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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城》2000年第三期

    《月报》2000年第七期选载

    入选《2精选》(中国作协选编)

    入选《当代情爱伦理书系》及《白领丽人的故事》等选本

    中篇

    我一直想给你们讲冯君的故事,可我一直犹豫不决。因为我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讲出他的故事。尽管他的一切已烂熟于我心,可要把它作为故事讲出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我对人们是否有兴趣长时间地关注别人没有把握,也许人们只看了个开头,就被别的事打搅了,让冯君那曲折的漫长的辛酸的经历兀自地断在那儿。这让我不忍。

    后来我记起,我自己听冯君那漫长曲折的经历时,也不是一次听完的,也是分了若干次的。因为那时的冯君正不断在发生新的故事,以致使他过去的故事退到了背景的地位,只有在新故事讲不清楚的时候,它们才会被讲述。既然如此,我何不把讲述的重点放在他新发生的故事上?

    但是,如果我以这样的方式讲出冯君的故事,也就必然要讲出我的女友陈苏宜的故事。这便是我犹豫不决的另一个原因。

    苏宜她愿意将自己的故事公布于众吗?

    我长时间地犹豫,以至于跨进了2000年的门槛。

    昨天一大早我接到苏宜的电话,她幽幽地说,冯君结婚了。我忙问,和谁?苏宜说,当然是和酒馆的女老板。我痛心地说,他终于坚持不住了。苏宜麻木地说,不怪他,是我先放弃的。停了一下苏宜说,你不是一直想写我们的事吗?写吧。

    那我就写。

    一

    故事得从苏宜讲起。

    半年前,苏宜在过了3年的离婚女人生活之后,终于产生了再婚的念头。其实在此之前她也产生过,但那只是一个念头而已。这一次,苏宜打算付诸行动了。

    得知这一消息后,她的女友田湄比她还高兴。田湄像只闹麻雀一样叫道,你早该这样了,早该这样了。田湄在苏宜她们报社的周末版做编辑,周末版新近开辟了一个很大的征婚栏目,叫做《缘之园》。也就是说,他们把以往的征婚启事从犄角旮旯请到了报纸中央,并将其梳妆打扮,以款待读者。结果很受欢迎,登的人排队,看的人众多。为此,田湄早就想把苏宜作为一道传统菜肴端上去了。

    开始苏宜对此不屑一顾。你想苏宜这么一个有文化有品位的女人,怎么可能以这种方式去找……找爱人呢?苏宜相信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登报也没用。再说她又不是一个生活在封闭环境中的人,她每天接触那么多人,成百上千的接触,如果连她都需要以这种方式交友,那不是天下人都该没有朋友了?

    苏宜就是这么跟田湄说的。但田湄一句话就把苏宜打住了,她说你说的不错,可是你遇到了吗?你遇到你想找的人了吗?你每天接触成千上百的人,那里面有你愿意和他说上半天话的人吗?有你想再一次见到的人吗?当然没有。苏宜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回答田湄。如果有,苏宜就不会每天一个人孤单单地打发下班后到睡觉前那5至6个小时了,苏宜就不会害怕周末以及节假日了,苏宜就不会生病的时候强撑着上班而不是在家躺着了。

    田湄说,不要清高,好酒有时也怕巷子深呢。

    苏宜没话说了。苏宜知道田湄这样说,已经是很给她面子了,她不是好酒,是放陈的茶叶。老实说,离婚之前,苏宜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那时候喜欢苏宜的男人很多,至少他们是这么跟苏宜说的。他们很幽怨地说,为什么这么晚才让我认识你?或者很幽默地说,认识你我才知道自己犯了多么大的错误。或者很赞叹地说,原来才女也可以是美女呀!还有的索性说,有没有完美这个词?有咱们就把它用上,等等类似的话吧,它们聚到一起就形成了一个大气球,把苏宜托举到了云端上,令她飘飘然。可是离婚后这个气球就爆掉了,似乎它是依附着苏宜的婚姻而存在的。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人们对人的失望往往不来自陌生人,而是来自熟悉的人,亲近的人,乃至相爱的人。出现这样的情形,让苏宜对人感到深深的失望。

    但是田湄教导苏宜说,别以为你身边的男人不好,天下的男人就都不好,你得把自己的领域拓宽一些,眼界放开一些。

    经不住田湄的左劝右劝,苏宜只好答应试试。于是,一篇颇具幽默风格的征婚或者说征友文章,很快就出现在了《缘之园》版面上。与其他文章不同的是,此文没有配照片,这是苏宜一再坚持的。田湄不得不在苏宜那篇文章的上方配了一个题花,以补形象的空白。苏宜为自己取了一个笔名,陈茶。这个名字遭到田湄的好一顿数落,她说你自己最不要喝陈茶了,还端给别人。苏宜说我总不能自诩为新茶吧?不过苏宜还是在文章里为陈茶加了一句注解:茶虽陈,却依然是茶。因本人保管得法,没有串味儿。

    苏宜还为自己的幽默得意了一阵。

    文章登出后,来信虽然不如雪片一样,却也有二三十封,出乎苏宜的意料,毕竟苏宜已是个上40的女人了(文章中将这一点交待的很清楚)。那几天,田湄总是拿着信大呼小叫地跑进苏宜的办公室,好像拿着战利品。

    前两次苏宜还非常认真地(甚至有些期待地)拆阅,但几封信看下来,苏宜就失望了。怎么这些男人的文化水平那么低呀?不要说文采,连表达清楚的都没有几个。想一想,真可惜了自己那篇文章的风采,自己还写得那么上心。

    更可笑的是,他们虽然错字病句连篇,却个个提出要见苏宜人,或者要求寄照片,好像他们是什么质量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宜的质量。或者说,他们再差劲儿也有权利挑挑苏宜的模样。因为他们是男人。自然,苏宜懒心无肠的,一个也没理,一封信也没回。

    以后田湄再拿信来,苏宜就说,放那儿吧。田湄很歉意,好像那些男人信写得不好是她的原因,或者说,没有一个好男人出现是她的过错。苏宜尽可能高兴地对她说,不错不错,又有这么多,证明我还不是个无人问津的老朽嘛。

    一个星期之后,就不再有信来了。田湄和她分析,一定是有文化的男人不喜欢通过这样的方式交友,或者说,上了年纪的有文化的男人不喜欢通过这样的方式交友,所以苏宜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拓宽人才领域,真是选错了方向。总之她们俩对这事都不再抱希望了。

    冯君的信,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苏宜差不多已经忘掉这回事的时候出现的。苏宜对此没有任何预感,田湄把信交给她,说,又来了一封。苏宜就说,哟,还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呀。但苏宜说过之后,把信往包里一塞就忘了。

    晚上回到家,一个人百无聊赖的,苏宜忽然想起了那封信。有封信可看,总比盯着和你毫不相干的电视好,不论好坏,那毕竟是专门写给你的。苏宜从包里拿出信,先看了看信封,字写得不错,有点儿笔锋。地址是某某信箱,像个保密单位。但愿能有点秘密从信封里滑出来。苏宜打开信:

    陈茶女士,你好!

    很遗憾我一直到今天晚上才看到你的文章,所以到现在才给你写这封信。

    今天黄昏的时候,我照例在我们家楼下的小酒馆里喝酒,老板娘给我炒两个菜,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差不多每一天黄昏,我都要到这家小酒馆来喝酒,喝得晕晕乎乎的,就回去睡觉。有时候老板娘也会坐下来陪陪我。但今天她特别忙,我就一个人在那儿喝闷酒了。我完全是下意识地打开了那张报纸,那是临桌一位客人丢下的。像是得了什么暗示似的,我一下就翻到了那一版,一眼就看见了你的文章,一看就被吸引住了。现在想来,真像是冥冥之中上天安排好的,因为平时我从不看晚报……

    嘿,这封信有意思,苏宜一下被吸引住了。在她收到的所有信中,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她来了情绪,盘腿坐上沙发,细看:

    ……当然,即使如此,是否给你写这封信,我也是犹豫了好半天的。我毕竟不是小伙子了,而且,我对你是否愿意和我通信,也没有把握。促使我最后下决心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你的名字。你说你是陈茶,而朋友们一直叫我老酒,我想这陈茶和老酒之间,应该有某种关系吧?这样一想,我就觍着一张老脸,坐下来给你写信了……

    苏宜一下子笑起来,觉得这个人很风趣,这种风趣是她一直欣赏的。一个男人须有足够的自信和足够的聪明,才可能风趣。

    没想到他在信上也这么表扬苏宜了:

    你的文章写得很风趣,我猜想你这个人也应当很风趣。我的朋友不少,但风趣幽默的朋友不多,风趣幽默的女性朋友为零。这是我下决心给你写信的第二个原因。我非常希望能拥有一个你这样的朋友。当然,我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希望能就此找到一个好的聊天伙伴。要知道,每天下班之后到睡觉之前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如果能经常和你这样的朋友聊聊天,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

    当然,那得取决于你是否愿意。

    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吧,其实它们就是几个数字:年龄49(所谓年近半百),工龄27,婚龄23,酒龄10,鳏夫龄3。余下的,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慢慢聊,我可以像讲故事那样一一地讲给你听,我敢肯定:我的经历比起现在那些来,要好听得多。

