱们不可能重温旧情了。”
田红英的眼泪又涌出来,她没说话,掏出一张纸递过来。是手写的信,那是小俞的笔迹:
习安:
这十几天快把我急死了,今天才听田姐说,案件已经刹车,不会再发展。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习安,我配不上你,我觉得你和田姐才是真正的夫妻,她对你的情意让我感动。我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你回到田姐身边吧。
我没有成为一个善始善终的女人,请你原谅我,忘了我吧。
爱你的俞
田红英观察着前夫读信时的表情,又递过来两份离婚协议书,那上面小俞的名字已经签过了。她干巴巴地补充:“你别以为我在其中使了什么奸诈手段,我只是对那狐狸精说,富健公司的财产她完全不必再挂心,这场官司下来肯定抖擞得差不多了。又问她有没有勇气等一个判刑20年的男人,甚至陪丈夫坐牢。她很坦白,说她做不出这样的牺牲。后来我给她20万,把她打发走了。”
就在这一刻,陈习安心中的弦嘎嘣一声断了。他苦笑着想,这就是那个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娘?发誓说即使他一文不名,也要同他终老一生的女人?丈夫还在蹲笆篱子,她却拍拍屁股走人了。看来田红英看她比自己看得准。原来这一切只值20万。她收了田的20万,然后把自己当成礼物回赠给田,所以从某个角度上说,陈习安也只值20万。他冷笑着说:
“田红英,你打发那个女人时为啥不出手大方一点?这样我心里多少好受一些。”
田红英没有回嘴,叹道:“事情弄到这个份上,我事先也想不到。好像我按下一个机器按钮后,一切都不在我的控制之中了。算了,不说了,咱们把别的放下,先把这个案子刹住。还有,田田让我给你带话,他也想你,希望你回家。虽然这儿子不争气,总归是咱俩的骨血,你这个当爸的对他太薄情。”
她掏出一叠钱和一个衣服包放到大通铺上,说:“你知道的,刑事案件不比民事,司法程序一经启动,原告不能撤诉的。所以,你恐怕还得在这里待一段。给你留一点零花钱,你的生活我还会继续托人照料的。习安,念在我这次下手的动机上,你不要记恨我。”
她走了。
陈习安打开衣服包,里面都是他曾经穿过的旧衣服。与田红英分手时他没有带走这些衣物。现在这些衣服似乎还带着旧日的余温。看着它们,想起两人之间曾经有过的温馨,他的心真正软了,再也不能用仇恨来淬硬了。他撕碎了所有的揭发材料草稿,静下心来等着案件结束。
田红英的确没有食言,她也不敢食言的,因为陈的“死亡”必然会带来富强公司的灾难。公安上的侦察工作仍旧在一本正经地进行,但此后无论是公安上的调查取证,还是富强公司提供的旁证材料都忽然缩水了,被告富健公司侵犯商业秘密所造成的不当得利,以及对受害者造成的损失,不再够得上刑法所规定的杠杠。这么着,刑事案就转成了民事赔偿的问题。
33天后,也就是在集体犯罪案允许拘押期的最后一天,陈习安走出了看守所。看守所门口,田红英开着她的宝马在等着。旁边是两辆寒碜的出租车,是富健的员工们租的。因为富健的轿车都被公安查封了,还没有启封。宝马车大开着车门,但田红英并没有出来,也没有喊他,只是在车里默默地看着他。陈习安根本没有把目光往那边瞄。田红英到看守所看过他之后,他不再恨她了,但同她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笑着搂抱了丁经理和何经理。虽然关在在同一个看守所,他一直没能与俩人见面。他俩满脸胡须,脸色黄白,有些虚肿,看来在集体号子里受罪了。
陈习安又同前来迎接的十几个公司员工握手。他发现迎接的人群中有一位不是富健的员工:凌子风。他忙上前握手,用力地、久久地握着。凌子风说:
“我的消息太闭塞,前天才听说你的事。出来就好,出来就好。人生在世,免不了经些磨难,以后会否极泰来。”
“谢谢你的吉言,更谢谢你今天能来接我。等乱过这一阵我去找你,咱哥俩好好聊。”
“好的,走吧走吧,快点回家洗澡理发,员工们还要为你接风呢。”
两人告别,陈习安和富健的十几个员工全挤进那两辆破出租,在路面很糟的便道上扬尘而去。
凌子风是骑摩托来的,这会儿走过去打开车锁,心里为陈习安叹息。没想到他和田红英多年夫妻竟然翻脸成仇,新结婚的妻子又临阵脱逃。现在剩下他孤家寡人,公司也被整得半死不活,这个打击够狠的。他十分同情他。
宝马车里田红英还在发呆,凌子风想,这次官司双方都是输家,而且陈习安出监时对她视若路人,此刻她的心里怕也不好受吧。凌子风想同她打个招呼,劝慰几句,但田红英此刻看他的目光完全是陌生人——他们的确是陌生人,在这个人生中,他和田红英总共只有短暂的一次见面(那是在田的五金店。结婚送礼时他没与田红英碰面),田根本记不住他。所以这会儿过去搭话恐怕是太冒失了。凌子风摇摇头,长叹一声,发动了摩托,把田红英一人留在看守所门口。
经历F(之二)
本经历起始点:2003年3月
不知怎么一晃,已经到21世纪了,快得你来不及感觉到老年的到来。这些年来,凌子风和何若平常常以女儿为参照物来定位自己的年龄。脑海里似乎还清晰地保留着点点幼年的图像。夜里他们抱女儿到楼房屋顶去赏月,点点伸着手,口齿不清地说:“我要月亮,给我摘月亮。”转眼点点已经到小学了,晚上做作业做得筋疲力尽,举着写字时最用力的右手中指说:“爸,妈,你们看我的指头都写歪啦!”再转眼间,女儿技校毕业了,成了一个性格娴淑的漂亮姑娘。然后又一晃,女儿结婚;再一晃,女儿抱着外孙回家“挪骚坡”(本地的风俗,意思是让小家伙的尿骚味换个地方)。看吧,已经是爷字辈的人了,还能不老吗?
