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1995年第七期
《月报》1995年第十期选载
入选《1995中国短篇精选》(中国作协选编)
入选《最精彩68篇》
短篇
这一天是小雪。不过对这个南方城市来说,“小雪”只是写在日历上的一个节气而已,并没有真的飞雪。
当然,冷还是相当冷的。
晚上,女人柳无慧独自一人坐在家中,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守着一出漫长而又漏洞百出的言情肥皂剧。屋里极为冷清。那台九片的取暖油汀几乎要挨着她的膝盖了。她一边看一边自责,这么一出平庸的电视剧,为什么还看得下去呢?看来自己的确是太无聊了。
她拿起遥控板调换频道。
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她就这么做一次,期望能找到一部好看的故事片,最好是爱情片。但十多个台依次按了一遍之后,仍然没发现什么值得看的。多数是些古装武打片,男人女人都飞来飞去。是属于她宁死不看的。惟有本地有线台在播放译制片——美国故事片《卡萨布兰卡》。但这部片子她已看过三遍了。
稍作犹豫,她还是把频道定在了有线台。卡萨布兰卡对她具有永久的吸引力。
影片刚刚开始。酒店老板瑞克面无笑容,正和一个男人对话。
男人:对不起,请你原谅。
瑞克:我接受你的道歉。
男人:我觉得你有些鄙视我。
瑞克:如果说实话,是有一些。
柳无慧觉得瑞克虽算不上英俊潇洒,但他那种冷漠寡言的气质似乎更具有魅力。何况他的冷漠是因为爱情。柳无慧想,冷漠的男人一旦爱起来肯定是非常炽热非常执著的。而且他只要稍稍流露出一些温情,女人就会迷上他。
自己不就上了这样的男人一当吗?
连那个矮个子上尉都看出来了,称瑞克是“感情主义者”,还说:“凡是丈夫不在身边的女人,都会爱上他。”
可是真的结了婚,他身边的女人就不一定好受了。
这时,瑞克昔日的情人、女主角苏珊娜和她的丈夫出场了。
苏珊娜真是漂亮。这样的女人恐怕所有的男人见了都会爱的。男人本质上还是喜欢漂亮的女人,所谓“内在气质”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不漂亮的女人才会拿气质来安慰自己。不过,苏珊娜的漂亮是和内在气质融合在一起的。柳无慧觉得,像她这样的女人,谈一辈子恋爱也不过分。
电话响了。柳无慧吓了一跳。她已经进入到卡萨布兰卡的情境中去了。她正期待着瑞克和苏珊娜重逢,她为苏珊娜和瑞克激动地等待着。即使她已经知道了以后的结局,她依然如初恋一般激动地期待着。
她不耐烦地抓起了听筒。
如果是10分钟前,她会希望有电话打来,并且是要好的朋友打来,这样就可以解除她的无聊。可现在,她不想回到现实中,她想留在卡萨布兰卡。所以她希望是个简短的无关紧要的电话。
但没想到是他——和自己已经分居了三个月的丈夫。柳无慧感到非常意外。
有事吗?她问。
丈夫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吗?
她一时语塞。丈夫的语气让她感到陌生。
丈夫问:你一个人在家?
柳无慧很想说,不是,在和一个朋友聊天。但终于说不出口,就“嗯”了一声。
丈夫又问:在看电视?
柳无慧仍“嗯”了一声。
丈夫再问:还是那种言情肥皂剧?
这回柳无慧懒得“嗯”了,反诘道:那又怎么样?
丈夫似乎并不介意柳无慧的语气,说:有线台在放一部你喜欢的片子。
柳无慧不响,眼睛却盯着有线台……桑姆弹起了那首《时光回转》,瑞克被这熟悉的乐曲勾起了往事,生气地赶来阻拦。于是,他见到了站在钢琴边的苏珊娜,一时间百感交集……
丈夫叫她看有线台,就是说,丈夫也在看,也在重温瑞克和苏珊娜的爱情。柳无慧隐约明白了丈夫打来这个电话的目的。
但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明白了。她等着他的下文。这么长时间以来,准确地说三个月以来,他们除了修改离婚协议之外,几乎不通电话。她很怕他又突然反悔。自己好不容易下了决心,好不容易从平庸的婚姻中挣脱出来,要是再被重新套回去,实在是太遗憾了。
瑞克和苏珊娜正在柳无慧和丈夫的注视下眉目传情。屏幕内外都感到了某种愉悦。惟有站在一旁的苏珊娜的丈夫心里不是滋味儿。他已经有所察觉,但他很好地克制了自己。他是个高尚的革命者。
瑞克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情,破例地请大家喝酒,并且自己付账。矮个子上尉说,又一个例外,这真是个愉快的夜晚……
电话那头的丈夫见她不响,说:我没什么事。我这儿装了个电话,号码是……今天相当冷,你把取暖器拿出来没有?