    ……

    信的末尾,是他家的电话。

    这是惟一一个没有提出要见苏宜或者说要苏宜寄照片的男人。苏宜想也没想就拿起了话筒,她想反正不认识,打个电话也没什么。可是拿起话筒后,她却打给了田湄。苏宜说喂,今天是个好日子,有戏了,你快下来看吧。

    田湄就住在苏宜的顶楼。她以救火的速度来到了苏宜家。看了信后她的眼睛发亮,说真是有戏哎,这信写得像个年轻人,又风趣,又有情调,太好了!快快,给他打电话。苏宜说,急什么,让我想想。

    苏宜想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她给冯君打了电话。

    他们的故事就开始了。

    当然,这么一来,冯君成了主角。

    二

    冯君出现在了苏宜的生活中。

    准确地说,是他的声音出现在了苏宜的生活中:他们开始通电话了。

    这一点先是由冯君提出来的,之后得到了苏宜变本加厉的赞同。苏宜说,我看我们最好永远不见面,就是打电话聊天好了。反正你只是想找一个聊天的伙伴。冯君无法反对,还好啊好啊地响应。至于苏宜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大概是想对自己主动打电话过去降些温吧,或者说,想表现矜持。

    这样一来,原先最难打发的晚饭后到睡觉前的那段时间,就成了两人都很盼望的时间。儿子住校,苏宜草草吃过晚饭,倒上一杯水,就在沙发上舒服地坐下来,等他的电话,或者主动打过去。有一回两个人竟然从晚上8点聊到凌晨2点,长达5小时。这样长时间的通话,令苏宜都不好意思对田湄说,有点儿像年轻人谈恋爱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谈到爱,他们谈话的内容很丰富,谈克林顿、叶利钦、戴安娜,谈北约轰炸我南联盟大使馆,谈中国加入世贸组织,谈彩虹桥垮塌政府官员受审,谈台湾大地震,谈医疗保险按揭买房,也谈千年虫黑客CIH病毒……总之样样问题个个领域都涉及到了。后来话题渐渐集中为两大板块,一是各自的经历,二是文学作品。

    一男一女,具体说互有好感的一对男女在一起谈文学作品,恐怕在今天已是稀有的现象了,也恐怕只有苏宜他们这个年龄段才会有了。苏宜发现他虽然是科研人员(某某信箱即是他那个研究所的代号),但读过的文学作品却不少,一点儿也不亚于苏宜这个中文系毕业的。而且他对那些作品有着非常独到而又精彩的见解,这让苏宜很感兴趣,并渐渐有了好感。

    那些日子苏宜很兴奋,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己。苏宜的朋友不少,但能和她这么谈得来的,他是第一个。他也这么说,说苏宜是他几十年来遇到的一个最投机的朋友。苏宜不排除这中间有男女之间相互吸引相互欣赏的因素,因为苏宜和田湄也算是很投机的朋友了,但有些事苏宜就没兴趣和田湄说,或者说田湄没兴趣听苏宜说。

    但最让苏宜愉快的还不是他们谈得来,我想我在这儿就说实话吧,最让苏宜愉快的,是冯君对苏宜的欣赏。苏宜经历过的一些事也好,苏宜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也好,他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儿,并时时说出一些让苏宜感到非常开心的赞美话。女人的耳朵是直接连着心的,耳朵一舒服了,心里就舒服了。在冯君营造出的欣赏语境中,苏宜几乎成了一个完美的女人,她的飘飘然也就胜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以至于每次通完电话,苏宜都挺胸抬下巴,迈着模特儿的步子走进卫生间去洗漱。

    当然,欣赏是彼此的,相互的。苏宜对他也挺欣赏,只是相对于他,苏宜表达得要少一些。苏宜如果不欣赏冯君,冯君也不可能那么自信地欣赏苏宜。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在苏宜看来,他的最大优点就是学识渊博。古今中外,上下左右,几乎无所不知。毕竟他是个生活在研究所里的人,按我的愚见应当比较死板,但他却兴趣广泛,知之甚多。这的确让苏宜由衷地佩服。另外他的个性苏宜也挺欣赏,有些桀骜不驯的样子。照说他这个年龄该知天命了,该通达了,该世故了,但他依然如年轻人一样有些偏激,苏宜私底下认为这比人云亦云好。

    受他的影响,苏宜也开始对一些问题的看法改变了。以至有一天田湄说,你好像比过去尖刻了嘛。苏宜说是吗,这说明我有活力了。

    总之他们很对路。一开始苏宜还比较矜持,后来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由衷地笑起来。其实冯君的声音并没有太大魅力,既不是那种浑厚的,也不是那种有磁性的,客观地说,很是一般般。但在苏宜听来,却极其悦耳,极其亲切。

    冯君当然更不掩饰了。如果某一天苏宜有事回家晚了,他就会一个接一个地给苏宜打传呼,直至苏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样的情形,一家伙持续了两个月。

    三

    在无数次的聊天中,苏宜知道了冯君的经历。的确如他所说,其复杂曲折一点儿也不亚于现在的。当然,其复杂主要表现在成年后。少年时代很平常,读到初中时遇上了“文革”,后来当了工人。当工人时,因为出身好表现好,被推荐上了大学,还是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

    “学校虽然名牌,本人牌子却不硬。工农兵学员。不过,大学时代仍是我此生最风光的时代,我不但学习上出风头,体育上也出风头,尤其是短跑,还在大学生运动会上拿过名次呢。100米的成绩好像是11秒多。”冯君提起当年勇,真是满腔的激情。

    是吗?苏宜大为惊讶,同时暗暗有些高兴。这说明他不是个文弱书生。即使是在苏宜这样的知识女性的眼里,强壮的男人所具有的吸引力,也不亚于有学识的男人所具有的吸引力。苏宜高兴地调侃说,没想到我遇到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同志嘛。

    冯君也高兴地说,岂止是德智体,我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告诉你,我做家务也是一流的,我会烧菜,会煲汤,还会裁剪。苏宜一边惊讶一边开怀地笑。她当然知道“德智体美劳”这一说,她为冯君的幽默大笑,更为自己遇上那么一个难得的男人而由衷地开心。

    毕业时,学校准备让冯君留校任教,因为他是惟一一个自修了所有专业课的人。“再怎么政治挂帅,总得有人来上专业课吧?”校长这么说。但关键时刻有人写信给省教委,揭发他在批林批孔运动中说过的许多“反动话”(显然他的偏激由来已久),什么“没文化的人才批孔老二”之类,上面下来调查,他供认不讳,也是年轻气盛吧。学校保不住他了,只好将他分到了遥远的甘肃一家研究所。他满不在乎,“一副十二月党人的英雄形象”(凡打引号处均为冯君的原话)。

    冯君说,学校领导一找他谈完话,他马上就回房间收拾行李去了。“那天恰好下雨了,本来是一个七月流火的天气,因为雨大,又夹着风,天地之间顿时有了秋天的寒意。”他淋着雨走回宿舍,心里顿时塞满了悲壮的感觉,悲壮中自然还有悲凉。他想起了那两句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种感觉非常好,真的,现在回想起来我都有些激动。我认为人一生应当有几次悲壮的感觉。”

    苏宜说,有一次就够了,多了摧残意志。

    冯君不置可否,接着说,这时有人敲门。我觉得很意外,因为那时我周围的人都已对我敬而远之了。我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学。平日里我不大和女同学来往,不是假装清高,是因为心怀远大志向,不想过早地陷入男女之事。所以看见这个女同学,我还一下子叫不出名字来了。女同学倒是叫出了我的名字,她说冯君,听说学校把你分配到甘肃去了?我说是的。女同学说,你去吗?我说为什么不去?甘肃又不是地狱。女同学说,那好,我跟你一起去,我这就去找校领导。我还没回过神来,女同学就走掉了。我站在那儿傻了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非常感动。平时我没怎么注意过这个女同学,只知道她爹是我们学校的一个老教授。没想到在我落难的时候,她竟会站出来支持我。那一瞬间,我的英雄感觉更强烈了。

    苏宜插话说,人家是英雄救美,你们是美救英雄。

    冯君说,那倒不是。第一她不漂亮,算不上美;第二即使她漂亮,她不站出来我也一样去,不存在救的问题。不过,她站出来了,的确让我很感动。而且她的父亲,我们学校那位老教授也支持了女儿的选择。这都让我感动。同时压力也很大。

    苏宜不解,为什么?

    冯君说,你想,人家在我落难的时候站出来,这份情有多重?这份义有多重?我要是不能让她生活好,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向她的家人交待?

    苏宜说瞧瞧你们男人,考虑问题总是那么实际,你就没想过好好爱她?

    冯君说,连爱都没有,怎么会有好好爱?那时候我只是想,有个女人愿意陪着自己去遥远的大西北,真够幸运的。既然立业不行,至少先成个家吧。

    苏宜说,说来说去还是很功利呀。

    冯君说,功利归功利,我当时其实也是挺动感情的,说了些豪言壮语。我说你一个女人都如此义气,我一个大男人更不会忘恩负义。这辈子无论是贫穷、病痛还是挫折,我都不会离开你,一定与你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苏宜笑,这简直有点儿像国外那些基督徒结婚时说的词儿。

    冯君说,是啊,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让女人高兴的话。

    这话让苏宜听着又高兴又同情。她问,后来呢?