老来回味这一生,恐怕最大的憾事是女儿没能上大学深造,一辈子只能当一个穷工人。想起女儿的一生也许是受那晚煤气中毒的影响,夫妻二人总是非常自责。女儿倒是乐天知命。她结婚时,凌子风夫妇想给她介绍一个家庭条件好的、本人学历高的小伙子,但女儿却不声不响找了一个工人。她说,我见过不少攀上高枝的女同学,到婆家受歧视,一辈子给人家当女佣还不能退休。与其这样,还不如找个条件相当的丈夫,至少我能当家。
凌子风夫妇没想到女儿看得这样透,叹口气,由女儿去了。
另一个最大的憾事原来一直被家里人(主要是凌子风的父母)捂着,后来在一个非常不适宜的场合被捅穿,给若平的心理造成很大的伤害。那就是——若平没给凌家生一个儿子。凌父是老知识分子,对后辈很宽慈,平时绝不在儿子儿媳面前提这点憾事,只是私下对老妻叹气,说我这辈子可没坏一点良心啊,为啥落了个绝后,断了凌家的香火?
这话终于传到若平耳朵里了,若平委屈得直掉泪。她说:“现在计划生育,连第二胎都不让生,能怪我吗?77年那阵还允许生二胎,我也怀孕了,为了支持你上大学,做了人流。又不是我不会生儿子。20年前就有算命先生说我是宜男相,不信咱们再生一个试试。”
说话这年若平44岁,还能生育的。凌子风笑:“我信我信,你就别实践了。老爹是旧思想,你跟他一般见识?”
这事笑笑就过去了,没料到老爹没忘。他把这点烦恼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一直到死前才来个大爆发。老爹在病床上熬了十几年,90岁那年,身体已经非常衰弱,住院比过礼拜还频繁。子风夫妇一直细心地照料着老人。这天若平在医院值班,正赶上市电视台到医院来随机采访,要报道一个“最孝顺的子女”。这些年来,卫校医院内四科上上下下都很熟悉凌家一家,护士长极力向记者们推荐何若平,说这个媳妇比儿子都孝敬,给老头擦屎刮尿,拎着公爹的蛋蛋洗澡,这事儿谁能干得来?电视台记者很感兴趣,说:那就拍她啦!要在全市树一个典范。若平脸红红地推辞,推不掉,只好答应。记者让她准备一下,做一个比较典型的动作,当然不能拍她拎着公爹蛋蛋洗澡的镜头,那就给老爹喂饭吧。
镜头已经架好,若平拿个空碗假装给公公喂饭(那会儿不是吃饭时候)。按说这是平时干惯的事,但这会儿是在镜头前做,又是装假喂,若平觉得很难为情。也许正是现场中的虚假气氛勾起了公爹的恶念?谁也想不到,已经病入膏肓的老爹突然把饭碗扫到地上,抓着若平的前胸襟,咬牙切齿地发狠。一屋子都愣了,护士长愣,记者愣,更愣的是若平。她忙喊:
“爸,爸,是我呀,是若平呀,你不认识我了?”
老爹喘息着说:“就是你。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
老头这一发狠,屋里人免不了疑虑和鄙视——不用说,这媳妇是个两面派,表面上做得十足,实际对老人很刻薄,否则已经糊涂的老人不会这么恨他。最怀疑的是记者,心想今天差点被护士长骗了,多亏这会儿露了馅,要不播放出来还会起反作用哩。若平的脸色刷地白了,勉强镇静自己,强笑道:“爸,你为啥恨我?我做错啥事了?”
“你不给凌家生儿子,你让凌家绝后了!”
话说到这儿,人们才恍然大悟,对若平转为强烈的同情。老人越是这样糊涂,越显得这个媳妇不容易呀。大伙儿都劝她,不要和糊涂老人一般见识。若平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强笑着说,不会的,其实平时他对我一直很好,我不会记恨他的。
老爹的怒气很久不平息,弄得那次电视节目到底没拍成。等子风来后,若平趴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子风只能陪着她叹气。老爹一辈子自责自爱,在同事邻居中口碑甚好,是一个公认的老好人。而且他确实喜欢若平,老人得痴呆症后常常悒悒不乐,只有媳妇来了,才能把他逗笑。谁想到他会把自己对儿媳的“仇恨”深埋在心里,在灯油将尽时来这一手?莫非人之初性本恶,在没有理智约束时都会露出本相?
子风爹六个月后去世。去世前这段时间里,他的躯体里似乎有两个人格在厮打。大多时候他仍是那个可亲的老人,而且他最亲的仍是若平。若平喂他吃饭或给他剪指甲时,他一直笑咪咪地看着她;但偶尔地,那天的狂暴又会回到身上,他会再次揪着若平的胸襟或头发发狠。而且很奇怪,他的狂暴只对若平一人,从没有施予儿子。这样的善恶反复弄得若平精神高度紧张,喂饭时得时刻紧盯着老人的眼睛,不知道他下一刻是善还是恶。有一天子风正在上班,若平把电话打来了,电话中她低声紧张地说:
“子风,你今天能不能请假替替我?我看老头的眼神又不对了,怕是要发作。”
那天子风正好脱不开身,为难地说:“我正在开会,真的去不了,你再作一次难吧。喂饭时离爹远一点,让他抓不到你。”
电话那边若平哭了:“我上辈子做了啥孽,这辈子受这样的折磨?下辈子我一定托生个男人,就是托生女人,也再不会登你家的门了!”
啪地把电话挂了。这边凌子风到底放心不下,紧赶着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到劳资处办了个出门证,赶到医院里老爹住的那间单人病房。进屋他松了一口气,老爹已经睡熟了,屋里一切正常,没有大战后的迹象。若平坐在床头发愣,目光深处是深深的怆然。子风小心地问:
“闹腾得咋样?”
