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末的早上。
手术室的医生程晓洁一觉醒来感到浑身乏力。不过胃已经不痛了。昨天晚上入睡前她胃痛极了,喝了不少颠茄都没缓解。后来她早早上了床,听了一会儿收音机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程晓洁在黑暗中又打开了收音机,女播音员正亲切地说,今天是十二月四日,星期六。听到这个声音,她知道已经是六点半了。她一边翻身坐起来一边想,又到周末了。
高原是寂寞的。高原的周末尤其寂寞。对这一点,程晓洁已有了铭心刻骨的体验。作为一个西藏某陆军医院的外科医生,作为一个进藏已经八年的女军人,她独自一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难捱的周末。当初在北京的家里时,她也喜欢安静。一个人呆在悄无声息的房间里看书,她觉得非常惬意。可那种安静是一种充实的安静。你虽然听不见嘈杂,却能感觉到这个城市在火热地行进着,外面的世界精彩而又热闹。这里就不同了。你坐在安静的房间里,四周辐射给你的,是一种更博大也更窒息人的安静。你只能感觉到四周绵延无尽的雪山依旧沉默无语,河水也依旧响着单调的声音。人的存在在这里被忽略到了最低点。
要是今天能收到丈夫的信就好了,程晓洁想,那一天的日子就好打发了。读信,回信,然后去镇上的邮电所发信。可她知道今天不会有信的,还得等两天才会有。慢慢捱吧。
冲了一杯奶粉,吃了几片饼干,程晓洁就匆忙地赶往手术室。今天上午有个手术,她想早些去做准备。
天刚蒙蒙亮,很冷。前些日子下的一场雪已经化了,到处都结着冰。程晓洁用一块大围巾包住自己的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来看路。一个孩子叫她,程阿姨。她应声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是她们室赵护士长的女儿萨萨。小丫头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捂着耳朵。她说萨萨等车啊?萨萨说,嗯。今天考试,我们马上要放假了。程晓洁怜爱地拍拍孩子的头,说,还不快吃,馒头都冰了吧?萨萨说,没关系,我习惯了。程晓洁想,看到赵护士长要跟她说一下,别让孩子把馒头拿出来吃,要得胃病的。
快到手术室时,程晓洁遇上了医院政治处的干事吴冕。
吴冕说他正要来找她。她问什么事。吴冕说军区来了个记者,想采访一下他们医院的女军人,他就介绍来找她。程晓洁推辞说采访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先进。吴冕说人家并不是非要采访先进,只要是女军人都可以。然后吴冕又压低声音说,再说你今年也有可能当先进呢,你们支部已经给你报功了。程晓洁说给我报功,你开玩笑吧?那么多老同志都比我辛苦呢。吴冕说你也不错呀!在手术室人少的情况下一直坚持工作,推后了好几个月休假;还给一个病人献过血。
程晓洁听了心里很愉快。她并不是想要人采访或者想要立那个功,而是觉得她的辛苦和成就并没有被忽略。她笑着对吴冕说谢谢你了吴干事。吴冕说你又叫我吴干事。上午有没有空?程晓洁说,可能十点以前有点儿空。吴冕说。那我就带她来了,晓洁?程晓洁边走边说,那就来吧。
这个吴冕,医院里的人都叫她程医生,唯有他总叫她晓洁,还让她也叫他名字,好像和她关系特殊似的。晓洁几次想纠正他,可几次都开不了口。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吴冕是个很活跃的干事,晓洁觉得他像孩子一样有“多动症”。但医院里的医护人员都挺喜欢他的,他能给大家带来欢乐。当初医院的舞会就是他搞起来的。在舞会上他也请晓洁跳过好几次。因为他和晓洁一样,也是单身在高原,他的妻子在成都一家商场工作。
说实话,很多时候程晓洁还是希望和吴冕在一起的。和他在一起常常就忘记寂寞了。吴冕是个生性快乐的人,总能想出些点子来娱乐。而且,他对自己也很好。但凭着一种本能,程晓洁又觉得自己不该和这个单身干事太接近。
来到手术室,值班的护士告诉她今天温度很低,手术室这会儿只有几度,恐怕要等十点以后太阳晒过来再说了。他们医院还没有暖气。手术室只能靠电炉取暖。程晓洁说好的,那就十点半再做。她习惯地换好白大褂戴上白帽子,然后才泡一杯热茶坐下来等。这些日子手术室就她一个医生,她得随时守在那儿。昨晚做完一个临时送来的急性阑尾炎患者,回到她的小窝都快八点了。不过在寂寞难捱的日子里,她倒宁可忙得团团转。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很快。
办公室里火烧得很旺,很暖和。这里毕竟是丘陵地带,还有柴烧。在西藏的许多地方,根本无法解决取暖问题。程晓洁边烤火边想着刚才吴冕对她说的话,心里有几分愉快。
