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2001年第一期
《月报》2001年第一期选载
《新华文摘》2001年第四期选载
入选《家1》
入选《2精选》(中国作协选编)
中篇
一
小通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货车到达A市时,天已经黑透了。因为下着雨,哥哥小普又睡着了,所以他把驾驶室两边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透过不太明亮的玻璃窗,他看见雨丝被霓虹灯照得闪闪烁烁。这个城市可是比他的家乡西宁繁华多了,即使是下雨,街上的人也不少,许多商店还开着门。
刮雨刷来回摇摆着,让小通觉得倦意浓浓。他们已经在路上连续奔波两天了。两天来日夜兼程,小通开时小普睡,小普开时小通睡。当然,小通睡的时候多一些,哥哥总是照顾他。下午他们赶到了距A市80公里处的新民镇,本来应该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再进城。按照合同规定,他们只要在明天之内将货物送到A市的天龙贸易公司就行了。可是他们这辆黄河牌大卡车,早上7点以后就不能进城了。为了不耽误时间,他们只能在今夜进城了。
小通和小普是兄弟两个,西宁人。都在西宁一家国营毛纺厂当司机,给厂里开货车。本来只是小通在厂里干,去年哥哥小普从部队复员回来后,一直找不到工作,母亲就带他找了厂里。母亲是厂里干了20多年的老工人,说起来父亲也是厂里的老工人,只是已经去世了。厂长为难地说,不是我不想要他,厂里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养不起那么多人哪。那时候他们厂已经拖欠了工人好几个月的工资了。母亲说,那我退休吧。厂长不说话。这样,不到50岁的母亲,就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小普进了厂。
其实厂长是很乐意要小普的,他知道小普在部队就是驾驶员,而且开的是青藏线,驾驶技术没的说。除了驾驶技术,小普在部队还当过班长,有些能力,又见过世面。他们厂这样素质的工人不多。所以这次长途送货,厂长就让他们两兄弟搭档来了,厂长知道这是件比较棘手的事,一个人不行。
小通觉得此行责任重大。临来时不光是厂长再三嘱咐,就是母亲也唠叨了半天。母亲说,厂里的工人们都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呢,这一车货20多万呢。厂长告诉他们,他已经给这边的公司打过电话了,公司经理说,等货到了之后,他会连同上次的货款一起付给他们。但厂长担心地说,他恐怕不会那么痛快,两笔款一起给?悬。能给一笔就不错了。所以,厂长神情严肃地说,有一点你们记住,如果他们不把上次的款付了,这次的货就坚决不给他。我们不能再上当了,再上当我们厂就垮了。
小通把这话牢牢记在了心上。说实话,如果没有哥哥同行,他是不敢来执行这个任务的。他最怕和那些花花肠子的人打交道。以前他也为厂里送过货,但以前送货简单,送到了,对方签个字,账很快就划过来了。他需要付出的只是体力上的辛苦,而不是脑子。现在可好,还得有心计有智慧才行。幸好有哥哥,哥哥在外当过5年兵,比他有见识。为了给自己壮胆,小通临走的时候,特意带上了他那把锋利的藏刀。
眼看着地址上说的马甲巷就要到了,小通连忙叫醒小普。
小普一听说到了,立即睁开眼,拍打着自己的脸颊,振作起精神。几天来的辛苦,就看今晚了。他摇下窗户,仔细看着那些门牌号码,终于看见其中一个大门上写着马甲巷24号。大门很破,路灯下,一个白色长木排上写着“天龙贸易公司”的字样。木牌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了,像哭了很久的样子。
他们将车开进院子,院子里的一个小楼亮着灯。小普嘱咐小通说,你在车上等着,我下去找人。跳下车他又回身嘱咐道,记着,我没拿到货款之前,不准他们卸货。小通用力地点点头,还摸了摸别在腰上的刀。他想,他们敢,他们要是来硬的,我就把刀拿出来。
小普还没走到楼前,就看见两个男人从楼里出来了,一高一矮。
其中那个矮个子男人满面笑容地说,你是西北毛纺厂来送货的吗?小普说是,请问你是天龙贸易公司的吗?男人说是。旁边那个大个子说,他是我们王经理。小普就和王经理握手。王经理热情地说,一路上辛苦了,先到办公室坐坐,喝两口热茶吧。小普听到这话心里一暖,立即想起了青藏线上的那些兵站。兵站里的兄弟们就这么说。他回头看看卡车,有些犹豫。王经理说,车上还有个师傅吧?一起去一起去。小普说,那是我弟弟。王经理说,快让你弟弟下车来休息休息。你放心,货进了这个院子就安全了。小普听到这么热情的像自家人一样的话,就回转身叫上小通,一起上了楼。
兄弟俩随着王经理来到办公室。小普一打量,感觉这是个极其简陋的办公室,与他们门口挂的牌子很不相称。什么贸易公司,简直就像个小作坊。小普想,看上去这个公司还不如他们厂呢。心里不免有些打鼓了,警惕性又提起来。
喝了两口热茶。王经理说,你们这次拉来多少牛绒毛衣?小普拿出了货单,还有新货样品的照片。王经理一看,高兴地说,好,好。我们正等着这批货呢。这样,我让职工们马上卸货,卸了货你们好去休息。小普说,不急,王经理。咱们还是先办手续吧。王经理说,你看,这么晚了,会计都下班了。小普说,可是临来前我们厂长不是在电话里和你说好了吗?你说这次的货款和上次的货款一起付清。王经理说,是是,两批货款一起付清,我说过这话。但不是现在。这样吧,明天。小普想想说,明天也行,那我们就先把货拉走,明天划了款再拉来卸。王经理停了一下,笑笑说,其实我的意思是,把这两批货都销掉以后再一起付款。你们厂长可能听岔了。小普一听,知道他要耍赖了,马上说,如果不能两笔货款一起付,那也至少要付清前一次的,否则我们这批货就不能再给你们了。
王经理一听愣了,过了一会儿他哈哈笑道,货款我们是肯定要付的,一分也不会少,有合同在那儿管着呢。可是,我们上一批货发出去后,好多买主一直没把钱给我们,我们也是债主啊,我们也难啊。账上没有钱。这样,等这批货销售掉了,我们一起付吧。小普说,那不行。我们厂长说了,上次的货款不付清这次的货就坚决不给。不然我们厂的工人这半年都白干了。王经理说,现在我是真的拿不出钱来。小普说,你现在拿不出,我把货给了你,你下次不还是拿不出来?王经理说,不不,下次肯定能拿出来。如果下次那些买主再不给我钱,我就是把公司砸了卖了,也会付清你们货款的。我以人格担保。站在旁边的那个大个子男人也说,对对,我们王经理从来说话算话。
小普越听越不对劲儿,显然这个公司是要赖账。他马上站起来说,不行。你不知道,我们厂的工人都在等着这笔钱发工资呢。我们那儿天气已经很冷了,很多家过冬的煤还没买。王经理急了,你看你这个人怎么认死理?难道你这么远来,还能把东西再拉回去不成?这样吧——王经理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说,你们两个路上辛苦了,这个先给你们俩,你们这两天在A市逛逛,买些东西。不想买的话也可以马上回家,这钱够你们过一冬的。
小普用手一挡,说,不要这样。我不会同意的。
王经理的脸色有些变了。那个站在旁边的大个子男人说,王经理,下面人都等着呢。小普沉下脸说,如果没有我们的同意你们就强行卸货的话,是抢劫。
王经理哈哈一笑说,抢劫?有合同,你这就是给我送货呢。
小普说,那你就试试看!
在王经理和小普谈话的时候,小通困得差不多要睡着了。忽然听见哥哥的声音不对,一下子惊醒过来。他马上站起来,站到哥哥身边,说,哥,咋了?小普说,他们不给钱,还想要咱们的货。小通马上说,他们敢!老子和他们拼!
