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延河》1997年第七期

    《选刊》1997年第十期选载

    入选《1997年中国短篇精选》(中国作协选编)

    入选《1997年中国年度最佳》(《选刊》编辑部选编)

    短篇

    故事始于十几年前。一个从偏远小县考进大学的男孩子,暗暗地喜欢上了一个省城的女孩子。他们是同班同学。

    这故事的开头似乎是暗示了结局。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想把它讲下去。因为所有的故事其魅力都在于过程,而不是结局。你说呢?

    那个女孩子不仅家在省城,干脆就住在省委大院里。第一天报到时,叶仲明——就是那个从偏远小县来的男孩子,正在中文系的报到处登记,就听见辅导员在问,你就是夏青吗?我们差点儿不要你。叶仲明回过头来,看见自己身旁站着个清秀的女孩子,那女孩儿穿着件干净的白衬衣,“衬衣上散发出一种干净的香味儿”(叶仲明后来在日记里这么形容来着),心里就不由地一动,同时很奇怪辅导员为什么这么问。在他看来这个叫夏青的女孩子比他更像一个大学生。

    夏青对辅导员的问话并不诧异、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叶仲明在旁边磨蹭了一会儿,见她和自己分在了一个班,无端地兴奋起来。这时,另一个男生走过来说,嗨,你叫夏青?我叫杨纯,我们都是三班的,以后就是同学了。夏青朝他笑了,很开心的那种笑。

    叶仲明傻站在那儿,眼看着那个叫杨纯的男生提起夏青的行李领着夏青走掉了,心里又悔又恼。他想如果那家伙再晚出现3分钟,哪怕1分钟,他就会有勇气和夏青打招呼的,那样领着夏青去宿舍的就是他了。不过叶仲明的懊悔一闪即过,他们要在一起共度四年时光呢,来日方长。天空中有无数的彩色气球在飞舞,爆掉一个算什么?

    后来他们果真成了同班同学。只不过杨纯是班长,夏青是团支部书记,叶仲明只是个普通学生。这样,开学报到的那一幕,只在叶仲明这边延续成了故事。而夏青和杨纯他们,开始的则完全是别的故事。但叶仲明却暗恋上了夏青,那种让人又恼又愉快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强烈了。每每遇见夏青,他的心跳就加快,就无端地脸红。偏偏夏青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不让他失望,都在他的理想情境中,她逐渐成了他心中的安琪儿。

    但叶仲明从没想到过要把这种感情告诉夏青。他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不仅隔着城乡,还隔着杨纯这样的人。每每看见杨纯和夏青在一起谈什么工作,他心里就难受至极,然而除了埋头苦读,他不知所措,一筹莫展。

    整整四年的同学生涯,他只获得过一次与夏青单独相处的机会,却因为这次机会彻底失去了表白的勇气。那还是读一年级的时候,夏青来找他谈话,问他为何还不入团?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夏青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叶仲明却紧张得语无伦次,除了一再表明他会考虑这事外,其余的一句话也不会说。夏青把他的紧张看成是对这件事情的应付,宽容地说,没关系,你再好好想想,我们不勉强你。叶仲明不明白她这个“我们”是指的谁?是夏青这个“我”和杨纯这个“们”吗?他心里忽然感到生气,决定要延长与夏青的谈话。他迅速地筛选着自己平日里打过无数次腹稿的种种话题,终于想到一个。

    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辅导员为什么说他们当初差点儿不要你?夏青很奇怪,说你怎么知道这事?叶仲明有些尴尬地解释说,我当时正好站在旁边。夏青笑道,我体检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复查才通过的。不然以我的分数,是可以进重点大学的。停了一下她笑道,我早就说过,师大如果不要我是师大的损失,而不是我。我如果再复考,准进北大。

    叶仲明谈不下去了。夏青的那份自信在他们之间筑起了第三堵墙。第一堵是城乡,第二堵是杨纯,第三堵则是夏青的自信。这墙一堵比一堵厚,让叶仲明彻底断了跨越的念头,从此只有在三堵墙之外自卑地看着夏青。

    叶仲明的自卑表现为寒窗苦读。他放弃了假期,放弃了星期天的娱乐,成天泡在图书馆里。他是他们年级惟一一个在校就开始发表学术论文的学生。但夏青看见他,依然只是笑笑,目光里并没有多出一些什么来。