若平疲倦地说:“今天还行,他看样子要发作的,我紧赶慢赶地扯闲话,总算岔巴过去了,没怎么闹,就睡了。”
凌子风笑着说:“真的决定下辈子不同我过?咱们才结婚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若平没有响应他的笑话,幽幽地说:“子风你别兴致,我今天心里空落落的,特别难过。咱俩也有老的时候啊,也会老糊涂啊。到那时,咱们会不会也像爹这样做出啥糊涂事,伤了点点的感情?想想都害怕,我宁可自己少活几年,但愿不会糊涂到伤害点点。我甚至想,等咱们快糊涂时就喝安眠药,一了百了。不过,细想想也不行,如果咱们知道自己快糊涂,那就是还没有糊涂;如果已经糊涂,那就不会知道自己糊涂。除非由咱俩中的一个来决定另一个是不是糊涂。不过,我想就是能决定,怕也不忍心喂对方吃药。这么想来想去才知道,那个结局最终是躲不开的。”
凌子风斥责她:“你绕来绕去,都在胡想些啥呀。走火入魔了。你不妨去问问点点,即使咱门都糊涂了,她也会乐意伺候的,绝不会让你喝什么安眠药。”
其实他心中也不禁悚然。若平说得对,人的命运是躲不开的,人并不能自由地选择一生。从这个意义上说,老爹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在糊涂前并不知道自己会糊涂,他的良心没有负担。而自己和妻子呢,既然已经知道这种可能性,不得不时刻担着心,这才是最大的痛苦。
这些心事是不能告诉妻子的,她已经走火入魔了,不能再增加她的精神负担。他说:“别这么巫婆似的诅咒人生啦,也许咱俩根本不会糊涂,也许即使糊涂了,只会更疼孩子而不会伤害他们;你这么没事找事,不嫌活得太累?”
若平叹息着:“你算说对了,我现在的唯一感觉,就是人生一世,实在是太累太累。”
凌子风在心中苦笑:你仅仅过了一个人生还觉得累,像我这样经历六个人生(虽然其他五个人生只是片断)又该如何?当然他不会说出口。他一直把自己的五个人生瞒着妻子,不愿意节外生枝。他哄着妻子:
“好啦好啦,回去做饭吧,我在这儿替你值班。老天既然生下咱们,那么走完这个人生就是咱们的责任。”
这次谈话对凌子风的触动很大,之后不久他就给夫妻两人办了提前退休。他曾对国营厂子的生活深恶痛绝,但年纪大了,看问题就平和了。国营厂的30年生活也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内容:让他成了工厂的技术权威,实现了他的自我价值;让他可以自外于社会的污泥浊水——并不是说国营厂里没有这些东西,但至少说,无志于钻营的技术人员完全可以躲开它,而不必(像在某些家族企业中那样)担心自己的饭碗;还有,这个工厂向他提供了一种虽然远说不上富裕、但至少说得过去的物质生活。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厌倦了这种传送带式的生活,想在晚年换一个活法。
干什么?比如写作。在他的第一个人生中,在他的身份是一个成功企业家时,他曾对记者说:实际他天生是一个文人的料,当企业家是角色反串。也许这话是对的,他现在想做几年本色演员。而且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经历了几个人生的人,应该对人生有更透彻的看法吧。
工厂对他挽留一番,看他去意已决,也不再强留,只是希望他退休后能接受工厂的返聘。他表示感谢,说等我歇个两三年后就回来。
于是从2003年的10月1号起,他们夫妻俩忽然成了退休职工,再不用每天早上准时起床上班了。很长时间他不能适应这种巨大的落差。怎么可能呢?青少年的生活场景还历历在目,忽然之间就到了晚年?当然,退休并不是人生的结束,但至少说它是“正剧”的落幕,从此后就是余兴节目,是夕阳晚照、瑟瑟秋意了。
他提前退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老爹。老爹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今他已经慢慢丧失意识,变成植物人。凌子风想亲自伺候几年,尽尽儿子的心意。退休后他把照顾老爹的担子一肩挑起来,为老爹擦屎刮尿、捶背(防止久卧床上造成肺积水)、翻身(防止褥疮)、鼻饲(老人到后期已经不能自主进食了)。若平则主要照顾外孙,以及全家的饮食。自从他接手后,老爹再没犯过狂暴的毛病。若平半真半假地说:
“还是偏儿子啊。咱们没给凌家生男根,是夫妇俩的责任,为啥他单恨我,不朝你发脾气呢?”
凌子风忙把她扯到一边:“噤声!可别让老人听见。也许植物人的深层意识还是清醒的,咱们别说他不爱听的话。”
若平想想,承认丈夫说的有理。老人虽然成了植物人,脸上木无表情,但偶尔地,脸上还会泛出一波微笑,尤其是重外孙亮亮趴在他耳边喊“老爷爷”的时候他笑得更甜。也许他错把重外孙当成重孙了。一定是的,那就让亮亮多来几趟,多喊几声,让老人在美丽的错误中度过余生吧。
不久,子风爹去世了。这是老一代的最后一个,此前,子风妈、若平的爹妈都已相继谢世。子风爹的去世没有给家人带来太大的悲伤,毕竟老人早就是风前残烛,几度险被吹灭又艰难地复明,儿孙们的悲伤经多次揉搓后已经不新鲜了。买寿衣,放大遗像,布置灵堂,在追悼会上听着学校领导用干巴巴的声调念着最高级别的悼词,同遗体告别,然后,老爹变成了高高烟囱中的一缕轻烟。
凌子风决定自己的头一部作品是——《郑和与西洋》。只是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他才知道,正是潜意识中的召唤让他提前退休,弃工从文。在他的第一个人生中,他有一个天才儿子,11岁就写出了《郑和与西洋》的剧本,并已经投拍。可惜其后不久凌子风就中断了这个人生,天才的田田从此不知所终。也许他活着,但生活在另一个异相世界里,与他永远不能相见;更可能的是,在自己狠心舍弃那个人生的瞬间,田田就虚化了,弥散了,从“已经存在过”的历史中消失。
也许,子风爹能听到孙子(“已经”出世又消失的孙子)在异相世界的呼救声?也许老人对若平的发狠就是因为这种无能为力的焦躁?