取暖器?为什么没离开家之前,他从不这么问她?
……瑞克根本不听苏珊娜的解释,他喝多了。苏珊娜只好含泪离开。“男人不到最伤心的时候,是不会这样对女人的。”丈夫说,当然是十年前说的。“女人也一样的,女人更容易心软。”柳无慧回答,当然也是在十年前。他们一起看这部电影,进去时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出来时已经紧挨在一起了。他们想像着自己就是瑞克和苏珊娜。
丈夫说:喂,你在听吗?
柳无慧心不在焉地回答:在听。
我问你有没有用那个取暖油汀?
有没有用,好像和你没关系吧?
这倒是。丈夫说:以前我老是想不到这些,现在很容易想到。真怪。
柳无慧说:谢谢。以后再不拖累你了。
丈夫叹口气。
柳无慧忽然觉得自己过于冷漠了。难道自己也和瑞克一样,内心有着不可愈合的伤痕吗?她想弥补一下刚才的态度,说两句暖和一点儿的话。毕竟丈夫是来叫她看《卡萨布兰卡》的。
于是她说:你的号码是多少?我刚才没记下来。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丈夫已经放电话了。
看完再说吧。她这么想,很快又进入了情节。
苏珊娜的丈夫面临危险,必须搞到一张离开卡萨布兰卡的通行证……
柳无慧和丈夫大约是3个月前开始闹离婚的。其实说“闹”对他们很不合适。他们一点儿没闹。
今年秋天的某个晚上,柳无慧和丈夫一起坐在家里看电视。丈夫在看电视的同时,手上还拿着一张当地的晚报。这张晚报从吃过晚饭之后就一直拿在他的手上,给人的感觉是他正在努力把上面的某篇文章背下来。当然,柳无慧已经习惯了。她在织一件毛衣,给自己。儿子早就睡了。
这是他们家常见的状态之一。另一种,便是丈夫不在家,柳无慧一个人坐着。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个言情肥皂剧,好像是台湾的。柳无慧觉得那些演员和剧情都很假。男主角对女主角说:你真是个特别的女孩儿。柳无慧觉得这话她已听到过上万次了。有上千个男人对上万个女人说过。不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晚都还守着看。
不看又干什么呢?自己的生活如一潭死水,至少看看别人的波澜吧。
当男女主角在音乐的伴奏下追逐嬉闹时,柳无慧忽然想找些话跟丈夫讲。丈夫难得在家。她搜索了半天,说,你的画展的事进展得怎么样了?丈夫说,正在搞。听到这个回答,她知道丈夫没兴趣跟她谈这事。于是她换了话题:胖胖今天晚饭吃了好多肉,他很喜欢吃我做的红烧肉。丈夫笑了一下说,是吗?她说,可不是。丈夫说,那就经常烧好了。她说,挺麻烦的,老得守着,不然就要煳。丈夫不再接话。
隔了一会儿柳无慧又说,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我关节有些痛。
丈夫好像没听见。
她又说:可能是天气降温了。咱们这地砖太凉,要不还是买块地毯吧?
丈夫说:地毯容易藏灰。
她说:我还以为你没听见我说话呢。
丈夫又不响了。
电视上,男主角给女主角端了杯水,同时非常心疼地说:你别再这么折磨自己了,让我来帮你分担一些吧。
女主角说:我不想拖累你。
男主角说:怎么是拖累呢?只要你能开心,再累我也心甘情愿。
柳无慧“哼”了一声说:假得很。
丈夫说:可你们女人就喜欢听假的。说完就去厕所了,手上依然拿着报纸。
等丈夫从厕所出来,柳无慧说,我看我们还是分开吧。
丈夫没听懂,问:分开什么?