王经理马上堆起笑容说,嗨,你们何必这么死心眼儿呢,来来,咱们再好好商量一下。他一边说,一边给旁边那个大个子男人使了个眼色,大个子男人离开了房间。王经理拿起热水瓶,说,来,再喝点儿水。你们兄弟俩长得还真是像呢。
小普没理他,站起来冲到窗边一看,几个影子正朝他的黄河大货车走去。他大叫了一声,小通,快,他们要抢咱们的货了!
兄弟两个立即冲下楼去。
二
这天晚上欧阳明明觉得有些心烦。
本来她是说好晚上回家吃饭的,丈夫挺高兴,电话里说,已经专门弄了几个菜。因为今天是周末。可是快到家时,她在车上接到林力的电话,林力在电话里又哭开了。虽然这样的哭她已经听了许多次了,知道不会有太大的事。可是每每听见,欧阳明明还是着急。她想肯定又是因为那个男人的事。她只好给丈夫打了个电话,说有事不能回来吃饭了。丈夫在电话里半天不说话。她知道他一定拉下了脸,但没办法,她只好假装不察觉。
她关了电话,调转车头,去林力那儿了。因为林力不仅是她的当事人,还是她的女友,她不可能不管。
正下着雨。欧阳明明最怕下雨天开车了,刚学会开车那会儿,她曾经在下雨天出过一次车祸,追了人家的尾。赔了不少钱不说,还赔进去很多时间和心情。现在尽管她的技术已经不差了,但逢上这种天气,她还是小心翼翼的。
等赶到林力家时,欧阳明明发现林力已经止住了哭,坐在那儿发呆,也不知她是怎么止住的,大概是哭累了,需要休息。不过眼睛还是红红的。
欧阳明明说,怎么啦?他又怎么你啦?林力摇摇头,说,今天和他无关。欧阳明明说,和他无关?难道还有别人?你有事可别瞒着我。林力还是摇头,说,今天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欧阳明明松了口气,同时有些心烦,说你这倒是好,心烦就叫我,我可是又把老公给得罪了。林力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实在是没人说,我怕今晚会过不去。欧阳明明想,没有过不去的,几百万的财产还没有到手呢。不过欧阳明明这念头一出,马上就感觉不好,不该这么去想朋友。
林力给欧阳明明倒了杯白开水,她知道她晚上只喝这个,然后又坐下来。
欧阳明明喝了水,耐下心来问,说吧,到底是因为什么?林力说,可能是因为下雨,觉得特别孤单,看见人家都急匆匆地赶回家,我却恨不能有个理由离开家,离开这个空空荡荡的房子,这种空荡简直要把我逼疯了……我又不是什么坏女人丑女人,为什么就没人爱我疼我……林力说着说着,眼泪又要下来了。
欧阳明明连忙劝说,你不过是运气差,碰上个没良心的男人。别想那么多,把眼下这件事解决了,好好找一个。这回我帮你把关,一定找个好男人。林力抽咽着说,上哪儿去找好男人?这世上有没有好男人?欧阳明明说,是啊是啊,像你这样的好女人,再怎么找,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林力扑哧一声笑出来。
欧阳明明见她笑了,松口气,说,那件事,你后来问他没有?林力说,问了,他说他还需要考虑。欧阳明明忍不住骂道,这个滑头!
欧阳明明回到家,已是11点多。屋里黑了灯,连门厅的灯都黑着。欧阳明明知道这表明丈夫生气了。否则的话,他会亮着门厅的灯等她。
丈夫现在是越来越爱生气了。
欧阳明明叹口气,走进卧室,丈夫像是睡着的样子,躺在那里不动。欧阳明明知道他没睡着,主动找话说,今天睡这么早?丈夫不吭声,但翻了个身。欧阳明明有些心烦地说,你有什么不满你就说出来嘛,别这样闷着。
丈夫腾地一下坐起来,火山爆发般地说,我能有什么不满?就是有,你会在乎?
欧阳明明耐心地说,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在外面。
丈夫说,你算一算,你这星期在家吃了几顿饭?一日三餐,一周7天,你在家吃了几顿?连早餐加起来都不到5顿。你说我们这个家还像家吗?
欧阳明明一声不吭。她知道这样的架她永远也吵不赢。她没理。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她是为了什么不在家吃饭?是为工作!丈夫却不管这一点。她当初选择当律师时,就跟丈夫打过招呼,这是一个非常繁忙的工作,而且越是成功的律师越忙。最初几年他还比较支持,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扪心自问,欧阳明明不是那种挣了钱就趾高气扬的女人。而且自从她挣的钱大大超过丈夫之后,她对这个问题变得格外小心。比如买房子时,她总是说,咱们可以一次付清,或者说,依咱们的条件,可以买更好一些。总是“咱们咱们”的。她从来不会说,这个钱我来付好了。但无论她怎么谨慎,仍是一不小心就让丈夫不高兴了。丈夫动辄就说,反正钱是你挣的,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这让欧阳明明十分为难。
欧阳明明想,怎么女人比男人能干,就像犯了错误似的?而男人比女人能干,却可以神气活现、为所欲为?
为了避免和丈夫继续争吵,欧阳明明离开卧室,去了书房。反正她还有两个文案要写。本来无论再忙,只要晚上在家,她总是会陪丈夫看看电视,说说话,谈谈孩子。现在显然是没有这个气氛了。
窗外在下雨。雨丝从纱窗飘进来。欧阳明明连忙去关玻璃窗。打开纱窗的一瞬间,冷冷的雨丝一下吹拂到了她的脸上。真是立秋了,雨这么冷。她又想起了林力的话,下雨让她备感孤单。欧阳明明倒是没有时间感到孤单,她想到林力。
林力的悲剧在于,漂亮而又聪明。如果她只占一样,情况会好得多。10年前她认识了一个男人,一下子陷了进去。那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还是一个有产业的男人,她却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她的聪明和漂亮也让那个男人对她穷追不舍。她进了男人的公司,帮他打点生意,他们的合作简直就是珠联璧合,公司的生意越来越火。那个时候林力觉得生活对她是厚爱的,她有爱情,有事业,还有钱。
可是。
欧阳明明觉得“可是”这个词,是个从正面走向反面的词,一出现就没好事。
可是林力的美满生活却在一年前濒临死亡。去年他们的事终于被男人的妻子知道了——也许她早就知道?10年的时间,林力一直在公司里,她不可能不察觉。尽管她是个家庭妇女。她得知丈夫有个得力助手,这个助手不仅能干还非常漂亮,不仅漂亮还非常多情。不管她是何时知道的吧,反正去年她以此发难,要男人做出选择:要么和林力分手,要么和她离婚。而那个时候,他们公司的资产已上了3000万。男人知道一旦分手,有一千多万就该归他的老婆,不管他对老婆的感情如何,这都是打死他也不愿意的事。
于是他选择了和林力分手。
其实选择分手还有一个原因,这是欧阳明明分析出来的,就是来自孩子的压力。在林力进入男人公司帮他的时候,他的三个孩子分别是7岁、9岁、11岁,而现在他们都分别多了一个10。也就是说,在林力一心一意帮男人打点公司的时候,男人的结发妻子在家中将他的三个孩子养大了,使他们这个家庭多了三个成年人。这三个成年人都不可能欢迎林力的存在——不管林力为这个家庭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这对林力的打击是巨大的。尽管男人说他对林力还是很有感情的,所谓分手,就是让林力离开公司,并不等于感情上的分离。但聪明的林力已经感觉出男人对她的厌倦,对她的不在乎,他们的关系早已不是10年前了。一旦她离开了公司,对他事业上不再有帮助,他根本不会再理她。林力知道在这种时候,靠所谓的爱情是根本无法挽回了。而轻信男人的她,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一天,毫无防备。感情上没有防备,经济上就更没有了,作为一个对公司举足轻重的人,她竟一直没有在公司里占有股份,只是拿高薪而已。也就是说,她一直是男人的高级打工仔,男人随时可以炒她的鱿鱼。