    眼看大学就要毕业了。叶仲明已确定报考研究生,他很有把握。他的导师说只要他英语过关,就收他。他知道这意味着他不再回到那小县城去了,意味着他将一步步地成为大学教授。但不知为何,他心里依然是灰灰的。面临将要与夏青分别的现实,他的心理承受能力骤减。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夜晚,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给夏青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在信中他称夏青是他心中的安琪儿,将四年来的苦恋一倾而出。

    我是从这个时候介入到故事里来的。

    我和夏青是好朋友,在同一个寝室的上下铺住了四年。夏青在大学里收到数十封情书,我差不多都看过。当然,她也看过我的。尽管她是个很自信的女孩子,但仍不排除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何况当时在追她的众多男生中,还没有一个进入到她心里。

    那天她从上铺把信递下来给我时,神情与往常不同。往常她总是笑嘻嘻的,那天她有些忧郁。她说你看这个人,写了这么长的信,却忘了落名字。我看信,信写得很优美,很动情。尤其是那种无望的爱,那种不计后果的热烈表白,动人心魄。当时正值黄昏,窗外下着细雨。我被感动了。我和夏青,还有那个写信的人,都进入到了某种意境中。我说,怎么会是忘了?肯定是他没有勇气落名字。夏青有些遗憾地说,他和那些写信的男孩子不一样。他要是落上名字,也许我会和他谈谈。我安慰夏青说,他也许还会再写的。夏青重读了一遍信,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信要是杨纯写的就好了。我无话可说,并且感到不安。班上的同学都以为杨纯喜欢夏青,而只有我知道,杨纯喜欢的人不是夏青。

    他果然再写了。但这一次仍没有落名字。当时面临毕业,我们年级决定排一出话剧来纪念毕业。我和夏青,还有杨纯,都应邀参加了演出。刚二十出头的我们,有足够的热情在每天泡了教室和图书馆之后,再去饭堂参加排练。写信的人也知道这事,他在信上说,现在我期待着你的演出。我相信你的声音一定会像小溪的流水那样清纯。我想像着自己坐在那里专心看着你的情景,那将是多么美好的时刻。

    “天哪,我一想到他会坐在下面盯着我,我紧张死了。”夏青说,从收到这封信后她就不断地念叨这话。我想想也是。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就算这人是你母亲你也会受不了的。

    彩排那天,夏青非常紧张。没上场时,她躲在幕布后面悄悄往下张望,可她无法判断哪一个是写信人。我怕她因此演砸,拍着胸口说,凭我的直觉,他没来。真的,那些男生都不像是有心事的。而且……没有一个目不转睛盯着你的。夏青对我的判断将信将疑,稳住了一些情绪。的确,台下乱哄哄的,与我们想像中的情形完全是两回事。

    彩排还算成功。我和夏青都松了口气。谢幕时,我从夏青的表情中看出,她还在寻找那个人,期待人群中有那一双深情的目光。但我们都没发现。我只看到一些低年级的女生无限崇拜地盯着杨纯。这让我又得意又不安。

    彩排的第二天,那信又准时出现在信箱中。夏青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只读了几行就兴奋地对我说,他去看了,他就在下面。他到底是谁呀?

    信上称赞夏青的演出非常成功。让我意外的是,我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信上:“方韵也演得很不错。你们各自都把握住了角色。相比之下那个男主角差了些。”我和夏青大笑:“他吃醋了!”后来我们分析,写信人不是我们班的就是我们年级的,不然不会那么熟悉我们的情况。

    夏青虽然早已习惯了男孩子们的追求,习惯了随时出现的情书,但这一个与别的不一样,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把每一封信都认真地保留着。而我,则完全是福尔摩斯心态,很想凭自己的观察力和分析力来找出这个人,揭开一个谜底。遗憾的是,直到我们毕业,我也没能成功。临毕业前的一个月,这个人写来了最后一封信,满纸绝望之情。夏青看后落了泪,怨尤地对着信封说,你干吗不告诉我你是谁呢?我心里也酸酸的。

    我们如期毕业了,告别了美好浪漫的大学生活。

    那个叫叶仲明的男生毕业前如愿地考上了母校的研究生,研究古典文学。他的瘦弱的身影将在徘徊了四年的校园里继续徘徊。

    他是当时班上惟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因此还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同学们纷纷向他祝贺。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收获,是毕业前接到了夏青的邀请。夏青把他当成留在省城的同学,邀请他去她家里为杨纯饯行。杨纯与叶仲明一样也成了班上的“惟一”:惟一一个主动申请去西藏的同学。