不管怎么说,他对田田欠着债,道义上的债务。现在,他要自己写出这部作品,让田田活在他的作品里。
这些年来,他从来不去回忆那几个人生,并强迫自己忘掉它们。他基本上做到了。但现在,在他用电脑打出《郑和与西洋》的标题后,隐没在岁月尘埃之下的经历慢慢又复活了。那个成功的天乐公司……充裕的金钱……豪爽性感的妻子……凌总在镜头前的飞扬跳脱……秘书小玉的柔情;还有被他返回过去救活的若平、被救活后殉情的若平等等。几个人生交叠在一起,就像是被叠放在一起的电影胶片。而在他脑海中出现最多的则是田田,那个又可爱又天才的儿子。
在凌子风今天生活的世界里,一直没有出现《郑和与西洋》这部电影。这实在让中国人脸红,2005年是郑和下西洋600周年,是这个陆地民族唯一一次在海洋中扬眉吐气,而600周年纪念日来临时,中国竟然没有一部为他制作的大片!
也没有人记得20年前一个11岁孩子的作品。今天,凌子风要把它复活……
女儿到书房喊他看电视,说鉴宝栏目开始了。今天是星期六,女儿带着亮亮回家过礼拜。点点已经30岁,她儿子亮亮都5岁了,但在家里,凌子风夫妇仍然只喊她的乳名。两个乳名(点点和亮亮)混在一起喊,给人以时空错乱的感觉。点点和若平都喜欢看鉴宝栏目,实际以凌子风的眼光看,这个栏目办得并不算好,千篇一律的编排,千篇一律的道白,女主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让人听了不舒服。不过,这并不妨碍家里人津津有味地观赏,对每次宝物价格的揭示来几声欢呼。尤其是作为压轴节目的那件宝物,它总是最先摆出来,而最后报价,让人心里痒痒的舍不得走开。凌子风想:这个栏目的策划者真是聪明,他们迎合了绝大多数人的心理需求,即那些一生渴望发财但又发不了财的芸芸众生,让他们在节目里兴奋几次欢呼几声,也算是过把干瘾。
今天的压轴宝物是一件汉代的铜马,不大,造型生动,保存完好。持宝人自定的估价为100万,四个观众方阵则给出从10万到350万不等的估价。现在要揭宝了,电子数码管一阵滚动,最后显示出专家组的估价:480万的天价!持宝人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目光深处的狂喜是遮不住的。然后专家们照例要解说它为什么值这个价。若平比自己得了大奖还激动,说:“480万!这样小的一只铜马就值480万!咱们几辈子也挣不到这个数呀。”
点点凑趣说:“爸,咱家有没有什么传家宝?别说什么传子不传女的话,你就这一个女儿,传给我吧。我也拿到鉴宝栏目中走一趟。”
亮亮也嚷:“爷爷,婆婆,我要宝贝!”
若平笑着往柴堆上浇油:“对呀,亮亮他爷,有什么宝贝赶紧拿出来吧。”她忽然有所触动,对女儿说:“你爸真的有宝贝,是一个玉镯,和我结婚时就有了,一直藏在柜底,不大让我看,也不说是从哪儿来的。”她趁着屋里的气氛“将”丈夫:“子风,你老实坦白,是不是哪个情人送的?反正那是和我结婚前的事,30年了,我绝不会再追究,不过今天你一定得老实坦白。”
点点跟着妈妈起哄,亮亮也拉着爷爷的衣襟要宝贝。凌子风却是任你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笑着,气定神闲地削苹果,既不反驳也不应声。他削苹果是一绝,削完了,苹果皮还严严地覆盖着果肉,用手一提溜,一根完整的果皮就拎起来了,其薄如纸,宽度均匀。所谓能者多劳,家里吃水果时,都推给他一人去削,他也乐此不疲。在另一个人生中,削水果技艺曾是凌总领导艺术的一部分,而在这个人生中,它是大材小用了。
过一会儿,女儿从爸爸的态度中看出了危险:也许他真的有这么一件宝贝,而且其中藏有隐私,不愿为家人道?她机敏地收蓬,说:
“看样子我爸是舍不得,妈,你得容老爹有个思想斗争的时间,咱们就别催他了。”
亮亮很扫兴,往日他向爷爷要东西还从没被拒绝过呢,他气恼地嘟囔着:“爷爷真小气,我不和爷爷玩了。”女儿赶紧拉他走,说:“睡觉,睡觉。明天还要上公园呢。”
这天晚上老俩口没再提玉镯的茬,不过凌子风看出老伴有些不快。他能理解妻子的情绪,结婚30年了,丈夫居然还保留着一块个人的隐私,严严把守着,不让妻子染指。这个状况至少是伤害了妻子的自尊心。不过若平隐藏了自己的情绪,和丈夫平和地说着闲话,两人入睡。
第二天,点点领着亮亮赶早出门,他们要趁凉快去逛公园。若平去菜市场采购,星期天照例要为女儿外孙改善生活。临走她说:子风你的换洗衣服搁在床头柜上,记着换衣服。凌子风又在床上眯一会儿,起床穿衣。床头柜上的换洗衣服仍是一身黑,黑色T恤衫,黑色长裤,外加一副墨镜。这两年妻子不知怎的成了虔诚的尚黑族,她说丈夫已经发胖,穿上黑衣服显得精干,常言说男要俏,一身皂嘛。凌子风并不赞成妻子的审美观,不过他从不在穿戴上讲究,再说他的衣服都是由妻子采买的,所以他就任由妻子打扮。
起床后,趁着家里没人,他到柜子深处翻出两样东西,一个是年轻时吹的竹笛,笛尾系着红色的同心结。他已经有些年头没吹笛子,人老气弱,已经吹不动了。现在,他把竹笛当成年轻时的象征保存着。另一件是装玉镯的那个小木盒。这些年他从未对若平说明玉镯的来历,以至若平怀疑它来自于某个初恋情人,当然这是瞎怀疑。玉镯其实恰恰与若平的关系最深——没有它,若平就不会在人世上。