林力在彻夜地流泪之后,彻夜地悔恨之后,答应了分手。但提出的条件是,给她500万。她想只要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另起炉灶,重新干起来。没有了爱情,她得有事业。否则她会垮掉。
男人哪里肯?男人说老婆那里通不过。他还价说最多100万。林力不肯。且不说林力对公司的贡献,要500万一点儿不过分——那不过是公司财产的六分之一,单就是为了心理平衡,林力也得要500万。男人不让步,林力只好打出一张牌,她说如果他不答应,她不会把她手头保管的那些公司账目退还给他。林力是公司的总会计师。那些账目的重要,只有他们俩明白。
这下男人急了,答应考虑。
欧阳明明就是在这个时候介入到此事中来的。林力来咨询她,征求她的意见。她当然是支持林力的,她太知道林力对这个男人付出的是什么了,林力从30岁帮他,帮到40岁,这期间男人还花过心,林力却一心一意,没有过任何别的念头。到头来竟是如此。所以就是林力能咽下这口气,她都咽不下。她帮她出了不少点子,这些点子让男人越来越为难了。
但男人仍在拖延。而且由于撕破了脸皮,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僵了,说话时再也找不到从前的一点温情,有时连起码的客气都没有了。这让林力很受不了。她老是回想从前的事,老是觉得这个男人不是她爱过的那个男人,老是觉得她不该遭受这样的命运。
她这样痛苦,欧阳明明就轻松不了。欧阳明明一想到她的事,就觉得想叹气。相比之下,自己有个稳定的婚姻,虽然缺少激情,总还是免受许多罪呢。
这时电话响了。欧阳明明赶紧接,怕吵了丈夫。
是林力。
林力说,刚才他来电话了,约我下周一谈。
三
天亮时小通醒过来。
他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他看见哥哥满脸是血,他扶着哥哥跑,后面的人拿着亮晃晃的刀紧追不舍,他想跑快些,却怎么也用不上劲儿……哥哥要回去看他们的卡车,他们刚走到卡车那儿,车上忽地跳下几个拿棍棒的人,一下子就把他吓醒了……
他的心咚咚直跳,额上还有冷汗。他想抬起手来擦,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铐住了。而且脸上火辣辣的疼,那是被警察扇的。他被抓了!他成了犯人!小通感到无比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像一场噩梦……
可不是梦,是真的。现在他真真切切地被铐在派出所里。
恍恍惚惚,他回想起昨晚的情形来。当时他和哥哥正在办公室和那个该死的王经理交涉呢,一帮人就在楼下抢起他们的货来。哥哥从窗口看见了,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不许动我们的东西!谁也不许动我们的东西!
没人理他。几个人在那个大个子男人的带领下,正在车后解卡车的帆布篷。然后那个大个子男人就爬了上去。小普冲上去拽他,却被那个男人用脚一踹,踹倒在地上。小通跑上去扶他,小普大叫道,快,快拦住他们!
小通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将那些想爬上车卸货的家伙一个个地拽下来。可是他们人多,小通拽了这个,那个又上去了。帆布篷被打开,一包包的货扔了下来……小通又冲上去,但马上被两个家伙拽到一边,一阵拳打脚踢……
这边小普也急了,爬起来再次冲上去,爬上卡车,扭住那个大个子男人,两人撕打成一团,一起摔下卡车。小普的脚摔伤了,站不起来,他就死死拖住那个大个子的腿不放。大个子被拽得动弹不得,回转身骂骂咧咧地将小普提溜起来,另一个家伙趁机抬起小普的脚,两人恶狠狠地要把小普往地上摔……正跟别人打成一团的小通,忽然听见哥哥大叫一声,回头一看,顿时急了眼,从腰里拔出藏刀就冲了上去,他发疯似的对准大个子的后背猛刺,大个子晃了两晃,回过头来揪住了他的衣领,他又刺了一刀,大个子终于倒在了地上……
小通拔出刀气咻咻地大喊道,谁再动?谁再动我就杀了谁!
几个卸货的人立即被吓住了,傻站在那儿。
王经理一看连忙大叫,打死人了,快报警!
小通把哥哥从地上扶起来,说,哥,咱们赶快走。
小普却摇摇头说,咱们不能走了。
……
前后不到10分钟的时间,小通还没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惨祸就发生了。
不知道哥哥怎么样了,昨晚他被警察带走时,哥哥还坐在地上,站不起来,哥哥只是大声叫,小通,别怕,哥哥会救你的。那个大个子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地上全是血,不知是死是活。小通没想到自己会杀人,无论如何没想到,他只是急眼了,大脑里一片空白。这下怎么办?不但没拿到货款,还闯下这么大的祸。
昨晚他被带回来时,王经理和另两个天龙公司的人也一起跟过来了,他们跟警察说了一大通,意思就是说他们兄弟两个先动手,还用刀杀死了人。他们把那把刀交给了警察。小通急得大叫。一个警察很不客气地朝他吼道,你叫什么叫?还没轮到你说话呢。那刀是不是你的?人是不是你捅的?他说是。警察说,那不就得了?你叫什么?难道我抓你还抓错了?小通说,我又不是平白无故地捅他,是他打我哥,往死里打!还抢我们的东西!警察说,抢东西?你不就是来送货的吗?经济上的纠纷让你们老板来解决,你打架干什么?居然还带凶器!一点法律观念都没有。你这种亡命徒就只能我来解决了。你以为我想解决你吗?我巴不得天下太平。
小通不再说话。他知道那个警察不高兴,他听见在车上时他和另一个警察说,真他妈倒霉,一上班就遇见个命案。好在另一个年纪大点儿的警察态度要温和些,他叫小通不要急,先在一边儿蹲着,一会儿会轮到他说话的。
好不容易轮到他说话了。
警察先问他的名字年龄住址等等,小通很急,反复跟警察强调,事情的起因就是对方不经他们同意就强行卸货,是对方先动手,他们只好动手。可是那个警察盯着他不做记录,两个警察还互相看看。大概是他的西北口音他们听不懂?后来那个年纪大点儿的警察说,你别这么大声吵吵,说慢点儿。小通就重新开始说,尽量想说慢,可说着说着又急了,又大喊大叫起来,他实在是觉得冤枉。年轻警察不耐烦了,打断他说,行了,你别嚷嚷了,这样,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警察问,你们是不是给天龙公司送货的?
小通说,是。
警察又问,天龙公司的人要卸货你们不让卸,是不是?
小通说,是。因为我们厂长说……
警察说,我没问的你不要说。
警察再问,死者和你哥哥打起来了,你就去帮你哥,拿刀捅他,是不是?
小通一听“死者”这个词,明白那家伙真的死了,他一下又急了,又开始讲事情的经过。警察大吼一声:不许嚷嚷,你就回答说是不是。我再问一遍,那一刀是不是你捅到死者背上的?小通只好说,是。但是说完“是”小通又开始解释,他为什么要拿刀捅他,他觉得这个警察偏心,最重要的事都没弄明白,他们并不想打人,更不想杀死人,他先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的,难道他看不见吗……可是……警察似乎并不想弄明白,他很生气,脸涨得通红,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用他们西北最脏最粗的话,骂那个警察不长眼。
那个年轻警察冲上来就给了他一耳光,然后踹了他好几脚,说你小子杀了人还这么猖狂!你给我放老实点儿,你这种人我见多了!