    冯君说,后来?后来我们一到甘肃就结婚了。结婚后她告诉我,她早就喜欢我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说,是我的落难给了她勇气。这我相信,我那时候真的是才华横溢,全校公认的才子。我走路总是昂着头,不看人的。所以最初那段时间总觉得这个女同学很陌生,但是她对我并不陌生,她还能背出我写的文章呢。如果说结婚后我们还有一些乐趣,大概就是回忆在学校时我出的种种风头以及她当时的心情了。很快我们就平淡下来,两人相敬如宾地在一起生活。我想我们之间的平衡是这样达成的,她对我主要是崇拜,我对她主要是报答,所以我们像兄妹一样和睦生活。后来由于生活艰苦,工作繁忙,精神压力大,我们也时常发生矛盾,但从不吵架,没有激情,想吵也吵不起来。

    冯君讲到这儿后,停止了回忆,开始和苏宜讨论。即什么样的夫妻才能持久,或者说,爱情在夫妻关系中究竟应占多大成分?以爱情开始的婚姻持久还是以同情或者其他因素开始的婚姻持久?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以爱情开始的婚姻最容易夭折。因为爱情最美好最脆弱最虚无所以也就最难维持。

    苏宜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她一向是崇尚爱情的。但她无法反对。自己和前夫不就是为了所谓的爱情走到一起的吗?可那爱说不在就不在了。苏宜只好以沉默表示同意。

    但是人们宁可失败,宁可结了婚再离,也要追寻爱情。自人类以来,人类就生生不息地期盼着爱情。冯君突然又补充说。

    苏宜说,然后生生不息地承受着失败或者说失望。

    冯君说,尤其是你们女人这种感情动物。

    苏宜说,所以牺牲在爱情上的女人比牺牲在战争中的男人还多。

    他说,其实男人牺牲的也不少,只是男人羞于承认。

    他们就这样没心没肺地拿爱情开涮,好像此事与他们无关。这让苏宜心里隐约地有些不舒服。尽管苏宜知道自己和冯君之间眼下还谈不上爱情,但苏宜希望至少能有些爱意,或者至少有发生爱情的希望,这样的讨论,让人感到有些冷。

    苏宜终于把话题拉向他,苏宜说,我倒觉得你的婚姻是成功的。结婚就是为了找个伴,你们相伴了20年,不是挺好吗?

    冯君说,好是好,可是总觉得有很大缺憾。要知道,我们之间始终没有过那种让人心动过速的感觉,或者说,没有那种男欢女爱的感觉。就连新婚之夜留给我的记忆都不是激动,而是惶恐和慌乱。

    苏宜说,一生不知爱情的滋味儿,比一生不知成功的滋味儿还要糟。

    冯君说,太对了!这话是谁说的?

    苏宜说,陈茶呀。

    他笑笑,叹道,有时我读那些文学名著,看到那些对爱情的描写,很难有共鸣。我只是猜想,那一定是一种非常美妙的陶醉人的感觉吧。真希望我这辈子还能有机会弥补弥补,体会一下那样的感觉。就是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年龄,还可不可能。

    苏宜没有接话,她感到一种危险的新情况在逼近,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好在冯君很能体谅她的心境,马上说,你是不是困了?咱们明天再聊吧。

    冯君放下电话后,苏宜并没有放。她按下叉簧马上给田湄打了过去。苏宜说田湄,我发现这老兄对爱情抱的希望太大了,像个毛头小伙子,我有点儿害怕。万一他想到我这儿来补课,我可消受不了。田湄说,我还没听谁说消受不了爱情的。你就勇敢地体验一把吧,别瞻前顾后的。苏宜沉吟片刻说,那好吧。

    其实苏宜不过是到田湄那里找找塌实的感觉,田湄不鼓励苏宜,苏宜也不会放弃的。苏宜已经有些依恋冯君了。她何尝不想陷入情网?何尝不想体验那种美妙的陶醉人的感觉?尽管她早已体验过,并且被伤害过,但仍乐此不疲。对女人来说,这样的体验永不嫌够。

    她想起了杜甫的那句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多好的意境。

    四

    那段时间,常有朋友投诉,说苏宜的电话很难打,老是占线。苏宜一律回答说,对不起,在网上聊天呢。朋友们就宽宏大量地一笑,说,又一个网虫,小心得颈椎病。苏宜说,爬行动物从不得颈椎病。颈椎病是动物站起来的代价。

    苏宜把这个事讲给冯君听。冯君说他的酒友也有意见了,埋怨他很久不和他们一起喝酒了。另外小酒馆的女老板也有看法了,说他最近不爱去她那儿了,去了也是心不在焉的,填饱肚子就走人。

    他们早已从电话聊天中熟知了对方的朋友。冯君知道苏宜身边有个知心女友田湄,还有个锲而不舍的追求者谢同志;苏宜知道他有个同事加酒友加忘年交(小他10岁)的小老弟,还有一个对他非常体贴关心的酒馆女老板。苏宜曾开他玩笑说,女老板单身吗?他说是。苏宜说那她肯定对你有意思了?他说不清楚。苏宜不知道他是真不清楚还是装糊涂。男人装糊涂是天生的,装起来很自然。苏宜就猜想,大概女老板不能让他心动,不能让他体验他渴望的那种感觉。

    有一天他们正在聊天的时候,冯君突然说,我猜你长得挺漂亮。苏宜说你千万别这样想。首先我长得十分平常,其次又上了年纪,所以和漂亮这个词已经无缘了。他马上说,那我就放心了,我这个人和美女无缘。苏宜说,反正我们不见面,我长得美与丑有什么关系?冯君说,你以为通电话就不需要缘分了吗?我怕你太漂亮,我和你的电话缘都不能维持。

    苏宜发现他挺会下台阶的。

    其实苏宜也不止一次地猜测过冯君的长相。她是比着报社里50岁左右的男人来猜测的。现在的人生活好了,50来岁看上去还绝对是中年人的感觉,尤其是男人,不大见老。苏宜想他喜欢运动,一定比一般的中年人还结实些。而且从电话里听得出,他是个很有朝气的人,一定不是那种蔫不溜秋的样子。就是不知道他的身高多少?坦率地说,苏宜喜欢高个子男人……苏宜想到这一点时,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人家又没说要娶你,你管人家高矮胖瘦?

    苏宜想,她后来之所以对冯君真的动了感情,主要还是因为听了他讲述的经历。女人对男人,欣赏归欣赏,最容易动感情之处,还在于男人的不幸,以及男人在不幸时的表现。冯君后来的遭遇,着实让苏宜动了恻隐之心,有一种想关心他爱护他的冲动。

    冯君和妻子结婚10来年后,眼看生活各方面都好起来了,孩子也大了,噩运却降临了,他的妻子得了癌症,是子宫癌。冯君觉得上天对自己真是不公,他要的并不多,可还要被剥夺那仅有的好日子。但他知道感慨抱怨都没有用,就急急忙忙地将妻子送进了当地一家最好的医院,找到最好的医生,尽快进行手术。

    “进手术室之前,我妻子的情绪很悲观,她觉得她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尽管我一再地宽慰她,她还是泪流不止,弄得我心里很难过。我想如果她不嫁给我,跟我到甘肃来,也许就不会生这个病。我对她许愿说,等她病好了,我一定好好地待她,让她的后半辈子过上好日子。她含着眼泪对我说,如果手术成功了,她想回上海去。我当时就向她发誓,一定满足她的愿望。我想她是因为我才离开上海的,我应该弥补她。”

    “手术还算成功。她出院后,我就使出浑身解数开始跑调动。当时已是80年代,调动有了一些可能。可是我们一家三口想一起调回上海,实在是太难了。后来经多方努力,总算调到了苏州。那时我母亲还健在,苏州还算有根。”

    “回到苏州后,妻子在家休养,我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她。以前我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她生病后,我不得不放弃许多想法,只做些一般的工作。可能是因为累,也可能是因为工作不如意,又没有可交谈的朋友,我开始喝酒了,并渐渐上瘾。妻子知道我心情不好,没有劝阻,只是担忧地要我少喝一些。”

    “没想到这样的生活也难以为继,5年前,我妻子的病又复发了,癌细胞转移。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时孩子读中学了,学习压力很大,我不得不全力以赴地照顾这个家,一头跑医院照顾她,一头回家做饭照顾孩子,人都瘦得脱了形。”

    “但我还是没能留住她,3年后她终于走了。只是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尽了全力。从她生病到去世,毫不夸张地说,我过了3年非人的生活。到最后几个月,我是白天黑夜地守着她,从来就没有脱过衣服睡觉。如果不是经常喝酒放松放松,我的精神可能会垮掉。”

    “我记得有一次天亮醒来,我发现自己竟倒在门厅里,身边还有呕吐物。我爬起来把地下打扫了,洗了把脸,一口东西也没吃,就去了医院。为了不让妻子察觉,我每次进病房前,都要拍拍自己的脸颊,强打起精神。但那天我妻子还是看出来了,难过得直流眼泪……”

    冯君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苏宜脱口说,如果那时候我认识你就好了,我就可以帮你。

    冯君听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苏宜一下子有些窘迫。她正想再说点儿什么,冯君又开口了,他说是啊,那时我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除了借酒浇愁,没别的法子。

    苏宜的心里涌起了强烈的同情,还有敬佩。她想,冯君真是不容易呀,也真是难得,对妻子太好了。她说,我觉得你妻子很幸运,有你这样待她。

    冯君说,是,她也这样说过。她去世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所措,好像生活失去了目标。于是酒喝得越来越厉害了,大醉过好几次,反正醉了也没人骂。后来,大概一年多以后吧,我才慢慢习惯下来,才开始读书,钻研课题。我想幸好我还有个自己喜欢的专业,不然的话,真可能成个醉鬼了。我发表的大部分论文,都是这个期间写出来的。老婆走了,儿子上大学也走了,我一个人,除了看书写论文,我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苏宜说,既然那么孤单,为什么不考虑重新成个家?