盒上锁着一把小锁,钥匙他已经丢了。他不想再打开这个木盒。盒中的玉镯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魔环,能带主人任意遨游过去未来,如果消息传出去,会有多少人拿性命来换取这件宝物!不过,作为过来人,他已经深知这是个不祥之物,当持有者有能力改变已经塌缩的历史时,一定会同时造成更多的扭曲错位。他借它的魔力救活了若平,对此他当然不会后悔;但由此带来的苦痛他不想再品尝第二遍了。这些年他牢牢锁着它,自从最后一次使用它,即返回到田红英结婚前,抹去了他“大闹婚礼”那段经历后,他就再没有使用它。他真的把它忘了,哪怕生活中有诸多不如意,有诸多需要勾回头去补足删消的地方。
昨天妻子无意的玩笑激活了他的记忆。他忽然想再戴它一次,体味一下在时空里自由穿梭的快感。经历了七个人生后,他已经大彻大悟了,不会再去改变“命定的”生活,但……魔环仍有很多事可做啊。不用它去修剪历史,也可以回到过去,做一个“只看不做”的观光客呀。这一生中,他和若平的生活相对清贫一些。现在,看着年轻人,特别是年轻姑娘们鲜艳性感的打扮,他真为妻子惋惜。依妻子当年的风采,稍微打扮一下,会让今天的美眉们黯然无光的。但妻子年轻时只能穿没有线条的工作服。现在,20岁的若平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妻子已经老了,丑了,往年像剥皮鸡蛋一样光滑的脸蛋变得粗糙,盈盈一握的细腰变得臃肿。这是上帝的意旨,上帝让女人随年龄由美变丑自有其深沉的用心,没人能够改变。妻子也曾戏叹,如果能让俩人回到年少时,那怕是一天,让她付出多大代价都行。
她却不知道,世上唯有她丈夫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不敢告诉妻子,更不敢实施。他已经对魔环怀着深深的忌惮,知道任一个似乎很安全的开头,都会带来不可预料的恶果。
他对着木盒端详很久,最后下决心一了百了。他取出钳子拧断小锁,拿出那具魔环。从外表看,这只是一只非常普通的玉镯,材质是南阳独山玉,这是全国四大玉种中排名第二的玉石品种,硬度高,但玉色比较驳杂,各等级的独玉材价格极为悬殊。眼前这具玉镯显然是低档货,玉质不通透,通体只是白色和黑色,没有绿色的玉髓。在家乡的市面上,这种档次的玉镯也就是几十元一只,甚至更低。他反复把玩,反复品察,实在想不通这具不起眼的玉镯为什么有那么大的神力。
还有……那个黑衣人是何方神圣?依凌子风的直觉,那只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凡人,非常普通,并没什么超凡入圣的光环。但他从哪儿得到这件天下至宝,又为什么轻易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这事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
那会儿凌子风不知道,其实他已经快接近探幽之路的终点了。
黑衣人让他保留这具魔环,说:“你不必看重它,总有一天,你会摆脱器物的羁绊。如果你觉得它不再有用,尽管毫不怜惜地砸碎它。”凌子风今天就想砸碎它。当然这是一个很难下的决断,砸碎它,凌子风就会永远失去在时空中自由往来的能力,他就“真正”变成一个普通人了,就会“彻底”地失去那几个人生,失去天乐公司,失去性感豪爽的田红英,失去田田,连仅仅返回过去看一眼也不可再得。
那么,砸,还是不砸?
楼下传来若平与邻居的说话声。邻居说:又去大采购啦?又得好饭好菜巴结你那个“草墩”(家乡老婆语:抱外孙不如抱草墩)?若平大声笑:那有啥办法,前世欠儿孙的,这辈子不还不行。
她很快就要上楼了,凌子风不再犹豫,拎起锤子一下把玉环敲碎,然后手疾眼快地把碎块包括小木盒全拢到一个塑料袋里。他注意到:它确实是一只普通的玉环,断面处都是真实的玉材断茬,没有什么复杂的内部结构。他把那只竹笛放回原位,然后拎着塑料袋,开门,扔到楼道的垃圾筒里。若平正拎着几大包东西上楼,看见丈夫扔垃圾,一点没有起疑,只是喘着气说:快来接接我!你们这些男人们,没一点眼色。
凌子风下了几层台阶,接过妻子手中的包。上楼经过垃圾口时他忍不住又看一眼,心中暗叹:到底把这一页翻过去了,彻底翻过去了。
这天是2005年6月26日,星期日。
那时他还不知道,当他狠心砸碎魔环后,也就彻底摆脱了器物的羁绊。他就变成了我,一个爱在时间之河的岸上徜徉的老人。
经历※
本经历起始时间:2005年6月26日
《郑和与西洋》的剧本写得还算顺利,三个月后杀青。我在新交的几位文学朋友中传阅一番,总的说评价还不错。后来经人辗转介绍,与北京亚迪影视公司的王昭搭上了线,我把剧本的电子稿传去,他仔细看过稿,约我方便的话去北京一晤。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正想带老伴和外孙去北京玩一趟,亮亮今年夏天就要上小学,要套上笼头了,以后再带他出门游玩就没这么方便了。当然学校放寒暑假时有足够的时间,但那时天气太冷或太热,出门游玩太辛苦。
我们参加了一个散客拼成的旅游团,很便宜的,七天游每人才980元,亮亮不计费,只用买火车半票。我们在北京玩了几天,日程安排得像打仗,人人累得筋疲力尽。旅游团安排的伙食糟到家了,有人开玩笑说是吃了七天的忆苦饭,但饿惨的游客们个个吃得十分香甜。最后一天是参观海洋馆,我让老伴领亮亮随团去玩,我则和王昭约好在一家名字为“竹趣斋”的茶社见面。