柳无慧简洁地说:离婚呀!
丈夫抬起头来:你怎么了?
柳无慧说:我觉得我们的婚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谁的婚姻有意思?丈夫说着,又低下头去看报纸。
这么说你也承认没意思了?既然没意思又何必呆在一起?没意思?我不相信别人家的丈夫都像你这样对妻子的。
我哪样?
要么不在家,要么就跟一尊神似的坐在这儿不说话。我发现你画画的时候,都比和我在一起表情丰富。一跟我在一起,就成哑巴了。
你要我说什么吗?
你以前说什么来着?现在就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了?好像你身边没我这个人似的。我跟你说什么,你也爱理不理。
丈夫说:有时候我的确没听见。
柳无慧说:特别是我不舒服的时候,你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要不就假装没听见不吭声,要不就说你也哪儿不舒服。我和个普通朋友说这话,都还能得到两句关心。跟你说只能生气。可是你生病的时候,我总是把药递到你手上的……
柳无慧越说越气了。
丈夫说:我这人比较粗心,以后注意。
这不是粗心的问题,是你对我无所谓了,不在乎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丈夫不耐烦了,说:想离就离,别找那么多理由。
时间倒回到过去。
瑞克和苏珊娜在街头相遇,一见钟情。他们在一起共度了最最幸福的美好时光,含情脉脉,柔情蜜意,相互倾慕……
瑞克:让我们永不分离。
苏珊娜:永不分离。
恋爱真美好,尤其是这样一见钟情的爱。柳无慧感觉自己的身心沐浴在一种精神愉悦中。好片子就是好片子,再看也不腻。像《魂断蓝桥》,像《远山的呼唤》,像《爱情故事》……不过,柳无慧发现,凡是写这些永恒爱情的片子,结局大抵都是“有情人未成眷属”。是不是成了眷属就很难让“情”永恒了?比如苏珊娜和瑞克,他们要是没有被战乱分开,一起结了婚过日子会怎么样?想想当初,我们恋爱时说的那些话一点儿不比他们逊色,可现在……
柳无慧一联系实际,愉悦的感觉就没了。
那天早上醒来,丈夫照例地伸过手来在柳无慧的脸上抚摸。柳无慧拿掉他的手说: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改变吗?丈夫睡意蒙眬地说:什么改变?柳无慧说:你该去收拾东西了。丈夫反应过来,说:你还在生气呀?柳无慧说:我并没有气。我只是提醒你,你同意今天离开的。
这下丈夫完全清醒过来了,坐起来俯视着柳无慧的脸说:你认真了?柳无慧说:我昨晚就告诉你是认真的。丈夫说:你看你,都是三十七八的人了,还和小姑娘似的说风就是雨。柳无慧说:我并不是昨天才想这事的,我已经想很久了,只是昨天才把它说出来。
这么几番对话下来,丈夫知道柳无慧是真的认真了,叹了口气,穿好衣服,真的开始整理他自己的随身物品。冷静一下也好,丈夫说。
柳无慧看着丈夫往包里塞东西时,有些心软,但她牢牢地管住了自己的舌头,一句挽回的话也没说。反正他有地方去,他的画室。过去他常呆在那儿彻夜不回,让柳无慧担惊受怕。现在好了,不用再为他操心了。
丈夫收拾好东西,又说:胖胖怎么办?
柳无慧说:先住我这儿吧。
丈夫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办手续?
柳无慧说:先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再说。
丈夫终于没什么可问的,就提上包走了。
因为柳无慧没起床,他连早饭也没吃。
……在火车站,瑞克焦急万分。眼看火车要开了,还不见苏珊娜的影子。其实观众都知道苏珊娜不会来了,早就知道了,只有瑞克一个人还蒙在鼓里,你看他那双眼睛,那焦急不安的眼神……这个时候的男人是最可爱的……桑姆催他赶快上车……给了他一封信。看到信,他的心碎了……男人的心也会碎吗?
“要是我们也遇上了战乱,不得已分开了,会怎么样?”