    冯君没有说话,苏宜忽然觉得这话问得不妥,好像在给自己当媒婆,遂又补充道,我是说,她已经去世3年了,你一直都没考虑过?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去世之前对我说,她这辈子嫁给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她还说她感谢我为她做的一切,我是个好男人,只怪她自己没有福分。我当时想,有她这句话,我的一切辛苦都值了。但她接下来说,我希望你永远是我的丈夫,咱们这个家永远是咱们3个人,就是我死了也不要改变。我有些意外,可我还是答应了……

    苏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难怪他说他只是想找个聊天的伙伴儿,难怪他说他们最好不见面,原来这一切……并不是为了浪漫。但苏宜还是假装无所谓的样子,说,你对你妻子真是不错。

    没想到冯君说,可是我现在有点儿后悔了。你说我可以反悔吗?

    苏宜愣了,说,我不知道。然后匆匆放了电话。

    五

    现在,我必须中断一下苏宜和冯君的故事,讲讲苏宜和另一个男人的事。

    在冯君出现之前,有人给苏宜介绍过一个对象。该对象苏宜认识,姓谢,人长得牛高马大,年龄却比苏宜小一些,身上很明显地有一股干部子弟的味道,豪爽,讲义气,大大咧咧。这从他的两次婚姻就可以看出。他的第一个老婆想出国,他想都没想就把她送了出去,出去不到半年老婆就和他离了,给他留下一个5岁的孩子。于是他又娶了一个。没想到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第二个老婆在他们的孩子1岁大时,也提出要出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她送了出去,出去之后自然又离了。朋友们都笑他是出国人员培训班兼出国人员子女托儿所。谢同志并不痛心疾首,他总结经验说,以后再也不找年轻女子了,要找就找个年龄大的、本分的、能好好过日子的。这样一来,他看上了苏宜。

    那时他经常开辆欧宝来苏宜他们报社找一个哥们儿,苏宜碰见过他几次,还在一起吃过饭。他的那个哥们儿是苏宜的直接领导,部主任。有一天部主任前来撮合,说自己的那位兄弟对苏宜印象很好,问苏宜有没有这个意思?苏宜马上就摇头。部主任说,你是不是觉得他文化层次不高?其实过日子嘛,要不了那么多文化,找个人能照顾你就好。苏宜说过日子是要不了多少文化,可是要想过得愉快些,还是有点儿文化好。部主任说,这样,你给我个面子,一起吃个饭吧。苏宜答应了。

    吃饭的时候,他们不知怎么就说起了谢冰心去世的事儿,谢同志在一旁插话说,听说她上咱们这儿来开演唱会了?苏宜诧异地问,你说谁?谁上咱们这儿来开演唱会?他说就是你们刚才说的那个姓谢的,我的本家呀。苏宜说你知道她是谁吗?他说搞不清楚,反正是个港台明星吧。苏宜看了部主任一眼,部主任装糊涂说,喝酒喝酒。事后苏宜跟部主任说,他不知道余秋雨王蒙陈忠实我还能想通,他怎么可以不知道谢冰心呢?部主任说,也许他是故意幽默呢。对此苏宜表示怀疑。

    但谢同志却很执著。自打那顿饭以后。他就常常开个车来报社找苏宜,说是接苏宜下班。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谢同志文化不高,却很会做生意,因此颇有钱。苏宜私下里婉转地对他说,你别这样,我们彼此还很不了解。谢同志说,不了解才需要来往嘛。要不这样,我也不死缠着你,你和我来往半年后再决定是不是拒绝我。说不定到那时候你会发现我有许多优点,不忍心拒绝了。苏宜笑了,至少他说这话时显得非常可爱。

    苏宜就坐上他的车。但心里还是抱着拒绝的态度。后来苏宜和冯君煲上了电话粥,就更注意和他疏远了,有时为了不坐他的车,苏宜只能提前下班或者推迟下班。但这并没有让谢同志放弃或者生气。有一天儿子从学校回来,半夜发起了烧。情急之下苏宜就给谢同志打了个电话,谢同志立即开车来了,不但把儿子送到医院,还一直守着输液。那一次苏宜很感动,连儿子都老三老四地说,妈,我觉得谢叔叔真不错。

    可是,就如冯君说的那样,苏宜觉得她和谢同志之间没有那种感觉,那种美妙的陶醉人的感觉。苏宜想,自己总不能因为他有车有钱有热情就嫁给他吧?那不是太俗气了吗?

    半年过去了,谢同志大概失去耐心了。

    今天下午,谢同志打电话给苏宜说,晚上有重要的事找她商量,8点钟他上她家去接她,请她务必应约。

    六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这件事,苏宜和冯君的关系是否会一直停留在煲电话粥上?

    那天苏宜接到谢同志的电话后,急于想告诉冯君,听听他的意见,或者说看看他的态度。至于为什么要看他的态度,苏宜自己也是糊涂的。可是冯君家里没人接电话。冯君从来是个既没传呼也没手机的人,除了家里那部电话,没有别的联系方式。因此他安了个录音电话。苏宜就在电话里留言,说请他回来后马上给自己回电话。

    但是那天不知怎么了,冯君表现得很不默契,迟迟不来电话。眼看谢同志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苏宜情急之下只好和田湄商量。田湄说,我看你就去吧。他也不至于怎么样的。如果他明确提出你就明确拒绝,也免得总是这么暧昧地拖着。

    苏宜一想也是。8点时苏宜就坐上了谢同志的车。没想到他一下把苏宜拉到新新花园去了。苏宜知道他最近在那儿买了房子。苏宜警惕地问,上这儿来干吗?他说不干什么,你还没到过我的家呢。苏宜有些不快,想,这是干吗?绑架吗?他大概感觉到了苏宜的心情,说,你放心,一会儿我就送你回去。咱们虽然没文化,也还是个文明人。

    房子很大,也很多,但在人没有住进去的时候,除了空寂寒冷,一点儿不能让人产生羡慕。他带苏宜一间间地看,苏宜一间间地警惕着。但让苏宜非常意外的是,从头到尾,谢同志都没有谈婚论嫁的意思,只是问苏宜地板该用什么木,墙纸该是什么色调,房顶要不要装饰,沙发是皮的好还是布艺的好,等等,全是些与情感无关的技术问题。

    谢同志最后说,我觉得你的品位比较高雅,将来我把家布置得高雅些,也不枉交了你这个有文化的朋友一场。苏宜一听,在放心的同时又有些歉意,就积极热情地给了他一大堆建议。说得他直点头,还拿出本子来记了两笔。

    这时传呼响了。苏宜看了一眼,是冯君。谢同志把手机递给她说,要不要回传呼?苏宜说不着急,一会儿再说吧。苏宜有些气他这么晚才和自己联系,想报复一下他。

    谢同志说话算话,很快就把苏宜送回家了。这中间传呼又响过两次。苏宜坚持不回。到家后苏宜也不慌不忙的,直到的确没什么事了,她才坐下来给他回电话。

    苏宜以为冯君会解释他为什么那么晚才和自己联系,或者问苏宜什么事那么急着找他?或者对苏宜一直不回传呼感到焦虑,但是什么也没有,他一上来就说,我想见你。

    苏宜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怎么了,不是说好不见面的吗?

    他说法律还可以修改呢,我说过的话就不能变了?我不想总是想象着你的样子和你聊天,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样子。现在这个样子,我总觉得你不是个真实存在的人。

    苏宜听出来了,他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老实说,苏宜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早想过他们迟早是要见面的。她甚至对此还有几分期待。但现在听他这么冷不丁地说出来,却有些不乐意。她想他一定是被什么事刺激了,一时冲动说的。苏宜就说,你是不是喝多了?

    冯君说,是,我喝多了,不喝多我怎么会跟你说这句话?其实我早就想说了,就是一直没勇气说。今天多喝了两杯,就趁机说出来了。苏宜生气地说,我不想和喝醉了酒的人说话。等你清醒了咱们再说吧。冯君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说,那好吧。我知道你烦我。这么一来苏宜又有些不忍,缓和了语气说,你早些休息吧。

    这时苏宜听见旁边有女人的声音:冯老师,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你赶快躺下吧。

    苏宜想肯定是那个女老板,肯定冯君醉得很厉害。可是为什么呢?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不错呀。这时一阵辟啪乱响,大概是话筒掉在地上了。女老板拣起话筒说,喂,冯老师不行了,吐得很厉害。苏宜有些责备地问,他怎么醉得那么厉害?潜意识似乎在说,你把他怎么了?女老板平和地说,你不知道?今天是他老婆的祭日,他下午去青山公墓了。苏宜一下明白了,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儿。显然冯君还忘不了他的妻子,显然自己在他心里还不是最重要的,显然女老板比自己更了解他。女老板以一副家人的口吻说,对不起,我得去照顾他了。苏宜说,好吧,我明天再和他联系。

    那天晚上苏宜有些心神不宁。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有些吃冯君的醋,为他的妻子,也为女老板。她想他是因为怀念妻子才心情不好的,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是女老板陪在他身边。她们都比自己更近地守着他。自己还把他引为知己。

    第二天,苏宜心烦意乱地来到办公室。刚进门,冯君的电话就打来了。一上来就说,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如果说了一些让你不高兴的话,请你原谅。

    苏宜说,那些话倒没什么,只是我有点儿不明白,你怎么会……

    冯君说,没什么,很久没喝酒了,一下就醉了。不过,有一句话是真的,我想见你。

    苏宜毫不犹豫地说,不。我不想。

    冯君说,为什么?是因为那个谢吗?