茶社离亚迪公司不远,在一条较僻的小街上。进了门是一个照壁,上面画着修竹幽4。雅间里也是竹桌竹椅,竹壶竹杯,连茶叶筒也是竹制的,上面烙着隐士品茗图,两句小诗:留客清谈深竹里,鼎煎茶浪起滩声。我欣赏着四周的摆设,心想这位王昭很会选地方。
与王昭见面后两人都有些惊奇:我没想到他如此年轻而他没有想到我是一个退休老人。他说:依你的文笔和开放式的构思,我以为你最多40岁。我则笑着说:依你在电话中闲聊时的沉稳,我以为你至少45岁呢。
王昭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写剧本,我说是的,“如果不算前生的话”。王昭响应了我的笑话,笑着说:“一般来说,这个问题的默认时空域是不包括前生的。”
他给了一句简洁的评价:“我没想到这个剧本写得如此之好,好得出乎我的预料。”
虽然我俩年龄相差悬殊,但这位年轻人的评价仍使我很高兴。接下来王昭坦率地说:“虽然剧本很不错,但投拍基本没有希望。你不要忘了,今年是郑和下西洋600周年,但影片拍出来肯定赶不上了,这是个大制作的电影,至少得两年的拍摄期。既然赶不上600周年纪念,没有哪个公司会感兴趣的。费用也很高,我想恐怕得上亿。”
王昭又说:“说个透底话吧,这个电影不能投拍还另有原因。那儿……”他用手指向上指指,“肯定不感兴趣。随着国力增强,中国肯定要走海洋大国的路,这是毫无疑问的。问题是眼下造这种舆论还太早,会引起不必要的惊慌。这个世道真他妈邪门,有的国家一年4000亿的军备投入还理直气壮,中国稍稍扩充一点海军力量就被大肆炒作。你的剧本好就好在那几种开放性的结尾,但难也难在这些结尾上。你提出郑和可能继续西行,发现美洲,大明王朝在南北美建立殖民国家,又逼迫英国割让爱尔兰给中国。中国人接过了原由西方人扮演的角色,也接过了原属于西方人的罪恶,如屠杀土著民族,建立黑奴制度等。作为逆向的思辨,这都是极深刻的,但目前的政治格局,谁敢拍这些东西?某些西方人该不会借机大喊大叫‘海上黄祸’?”
我点点头:“你说得完全对。其实我自己也估计到,剧本的结局极可能是石沉大海。我是只求耕耘,不求收获。”
王昭笑着反驳我:“不求收获是书呆子们惯用的精神胜利法,咱们别玩这个,既然写,就要千方百计让它成功。”他劝我不要灰心,“如果你耐得住寂寞的话,就静下心好好修改这个本子,用十年二十年的时间。我估计,用不着等到郑和下西洋650周年那一天,也许在二三十年之内,国力的增强就会呼唤这部电影。那时它必将造成全民族的轰动效应。所以别急,好事不在忙中取,一部电影要想得到大成功,四分在创作,六分在‘势’。其实这部剧本已经很不错了,通篇一气呵成,情节与思辨有很强的深层联系。我冒昧猜一下,你写剧本可能为时不长,但其构思是早就开始了,也许十年前就开始了。我猜得对不对?”
我想起12年前田田的创作,想起那时我同儿子及文学朋友对剧本的反复推敲,不禁黯然:“王先生,你的眼光很厉害的。不错,12年前就有人着手了,可惜那人已经不在这个人世。我是接过那人的接力棒。”
王昭同情地看着我,他看出这个话题激活了我内心的某种涟漪。当然,他绝对想不到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先驱会是我的儿子。我驱走自己的黯然,“你放心,我完全耐得住寂寞。我会耐着性子磨剧本,让它尽善尽美。只可惜,我不一定能活到电影投拍的那一天。”
“祝愿凌先生能活到那一天。如果不能,希望能让我来接棒。咱俩不妨做个约定。”
“好极了,咱们这就算约定了。”
我和王昭聊得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我们约定了在二三十年内、尤其是我去世之前的常效联系办法。外面天慢慢黑了,若平打来电话,说今天的游玩已经结束,她和亮亮回旅馆了,我们这才告辞。
从北京回去后我接受了工厂的返聘。刚退休两年,工厂的变化已经令人不敢相认。国营厂变成了股份公司,老一茬的领导全都退位,现在的副总、主任们不乏我的老部下,或者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他们待我很好,为我腾出单独的办公室,配置了必要的家具电器。工作也很自由,有事则来,为他们审图或在技术方案上把关;无事则尽可闲云野鹤,没人盯着我考勤的。返聘工资虽不高,但加上我的退休工资,足够我跻身小康之列。
陈习安得知我退休后又一次诚邀我加盟。经过那次公司分裂和带着血腥味儿的官司之后,他的富健与田红英的富强都伤了元气,当然受伤最重的是富健。此后3年它一直没能翻身。陈习安惨淡经营,卧薪尝胆,直到今年公司才开始复苏。陈总已经50岁了,面相上一点儿不显老,与我谈话时仍是意态飞扬。他说:
“先要谢谢你那次去看守所接我,人生处在逆境时更能见真情。要知道,那时我自己的妻子都飞走了啊。子风,富健不景气时我不愿邀你,现在,富健养了三年伤,已经羽翼渐丰,有实力起飞了,你也办了退休,我才对你旧话重提。希望你到我这里大展鸿图,还是那句话,我不相信老兄甘愿把一生在此刻就画上句号。你还不到60岁嘛。”
他又说:“凌先生,我说句话你信不?别看富健今天比富强弱得多,3年之内我要让它赶上富强!5年以内我要超过它!”