一会儿,吴冕果然带着记者来了。程晓洁一看记者也是个女的,就生出一种亲切感。她连忙把自己还没喝过的热茶递给她,说,我十点以后有个手术,我们可以聊一个小时。女记者说没问题,有几分钟咱们就谈几分钟吧。程晓洁说,谈什么呢?女记者说,随便。生活工作家庭丈夫孩子,你想谈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听。程晓洁觉得还是无从谈起。女记者先说起来。
“我昨晚上去了你们室赵护士长家。我没想到她那个小女儿身体那么不好,她还把她带到西藏来,都九岁了。好瘦啊。后来我才知道赵护士长的父母都已去世,她爱人的父母又在农村,生活条件很差,所以没人能帮她照料孩子。她只好把她带进西藏来。可是我看那孩子真是不适合在西藏。”
程晓洁说:“谁的孩子适合在这儿呢?那还不是没办法的事?就是内地有老人带,读书也很困难。因为按规定孩子的户口随母亲,我们医院好多双军人的孩子就是西藏户口。你想在内地读书,就得交高价。”
女记者一边听一边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程晓洁想,看来这位女记者还是挺有同情心的。要真能帮她们反映一下也好。女记者忽然问,那你的孩子呢?不在这儿吧?程晓洁说,不在,在北京。女记者又说,丈夫呢?也在北京?程晓洁说,也在北京。女记者说,那你一个人在这儿……挺孤单吧?程晓洁说,也没啥,习惯了。女记者说,我觉得你们挺不容易的。
也不知怎么,程晓洁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止也止不住。她觉得有些尴尬,就站起来去拿毛巾。女记者有些无措,就端起茶来喝,然后四下打量着办公室。等程晓洁回到座位上时她说,对不起,我让你不好受了。程晓洁说,不怪你。我也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变得特脆弱,怕人家提起丈夫女儿。女记者点点头说,我能理解。不要说你们这样一离开就是几年,像我这样才离开半个月也想得很呢。看见和自己孩子一样大的小孩儿就想抱。
程晓洁听到这话,泪水又涌出来了。女记者连忙说,真对不起,咱们不谈这个了,谈点儿别的。程晓洁说,不不,不怪你。其实我听你这么说,觉得很亲切。好像心里挺相通的。女记者就顺势说,我听吴干事讲,你和你丈夫认识得还挺浪漫?程晓洁笑道,这个吴冕,嘴真快。记者说,你别怪他,是我要他介绍的。晓洁说,没什么。如果你愿意听,我就给你讲讲我们认识的经过吧。
二
程晓洁二十六岁那年,一个叫柳明的男人走进了她的生活。柳明走进的方式很奇特,用军队的术语说,是在行进中走进的。所以他们的恋爱可以称为地地道道的一见钟情式。
程晓洁是在回内地探亲的旅途上与柳明相遇的。在他们热恋的日子里,程晓洁把那个日子称之为上帝对她的奖励。因为她当时已经在西藏呆了整整三年了,或者说服役三年了。本来西藏军人的探亲假是一年半一次,每次三个月。但程晓洁却一气干了三年,就是说她就可以一气休半年的假了。她这样做本来是为了赌气,但科主任却以为她是为了利用这半年解决“个人问题”,还笑眯眯地说她会安排。程晓洁没有多做解释。三年的高原生活已使她变得非常沉静,有什么事总是搁在心里。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科主任的话会真的应验。所谓的“个人问题”在她尚未到家之前就进入了运作。程晓洁想,幸好自己当时没有断然否定科主任的话。
程晓洁之所以在二十六岁的“高龄”仍未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提上议事日程,是因为她在这个问题上受过重创:她的青梅竹马的男友在她分进西藏时与她分了手,她当时痛不欲生,甚至发誓不再结婚。她一干三年不回家,就是赌的这口气。来到西藏后,有不少人给她介绍,也有不少男军官毛遂自荐。但她一律没纳入考虑。不是谁都不好,而是她的心之门关着。没想到离开西藏才几天,她就在不知不觉中将心之门打开了。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倒活了。
是谁先喜欢上了谁?这个他们俩在甜蜜的日子里反复探讨过的问题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晓洁只记得她当时一上火车,看见一个坐在铺位上看书的男人心里就生出了好感,就有一种想与之接近的愿望。也许是这男人让她想起了大学生活,甚至想起了过去的男友。而当柳明一抬头看见眼前这个姑娘时,心里也立即动了一下。用他自己的话说,忽然觉得眼前一亮。
在旅途上一对男女一见之下互生好感,本来是不足为奇的。等下了火车各奔东西,那份好感也就随之而消逝了。他们的不同在于两人都是单身,对一个能令自己心生好感的异性用不着树起防线。因此他们很快就聊了起来,也很快就熟了起来。晓洁得知对方是个大学老师,很年轻,比自己还小一岁;大学老师则得知眼前这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姑娘是个军人,准确地说是个军医,并且在西藏工作,他很吃惊,也很敬佩。
他就自然而然地问道,你怎么有勇气去西藏那个地方?