    苏宜说,不是。

    冯君问,那是因为什么?

    苏宜没有说话。很明显,是因为他的妻子,或者说,是因为他对妻子的态度。苏宜不想在他还那么怀念妻子的时候走进他的生活。但苏宜无法说出口,无法表达明白。

    冯君追问道:到底因为什么?

    苏宜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君说,告诉你什么?

    苏宜说,昨天是你妻子的忌日。

    冯君沉吟了一下,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昨天到妻子的墓前去,主要是为了你。

    苏宜有些奇怪:为我?

    冯君说,是的。我去告诉她,我认识了你,并且……爱上了你。我可能要食言了,可能要违背对她许下的诺言了。

    苏宜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心里有些慌乱。

    在她沉默的时候,冯君再次说,我们见一面吧。

    苏宜说,让我想想。

    苏宜把这事告诉了田湄,田湄大为感动,说,这个男人真不错,对感情的事那么认真。那你打算怎么办?苏宜说,我也不知道。田湄说,也许你们真的该见一面。苏宜说,我有点儿害怕,如果见面以后彼此失望,那连朋友都做不成了。田湄说,可是如果不见,你也许会错过一次极佳的婚姻呢。

    苏宜还是犹豫不决。

    田湄笑说,你呀,还是那个老样,第一优柔寡断,第二理想主义。

    苏宜私下里想,如果冯君能替她决断这件事就好了。

    七

    冯君真的替她做了决断。

    但却让她很失望。

    那是一个雨天。苏宜在办公室加班,他们版面搞了一个征文,工作量因此增大,苏宜想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就主动呆在办公室加班。

    这时冯君打来传呼,苏宜回过去。他说他打到家里没人接,猜到苏宜是在加班。他问苏宜带雨具没有?今天的雨很大。苏宜说没带,但是一出报社门就可以打上出租车,一直坐到家门口,所以问题不大。他说今天可是很冷,又是雨又是风。苏宜说是。苏宜一边和他说话,一边望着窗外,窗外的雨哗哗作响,将万家灯火沐浴得十分温馨。当然,那是些与己无关的灯火和温馨。苏宜心里感到些许的凄凉。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心境吧,所以当冯君在电话中表示关切时,苏宜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寂寞孤单的情绪,冯君很有些担心地问她,你没事吧?她语气暧昧地说,能有什么事呢?这样的日子又不是刚刚才开始。

    苏宜早已习惯了随意表达这样的情绪,也习惯了这样的孤芳自赏,所以说过就忘。10点半的样子,她心平气和地离开了办公室,下楼回家。

    在报社门外传达室的灯下,直直地站了个人。苏宜没在意,朝外走,听见那人小声叫道,是陈茶吗?

    苏宜一个激灵,没人这么叫她,除了冯君。苏宜回过头,看到那人露出一个欣慰的眼神。她马上明白了,是他,是冯君!苏宜有些气恼,他怎么能说来就来呢?怎么能单方面毁约呢?怎么能这样突然袭击呢?不不,苏宜知道这些都不是她生气的原因。苏宜生气的原因是:他怎么能和她想象得有那么大的差距呢?

    苏宜的眼前,简直就是个小老头!

    顷刻之间,什么学识才华,风趣幽默,人生沧桑,统统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个苏宜不能接受的小老头的模样。

    可是,苏宜毕竟是个40岁的女人了,并且还是个有文化的女人,就是出于起码的礼貌,她也不会把气恼和失望表现出来。她勉强笑笑,说,是冯君吗?她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冯君走上来说,我听你刚才在电话里心情很不好,又下着雨,所以有点儿不放心,就来了。你没事儿吧?

    苏宜客气地说,谢谢。我没事儿。

    冯君叫了一辆出租车。苏宜上车后,冯君替她关上了车门,自己坐到了前面的驾驶室里。这让苏宜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司机师傅显然是个性格外向的人,一上路他就开口说,今天的天气真是糟糕透了,路也看不清。冯君应付道,可不是。司机又说,可是想想越是这样的天气,需要出租车的人越多,所以还是跑跑吧。冯君说,师傅说得对。

    苏宜很庆幸碰上个饶舌的司机,给了她独自清理思路的机会。

    她首先想到的是,你又没打算嫁给他,你也从来没说过要和他怎么样,他长什么样关你什么事?他像个小老头关你什么事?其次想到的是,冯君本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他那个样子是原本存在的,他就是以那个样子一直在和你通电话的,你的失望来自于你自己对他的想象。你生什么气?

    可是这么清理了之后,苏宜仍感到不好受。她别过脸去,不愿再盯着冯君的后脑勺。

    这时,汽车驶过一个灯光明亮的路口,冯君忽然看到了司机的执照,说,哟,司机师傅也姓冯?司机说,是,我姓冯。您也是?冯君说,真是巧呢,师傅你是哪里人?司机说,就是本地人。冯君说,哦,本地人。你知道吗?咱们姓冯的有两大支呢。苏宜听出来了,这个“你知道吗”,实际上是冲她说的。司机说,是吗?没听说过。冯君说,咱们南方这一支才是真正姓冯,北方那一支,其实是司马迁的后代。

    苏宜想,怎么扯到司马迁来了?冯君像是在回答她,说,司马迁不是遭受了牢狱之灾吗?他的后人害怕受牵连,就把姓氏给改了,一部分人姓司,一部分人姓马。但姓马的这一支,害怕和原来姓马的搞混,就在马前加了两个点,变成了冯。

    是吗?司机大惊小怪地说,这么有趣啊?

    真新鲜。苏宜心里嘀咕,这种说法,她还是头一回听到。如果是往常,她一定会就这个话题和他讨论争论一番的。但眼下,她可没有心思。不过,她的心情因为冯君的话稍稍好了一些。并不是说冯君的那番胡扯表现出了什么学识见解,而是他的声音唤醒了苏宜内心深处的美好回忆。正是这样的声音,带给她多少个愉快的夜晚和白天啊!

    司机看来是个好学的人,追问道,那我们南方这支姓冯的呢,有没有什么故事?

    冯君说,我们南方这一支呀,据我考证,原来是姓那个重逢的“逢”。有诗云,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苏宜知道这完全是在胡编了,但却是为她而胡编的。他们曾在电话里一起读过这首诗。当时她问他,他的名字是不是从这首诗来的,他说不是,是从另一首诗中来的,“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开花已一年。”苏宜一听,明显感觉到他是在卖弄学问,但仍是很开心地笑了。心情好的时候,冯君的一切她都照单接收,心情糟的时候,那可就讲究质量了。

    好在司机师傅并不当真,只是恭维说,您真有学问,一定是个老师吧?

    苏宜有些心软,她知道他是为了讨她欢心。

    终于到了苏宜家的楼下。本来一路上苏宜都在想,到家后让不让冯君上楼去?最后她想定,还是不让他上去。自己现在需要冷静,也需要和他拉开些距离。没想到她还没开口,冯君就主动说,这么晚了,你赶快上楼休息吧。我回去了。苏宜意外地说,那你刚才怎么不让那个司机等你一会儿?这一带很难叫到车的。冯君说,没关系,我一个大男人,走几步路好了。苏宜知道他家住在城西的青石桥,那可不是几步路的问题。但她没再说什么。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心软。

    一到家,苏宜就打电话给田湄,开口就说,太糟糕了,我今天见到他了。田湄已经睡下了,睡意蒙眬地说,怎么个糟糕法?苏宜说,没想到他那么老。田湄说,你不是知道他已年过半百的吗?苏宜说,年过半百也不该是那个样子啊。田湄说,怎么个样子?两鬓斑白?苏宜说,比那还要糟,简直就是个小老头儿。

    田湄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说,真的吗?你有没有搞错?

    苏宜沮丧地说,我倒真希望是搞错了。个子矮矮的,还一脸憔悴。田湄劝慰道,别急别急,你慢慢说。苏宜心里难过,说,我才不急呢,急有什么用?田湄说,你怎么想起和他见面了?苏宜说,哪是我想啊,是他搞的突然袭击!烦死了!田湄似乎也没辙了,说,你现在什么也别想了。有没有安定?吃上一粒,倒头就睡,一切等明天再说。

    苏宜想,也只好如此了。

    八

    第二天晚上,冯君照例打来电话。苏宜以为他会回避昨晚的事,没想到他上来就问,昨晚休息好了吗?苏宜说,还行吧?冯君说,你还说对了,昨晚我真的没打到车,一直走回家的。苏宜说,是吗?真抱歉,你不该来接我的。冯君说,没什么,正好检验了一下我的脚力。看来还行。苏宜不想说话,只是哦了一声。

    冯君见她的情绪依然低落,知道此时不宜短兵相接,就来了个800米大撤退,语气快乐地说,哎,我听到一个特别有趣的谜,说出来你猜猜吧。

    以前他们俩在电话里常常猜谜,还为彼此的谜底乐得开怀大笑。两个人都聪明,也都喜欢表现聪明,猜谜就成了他们之间最恰当的娱乐。但此时苏宜哪有心思?