我盯着陈总的眼睛。那里面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几年来的挫折非但没有让它熄灭,反倒让火头更旺。我佩服此人的意志和韧性,也无法克制对他的怜悯。我说:
“我信你。首先我相信你的才干,第二我相信仇恨的力量——对你前妻的仇恨,也许是夹杂着爱意的仇恨。仇恨的力量是巨大的,它一定能创造出凡人不敢想的奇迹。只是我怀疑一点——这样值得不值得?你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二的人生,剩下这三分之一,又让仇恨始终主宰它,值不值?值不值?我如果是你,会立刻捐弃前嫌,与前妻重归于好,然后过一种不那么剑拔弩张、不那么刻意追求的生活。习安你愿意吗?你只要点点头,我就去田红英那儿为你牵线。说句吹牛的话吧,我对田红英的了解并不在你之下。据我所知,田红英很在乎你的,她那么狠毒地出手,恰恰是因为她在乎你。你只要回头,她一定会重新接纳你。这些年,你们都没有重新建立家庭,也许都在潜意识中等着对方。当然,破镜重圆也不会那么简单,需要你俩都对自己的人格作一番调整。”
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知道这番话非常残酷,把陈总眼睛中的光辉一下子泼熄了,彻底地泼熄了。他沉默着,很久才疲惫地说:“我做不到的。你对我的剖析很对,一下子点出了我的心魔,但我不可能以败军之将的身份回到她的屋檐下,不可能的。咽不下这口气呀。”
我叹道:“我也知道你不会听我的意见,我只是尽朋友的义务。”
他说:“看来我不必邀你加盟了,你肯定不会来的,我看得出,从心境上说你已经归隐田园,看淡了尘世间的名利。”
我笑着说:“对,我已经退休了,从心理上真正退休。谁也邀不动我了。我很珍惜这个‘不刻意追求’的晚年。”
我完全适应了新生活。白天上班,闲暇时就关到屋里看书、写东西。不过我从不强迫自己写,只有当某个灵感或写作欲望“自动”流出来时,我才把它拾起来,转变为文字。我在时间之河的岸上徜徉,随意而自适,偶尔弯下腰,拾几颗闪亮的贝壳。至于《郑和与西洋》的修改就更不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我只要赶在本人驾鹤西归前把它改完就行。其实改不改都不打紧的,世上哪有绝对的完美,也许过分雕琢反而会降低剧本的自然美呢。
生活中自然仍有不如人意处——若平心中的心魔。我不知道这些心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潜入她心中,现在已经扎根很深,无法剪除了。她有很多莫名其妙的心结:她责备自己不小心造成了30年前那次煤气中毒,损伤了女儿的智力,耽误了女儿的一生;她自责没为凌家生一个男根,最不该的是那次人工流产,她说那次若生下来,肯定是个男孩,又漂亮又聪慧,今年该大学毕业了;她念念不忘公爹临死时对她的责骂,她说我这辈子真心想当一个好媳妇,我对公爹没二心,为啥落了这个结局?其中她最大的心结是:担心某一天自己也会糊涂,会做出伤害孩子感情的举动。这种担忧非常认真,甚至排上了她的生活日程,她多次认真地与我讨论如何避免它,比如:事先准备好安眠片,免得等病卧床榻时连上街买药都不可得,她有一个得癌症的同学就是这样……
这些心结非常可笑的,但她却非常执著,到了走火入魔的境界。无论我和点点怎样喻解都无济于事。她常叹息:人生一世,实在是太累太累。而据我看,她的心累在很大程度上是自找的,还害得别人跟着她心累。我不免感慨,当年那个开朗的姑娘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位心理扭曲的老妇?我想起她在农场时,指着狼猪后胯间的蛋蛋,大惊小怪地说这头猪怎么长了一个肿瘤?之后红着脸对我说:人家真的不知道嘛。想起她笑嘻嘻地劝我去考大学,说你安心去吧,家里的一摊全交给我啦……
她曾经非常开朗的。我后悔没有早日发现妻子的心病,如果在刚萌芽时就着手,也许她不会发展到今天。如果我没砸碎那个魔环……打住,打住打住。我已经决定永远摆脱它的诱惑,我不会后悔的。而且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准确逆料?它和一个人特有的心理素质有关,比如,如果换成田红英,以她的性格,可能会撒泼、骂街,但绝不会陷于对“老来糊涂”的恐惧中……打住。打住打住。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你这个老登徒子,收收心吧。在这个人生中,田红英与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就别对她念念不忘了。
2005年8月16日,晚上8点。我破例没有和老伴一起做饭后散步,而是独自一人来到河边。今天“曾经”是个特殊的日子,在第一个人生经历中,若平是在这天溺水而亡,而天乐公司总经理凌子风每年的今天都到此地吊唁,20年间(从1973年到1993年)从未间断。后来我返回过去救出若平,这个忌日当然就不存在了,我也不大来这里。但今天我来了,我说不清是为什么。
与1993年相比,这儿建设得更为繁华了。小岛上竖起一个很大的柔性结构的电视大屏幕,其尺寸在全国也属前几名的。屏幕上流动着五彩,流动着信息和时尚。五彩映入水中,水中也成了缤纷世界。河对岸有不少人停下自行车或摩托车观看,过往的小汽车也照例在这儿减速。这边,挨着早年的饭店又办了两个儿童游乐场,音乐声和霓虹灯光驱走了夜色。饭店也重建了,现在是仿古式建筑,飞檐斗拱,雕花窗扇,隔窗望去,屋内灯火通明,富贵逼人。我在饭店外停住脚步,不想进去。当年的凌总每年此日都要来的,出手大方地订下了邻河的那张桌子,饭店老板和他很熟悉。但饭店老板不会认识我的。
我在河边沉思默想,河水裹带着点点亮光,缓缓流下去。我看着它,如同看着时间之河。我的人生在时间之河里流逝。我的前几个人生,若平的、点点的、田红英的、田田的、陈习安的……人生,所有人的人生。
算了,不想它了。我不想再缠绵于过去。如果那具魔环还在,我倒宁愿跳到十年之后走一趟,不是为了规划什么或改变什么,而仅仅是作一个游戏,是对自己的人生结局作一个提前的探视。在持有魔环时,我曾数次回到过去,怎么就从未想到去探视未来?……我无可无不可地想着,忽然愣住了,因为在这一刹那,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非常熟悉的恍惚感,它从每个细胞中泛起,摇撼着我的肉体和意识。那是作时间旅行的感觉,我经历过六七次,已经非常熟悉了。
莫非在砸碎那具魔环之后,我仍具有跨越时空的能力?