十年前丈夫曾这么问过柳无慧,在电影院里。
柳无慧当时娇嗔道:你怎么尽想这些不好的事?我们不会分开的,根本没有战乱。即使有战乱我们也不会分开的,我会不顾一切地跟着你,哪怕天涯海角……
柳无慧讲得很动情。后排的人“嘘”了一声。
恋爱中的女人真是蠢啊!今天的柳无慧想,当然还是被分开的好。在最相爱的时候被分开,爱情就定格了,就永恒了,就坐化了。丈夫一定也会像瑞克那样,永远把她藏在心里,永远把那段时光作为最美好的记忆的,眼里永远是那忧郁的目光……可惜他们顺顺当当地结了婚,最要命的还是她催他结的,为了免去别人的闲言碎语,也为了分房子,真蠢啊!
电话又响了。
还是丈夫。
丈夫说:我……可不可以过来一下?
柳无慧说:有事吗?
丈夫说:我想再修改一下协议。
怎么改?
改成孩子和财产都归你,我每天来看你们一次。如果可能的话,再吃一顿晚饭。
柳无慧几乎要笑了。但她还是很严肃地说:你这个建议缺乏诚意。
丈夫说:不,是真的。老实说,现在除了你这儿,别处都对我缺乏吸引力。就算是个单身朋友吧,常来看看你们。不行吗?我现在特别想吃你烧的东坡肉。
柳无慧说:作为朋友,我当然也可以请你吃饭,但那和协议是两回事。
丈夫叹口气,说:你真坚强。
柳无慧说:被你培养出来的。
丈夫说:哦,我又想起一件事,下个月10号,是你的生日。你有什么打算?
柳无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过去常常是生日过了很久了他才想起来,现在倒好,提前一个月就想起来了。
她没好气地说:没什么打算,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可打算的?
丈夫说:那可不行。今年不同往年。你今年是37周岁,没听人家说吗?做七不做八,这个生日是要做的。
柳无慧真的想笑了,其实已经在笑了,只是没笑出声。我只听说过做九不做十的,没听说过什么做七不做八。她忍住笑说。
丈夫泄气了,说:那好吧,如果有事,你找我。号码是……
柳无慧觉得丈夫是个最没生活情趣的男人,亏他还是个艺术家。
有事实为证。结婚数年,他从没给过她什么意外的惊喜。无论是生日还是别的什么纪念日,都必须柳无慧提醒他才会有所表示。刚结婚的时候,柳无慧撒撒娇,也就把要求提出来了。现在年龄大了,不好意思撒娇了。再说,柳无慧觉得,所有的爱意都要经过提醒才得以表达,这也太被动了,好像是自己要来的。所以她不再作任何提醒,丈夫也就不再作任何表达。于是乎就发生了丈夫连续三年忘记她的生日、连续两年没陪她出去玩儿、连续一年没有亲吻过她的事。所以柳无慧认为,他们的爱情已经死亡了。
柳无慧的知心女友劝她说:也许你的丈夫天生就不是个多情的男人。柳无慧说:真要是如此我就认了。问题在于不是这样。评论界在谈到他的画时,总是说他的画里流露出一种非常浓厚的感情色彩,说他是个浪漫派画家,感情主义者。(和瑞克一样?)
而且柳无慧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夜里,丈夫和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在一起喝酒聊天,忧国忧民忧艺术。说到激动处时,丈夫竟双眼潮红。那天夜里柳无慧对丈夫充满了怜爱。可当朋友们走后,丈夫马上就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倒头便睡了。
没有闹僵时,柳无慧曾半开玩笑地跟丈夫说:你是不是把感情搬到新居去了?如果那样的话就说一声,我好向新房东交代一下你的生活习惯。
丈夫说:真冒出个人来,你可别后悔。
柳无慧说:我倒很想后悔一次,就是没机会。
丈夫说:这种后悔是一次性的,一了百了。
柳无慧说:一了百了好啊,大家都重新开始新生活。
当爱情不能够表达时,剩下的就是调侃了。他们俩一个伶牙一个俐齿地调侃着,用婚姻生活来寻开心。
苏珊娜就不这样,她对她生活中的两个男人都很认真。她爱上瑞克,是因为她以为丈夫已经牺牲了,否则她不会对丈夫不忠的。
是吗?柳无慧有些拿不准。难道苏珊娜的丈夫健在,瑞克对她就没有吸引力了吗?她对瑞克也就没有魅力了吗?