    接到邀请之后,叶仲明激动了好几天,他感觉他和夏青之间的距离终于拉近了,三堵墙至少倒了一堵。在夏青家吃过饭喝过酒之后,几个同学都显得有些兴奋。夏青就提议每人出一个节目。既为杨纯祝福又庆祝自己毕业。夏青为大家唱了一支歌,夏青的好友方韵为大家朗诵了一首诗,叶仲明从诗里听出了爱情,他细细观察,注意到杨纯的眼里也辉映着爱情。他明白了什么,心里立即兴奋起来。又倒了一堵墙。他想。他应当抓住时机进攻,否则再也难有机会了。

    轮到他出节目了。他鼓足了勇气说,我也为大家朗诵一首诗。夏青带头鼓起掌来,说欢迎我们未来的教授为大家表演。

    叶仲明看着夏青笑盈盈的样子,真想说,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如果我做了教授,你会嫁给我吗?可他没有这个勇气,永远也不会有。他只能用最大的勇气说,我为大家朗诵一首自己写的诗,《那些日子》。

    几个男生笑道,看不出呀,迂夫子还会写诗。“迂夫子”是他的外号,他给同学们的印象就是比较迂。

    他顾不上别人的笑话,清了清嗓子朗诵起来:

    分手的日子,

    总是分手的日子。

    罂粟花也开得苍白。

    迟缓的钟声,

    催亮昏黄的路灯,

    夜在拐弯处更浓了。

    有一只手,

    从孩子的脸上,

    偷走了微笑的云。

    全场静默。叶仲明激动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里。他想,如果这个时候有人问他写给谁的,他一定会勇敢地说,写给夏青的。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正当大家鼓掌称赞时,有间房子的门忽然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姑娘的头,说,哪有什么白罂粟呀?罂粟花都是红的。

    那是夏青的妹妹夏云,一个读高中的女孩子。她用那种宠坏了的声音搅乱了叶仲明的计划和心情。他心里很恼,可又无法表示,夏青笑眯眯地对妹妹说,这里没你的发言权,快做作业去。但夏云偏不,一定要叶仲明回答有没有白罂粟。叶仲明只好说,自然界的景色,美不美往往因心情而定。你觉得它是美的就是美的,你觉得她是苍白的就是苍白的。夏云咋舌说,这么玄?方韵就帮着说,这叫艺术通感,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的。

    夏云做了个鬼脸走开了。但因为她这么一打岔,大家都从刚才那种意境中走了出来。再没有人问他诗为谁作;花为谁白了。

    看着其他人无忧无虑的样子,看着杨纯含情脉脉地望着方韵,叶仲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城市还是不属于自己。自己仍在三堵墙之外看着夏青。这种感觉一直延续了十几年。在他做了教授之后依然如此。

    这十几年中,他曾几次恋爱,不管是别人介绍的,还是他自己认识的,每到结婚时他就会退缩,使他渐渐成为他们母校一个著名的单身贵族。

    这十几年来,他也一直在关注着夏青的情况。他通过方韵得知,夏青最终嫁给了一个北大毕业生,这位天之骄子分在省委机关。而夏青自己,做了一家刊物的编辑,偶尔写些短文。她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叫夏子。叶仲明不明白夏青干吗给女儿取这么个日本女孩的名字。

    方韵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她曾经为了爱情远走天涯,跟杨纯一起去了西藏。但三年后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方韵以考研究生的方式回到这个城市,再次结婚,并且已有了一个5岁的儿子。

    同学不少年。

    十几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我现在讲故事的这个时间,今年。

    也不知是谁发起的,6月我得到一纸通知,说我们年级的全体同学将在7月里聚会一次,纪念我们毕业15周年。我给夏青打电话,她说她也收到了。我问她去不去,她懒心无肠地说,你去我就去。我说那就去。我说我们毕业十几年了,还没开过同学会呢。你这个团支部书记也不召集一下。她笑笑说,我总觉得团支部书记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同学聚会是感慨万千的聚会。十几年的时间,就让同一起跑线上的人完全改变了各自的位置。不说事业,单说家庭就差距极大。毕业时个个都是单身,现在,有的已结婚三次,有的还一次没结,比如我们班上最早考上研究生的叶仲明,至今仍是单身。