年轻警察一边骂一边把他拖到墙角,铐在长椅的腿上。小通急了,他大喊大叫,并用头朝墙上撞,一边撞一边继续破口大骂。这回他骂的是那个王经理,可是警察听不懂,还以为在骂他们。年纪大点儿的那个警察也不耐烦了,走过来和年轻警察一起收拾他,吼道,你发什么神经?你要是再不老实,我们就给你铐到厕所里去!赶快把该回答的问题都回答了,免受皮肉之苦。
小通被他们收拾得终于软下来,说,我哥呢?我要见我哥!警察说,你哥已经送到医院去了,脚摔断了。小通一听,愣了一会儿,呜呜哇哇地哭了起来。
小通想,这是什么事儿啊,累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把货送到,还来不及睡个好觉,就突然成了乱糟糟的一团。东西被抢了,哥哥受了伤,自己竟还欠了命债!简直就是一场噩梦。疲劳,伤心,绝望,种种不良的情绪搅和在一起,让小通的脑子成了一团乱麻。他想,现在只能等哥哥了,也许哥哥会告诉厂里,厂长会来救他们。他们是为了厂里的财产啊!
后来,那两个警察终于问完了,把门锁上,走了。他坐在地上,地上又潮又凉,因为太疲倦了,他渐渐迷糊起来,终于睡着了。
其实这天夜里,哥哥小普就在外面。一个警察把他送到医院,简单包扎了一下之后,就带到派出所了。做完笔录,警察说他可以走了,但他不肯走,要见小通。警察说那是不可能的,他不是一般的案,是命案。要等第二天正式收审了再说。
小普就在派出所的大门边上靠了一晚上。
天亮时,那个送他去医院的警察见他还没走,就好心过来对他说,如果你们确实有冤情,就赶紧去找律师,我们这里不能解决问题。我们只会把案子移交到检察院。他知道小普是才从部队上退伍回来的,他也是,所以有些同情他。小普说,无论如何,你让我先见一下弟弟,他没经过事,又是个犟脾气,我怕他沉不住气,在里面闹事。那个警察想了想,同意了。
小普看见小通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夜之间,弟弟成了这副模样,额头上一块青紫,眼睛红肿,手上带着手铐。关键是他的眼神,完全傻了一样。小普拖着伤脚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小通一看见哥哥这副模样,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就流了下来。小普反复安慰他说,小通你别急,哥一定救你出去。你千万别急。
好一会儿小通才开口说,你给厂长打电话没有?快让厂长来救咱们。
小普说,我还没打,事情还没有眉目呢,我怕说了妈会急。
小通说,可是你不叫厂里来人,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办哪!
小普说,再怎么人生地不熟,它也是有法的。我就不信这法还认生。
小通说,那个警察说了,说一千道一万,是我把人杀死的,我就得坐牢。
小普说,不。谁叫他们先动手抢东西?谁叫他们先动手打人。我们是正当防卫,这个我懂。小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在里面好好呆着,千万别闹事儿。警察问什么你就老老实实地说什么,别闹,千万别闹,你越闹,吃的苦头就越多,明白吗?
小通点点头。他相信哥哥,他也只能指望哥哥了。
小普见了小通,心里塌实一些,就一瘸一拐地走了。他想,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看他们的货还在不在。第二件事,是去找律师。那个警察说得对,必须找律师。他不相信在异地他乡,就不能依靠法律了。
可是上哪儿去找呢?
四
欧阳明明见到李小普,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李小通在法院一审时,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那个法院指派来的律师说如果不是他强调了他们当时的特殊情况,还会判得更重。
但李小普不服,坚决不服。
李小普在A市有个战友,叫张荣。张荣告诉他,A市有个女律师,特别仗义执言,如果能找到她,这个案子的改判就有希望了。李小普就托张荣打听,但一直没有消息。眼看二审就要开庭了,他有些急了,决定不顾一切。
说来也真是有缘,那天欧阳明明本来没计划去法院的。早上出门时还在犹豫,是先到陈县去取证呢,还是先去检察院去看材料?还是先去律师事务所?照说当务之急是去法院,上次那个火灾案子,她需要和张法官交换一下意见。可是今天星期一,是法院最忙的时候,怕是去了也找不见人。她想了想,决定打个电话。还好,找到了张法官。张法官恰好有空,约她11点去。这样她就决定下来,先去事务所,然后去法院。和法官谈完了,中午再和林力一起吃饭,商量她的事。下午赶到陈县,去取那个砖厂经济纠纷案的证人材料。
11点欧阳明明到法院后,院内的车位已经停满了,她只好把车停在门外,然后下车往里走。走到法院门口时,她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边,手里举着一张纸,大概是起诉书之类。门口的保安正在赶他:别呆在这儿,别呆在这儿。
照说这样的情形她以前也见到过,一些不知该怎样打官司的人,常以这样的方式到法院来申诉。她的事情太多了,顾不上再关注别的事,就径直往里走。可是,就在快要与年轻人擦身而过时,她突然停住了,因为她注意到了他身上的军衣。就这样,她认识了李小普。
欧阳明明承认,在这种种偶然的因素中,最重要的是那件军装。由于当过几年兵,她对军装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她一眼看见了那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而且从他的姿势看——他的腰板笔直——他一定是个当兵的。这个当兵的,他会有什么冤屈呢?她就在他跟前停下来,看了一下他手上拿的上诉状。看完后她说,小伙子,我是个律师。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我一会儿出来和你谈。
说完她给他留了一张名片。小伙子一看名片,大叫起来,您就是欧阳律师?我就是想找您呀!我一直在找您呀!
欧阳明明听了原委,有些感动。以至于她和张法官交换意见时,心里都在惦记着这个小伙子。半小时后她从法院出来,小伙子却不在了。他会去哪儿了呢?是不是真被那个保安赶走了?
她走到路边自己的车旁,正开车门时,小伙子走过来了。他叫了一声,欧阳律师。欧阳明明说,你没走?小伙子说,我太高兴了,就奖励自己吃了一碗面。小伙子的西北口音很重,但欧阳明明能听懂,她当兵时,战友里也有西北的。她说,走吧,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咱们就车上谈。小伙子说,我只能相信你了。欧阳明明笑道,你相信我是对的,我也当过兵。小伙子忍不住又叫起来,说,太好了!
两人上了车。欧阳明明知道了他的名字,李小普,还有他的弟弟李小通,也知道了他们的案子是怎么回事。李小普越讲越激动,越讲越生气,讲到弟弟被抓,自己被打伤;讲到报告厂里,厂长给他寄了5000块钱,没派任何人来;讲到一审下来,小通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有期徒刑15年;讲到他在A市这几个月,如果没有战友张荣的帮助,他早就流落街头了……
欧阳明明听得出,他是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
李小普愤恨地说,明明是他们不对,反倒成我们犯法了?就算我弟弟错手杀了人,也是他们造成的,我们属于正当防卫。欧阳明明说,你还是有些法律知识嘛。小普说,在部队上学过。欧阳明明安慰他说,你别急,会有办法的。小普说,可是马上就要二审了,欧阳律师,你能为我弟弟辩护吗?