不,肯定不会,他们仍会相爱,这样才对。爱情是无条件的。
苏珊娜正在对瑞克解释,解释当初离开他的情形和心情……她至今还爱着瑞克。她对她现在的丈夫只是敬佩,只是崇拜,还有一点儿怜惜,因为他现在处于困境。总之没有爱情……
可爱情里都包含有这些成分啊,哪儿有非常纯粹的爱呢。柳无慧想,我当初爱上他,不也有敬佩崇拜的成分吗?那时他谈起艺术来,是多么的迷人啊!
谁能料到这个出色的画家并不是个出色的丈夫。
而这种认识非要到成了眷属之后才能明确。
问题是成了眷属以后,要重新分开真是不容易。
她把丈夫“撵”出家门后,丈夫以为她只是一时生气,就索性出了趟差。出差回来就打电话给她,笑嘻嘻地说:这两天一直在降温,你肯定冷静下来了吧?
柳无慧严肃地说:我一直是冷静的。她不想跟他贫嘴,她要认认真真地解决问题。不然马上就会回到老路上去。
丈夫怔了一下,然后也正色道:那好吧,那咱们干脆就把这事解决了吧。我可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
柳无慧一听心里真的有些发凉了。她想说不定我的这个建议是给这个瞌睡虫递了个枕头呢。他早就想和我分开了,只是不想主动提出来而已。但她仍然不露声色地说:当然要解决,我也不想这么拖着。你看谁来起草协议书?
丈夫说:按惯例谁先提出来谁写。柳无慧说:按谁的惯例?应该是谁方便谁写。你一个人没有拖累,就该你写。反正这种东西不过千把字,对你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丈夫想了想说:好吧,我写就我写。
瑞克喝多了,他不相信苏珊娜的解释。苏珊娜请求他把那张特别通行证给她的丈夫。瑞克当然不答应。苏珊娜拿出了手枪……为了丈夫。她竟然用枪威胁她的心上人……你说苏珊娜到底爱谁更多一些?
她是想两全。但不可能两全。
其实在柳无慧决定和丈夫结婚时,也有一个第三者。只不过柳无慧不爱他,是他一相情愿在当第三者。柳无慧催丈夫结婚,除了房子之类的原因外,还有一点就是想让他早点儿死心,另栖枝头寻找爱情鸟。
女人在恋爱中总是一副慈母心肠。
后来那个第三者果然飞到了另一棵树上,还很快。
一星期后丈夫送来了协议书。上面只有两点:一、孩子归男方抚养;二、财产归女方所有。
柳无慧一看就火了。柳无慧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想表现你的高大形象吗?谁说孩子归你?谁稀罕你的所有财产?
丈夫说:你让我写,我只有写,不同意还可以修改嘛。
柳无慧就将协议书整个重写,也有两点:第一,孩子归女方;第二,财产双方平分,包括现有家具电器和存款。
丈夫说:孩子如果归你,必须写明我随时可以看望。
柳无慧说:一个月只能看两次。
丈夫说:不行,至少每周看一次。
柳无慧说:这才怪了。以前你天天在家,从不多看儿子一眼,现在怎么反而多情起来了?
丈夫说:那个时候孩子属于我,我自然不在乎,现在性质变了。
柳无慧说:没有变,你还是他爸爸。
丈夫说:既然是爸爸就应该每天都能看到孩子。
于是他们就这样,从秋争到冬,三个月过去了。
瑞克终于相信了苏珊娜,或者说,终于恢复了对苏珊娜的爱。他看着他的心爱的女人,心中暗暗做出了决定……
苏珊娜的丈夫和当地的地下组织开会时,被盖世太保袭击,他躲进了瑞克酒店。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看着,心里都明白对方是怎么一回事。苏珊娜的丈夫也知道瑞克有一张特别通行证,他请求瑞克帮助他的妻子离开此地……瑞克很冷漠地拒绝了……其实他心里已经想好怎么做了,因为他也是个高尚的人。
为什么我就没遇到过这么高尚又这么多情的人呢?