    冯君自顾自地说起来:一片绿绿的青草地,打一花名。苏宜懒懒地说,没花嘛,打什么花。冯君夸张地说,嗨,你真聪明,一下就猜到了。苏宜说,我猜到什么?冯君说,你说没花(梅花),谜底正是梅花呢。再接着猜,也是一片青草地,也打一个花名。苏宜没情绪地说,我真的不想猜。冯君说,这不更简单了,野梅花(也没花)嘛!

    苏宜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冯君说,接下来还有:一片青草地,来了一群羊,打一水果名。这回苏宜认真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草莓(草没)?冯君大笑,说,你真的很聪明,我让很多人猜过这个谜,你是惟一一个全部猜到了的。再接着来,也是一片青草地,也来了一群羊。苏宜说,这也太小儿科了嘛,是野草莓(也草没)嘛!

    这回两人一起笑起来。笑过之后冯君正色道,苏宜,昨晚的事,对不起了。

    苏宜有些尴尬地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冯君说,我知道你很失望。可是我想,我们迟早是要见面的,早失望就早调整,或者说,早收场。苏宜说,什么失望不失望的,搞得那么悲壮干吗?冯君说,你就别否认了。我再迟钝,也还看得出来。不过我对你也很失望。

    苏宜很是意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冯君说,你一直说你不漂亮,一点儿也不漂亮,可是昨晚我吃了一惊,你的漂亮大大出乎我的预料,而且还那么年轻,让我毫无思想准备,所以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苏宜第一次没有为听到他的恭维话而高兴。她想,哦,是不是你以为我难看,就大着胆子上阵了?但她嘴上却说,不是说了吗,咱们只是做个聊天的朋友,长什么样子有什么关系。冯君马上说,是呀,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昨天,恕我直言,我明显感到了你的失望。准确地说,是对我这个人样子的失望。我怕这会影响到我们的交往。

    苏宜为自己的心思被他看穿了而有些气恼。她说,我不是失望,我是没有思想准备,你怎么能突然就来了呢?冯君说,我想我只能这样突然出现,不然会更尴尬的。现在总算过了这一关了。以后咱们还是一切照旧。

    苏宜气哼哼地说,一切照旧?你做得到吗?

    冯君说,我没问题,主要是看你。

    苏宜后来对田湄说,她对冯君的失望,不仅仅是因为冯君的模样比她想象得老,主要是因为他的行为方式。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先就把他的退路,他的面子,以及挽回方式全都想好了,一切都显得太有技巧。

    田湄说,这也难怪他。说明他确实是对你动了真心的,想不惜一切地赢得你。

    苏宜说,我看他是弄巧成拙。

    田湄说,行了吧,如果他长得高大英俊,再拙你也不会生气。

    苏宜没有否认,嘟囔说,还说是短跑冠军呢,哪有一点儿运动员的样子?而且他在电话里那么热情那么浪漫,反差太大了,简直像两个人。

    田湄说,毕竟是50岁的人了嘛,再说长期没人照顾,肯定憔悴。老实讲,你自己也不年轻了,该有思想准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中国男人向来是这样续弦的,40多岁的找30多岁的,50多岁的找40多岁的。在别人看来,他找你正合适呢。

    这话也只有田湄敢和苏宜说。苏宜仍不服气,说,谢同志就年轻。田湄说,可是你又嫌人家没文化。甘蔗哪有两头甜?苏宜说,你们家那口子就是两头甜。田湄说,行了行了,你就别提他了。他甜,甜得所有女人都想来啃一口。烦人得很。

    苏宜扑哧一下笑了。

    苏宜和田湄说这番话时,两人正坐在茶楼里。因为苏宜心情不好,田湄就把她叫出来喝茶。田湄一再叫苏宜慎重,她说,你跟我说过许多次了,说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知己。所以别轻易放弃了。

    苏宜说,我也不想啊。昨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还在不断说服自己。我把他的优点和缺点一一排列起来,比较了一番。

    田湄说,肯定是优点比缺点多吧?

    苏宜点头道,理论上是。除了有学问有才华风趣幽默这些优点外,还有个难得的长处,会过日子。

    田湄说,是啊,反正我原来听你说的,全是他的好话。

    苏宜叹道,是啊,如果跟他过,我的后半辈子肯定会享福的。他的脾气好,又特别顺着我,可是……一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把他的所有优点都忘了。而且我一想到那些热情浪漫的话都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简直无法接受,好像他是假冒的一样。

    田湄皱眉说,真的有那么难看?要不这样,你把他叫出来,让我看看?如果确实不能接受,咱们再说。也许那天晚上天黑,你没看清呢。

    苏宜说,没看清都像个小老头,看清了还不成个老寿星?

    话一出口,苏宜自己都笑起来。田湄说,你这张嘴呀,要点气量来消受呢。

    笑是笑,苏宜还是给冯君打了个电话,约他出来。这是在那个雨夜之后,苏宜头一回主动给冯君打电话,冯君在那一头显得有些激动,答应马上过来。

    九

    那天田湄见了冯君后,把苏宜好说了一顿。她说你也太矫情了,他哪儿像你说的那么老嘛,是个很正常的中年人嘛,只是人长得不够精神而已。

    苏宜冷笑,还而已呢,那是因为我已经给你打过预防针了,你有心理准备。

    田湄说,不,我是真的觉得他挺不错的,挺适合你的。郎才女貌嘛,男人要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大概那天冯君的确表现上乘,让田湄印象颇佳。听田湄这么一说,连苏宜自己也觉得好过了一些。也许自己真的太挑剔了?

    田湄说,我觉得你们应当继续下去。

    苏宜说,我也没说要和他分手啊。反正我们又没有谈婚论嫁,就这么交往下去呗。

    田湄说,尽管你们没谈婚论嫁,可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现在又见了面,冯君肯定是想进一步发展关系的。

    这个苏宜心里明白。他们已不可能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了。即使以后只是打电话,也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她想,冯君是个聪明人,他既然已经看出她的失望,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提出进一步的要求的。她也就装糊涂吧。

    果然,很长一段时间里,冯君一如往常地和她打电话聊天,跟她谈自己的研究课题,跟她谈他读到的某本书,也跟她谈女儿。苏宜也尽量恢复以前的样子,和他说报社的事,说某一篇稿子的修改。但她的情绪已远不如从前饱满了,她得时常提醒自己不要走神,不要流露出敷衍的口吻。而在从前,她要提醒自己的是不要过分投入。这样的变化令苏宜很难过。

    与此同时,变化也出现在冯君那儿,冯君跟她说话时远不如原来自信了,有时他正起劲儿地讲着某个话题,会忽然停下来说,你在听吗?你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或者,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不对?或者我是不是很可笑?这在从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苏宜有一次就把这个感觉告诉了冯君,她说你好像没原来那么自信了?冯君没有否认,他说,我有时讲着讲着,会忽然想起你那天晚上的那个样子,一下就泄气了。

    这让苏宜有些心软。她想,自己那天晚上也许表现得过于失望了,就笑着说,我有那么可怕吗?冯君说,不是你这个人可怕,而是你生气让我害怕,确切地说,我怕你烦我。苏宜尽量温和地说,我没有烦你,那天晚上是我自己心情不好,不关你的事。冯君说,真的吗?苏宜说真的。冯君说,那我就放心了。

    苏宜想,一个男人如果不自信,就没法做朋友了。女人宁可男人骄傲自满——应当加一注解:像自己这样的女人——也不希望他谦卑畏缩。自信应当是男人魅力的第一要素。

    冯君忽然笑道,说,那我可要得寸进尺了。

    苏宜也开玩笑说,好啊,让我看看你的进度。

    冯君说,这个中秋节,你能上我这儿来过吗?

    苏宜毫无思想准备,愣住了。冯君说,你有一回跟我说,你最怕过节。我也怕。我想也许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过,就可以负负得正了。

    苏宜说,怎么个过法?

    冯君说,去我家楼下的小酒馆,和几个朋友一起聊天喝酒赏月。

    苏宜一听不是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松了口气,又听说是去那个她早已耳熟的小酒馆里,忽然就来了兴致,说,好啊,我同意。

    这样,冯君终于把陈苏宜从电话里拽进了生活里。

    十

    那天的中秋聚会挺成功。

    陈苏宜见到了冯君的几个朋友和同事,也见到了酒馆的女老板。女老板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粗俗,她显得精明能干,虽然说话声音很大语速很快,但并没有什么不得体之处。她早早地把酒馆打了烊,然后摆上一桌酒菜款待他们。

    苏宜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一进门就对女老板格外客气,好像……欠了她什么。她叫她尹姐,她感觉她应该比自己大。女老板说,我早就听老冯说起你了,知道你又漂亮又有文化,可是不简单。苏宜听了很是受用。但接下来女老板说,陈姐,没事儿你要常来,老冯一个人太孤单了。苏宜心里马上不舒服起来,一来你凭什么指示我?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来?二来……你怎么也叫起我姐来,难道我看上去比你还大吗?