欧阳明明抱歉地说,我最近手头的案子实在太多了,忙不过来。但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好律师,我们事务所的,行吗?小普不说话。看得出他很失望。欧阳明明说,这样吧,我现在马上要去见一个当事人,你也先去吃午饭。今天下午……噢,下午不行。明天早上你到我的事务所来找我,名片上有地址。咱们再谈,行不行?小普还是不说话,欧阳明明说,你要相信我,我会对你负责的。小普终于点了点头。
这时已经到了欧阳明明和林力约好的兴隆大酒店门口了。李小普下了车。欧阳明明心里有些歉意。可是没办法,她总不能把他带去见林力。
李小普满怀期待地说,欧阳律师,我等你的电话。
酒店里,林力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一见到她就说,我的大律师,你可真忙啊。
欧阳明明一边脱去外套,一边说,别提了,简直是乱麻一团。林力说,你呀,永远都是乱麻一团,也没见你理清楚过。欧阳明明说,可不是,要理清,恐怕得等到退休。
两个人简单点了几个菜。林力大致跟欧阳明明说了一下她那边的情况,最近那个男人从100万让步到200万。欧阳明明说,你怎么想?林力说,我当然不干,我怎么才值200万?我这10年奉献给他的不仅仅是才智,还有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啊。他3000万的财产,居然连十分之一都舍不得给我。
欧阳明明点点头,说,对,不能妥协。问题是,这样拖下去,你的宝贵岁月还是被浪费了。林力说,那你说怎么办?欧阳明明说,要不你也做些让步?400万?把这事了结了,你还可以早些开始新生活。林力说,你让我想想。
欧阳明明突然想到了李小普,一个为了十几万块钱的货款惹上了牢狱之灾,一个却嫌200万太少而不依不饶。林力见她似乎有些走神,就问,你怎么了,今天有什么新情况吗?欧阳明明说,可不是,今天我遇见一个奇事。
欧阳就跟林力说了她在法院门口碰到李小普的事,还有李小普跟她说的他们兄弟的遭遇。林力听了也很感慨,说看来有冤的人很多啊。
欧阳明明说,人家可是比你难多了,人生地不熟的,一点依靠没有,而且,我看那个小伙子的样子,恐怕经济上也很困难。吃碗面都是件大事。林力说,那你就帮帮人家呀。你向来就是个仗义执言的女人。欧阳明明说是,我肯定要帮他的。
她想了想,就拿出电话,给李小普联系律师,没想到连着找了几个,对方都说最近手头特别忙,弄得欧阳明明一顿饭也没好好吃上几口。
欧阳明明把电话一关,一下狠心说,算了,我自己来办。
林力说,我支持你。
欧阳明明说,你,一句空话。林力说,不,这次不是一句空话,如果那个小伙子出不起你的价,我替他出。欧阳明明笑道,这还差不多,还算有点良心。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明明就到了律师事务所,她估计李小普一上班就会打电话来的。走上楼,事务所的值班秘书一见她就说,有个人在接待室等她,她想,谁那么早啊?去接待室一看,正是李小普。李小普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心急,就上这儿来等你了。
欧阳明明把他叫进办公室,告诉他,她已经决定,亲自代理他的案子。
李小普听了,竟然一下红了眼圈,说,这下我弟弟有救了。弄得欧阳明明心里怪不好受的。她很快拿出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咱们现在就进入,你先说说详细情况,然后我去见你弟弟,接下来去调案子看。时间不多了。
李小普拖着一条伤腿和欧阳明明跑来跑去,提醒了欧阳明明,她问他有没有去医院做过检查,开过伤情诊断的证明?李小普说,去过医院,但只是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没有开什么诊断书。欧阳明明问,你弟弟呢?当时被打的情况有没有做过鉴定?李小普说,他也被打得够呛,但因为直接就进去了,连医院都没去,哪可能做什么伤情诊断?现在大概好得差不多了,最多脸上还有一点疤痕。
欧阳明明就把李小普带到医院去看了一下脚。医生摇头说,李小普的整个右脚因为没有及时治疗,已经坏死,目前只能截肢了。而且就是截肢也得抓紧,否则坏死的状况还会不断朝上延伸,殃及整个大腿。
欧阳明明听了一惊,叫李小普不要再陪她了,马上住院治疗。
李小普不肯,说弟弟的案子没有结果之前,他不去治疗。欧阳明明发火说,你才二十来岁,想一辈子残疾吗?案子尽管交给我。李小普这才说,他没钱住院,厂长寄的5000块他节省了又节省,还剩3000,得留着打官司用。欧阳明明说,这么大的事,这么点钱怎么行?你得让厂里再汇钱来。李小普说,厂里根本拿不出钱了,那5000块都是厂长自己垫的。再说这次他们不但没拿到货款,还给厂里惹了这么大的官司,他也不愿再开口。欧阳明明说,你真是糊涂,现在不是你要面子的时候。李小普仍然犟着不肯向厂里开口。欧阳明明说,这样,我的律师费用你先不用考虑,以后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治病。
欧阳明明强行把李小普留在了医院,自己继续去跑。她越来越坚定了要为李小普兄弟讨个公道的决心。如果再判他们有罪的话,这兄弟俩真是冤枉死了。
欧阳明明见了李小通,看了现场,看了卷宗,心里已基本有谱了,这应当是一桩比较明显的正当防卫案,充其量是防卫过当。尽管法学界眼下对正当防卫的界定有些争议,但他们这一情况是很明显的。他们是为了保卫国家财产、保卫生命安全才自卫的。在国家财产和个人生命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他们出手杀了人。判其故意杀人,显然是不妥的。
但当欧阳明明去和审理李小通案的罗法官交换意见时,罗法官却不同意她的看法,他认为李小通事先带了刀在身上,就有“故意”的倾向;第二,他刺了一刀之后又刺了第二刀。欧阳明明说,他之所以刺第二刀,是在他当时看来,他的危险没有解除。而且她在调查中了解到,那个大个子曾经是个拳击运动员,非一般人。罗法官听后似有些心动,最后说,看你能不能说服法庭吧。
欧阳明明成天忙这头,那头就拜托林力去医院看望李小普。
林力事后给欧阳明明打电话,说李小普交了3000块住院费后,每天连方便面都吃不起,她给他留了一笔钱,并且把他的手术费支付了。林力说,对我来说,这是一笔很小的钱,可对他来说,真是要命呢。
欧阳明明听她说话的语气,似乎心情挺好,就跟她开玩笑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心情好转的诀窍了,做善事。林力笑说,也许真是这样呢,一天到晚老是陷在自己的事里,心烦无比。看看那些比自己倒霉的,从来没过过好日子的,至少换个心理平衡吧。
五
二审开庭那天,李小普刚做完手术没几天,还没拆线呢,就拄着拐杖跑来参加了。
李小普发现欧阳律师一上庭,和在下面判若两人,那种笑眯眯的样子完全收起来了。她穿着一套深色职业装,头发向后梳理得整整齐齐,和他过去想像中的女律师一模一样。
天龙贸易公司来了不少人,由那个王经理带着。被告这一方,除了自己,战友张荣还带了几个朋友来助阵,另外欧阳律师的好朋友林力也来了。李小普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虽然碰上这么件倒霉的事,毕竟还没倒霉透顶,有战友帮忙,还遇上两个好心的大姐。另外还有那么多听众,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小普希望人多一些,让大家都来为他们评评理。
开庭了,小通被警察带上来。这半年下来,小通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小通一上来,眼睛惶恐地到处看,肯定是在找他。小普忍不住喊了一声,小通,我在这儿。林力马上按住他说,不要乱叫,这是法庭。
小通那种凄凄惶惶的样子,让小普很心疼。自己是哥哥,把他带出来,却没能照顾好他,他是为了救自己才那样做的。但愿欧阳律师能救他。
法庭按程序一样一样地来。因为是二审,先由法庭宣读一审判决,然后由被告李小通念上诉状,陈述上诉的事实和理由。上诉状是李小普自己写的,又让欧阳明明帮他修改了一下,欧阳律师说他还行,把要害问题都说清楚了。
接着进行法庭调查。
小普作为证人,站到了证人席上。欧阳律师问他的那些问题,他觉得全问在了点子上。是啊,他们怎么会平白无故地上门去打架呢?他们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他们的东西而不保卫呢?他们怎么可能打过那一群人呢?而且其中那个死者,还是个拳击运动员。小普觉得心里痛快。连小通也慢慢地抬起了头,眼里有了光亮。
王经理作为当事人,也被传到了证人席上。小普很怕他乱说,还好,在法庭上,他还是谨慎的,说的情况基本上符合事实。但他坚持一点,被告是有意拿刀去捅死者的,死者手上并没有凶器,而且毫无思想准备,被告还捅了死者两刀。
之后双方出示证据。检察官出示的,主要是那把藏刀,还有当时现场的照片等等;欧阳明明出示的,有天龙公司拖欠西北毛纺厂货款的证明,有李小普右脚致残的医院证明,有死者生前曾是拳击运动员的证明等等。
最后进行法庭辩论。检察官和欧阳明明辩论的焦点,是李小通杀的第二刀。欧阳明明认为,第二刀是和第一刀相连贯的,并不是说,死者放弃武力跑了,被告还追上去杀。而是连续性的。这个可以到实地及公安机关取证。
欧阳明明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李小普和李小通,他们作为毛纺厂的工人,受厂长和全厂工人的委托来送货,那不仅仅是货,那是他们全厂工人的工资,他们是国营厂,应当说那些货物就是国家财产。当国家财产发生危险的时候,他们怎能不捍卫?我还想指出的是,天龙公司曾经想贿赂我的当事人,以换取那一车的货物,遭到了拒绝。这说明我的当事人对于这一车货物是非常看重的,是怀着誓死捍卫的心情来对待的。当争抢发生时,双方人数悬殊,对方的保安之一,也就是那位死者,曾是拳击运动员(我已呈上了证明),他们两兄弟就是用尽全身力气,也处于弱势。打斗中死者将被告人的哥哥李小普推下卡车,造成李小普终生残疾(我已呈上了医院证明),但他还不放过,继续进行殴打,并仗着自己力气大,将被告的哥哥举起来往死里摔,这时候作为亲弟弟,被告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法庭下面居然响起了掌声。
欧阳明明继续说道:至于说到那把藏刀,是因为天龙公司已拖欠了被告所在毛纺厂的货款,被告和他哥哥临来之前,受到工厂领导的重托,为防不测才将刀带在身上的,并不是有意滋事。现在看来,如果被告当时没带刀的话,死去的就是被告的哥哥李小普了。我想说的是,当国家财产和亲人生命安全都受到威胁的时候,被告只能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为保卫国家财产、保卫自己的亲兄弟而大打出手,这有什么错!