    同学聚会也是信息的聚会,各种各样的新消息不断刺激着我们。当然,侧重点依然不同。男同学关心的是“发”了没有,女同学关心的是“离”了没有。在酒足饭饱之后。一些男生看着昔日高傲的女生如今已成了他人妇,已满脸憔悴,心里既酸楚又释然。于是有的男生就大大方方地告诉女生,当初我可是为你夜夜不能眠呀。女生一边红了脸。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享受着这迟来的幸福。

    我和夏青坐在热闹中心的外面。曾经有几年,我们因为杨纯而疏远,这些年我们又重新走近了。夏青因为才离婚,心情不好。而我,此次没能见到杨纯也很失落。听说他也调回内地了,在另一所大学。但他不愿和班上的同学联络。我和夏青躲在角落里默默喝茶。夏青说,瞧我们两个,像两个弃妇。这时叶仲明走过来,在我们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说,教授,听说你还在做单身贵族?叶仲明笑笑,说,贵族不敢当,单身是真的。他依然有些腼腆。

    夏青见他不好意思,就和他开起玩笑来。夏青近些年来一直在炒股,开口就是股票。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你这只股票上扬得还不够?还舍不得抛出?

    叶仲明立即回答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增值。我想我们这种人从一开始就定位在渣渣股上了。不像你们,有天生的优势。

    叶仲明的回答让我大感意外。一是他对此话的过激反应,二是他居然也懂股票,并不像我们想得那么“迂”。夏青依然玩笑地说,什么事情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更何况是股票这种瞬息万变的东西。优质股随时可能变成渣渣股。叶仲明接着说,但渣渣股要变成优质股可太难了。夏青想了想,说,对,有道理。不过像你现在的情况,怎么也该算个优质股了,年轻的大学教授,既有地位又有名声,收入也不低,还未婚。一番话说得叶仲明红了脸。

    夏青是说过就忘的人。有几个男生过来拉她,说一定要和当初高傲无比的团支部书记合个影,她就嘻嘻哈哈地跟他们走了。叶仲明看着她被几个男生拉走,眼神很复杂。我忽然察觉了这一点。我想我实在是个不够格的福尔摩斯,居然在十几年后才察觉出他的眼神。但我仍没有联想到那些信。

    果然,在聚会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叶仲明的电话。他和我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夏青是不是离婚了?我说是。他显得有些高兴,尽管嘴上说,真令人遗憾。怎么会这样呢?接下来他又问,她离婚后怎么样?我说还行。他说我怎么觉得她变了?比原来自卑了?我说不会吧?她的心情是不太好,但自卑好像没有。是她提出离婚的。他说是不是她丈夫有了外遇?我说不是,他们就是搞不好,老吵架。谁也不让谁。叶仲明犹豫了一下,终于说,我知道你和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想问问你,你觉得我们,我和夏青,有没有可能?

    我虽然有预感,但听他真的说出来,还是非常惊讶。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勇敢,完全不像他的做派。他接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学里就喜欢她,可那时候她高高在上,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现在,我觉得……也许会有一些改变。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已经懂了。我有些难过。关键是你现在还爱她吗?我问,还像过去那样爱她?

    他沉吟了一下,说,这说不清,反正我忘不了她。现在她的境遇不好,我觉得心里很难过。这两天我的脑子里老是浮现着她刚进大学时的模样,穿着一件很干净的白衬衣,非常可爱。说真的,她一直是我奋斗的动力。叶仲明在电话的那一端倾诉着,但我总觉得他话里没有多少感情。后来他终于说到了那些信。

    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毕业前我曾给她写过几封信,但没有落名字。不知道她收到后是什么心情?你肯定知道。

    信?天哪,那些信原来是他写的。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倒塌了。叶仲明觉察到了,说怎么了?你不相信?我说不不,我只是有些意外。他说那我刚才说的事……我斟酌了一下词句,说,你刚才说的事,我觉得你应该直接去找夏青谈。老同学了,没关系的,但有一点我想告诉你,千万别跟她谈那些信。为什么?叶仲明说,是不是那些信让她心烦了?我说不是,总之千万不要谈。他说不谈那些信怎么可能说清楚?我无言以对。大概他以为那些信是打开他和夏青之间那道门的钥匙。错了。

    只有我知道那些信对于夏青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青春,意味着怀想,意味着希冀,意味着细雨蒙蒙的黄昏,意味着萦在心里的感动,意味着永恒的爱情。她(包括我)都是一直希望这些信永无结局。永无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才是能够永生的结局。可偏偏出现了结局。