程晓洁笑着说:很多人都把西藏想象成了一个可怕的不毛之地,实际上西藏并不可怕,除了高寒缺氧之外,其他都和内地差不多。而且西藏有很多地方比内地还好,天空特别的蓝,空气特别的清新。夏天就更舒服了,还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呢。我们医院驻地的那些山,比这儿美多了,水也特别清。
程晓洁一边讲,一边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西藏已经很有感情了。以前她从没这样说过。是因为远离它了吗?她望着火车窗外的山脉,忽然就想念起西藏来。于是又忍不住对柳明讲了许多西藏的事,那里的太阳如何耀眼,那里的水如何清澈,那里的寺庙如何壮观,那里的藏民如何朴实……
柳明听得十分专注,不时地发出惊讶的感叹。当时是一九八四年,经济浪潮已开始席卷中国大地,人人都热衷着与钱有关的话题。而晓洁此时的讲述像一阵清风,为他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看到了一片清新的风景。
柳明忍不住说,我一定要到西藏去看看。
晓洁说,当然应该去看看,尤其你还是教历史的。
柳明问,交通方便吗?
晓洁说,飞进去很方便。进去之后要到处跑的话,也有长途车,当然就没有内地那么多了。不过你可以搭我们部队的车。
柳明说,我可以搭吗?
晓洁说,有我啊。
事后晓洁想起这个细节来,仍不觉好笑。自己竟不知不觉中把柳明当做自己的亲人了。仿佛内心有一种召唤,她只能去应答。关键是柳明听了这话也一点儿不惊奇,说,我怎么忘了,我可以来找你啊。
说完这话柳明先不自在起来,脸上泛起潮红,好像他已经想象出他和她在高原上相逢的情景。他一不自在,晓洁也就明白过来,脸也悄悄地红了。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到了一个小站,天有些热,车上没水了。柳明就很自然地将两人的毛巾一起拿下车,在车站的水龙头上拧了一把,又买了两瓶矿泉水递上来。晓洁擦了一把脸,又喝了几口冰凉的水,觉得非常舒适。也许是因为她的心里更舒适。她在愉快之中还记下了那个小站的名字。
入夜,他们仍坐在一起交谈,竟毫无倦意。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他们将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对真正的恋人。晓洁得知柳明是从湘西一个偏远的小镇考上大学的,父亲是个小学教师。大学毕业后他考上了研究生,之后便留校工作了。柳明则得知晓洁是从军医学校毕业的。毕业时学校有进西藏的名额,晓洁就报了名,然后就分到西藏一家陆军医院当了外科医生。
“为什么报名?我想可能是因为年轻吧,老觉得在舒适的地方生活一辈子没什么意思。还有,我的二叔原先在西藏工作,他老是给我讲西藏的事,所以我从小就对那地方不陌生。加上当时西藏来招生的同志说西藏很缺年轻医生,尤其是外科医生。好多当年进军西藏时的老医生到现在还不能休息,我就动心了呗。我还是我们班的班长,我们班一共有七个同学报名。”
晓洁这样回答柳明。以前她也多次回答过别人提出的这个问题,她只是笼统地说她向往西藏,想趁着年轻的时候锻炼一下自己。她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多,是旅途的寂寞吗?可高原比它更寂寞。是夜晚的宁静吗?也没有比高原更宁静的夜晚了。一定是因为身边的这个小伙子,有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使她愿意向他诉说。
柳明很真诚地说,晓洁,你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程晓洁听到这话鼻子一下就酸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一个受了别人欺负的小姑娘终于等到妈妈回来了。妈妈问,怎么了?
柳明果然问,怎么了?