法庭内又一次响起掌声。
几位法官轻声交换了一下意见,最后宣布说,法庭将暂时休庭,对本次审理中的一些新的意见和证据,进行现场调查和证据核实,再交由审判委员会裁决。
李小通又被带了下去,但和先前已大不同了,他看到了希望。李小普跑上去对他说,小通,耐心等待,我们一定会赢的。
从审判法庭出来,李小普握着欧阳明明的手说,欧阳律师,你说得太好了!不管将来判得如何,我都先谢谢你了,因为你替我们在法庭上说出了心里话!欧阳明明对李小普说,我相信法官们会认真慎重地考虑我的意见的,回医院去耐心等待,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李小普就开始了忐忑不安的等待。
就在李小普的右脚拆线一星期后,欧阳律师跑到医院来告诉他,法庭终于接受了她的辩护理由,李小通的案子改判了,改原来的有罪为无罪,属于防卫过当。
李小普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开庭宣判那天,李小普坐在第一排,一字一句地听法官念二审判决书。当念到被告李小通防卫过当,判处有期徒刑2年,缓期2年执行时,李小普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像决堤一样汹涌不止。那天当医生告诉他他的右脚没救了,要截去,他将永远失去右脚的时候,他都没掉一滴眼泪。
李小通被解开手铐,当庭释放。兄弟两个拥抱在一起,痛哭。然后他们用欧阳明明的手机,给远在西北的母亲打了个电话。小通几乎是喊着对母亲说,妈,我出来了,我可以回家了。母亲在电话那头哇地哭出声来。
这时候距李小通被关押,已过去了5个月。
六
对欧阳明明来说,一个案子赢了并没有什么,她一年到头要代理多少案子啊。不过李小普这个案子的成功还是让她格外高兴,毕竟她帮助了一对处于弱势的兄弟。这样的案子和林力那样的案子是不一样的。它属于雪中送炭。
因为李小通的缓期执行通知书,是下达给当地公安机关的,由当地公安机关执行,所以兄弟两个准备马上赶回西宁去。他们从法院领回了卡车,车上的货物只剩一半了,好歹还没全丢,最重要的是车没丢。他们厂总共就那么3辆大卡车,是厂长的心肝。
欧阳明明一再嘱咐他们,特别是李小通,回去以后要老老实实地监督改造,不要再生事了。李小普叫她放心,他们回到厂里后一定老老实实地工作。他还说,等挣了钱,就把林力大姐为他垫的手术费还了。欧阳明明替林力表态说,不用还了。等挣了钱,你就去装个假肢,家里还得靠你呢。
他们说话的时候,李小通低着个头站在一边,一直不说话,关了小半年,他似乎变得有些木呆呆的。
送走了李家两兄弟,欧阳明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想先回家一趟。这些日子她简直把家当成客店了,丈夫生气她都看不见——没时间看。她想早些回去,收拾收拾屋子,然后做几个菜,缓和一下。为了不受干扰,她把手机先关了。
没想在家门口碰见了林力。林力笑眯眯地说,你以为你关了手机我就找不到你了?欧阳明明无奈地说,我那不是挡你的,你是挡不住的魅力。
两人一起锁车进屋。林力说,这下你该管管我了吧。你知道不,我当初对李小普乐善好施也是有私心的,我是想你早点儿从他们的案子里抽出手来,管管我。欧阳明明说,我什么时候没管你?我就是抽不出手来,也用脚在管你。你差不多是全托在我这儿呢。林力就笑。她知道欧阳明明说的是实话,她们不仅仅是当事人和律师的关系,还是好朋友。
林力见她从冰箱里拿菜出来,就说,别做饭了,工作那么辛苦还要扮贤惠。走,我请你吃饭。欧阳明明说,谁稀罕吃你的饭呀。我还想抓紧时间和老公共进晚餐呢。林力说,那我连你老公一起请嘛,请他最爱吃的“老妈火锅”。欧阳明明想想说,那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欧阳明明打电话给丈夫,丈夫大概正碰上心情不错,居然答应了。
三个人就进了“老妈火锅”。
坐下来,点了菜,打开火,还没等锅里的汤煮开呢,林力就开始说她的事了。
欧阳明明说,喂,林力,我倒是习惯了,你是不是还得照顾一下我们先生?
林力不好意思地对欧阳的丈夫说,老许,多多包涵,我最近被那个家伙气得有些失去风度了。老许只好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说。
林力还是忍住了自己没说,而是陪着欧阳他们夫妻俩聊了一会儿天,其中还聊到了李小普他们兄弟的案子。老许听了前后经过说,欧阳你这个案子办得漂亮。欧阳听了很高兴。丈夫已很久没有夸过她了。
看他们夫妻俩高兴了,林力又忍不住说到了自己,她说,对方——她现在把那个当初她爱得死去活来的人一律叫“对方”——表示他不能再让步了,200万封顶。他说他名分上有3000万的资产,但大都在运行中,能够拿出来的就只有那么多,他有3个孩子,有老婆,希望林力体谅他。欧阳明明说,你体谅吗?林力说,不,坚决不。即使他现在收回那个话,让我再回他的公司去,我也不答应了。
欧阳明明说,要不这样,你再约他出来,我参加,我们三个人一起谈一次?