    她笑道,尹姐,咱们两个到底谁该当姐呀,你是哪年生的?女老板说,我属兔。苏宜一听,哟,自己还真比她大呢。她做出很高兴的样子说,搞了半天,我是姐呢,那我就不叫你尹姐了,叫你小尹吧。女老板说,老冯也这么叫我。不过你看上去可是比我年轻。我都像老太婆了。苏宜说,哪儿的话,来,我先敬你,谢谢你经常照顾老冯。

    话一出口,苏宜忽然觉得不妥,好像自己是冯君老婆似的。但女老板毫不在意,说,应该的应该的,老冯是个好人,他也经常照顾我。老实说,我要是有你那么高的文化,早嫁给他了。是不是老冯?

    冯君尴尬地说,哪里哪里,百无一用是书生。

    苏宜索性做出“未婚妻”的样子,跟冯君那个“忘年交”碰杯说,也谢谢你了,你可是老冯精神上的挚友。“忘年交”说,哪里,你才是他的知己。你不知道,冯君只要喝上一小杯,就会一脸幸福地夸你。看到他那么高兴,我真是打心眼里感谢你。苏宜说,我有什么可谢的?“忘年交”说,是你让我的好朋友在孤单了这么多年后,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温暖和乐趣。

    这话说的苏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心里还是很受用。她想,他周围的人都对他那么好,说明他的确是个好人。冯君也当着大家伙儿的面,郑重地敬了苏宜一杯,还颇诗意地说,让我借吴刚的酒,祝你永远美丽。女老板说,吴刚是谁?“忘年交”大声打岔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那天他们四五个人喝了6瓶干红,一个个都有些醉意。后来那个“忘年交”要再敬冯君一杯酒时,被苏宜拦下了。苏宜说,他已经差不多了,我知道他虽然喜欢喝,但酒量并不大,我可不想看到他喝醉。“忘年交”说,可是这杯酒是我祝愿老冯幸福的,不喝怎么行?女老板也说,过节嘛,难得高兴。冯君端起酒杯说,我没事我能行,这杯酒我一定要喝的。苏宜从他手上抢过杯子,说,实在要喝我来替你喝。女老板说,哟,老冯,这下好了,终于有人来管你了。我管不住你,陈姐肯定能管住你。

    冯君看着苏宜把酒喝了下去,一脸通红地说,我服管,我在这儿表个态,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喝醉酒了。

    聚会颇为圆满。苏宜回到家已是深夜。洗漱完了刚上床,冯君就打来电话,说还想和她说话。苏宜也因为喝了酒有些兴奋,两人就借着酒兴聊起来,一聊竟聊到天亮。说的什么大部分都记不清了,惟有一点苏宜记得很清晰。冯君说,等过几年退休了,咱们两人就结伴去漫游天下,我肯定会是个最好的导游。

    这点苏宜相信。他可以随口背出苏州园林里那些对联,并娴熟地讲出他们的历史典故。放下电话后苏宜想,这个计划还真不错呢。苏宜还想,要不就和他过吧。至于模样嘛,多看看就看惯了。至少他是个靠得住的男人。

    基于这样的心态,苏宜渐渐恢复了和冯君交往的热情。他们俩还一起去虎丘和寒山寺玩了一回。在秋天的阳光下他们一起喝茶聊天,一起谈文论诗,很是愉快。在这样的交往中,冯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自信,谈吐又变得机智诙谐起来,让苏宜那块遭了霜寒的土地渐渐恢复了生机,重新冒出芽来。

    这样一段时间之后,苏宜提出了请冯君参加她的朋友聚会的邀请。

    十一

    对苏宜来说,请冯君参加她的朋友的聚会,不仅仅是一种回请,更重要的是她想看看自己朋友对冯君的反应,他们能否接受冯君。准确地说,是自己在朋友们面前能否坦然地承认与冯君的关系。她想知道她的朋友们见了冯君后会不会说,这个苏宜,挑来挑去,挑了个什么人呀。

    冯君当然知道这次邀请意义重大。所以既高兴又紧张。当苏宜把他介绍给大家时,他之前想好的一些风趣话一句也没说出来,只是拘谨地点点头。好在苏宜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都是些生冷不忌的人,人见多了,对谁也无所谓,他们嬉闹调侃着,对冯君的表现毫不在意。

    那天的聚会是在田湄的家里,田湄那个“两头甜”的丈夫出差去了,因此有比较大的空间。田湄这个间接红娘亲自下厨,算是为好朋友尽力。大家边吃边喝。因为都是搞新闻的,话题很广泛。相比之下冯君就显得孤陋寡闻了,加上有些紧张,他几乎插不上话,平日里的口才和学识都有些发挥不出来。

    苏宜对此倒无所谓,她知道她这帮朋友都能侃,但未必有真知灼见,大多是拾人牙慧。她并不指望冯君与他们一比高低,只希望他能安安静静地把饭吃了,和大家礼貌相处,算是一个相交的开始。

    但冯君显然不这么想。他显得有些急躁。在几次插话被打断之后,他开始闷头喝酒,谁敬他他都一饮而尽。苏宜有些担心,对朋友们说,他喝酒不行的,你们别让他喝了。朋友们开玩笑说,你这么护他不怕我们吃醋呀。但玩笑归玩笑,也就没人再敬他了。

    不想几杯酒下肚的冯君,已经有些收不住了,他开始出击。一会儿敬这个,一会儿敬那个。苏宜一再暗示他说,你可别跟他们较劲儿,他们都是些厉害的主。冯君说,那才好,我就喜欢喝酒豪爽的人。苏宜说,我知道你喜欢喝,但你的酒量可不能跟他们比。冯君说,那当然,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们是文人,肯定也个个都是海量。

    苏宜那个主任脸孔红红地说,我们可不是文人,我们都是些鲁莽之人,一斤酒漱漱口,两斤酒暖暖手,三斤酒扶墙走,四斤酒墙走我不走。

    大家哄笑。冯君说,好啊,太妙了,我也很想知道墙走我不走的感觉呢,来,喝!这时苏宜的那些朋友们也一个个醉意浓浓了,早忘了苏宜的嘱咐,开始可着劲儿地喝,并且把目标明确地对准了冯君,想把他放翻。

    苏宜眼看着冯君的眼神不对了,夺过酒杯说,别喝了,醉了没人送你回去。

    朋友们起哄说,醉了就不走了,就住下了!下两个楼梯就是陈苏宜家。

    苏宜跟朋友们没法恼,只能对冯君生气。但已经醉了的冯君哪还管那么多?苏宜说什么,他都嬉笑着不理。苏宜急了,叫来田湄,田湄除了重复苏宜那些话,也没别的招数。冯君仍是一杯杯地喝,并且由于酒精的作用,他开始说一些让苏宜听着很不对劲儿的话。比如,我是个穷书生,我没钱,但我会让苏宜过上好日子的等等,好像苏宜已经答应了要嫁他似的。这让苏宜心里很不得劲儿。

    当他再次给自己倒上酒时,苏宜终于失去了耐心,生气地喊道,好吧,你不走我走,你在这儿喝吧,喝死我也不管!说完她站起来,拿上自己的包就冲出门去。这个举动终于让冯君清醒过来,他朝大家笑笑,也追出门去。

    十二

    冯君追上苏宜时,苏宜已经在街边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坐到了后面。冯君一步赶上来,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室里。

    司机看他一眼,回头问苏宜,他是和你一起的吗?苏宜板着脸不说话。司机明白了,又问,上哪儿去?苏宜还是不说话。冯君说,去青石桥吧。

    一路上苏宜都不吭声,但冯君却滔滔不绝。苏宜不理他,他就和司机说。显然他还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无法控制。下车后冯君说,上去坐坐吧。苏宜站着不动。冯君说你别生气,我没醉。我说过不再喝醉了就肯定不喝醉了。苏宜这才说,刚才如果我不走,你不喝个烂醉如泥才怪。冯君说,今晚上我高兴,你那些朋友不错,他们都喜欢听我说话。苏宜说,喜欢个鬼!冯君再次说,走吧,上去坐坐,你一个人回去干吗?难道你还要和他们喝?