柳无慧在决定和丈夫离婚后的最初日子里,也曾感到过一种兴奋和激动。她觉得自己又重新获得了追寻爱情的自由,又回到了姑娘时代。可当她把过去对她不错、她也觉得不错的男性都拿出来排列一番时,竟悲观地发现,其中没有一个能让她选择的。或者准确地说,没有一个能让她产生交往激情的。
后来柳无慧认识了不少单身女性,才发现在如今这个社会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女性在“单”着,不在深闺也无人识。柳无慧想,看来自己也只好加入其中了。
……瑞克开着车,把苏珊娜和丈夫送到了机场。夜幕沉沉,危机四伏。
苏珊娜没想到瑞克竟然做出这样的决定,让她和丈夫一起走。她的眼里溢出泪水,她的心破碎了,可她无法说什么,她只能登上飞机……但她把她的爱、她的心留下了,她会一辈子思念着瑞克……
对瑞克来说,他要的只是一颗心,他得到了。他会永远珍藏……
电影结束了。
屋里很安静,
接下来是新闻。
柳无慧犹豫了一下,拿起电话打给丈夫。
嘟——嘟——嘟——
响了好几声都没人接。但柳无慧还是没放电话。她猜得出,丈夫在厕所。他喜欢蹲在里面看书看报打手掌机。离开家的时候,他也没忘了把那个手掌机带走。
果然,响到第六声时,丈夫接电话了。
喂,你不是想过来坐一会儿吗?
丈夫有些意外,说:怎么了?忽然就……
柳无慧说:没什么,你不是要和我谈谈……协议修改的事吗?
丈夫说:我刚才已经谈了,你不是不同意吗?
柳无慧说:我刚才考虑了一下,有的还可以商量。
丈夫迟疑了一下,说:是不是因为……卡萨布兰卡?
柳无慧不耐烦了,说:是你提出要过来的。
丈夫说:我看算了。
为什么?柳无慧觉得很尴尬,她好不容易才下决心打了这个电话,丈夫竟然拒绝。他应该明白她的意思,而且,是他主动让她看的那部片子啊!
丈夫说:我是想,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有《卡萨布兰卡》。
柳无慧非常尴尬地坐着。
停了好一会儿,她才拿起遥控板,把频道换回到刚才那个言情的肥皂剧上。言情还在继续。
男主人公的爱,开始没劲儿了。
有人敲门。
柳无慧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会是谁呢,晚上突然来访?
打开门,竟然是丈夫。
你不是说不来吗?柳无慧问,不过不是指责的口气。
我……我忽然想起要找几本资料。丈夫有些抱歉的样子。
柳无慧把他让进来。丈夫的大部分书还在她这儿。她忽然想,说不定他们俩最不好分割的还是书。很多书是他们共有的,现在也买不到了。
柳无慧看见丈夫的头发上有亮晶晶的东西。
下雨了吗?
丈夫一边换鞋一边说:不知道是雨还是雪,凉森森的。
柳无慧就递了条干爽的毛巾给丈夫。丈夫胡乱地擦了两下,随手往沙发上一丢。柳无慧想说,忍了忍,终于没说。她觉得她现在已经没有唠叨丈夫的权利了。
要我帮忙吗?她问,态度颇好。
丈夫说:你看你的电视吧。
她像待客那样,给他泡了一杯茶,并拿出个烟缸。
然后坐下来,继续织她的毛衣。
丈夫捧着茶,很自然地在她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沙发中间隔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有一盏碎花图案的台灯,台灯下有一枝红玫瑰,整个布局像咖啡座一样温馨。
不过,很长时间以来,茶几的那端一直空着,使柳无慧对这一布局失去了感觉。重新以这样的方式坐下来,柳无慧心里有些酸酸的。但她克制着自己,专心地织着毛衣。
丈夫还是无话,只是很认真地喝着茶,以致发出了响声。
再过一会儿,烟的味道飘了过来。
柳无慧忽然觉得,一个不说话的丈夫坐在身边,也还是比一个人坐着好。
但她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不说话?
丈夫说:说什么?
柳无慧想说,不说什么你跑来干吗?但她忍住了没说。他刚才已经说了,并不是每个晚上都有《卡萨布兰卡》。
许久之后,丈夫终于开口了。
他说:其实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也是一种陪伴。
柳无慧回答丈夫的,是久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