老许马上反对,说使不得。他要是知道林力请了律师,一气恼,就更不让步了。
欧阳明明说,那好,你自己去谈。你把主意拿坚决,但态度要好。不要像是去赖他的钱,那本来就是你的。从股份的角度算。如果10年前,不说10年前,7年前,就是你在他公司开始任总会计师开始,你占20%股份的话,也该拿600万。再加上你认为他应该付出的精神补偿。不过我建议你把底线放在300万上。所谓的精神补偿,他决不可能给你的。他会坚持说这是两相情愿,不对你有什么伤害。
林力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他居然200万就想打发我,他也太没良心了。我岂止是他的总会计师,我根本就是他的搭档。他要是有良心的话,就应当承认这一点。我占50%的股份都不过分。
欧阳明明说,这样的美景你就别想了,想了都是气。你就看成是你付出的学费吧。欧阳明明本来还想说,这种事我见多了,良心?有几个男人会对自己不爱的女人谈良心?但想到自己家的男人就在旁边,遂把后面的话忍了。
林力说,我已经一让再让了,但300万他至少应该给吧。
林力告诉欧阳明明,“对方”去深圳了,约好一周后谈。
这样,吃了那顿火锅,算是消停了几天,林力没来找欧阳明明。欧阳明明就一头扎到自己那个永不停止的漩涡里旋转起来,几乎忘了她的事。
但她忘了没用,林力的电话终于还是来了。
林力电话来的时候,欧阳明明刚把车从闹哄哄的大街上开进自家的车库,一脑子的糨糊,所以一看是林力的电话,真是一千个不想接一万个不想接。她知道很可能一接电话,她就得把车倒出车库,重新开上大街。她太累了,真想回家洗个澡,喝碗稀饭,睡上一觉。
但不能不接。她已经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是林力和“对方”的最后一次谈判,她肯定是来告诉她谈判结果的。但愿顺利,这样她就可以照常回家了。
一接,欧阳明明的头就炸了:今晚又完了!林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欧阳明明听出事态严重,只好说我马上来。
等欧阳明明赶到林力的住处时,林力正发疯一样地在准备安眠药。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买下的,幸好不是瓶装,是一粒粒压在锡箔纸里的。她正在抠,已经抠了不少了,但显然还不够致死。
欧阳明明很火,一巴掌就把药打倒在地。林力就一边哭一边蹲下去拣。欧阳明明说,你实在想死,我也不拦你。可是你死也得死个明白吧?
林力这才哭泣着,把下午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下午谈判时,对方不但不让步,且进了一步,说最近生意很不景气,他最多只能给她100万了。她要就要,不要的话,从今天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关系了。她如果再到公司来找他,他就告她骚扰罪。至于她手上的那些所谓证据,他不在乎,她想交给谁就交给谁,谁想来他的公司查账他都欢迎。
欧阳明明一听,就知道对方肯定是利用这段时间做好了一切手脚。她们还是太幼稚简单了,居然以为靠那些账本能拿住他。欧阳觉得这事自己有责任,不应当拖那么久,这样的拖延只会对对方有好处。
欧阳明明问,那你怎么说?
林力说,我说什么?我气得话都讲不出来了,浑身发抖。我就后悔没让你和我一起去。欧阳姐,你说我怎么会跟这样的无赖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我真是太蠢了!我简直就是瞎了眼!我恨不能杀了他,然后自杀。
欧阳明明连忙问,你没干蠢事吧?
林力说,我干了。
欧阳明明焦急地说,你干什么了?
林力说,我冲上去扇了他一耳光。
你怎么那么冲动呢?你当时该给我打个电话嘛。欧阳明忍不住责怪她。
林力说,我气糊涂了,扇了也不解气。
欧阳明明说,后来呢?
林力说,我不知道了。我冲出那个大楼,跑到街上,在街上乱转。后来有个警察看我不对劲儿,把我喊到一边问我是干吗的,我说我要回家,他就叫了个出租车,把我送回来了。
欧阳明明说,他呢?有没有打电话来?
林力摇摇头,泪如雨下,说,我现在就是死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欧阳明明心如刀绞,所谓的生死爱情,怎么能变质到这一步?太可怕了!她倒了一大杯水,强迫林力喝下去,让她在床上平躺着,慢慢平静下来。
欧阳明明在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说,林力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很委屈,或者说很冤屈。但有时候,一个人的委屈和冤屈是无法伸张的,无法讨到公道的。这是我作为一个律师,不得不经常面对的现实。所以,就目前的情况看,只有你妥协了。
林力说,怎么妥协?
欧阳明明说,要下那100万,从此与他不再往来,开始新生活。
林力不说话。
欧阳明明说,在你看来,100万实在是太少了。但在很多中国人看来,这还是一个很大的数目。靠这100万,再加上你的聪明才智,还有年轻漂亮,你的后半辈子是能够找到幸福的。真的,听我的劝吧,别再和他僵持下去了。就他目前的做法来看,他已经是撕去一切面具了。你不能再对他抱有幻想了。爱一旦变成恨,是很可怕的。
林力仍不说话,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将枕头濡湿了一大片。
七
等李小通把车开回家,看见他们厂的房子时,人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了。因为哥哥的脚没了,不能和他换着开,这一路上都是他开的。为了赶路,也为了省钱,他们一个晚上也没住店,全呆在了车上。
兄弟俩进了门,老母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瘦得皮包骨头面如菜色,一个生生地少了一只脚。母亲又大哭起来,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好好的两个孩子出去的,怎么就变成这样的了?我这是招了谁惹了谁呀?老天爷怎么就不睁开眼眷顾一下我们孤儿寡母啊!
母亲的哭声惊动了邻居们,邻居们见了也都纷纷叹息。最可怜的是李小通,竟然累得在母亲的恸哭中睡着了。母亲一边哭,一边起来为他盖上被子,然后强撑着去擀面条了。
李小普本来见了母亲,是恨不能大哭一场的。这半年多来,他受的冤屈太多了,在弟弟面前他必须强撑着,他太想在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了。可是眼下看到母亲那么悲痛欲绝,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再哭了,只好把泪水咽进肚里去。他宽慰母亲说,妈您别难过,好歹我们兄弟两个都回来了,要不是那个欧阳律师帮忙,小通他这会儿还关在牢里呢。只要人在就好办,我们兄弟两个会孝顺您的。
李小普去找厂长汇报,厂长唉声叹气的,除了反复说,让你们吃苦了,让你们受罪了。再没别的话。李小普发现,厂长竟然白了一撮头发,可见这事也让他操透了心。
李小普汇报说,货被抢走了一半。卡车作为物证被法院扣押的时候,对方不承认他们抢了货。但我肯定是他们抢的。厂长愁眉不展地说,货都是次要的,以后怎么办呢?以前的钱拿不到,眼下的又销不出去。还有,你这脚一下成了残疾,厂里也拿不出医疗费。寄去那5000,我知道是不够的。
李小普非常体谅地说,医疗费再说吧,我反正已经截了肢,手术费是一个好心的大姐给垫的,等我以后有了能力再还。
厂长仍是吞吞吐吐的,似乎还有什么为难的话没说出来。李小普就等着。他想,自己是为厂里成了残疾的,没找厂里要医疗费,没找厂里要补助,厂长还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呢?
厂长站起来给李小普杯子里倒了些水,终于说,小通这孩子,其实是个老实孩子,在厂里那么久,也没惹过什么祸。可是这次……嗨,怎么也没想到,会惹那么大的祸。要是想到了,我就不让你们俩去了。
李小普以为厂长内疚,就说,反正我们不去,别人去了也难免发生。谁碰上了谁倒霉呗。
厂长说,可是现在,他是一个被判了刑的人,虽说是缓期,可怎么说,也是个……犯人,是不是?你看我们这样一个国营厂,就……就不好再留他了……
李小普的脑袋轰地一响:厂长要开除小通!
李小普怔了一会儿开口说,厂长,你别开除小通,小通他这半年来受够罪了,他被关在里面的时候,什么罪都受了,人都有点儿变傻了。要开除你就开除我,我反正残废了,留在厂里也不能干啥,是个负担,你就留下小通,开除我吧,厂长。
厂长说,我怎么能开除你呢?你是为厂里负的伤,你又没做错啥事。厂里就是养也要养着你,可是小通不一样,他……我知道他不是有意的,可是怎么说,他也是杀人犯哪!
李小普急了,说,厂长,你不能说小通是杀人犯,他是正当防卫,要不法院怎么会让他回家呢?他真的不是杀人犯,你看法院的判决书,那上面都说他是在国家财产和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正当防卫,只是当时急了眼,防卫过当。所以才判两年,缓两年。
厂长不说话。
厂长不说话李小普就知道厂长主意已定,他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拄上拐杖,准备走。厂长也站起来扶他,厂长说,小普你原谅我。厂长说这话时,眼圈红了。他说你到财务那里,把你们兄弟两个的差旅补助领了,另外补助你500块钱。厂里只能拿出那么多钱了。
李小普还是没有说话,他觉得自己一开口,必会哽咽。他不想那样。
李小普回到家,没有告诉小通厂长的话,他只是说,小通,厂里这个样子,怕是养活不了咱们,咱俩以后开家小面馆吧。小通虽然从放出来后,一直木呆呆的,但脑子里还是明白事。他看了小普一眼,说,是不是厂里不要我了?小普说,不是不是,是我这个样子,不想拖累厂里,你就算是帮我吧。小通说,我明白,我要是厂长,也不要我。谁会留一个杀人犯在厂里呢?