被摇碎的意识重新拼拢,变得澄清。我从比惚感中走出来,重新审视四周。没错,这儿已经大变样。那个超大型电视屏幕消失了,重建的仿古式饭店又恢复了1993年的老样子。连我的身体也变了,我能感觉得到它的变化,只是,肯定不是变回到1993年,而是比2005年更为衰老。我在夜色中审视着自己的双手,皮肤枯干,手背上已经有了老年斑。我掏出手机,没错,上面显示着:
2015年8月16日,星期日。
这么说,我确实是到了十年后——但为什么周围的环境更像是在1993年?我一时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皱着眉头苦苦地想着。忽然——我吃惊地发现,在1993年的旧饭店中,在靠窗的桌子上,坐着——凌子风!45岁的凌子风,时任天乐公司总经理的凌子风,作为红英丈夫和田田父亲的凌子风,还没有碰上黑衣人因而也没救出若平的凌子风。他面前摆着四碟菜,一壶酒,两个酒杯。他一杯一杯地喝着,同时向窗外的河水中酹酒。他是在祭奠自己20年前死去的未婚妻。
我叹息一声,理清了这个变化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砸碎魔环之后,我仍具有跨越时空的能力。实际上,那个黑衣人早就向我指出过这一点(他说我砸碎魔环后就会摆脱时间的羁绊),只是我一直忽略了它,从没打算尝试过。现在,当我偶然迸出“想去十年后一趟”的想法时,这个能力被自动激活了。于是我来到十年后,与老了十岁的我合为一体。只不过这时出了点意外,或者说是巧合:在两体合一的瞬间,那个十年后的“我”恰恰正走在返回1993年的路途中。于是,我最终仍落在1993年的时空中,还是没能去探视未来。
而窗内坐着的那位,则是尚未见到魔环的凌子风,自然天成的凌子风,没有几个人生的生硬接茬,没有扭曲和错位。
那个凌子风正在痛苦的回忆里煎熬。由于他的疏忽,未婚妻淹死了,在花蔻未开时就早早去世了。这是他终生的自责。我能带他回到过去救出若平,抚平他终生的痛。但这么一来,势必要搅乱他的人生。他的人生一经修剪,就再也回不到原璧的状态。
我怜悯地看着窗内的凌子风,看着另一个我,22年前的我,就像历尽沧桑的父亲看着尚未知晓天命的儿子,就像离体的灵魂看着留在尘世的肉身。这种自己看自己的感觉真是非常奇怪。我不想在他面前出现,不想搅乱他的心境。这会儿他非常痛苦,但再深重的痛苦也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淡化、忘却。他可以沿着那个相对顺遂相对富足的生活走下去,做强他的公司,带大他的天才儿子,与豪爽霸道的妻子吵吵闹闹地白头偕老(当然也有可能反目成仇)……
这其实是一个更为可能的选择,是凌子风原生态的生活。只是……何若平和点点,还有亮亮,就会在宇宙中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在窗外久久地犹豫着,无法决定自己的行止——走前一步,我就要搅乱他的生活;退后一步,也会抱憾终生。是上前,还是后退?
当45岁的凌子风第一次遇见神秘的黑衣人时,后者在他眼里是睿智的化身,是上帝,是时间之神。黑衣人对世界成竹在胸,可以一挥手改变生活的流向。那时他怎么会知道黑衣人现身前也有踌蹰?他怎么知道黑衣人就是他阅尽沧桑后的自我?
我犹豫良久,决定不再干涉他的生活。于是,一声长叹,我转身离去……
我没有犹豫,拾级而上,走进饭店。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中,我会最终决定不干涉他的生活。那是一种可能,但只是可能性之一。现在,我决定在他面前出现。如果我不出现就不会有若平和点点,甚至不会有一个可以做出“不干涉决定”的我。我们在舞台上演出,但剧本并非我辈所能决定。没错,我的干涉会扰乱他心境的平静,改变他的生活轨迹,但这正是他(我)应该经历的磨难。一个人只有亲历诸多磨难之后才能知道生活的真谛。
我在角落处的一张桌子前坐下。这具67岁的身体已经比较衰弱了,十几级台阶竟然让我微微喘气。我要了四碟菜,一壶酒,两个酒杯,这些酒菜与那个凌子风要的完全一样。我默默喝酒,悄悄观察着临窗的凌子风。这会儿我穿着黑衣,黑色T恤,戴着黑色墨镜。这身打扮是若平为我挑选的,因为尚黑是她近年来的爱好,于是她无意中为我(黑衣人)挑选了演出服装。在我口袋里还装着一只玉镯,是我进饭店前拐到临街的小摊上随便买的,便宜得让人吃惊,仅20元钱一只。这只是一个小道具而已。为了让从未经历过跨时空旅行的凌子风相信我的能力,这个道具还是必要的。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了解自己在22年前的心理,没人能比我更了解自己了。
其实这个道具无关紧要,它的作用就像是积分运算中的鬼变量。到适当的时候,这个道具可以从舞台演出中退出的,它的退出丝毫不会影响剧情的递进。
于是,我做好了准备,怀里揣着一个冒牌的魔环,开始干涉我的前生。然后那个45岁的“我”将依仗魔环救出若平,会在时空中反复奔波,在几个人生中反复切换,最终变成神秘的黑衣人,出现在这座饭店里,把魔环交给原生态的凌子风……这是一个闭口的循环,开头与结尾切合得天衣无缝。开始即为结束,结束即为开始。一条蛇吞吃了自己的尾巴,然后在自己的体腔内获得新生。
唯一不清楚的是,这种跨时空旅行的能力从何时起凭空出现,加在我的身上,加在这个闭口的循环之中。不过,承认这个事实就行了,没必要孜孜以求地弄清它。
我悄悄待在饭店的角落,关切地注视着凌子风。他已经有八分醉了,正喃喃自语:若平,若平,你在哪儿,你能听见我喊你吗?周围的吃客们都没听见他的自语,他们觥筹交错,用世俗的欢乐淹没了一个人隐秘的痛苦。现在该我出面了。我拎着酒瓶走过去,为了怕他认出我(认出22年后的自己),我没有取下墨镜。
我微笑着说:
“我想,两个喝闷酒的男人也许能有共同的话题。我能坐这儿吗?”
……
(本文是作者同名长篇的缩写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