    叶仲明在大学毕业十几年之后,终于再次遭遇夏青。

    叶仲明再次见到夏青时,发现夏青不再是十几年前的夏青了,她的脸上有了沧桑,有了皱纹,甚至声音不再清脆,举止不再轻盈。总之她和那些30多岁的女人已区别不大了,可她曾经和那些20出头的女孩子有着很大的区别。

    通过同学聚会叶仲明还得知,夏青新近刚离婚,带着孩子搬回了娘家。他无端地激动起来,似乎自己冥冥之中一直在期待这一天。他给夏青的好友方韵打了个电话,将自己的想法透露过去。指望方韵在中间作个媒介。但方韵似乎热情不高,要他自己去谈。他拿不定主意去不去,去了怎么谈。

    但忽然有一天,他竟接到了夏青打来的电话,说想和他见面聊聊。叶仲明在那一瞬间有一种熬出头的感觉,他想他总算没有白等,高傲的夏青终于向他微笑了。那一夜,他对自己和夏青的见面做了一千种设想。

    但怎么也没想到见面的情景是第一千零一种。

    夏青笑盈盈地站在茶楼门前等他,穿着一件白毛衣。你很适合白色的衣服,叶仲明尽可能随意地说。夏青说是吗?其实我更喜欢黑色。然后又说,你应该穿浅色西装,你的神情比较忧郁,穿浅色会好一些。

    夏青把叶仲明带到二楼,直奔一个角落,叶仲明看见那儿的几张桌子都有人了。不料夏青就把他带到一张有人的桌旁,坐在那儿的年轻女孩子连忙站了起来。夏青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叶仲明,现在是师大的教授。这位是我们编辑部的小林,S大毕业的。

    叶仲明一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可面对夏青热情的微笑,面对年轻漂亮的小林,他发不出火来。他只好很有教养地与小林握手,并坐下来品茶,谈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5分钟之后,夏青接了一个传呼走掉了。

    当天晚上,忍了十几年的叶仲明终于忍不下去了,决定与夏青摊牌。这摊牌已经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一个谜底。他再次来到夏青家。十几年过去,比之这个城市的巨大变化,这个大院几乎没什么变化。

    夏青对叶仲明的到来似乎一点儿不意外,她热情地请叶仲明进去坐,一边泡茶一边问他对小林的印象如何?还说是小林听了他的情况后主动提出见他的。

    叶仲明本来在路上想好了一整套要说的话,而且第一句就是“为什么介绍的不是你自己?”或者“为什么不把你自己介绍给我?”可是一见到夏青,一走进有着夏青特殊气息的房间,那些话又完全失效了。他应付地说小林不错,但是和自己的年龄差异太大,恐怕将来会有许多隔阂。

    夏青却武断地说,我觉得你们非常合适,都是从外地考进大学的,都很努力,家庭背景很相像,她父亲也是中学老师。真的,你们肯定合适,我从不轻易给人做媒的,你是老同学,我了解你,我也了解小林。

    叶仲明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看着夏青说,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们虽然是老同学,可你根本不了解我,你从来也没想过要了解我。叶仲明说完这两句话,脸已涨得通红。他决定孤注一掷,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夏青平静地看着他,眼神里还有些惊讶。他鼓足勇气说,难道你不知道……

    偏偏这个时候,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小女孩儿走进来。小女孩儿扑到夏青身上叫了一声妈妈。夏青抱起孩子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夏子,我的妹妹夏云。又对夏云说,这是我大学同学叶仲明。

    叶仲明不知所措,有种虚脱的感觉。

    夏云看了一眼叶仲明,笑道,我记得他,他不就是那位“白罂粟”吗?

    夏青说,什么白罂粟?我怎么不知道?

    叶仲明愣了,他没料到夏云还记得他,更没料到夏青完全不在意他,那是他为夏青写的诗呀。后来在那些无望的日子里,他曾将诗续了下去,期待着有一天重读给夏青听:“相逢的日子,总是相逢的日子,梦也会开出花来。”

    但他和夏青从来不曾分手,也没有相逢。

    这瞬间令叶仲明找回了自己。

    他喝了一口茶,镇定地对夏云说,你是对的,从来就没有白罂粟。

    半年后,我接到一份婚礼请柬。叶仲明结婚了,妻子是夏青的同事,一个年轻貌美的女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