小普突然冲着小通大叫道:你不是杀人犯,不是!以后谁要再在我跟前提这三个字,我就揍谁!听见没有?!
小通从没见哥哥这么火过,不再说话了。
小普把他的复员费全部拿出来,加上东凑西借的钱,在厂区和宿舍区之间的路上,开了一个很小的面馆,叫兄弟面馆。兄弟两个起早贪黑,生意勉强能过得去。但小通始终闷闷不乐。从早到晚,说不上三句话。
每天工厂上班的人,总要从他们那儿过。但很少有人停下来。隔壁也是一家面馆,常常人满为患,那些人宁可站着等,也不上他们这家来。小普知道是为了什么。但他不敢生气,一生气小通就更气了,母亲就更伤心了。他假装说,可能人家是老店,口味已经摸准了。咱们只能往价钱上想办法。于是他把已经很低的价,又往下调了5角钱。
母亲和他们一起干,可总是病病歪歪的。母亲的身体是突然之间弱下来的,小普知道母亲是被伤心难受折磨成这样的。他只有尽量笑呵呵地面对母亲。
但是不行,他越是想好,就越是出问题。大概是太累还是怎么的,他右脚的截肢面感染了。也难怪,从手术后他就一直没好好休息过。母亲强行叫小普关了面馆,让小通陪他去医院。医生一看就说,你这得住院,不然越烂越厉害。小普坚决不肯住院,说他住怕了。小通明白哥哥其实是住不起院,他就把哥哥背回家,要哥哥躺在家里休息。
小普在家休息的那两天,小通说反正没什么客人,让母亲在家照顾哥哥,自己一个人去照应面馆就行了。母亲就依了他。那两天,兄弟面馆的生意冷到了最低点。但小通回来什么也不说,把那几张钞票往桌上一撂,就蒙头大睡。小普只能安慰他。小普说等我脚好了,咱们到城里热闹的街上重新开一个。
小普如果知道弟弟那时候脑子里在转着什么念头,他是无论如何不会让他一个人去照应面馆的。
可是他没想到。
那天天冷得很,生意很差。到了中午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吃面的,吃了却不给钱,还说我们了解你的底细,你要是跟我们兄弟过不去的话,我们就有本事让公安再把你收进去。其实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但有小普在,小普总是把弟弟护在身后,自己上前去处理。眼下小普不在,小通一个人,那两个家伙更有些不把他当回事的样子。但小通并没有生气发怒,甚至没和他们发生一点儿争吵,而是慢吞吞地说,不给就不给吧,几碗面我还能请不起吗?
之后他就关了店门,拿走了面馆里所有的钱,买了张火车票径直去A市了。
小普和母亲,是在3天以后,得到公安局的通知,才知道他去A市了。那3天小普想过多种可能,就是没想到他会去A市。但小普一旦知道后,却不觉得意外,他相信小通脑子里那个念头,是早就有了的,是在法院二审宣判之前就有了的,它像一粒种子,慢慢地顽强地长出芽来。没有人去掐掉它,却有人去不断催生它,现在,它终于开出恶之花来。
从公安同志那儿小普得知,小通到了A市后,直接去了天龙公司。他在外面晃悠到下班,然后很轻易地在当初那间办公室里,找到了王经理。王经理惊愕地看着他,他走上去,一句话没说就把他给捅死了。
然后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当初抓他的那个派出所,找到踢了他几脚的那个警察,说,我又给你添麻烦来了,还是命案。不过这回你不用问那么多话了,我一句话就告诉你,我已经把那个逼得我们一家走投无路的家伙杀了,是故意杀的。现在我是个杀人犯了,货真价实的杀人犯。
八
欧阳明明得知李小通杀人的消息,是在李小通被捕一星期后。没有人通知她。她很偶然地去法院,碰到那个罗法官。罗法官告诉了她这个可以称之为噩耗的消息,且感慨不已地说,欧阳律师,你是好心办坏事啊!如果当初按我们一审的意见判15年,他就不会再次杀人,他自己也不会送命。
欧阳明明听完罗法官的话,大脑像电脑死机似的,全部定住了,所有的思维终止。很长时间,她没有说出一句话。等她终于想到要说话时,发现罗法官早已不在跟前了。她就僵硬地往外走,走到停车的地方,机械地打开车门,开车。车一开,就听见路边有人在喊。她下意识地想,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儿,就停下来看。一看,原来刚才开车门时,她把自己的水杯文件夹等东西搁在了车顶上,忘了。车一开,水杯滚到了路中间,文件夹掉进了水凼。她机械地下车去捡,刚一弯腰,眼泪就像是被倒出来似的,汹涌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端端的一件事,会发展到这样的结局?
欧阳明明简直无法相信,无法接受。
本来今天下午她是约好了和林力一起去见“对方”。林力已经把她的劝告听进去了,打算彻底妥协,要下那100万。可是她现在的状态,去了只会坏事。她给林力打了个电话,嘱咐她冷静些,说自己不能陪她去了,因为发生了非常可怕的事。林力听出她的声音不对劲儿,问要不要她过来?欧阳说算了,你那边都约好了。林力说约好了可以改。欧阳还是说不必了,她的事情不宜拖,尽快解决为好。林力没再坚持。
欧阳明明费了些周折,查到了李小通的案卷。看了李小通的口供,这才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回去这半个月经历的事情。
欧阳明明掩上卷宗,回头去想整个案子。她相信自己没做错,也确信法院的二审判决没错。但这样一个可怕的结局,让她无法原谅自己,开脱自己,宽宥自己。她的心就像刀搅一般难受。
欧阳明明麻木地回到家。就以往的经验看,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宣泄。可是丈夫出差去了,林力又在麻烦中。别的朋友……似乎都不合适。自己一天天地为他人排忧解难,到头来却找不到一个可以为自己排忧解难的人。
欧阳明明想,只能睡一觉了。
她找出安定,吃了两粒,倒头就睡。刚有些迷糊,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就响起来。她不想接,用枕头一下埋住电话。但铃声仍锲而不舍地响着,一直响,一直响,断了再响……她终于拿起了听筒。
听筒里传来的竟是李小普的声音!
欧阳明明一听就忍不住叫起来:你们怎么会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为什么?
李小普哽咽地说,欧阳律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小通叫我不要告诉你,他说他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已经认定了去死,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欧阳明明仍愤怒地说,他以为不告诉我就不拖累了吗?他知不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纵容杀人哪!
李小普等她稍微平静一些后,说,欧阳律师,我也不想这样,小通也不想这样,可是……事情实在是……
欧阳明明说,你不用说了,我全知道了,我已经看了卷宗。
沉默了一会儿,李小普说,欧阳律师,我知道你很生气,我也知道我很过分,但是,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出来:我想再请你为我弟弟辩护。
欧阳明明不意外,也不生气,但是她叹气说,你弟弟这次就是请一个律师团,也不会有任何用了,他这回是真真确确的故意杀人,而且还是在缓刑期间。你难道不明白吗?
李小普说,我当然明白。我想请你为我弟弟辩护,不是为了救他一命,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的。
欧阳明明说,这有意义吗?
李小普说,对我弟弟来说,对我来说,对我母亲来说,都没有意义了。他终究都是死,我们终究都是失去他……但对于世人,对于后来者,甚至对于整个社会,它是有意义的。你不认为吗,欧阳律师?
欧阳明明好一会儿才说,你让我想想。
放下电话后,欧阳明明想,其实,对她也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