    苏宜当然不想再回到田湄家去。她这样冲出来,回去怎么解释?其实今天晚上她也喝了不少。以往她有些醉意时,都比平时更加害怕孤单。想了想,她就跟冯君上了楼。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没去过冯君的家。上次在小酒馆聚会之后,冯君也邀请过。但当着他那些朋友们的面,她不愿意去,就走掉了。

    冯君打开门,侧身让苏宜进去,随手关上。苏宜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死死地抱住了她。苏宜并不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冯君的两只胳膊像绳子一样紧紧地勒着她,把她顶在门后,然后把嘴压在了她的嘴上。尽管苏宜也喝了酒,但还是感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热烘烘地冲上来。她本能地想挣脱,但冯君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竟让她丝毫动弹不得。渐渐地,苏宜感到自己身体里的那股反抗的力量被融化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期盼和渴望。她开始用身体回应冯君。

    冯君感觉到了苏宜的变化,情绪更加高涨。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拥着苏宜往前挪动,之后用力一推。苏宜感到自己倒在了床上,接着就被冯君的身体压住了。尽管此时的苏宜还没有完全开放自己,但此情此景,她已经打算听天由命了。在内心深处她明白,长久以来她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差不多从离婚后,她就没再挨过男人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热,开始苏醒,开始迎接……

    可是,当苏宜的身体被彻底激活时,冯君却忽然停止了他的冲动,他的生命之水一刹那就到了冰点,不再沸腾奔涌。一旦没有了沸腾奔涌,他的身体就像个麻袋似的压在了苏宜身上,令她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那粗粗的喘气声依然响着,苏宜会以为他已经死了。起初苏宜还抱着一线希望,以为他只是小憩一下。须知那一刻她是多么渴望来一次激情投入啊。她的所有理智所有感情所有岁月都在那一刻凝聚在了针尖上,渴望着被刺痛被征服……

    但几分钟过去了,冯君不但没有活过来,连喘气声都渐渐弱了下去。

    苏宜终于绝望了,她气恼地将冯君用力推开,一下子坐了起来。

    冯君垂头丧气地爬起来,打开灯。映入苏宜眼帘的,虽不是家徒四壁,却绝对是一个清冷破败的家。苏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迅速地离开了那张床。她的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但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她不想表现出她对这事的看重。她生气是因为他袭击了她,而不是袭击的失败。她这么想。

    冯君在一旁嗫嚅地说,对不起。

    苏宜不说话。她靠墙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有些不知所措。烦躁的情绪越来越浓厚。

    冯君说,我知道你很失望。可是我……我不是……身体不行,我是有心理障碍,我总觉得我妻子……她在看着我,她生气了……她……

    冯君期期艾艾地说着,眼睛始终看着一个方向。

    苏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床的正上方,挂着一张非常大的女人照片,显然这就是冯君死去的妻子。女人的目光果然像是生气似的,看着她和他。苏宜想,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有心理障碍,他摆脱不了她的影子。

    这样一想,她心里好受了一些。

    冯君忽然站上床去,手扶着相框说,苏宜,我不想失去你。只要你说一声,我就把她取下来。苏宜愣了,想了一下说,取下来你心里能好受吗?取下来你心理就没有障碍了吗?恐怕不是。冯君看着照片说,反正我已经违背了诺言,已经对不起她了。将来在阴间见了面,我再请求她原谅好了。

    苏宜有些心软,说,我又没反对你怀念你妻子,我从来就没反对过。我是那种不讲理的女人吗?我不是一直很欣赏你对她的那种专一的感情吗?可是,如果你真的想开始新生活,恐怕就不能这样了,你得从你的内心深处,与过去告别。

    冯君走上去,握住苏宜的手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苏宜没有说话。她知道,再给他一次机会,实际上也就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她能不给自己机会吗?

    十三

    接下来的日子,冯君在挣扎,苏宜也在挣扎。

    让苏宜最放不下冯君的,是他对自己非常好。那种欣赏,那种顺从,那种关心,是10个前夫也赶不上的。当初离婚时她就想过,今后如果再找,一定要找个他爱自己胜过自己爱他的,好好体会一下被娇宠的滋味儿。为此苏宜不断调整自己的心态,告诫自己,两个人相处,最重要的是情投意合,其他不应当成为障碍。

    这时到了冯君的生日。苏宜主动提出请冯君到自己那儿去。苏宜有种奇怪的感觉,冯君不在眼前的时候,她还是挺惦记他的,但他出现在眼前时,她反倒很麻木。为了不让自己麻木,为了让自己对他有点儿感觉,苏宜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和工作准备。

    那天她请了半天假,烧了几个菜,还为他买了份生日礼物——高档羊绒毛衣。冯君很高兴,脱口说,还没有人为我买过毛衣呢。当即就穿上了。不知是毛衣好还是心情好,穿上后冯君整个人顿时有了几分气质,苏宜就叫他不要脱了。

    晚餐开始,两人对喝了几杯红酒。在冯君喝酒这个问题上,苏宜始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知道,冯君只有喝了酒才会释放自己。在酒精没有进入到他体内时,他只是一个有文化的中年学者,只有在酒精发生作用时,他才能恢复自然男人的模样。可是一旦喝醉了,他又会比平日里更讨厌。苏宜因此选择了红酒,并且事先声明不超过一瓶。

    一切都按苏宜预想的进行着。他们喝酒,聊天,到后来两个人都面孔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苏宜又开始了默默的期待。可是冯君不知为什么,始终稳稳地坐在那儿。他只是脸红红地望着苏宜说,你现在的样子真是美极了。苏宜说,再美也老了。冯君说,不老,在我眼里你永远不老。苏宜就趁着酒兴说,那你想娶我吗?冯君一下子两眼放光,说,当然想娶。如果能娶你为妻,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说完这句话冯君就站了起来,走到苏宜的身边,将苏宜揽进怀里,俯下头开始亲吻她。苏宜无比温柔地任他亲吻,并且期待着。但只一会儿,冯君忽然放开她说,不行,不行,我还是有点儿紧张。苏宜问,紧张什么?冯君不说话。苏宜站起来,靠进他的怀里说,这是我的家,这里除了我,没人看你。

    苏宜无疑是在鼓励他。冯君终于鼓足勇气重新开始了。他的情绪越来越强烈,苏宜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被他的情绪点着了,慢慢燃烧起来,心里的渴望比上一次更甚。她心里默默地想,只要她和冯君能过这一关,或者说能在这一点上和谐,别的一切她都可以不在乎,他的年龄,他的长相,朋友们的议论……

    可是,当他们一切都进入到规定的程序时,冯君又失败了。他无比颓丧地放开苏宜,倒向一边,一动不动。

    苏宜那滚烫的潮水又一次被无情地拦截,顷刻之间全部化作了恼怒。其恼怒程度比上一次严重百倍。上一次是冯君突然袭击,她没什么责任,这一次可是她主动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他,甚至明白无误地鼓励他,她的迫切心情已暴露无遗,可没想到……还是不行,他还是不行,他们还是不行。

    她的那个烦躁啊,真是无以言表。

    冯君撑起身子来,看着苏宜,嗫嚅着说,苏宜,我……我不是……

    苏宜冷冷地说,你走吧,你赶快走吧,什么也别说。

    冯君想了想,不再辩解,默默地起身整理衣服。他脱下新毛衣装进盒子里。穿上自己原来那件起了无数小球的旧毛衣。神情绝决。

    此时此刻,苏宜真想大喊大叫一通。但她不能,她只能沉默。片刻之后,泪水汹涌而出,像决了堤似的,止也止不住。冯君回头看见了,但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顿了顿,垂下头往门口走去。苏宜突然开口说,你把毛衣拿走吧,我留着也没用。冯君没有拿,说,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苏宜不说话。

    冯君站在门边,顿了一下说,我想我还是告诉你吧,尽管你会生气。我真的不是身体有问题,我和小尹……上次……就挺好。

    冯君说完马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刚一关上,苏宜就把那件羊绒毛衣狠狠地向门口砸去,接着是枕头,毛毯,反正床上所有够得着的东西。但还是不解气,她就翻身下床,将桌上那些没怎么动过筷子的菜,一盘盘全部用力地狠狠地砸进垃圾桶里,直砸得乒乓作响,最后连两个酒杯都未能幸免,她这才好受了一些。

    这次惨败,苏宜连田湄都没有说。她只是笼统地告诉田湄,她还是无法接受冯君,他们分手了。田湄因为那次冯君在她家里醉酒的事,对他的好感已减了不少,所以也不再劝苏宜,只是叹息说,找个像样的男人怎么那么难?

    几个月后,也就是我开始写这篇的前几天,苏宜得到消息,冯君结婚了,新娘自然是那位酒馆的老板娘。听冯君那位“忘年交”说,自结婚后,老冯的气色好多了,和小尹两个生活得颇为和睦。

    苏宜告诉我的时候,竟丝毫没有嫉妒,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他们才是合适的,我们俩,算是走了一段弯路。我安慰她说,那不能算弯路。就算是,也是挺美好的一段弯路。苏宜笑笑,表情中多有无奈。

    就在我准备结束这篇时,发生了一件事,让苏宜和谢同志之间又有了延续。我只好加上一尾声。反正是以苏宜开的头,再以她结束也挺合适。

    事情是这样的,谢同志去外地出差时出了车祸。虽然没有要命也没有致残,可模样挺吓人的,脸上净是血道道。苏宜听说后去医院看他,血倒是洗掉了,脸还是青肿的,并且吊着一只胳膊。一副可怜样。谢同志歪着嘴角冲苏宜笑笑,说,问题不大。不知怎么,苏宜心里忽悠一下,说,真想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可怜兮兮的时候。谢同志歪着嘴说,我可怜的时候多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不过,你这可是头一回主动来看我,就凭这点,车祸没有白出。苏宜听了,嘴上说都这样了还贫嘴,心里却很有些感动。她想,没想到这么一个粗鲁的人,还挺重情的。

    再接下来的一天,谢同志给苏宜打传呼,说有事要她帮忙,请她去他家。苏宜想到他平日里对自己的照顾帮助,觉得义不容辞,就去了。去了才知道,谢同志胳膊上的伤始终没好利落,肩膀总是疼,想贴一张膏药,自己却怎么也够不着,只好找苏宜。苏宜心生怜悯,帮他贴了膏药,又帮他收拾了一下那个乱糟糟的家,还帮他接送了几天孩子。

    再再接下来的一天,也是落花时节,苏宜就走进了那个她亲自布置的家,和谢同志成了夫妻。其间的详细情况,田湄不清楚,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就算了。只要他们过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