晓洁在黑暗中抹了一下眼泪。终于说,只有你这样说,别人都说我傻,连我爸我妈也不高兴我。我原来的男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和我分手的。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又一起考上军医学校。十几年的感情,竟抵不住毕业分配的一个月。分手的时候我好难过呀,差点儿就想打退堂鼓了。可我一想,这样破裂了再和好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不理解我不支持我,我为什么要迁就他?不过我还是跑回家大哭了一场……
晓洁讲到这里,感觉到自己的一只手被紧紧握住了。一股暖流一直涌上她的头皮,然后辐射到她的四肢,她克制着自己没动。爱情这么快就来了吗?她有些害怕。但她没把手抽出来。她在高原上独自坚守了三年,太需要这样的爱抚了。
等最初的那阵冲动过去后,他们开始像知心朋友那样聊了起来,从各自的家庭、童年以及学生时代,一直聊到曾经有过的感情经历。真正是无话不谈。等到达北京站时,他们已成了情投意合难舍难分的恋人。
对这突如其来产生的爱情,柳明事后是这样对晓洁阐释的。他说自己当时之所以一下就动了感情,是因为晓洁让他感觉到了一种他过去所接触过的那些姑娘所没有的纯情,非常可爱又很可敬。她的气质就像高原上的雪一样丝毫没有被污染;同时她流露出的那种孤独无助的模样,又不能不让人心生爱怜。当然,柳明最后狡黠地一笑:你还很漂亮。
就这样,程晓洁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跌进了情网。等半年后程晓洁结束探亲返回西藏时,她和柳明已做了两个月的恩爱夫妻了。
三
中午一点多,程晓洁才回到她的小窝。手术到十二点半才完,食堂早开过饭了,如果不是吴冕叫她过去和那位女记者一起吃,她又只能回屋里煮方便面了。吴冕的确对自己不错,程晓洁心里涌起几丝暖意。本来吃完饭那位女记者还想和她再聊聊的,吴冕也一再邀请,可她感到非常疲劳。还有,她觉得自己今天上午已经说得太多了,她从没对人说过那么多自己的私事。她不愿再多说了,就婉转地拒绝了记者和吴冕的邀请。不过,当她看到吴冕陪着那位记者亲热地向医院的小客房走去时,心里忽然又有些失落。她没敢让自己的这种失落蔓延,急步走回宿舍去。
进门搁下饭盒,程晓洁就习惯地将录音机打开,放上那盒已不知听过多少次的丈夫和女儿的录音磁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如果没有新磁带可听,她就打开收音机,让随便什么电台的广播,藏语也好,汉语也好,充斥在房间里。不是为了听内容,只是为了让屋里有人声。
高原缺少人声。或者说高原的人声被雪山淹没了。程晓洁觉得医院四周那些凸凹错落的连绵无尽的雪山,就像一面巨大的吸音壁,将她们这所小小的医院所发出来的小小的声音都吸得干干净净,所以她们的医院总是安静得如同月球。
录音机里,女儿在念儿歌。女儿的声音让她感到陌生。上次探亲时,女儿说话还很不连贯,有些字也咬不准。在上个月丈夫寄来的这盘磁带里,女儿的口齿已经相当清楚了。真快啊,女儿已经五岁多了。可从女儿出生到现在的五年多时间里,程晓洁和她相处的时间全部加起来才一年。所以女儿和她不亲,她也无话可说。
青青的草地红红的花
我唱着歌儿骑着马
什么马,大马
什么大,天大……
程晓洁忍不住和女儿一起念起来。
什么天,青天,
什么青,山青……
尽管高原邮路迢迢,丈夫的信还是很准时地半月一封。有时也会给她个意外的惊喜,寄一盒他和女儿讲话的录音磁带。每到这时候,程晓洁就会兴奋一整天,工作也处于最佳状态。她时常想,没有丈夫的信,这些漫长的日子真不知该怎么支撑。
有时丈夫的信比预期晚来一两天,她就会坐立不安,烦躁得很。同事们开她玩笑,说她已有了“信瘾”,定时不“吃”信就要犯病。晓洁笑着承认了。医院里的大部分女军人都是和丈夫在一起的,双军人。像她这样丈夫在外地工作的很少。不过即使这样,那些女军人也照样盼信,盼父母的信。因为她们的孩子多半都是由父母在抚养,她们渴望知道孩子的情况,渴望看见孩子的照片。在她们的岁月里,孩子是在照片上长大的。高原上的女人谁没有“信瘾”?
总的来说,程晓洁对她的婚姻是满足的。柳明就像一棵老柳树,庇护着她不再受新的创伤。当然,比起医院里那些女同事来,她显得有些孤单。别人下了班都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她总是一个人走回寝室。由于是一个人,她的日子也过得很凑合,有时吃食堂,有时就一碗面(高原上的水烧到七十度就开了,面条必须用高压锅来下才能煮熟。久而久之,下面就成了压面)。一个人的日子难免会有寂寞袭上心头,搅得她心神不宁。每当她感到寂寞时,她就去想柳明,想她的老柳树。
从上次探亲到现在,又过去一年半了。本来她八月份就该探亲的,可手术室的一个医生在探亲期间出了车祸,不能按期返回,她的探亲假也就只有延后了。眼下十二月了,还不知要延到几月。不知怎么,程晓洁觉得这一两年有些难熬。也许是因为她的心里又多了一份牵挂吧。上次她探亲时,三岁的女儿不认她,指着墙上她的照片说,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在这儿。我妈妈是解放军。她一听赶紧把军装穿上再站到女儿面前。可女儿又说,我妈妈是长头发,我妈妈好看。你不是。她实在控制不住了,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丈夫看着心疼,就在女儿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她又心疼女儿,拦住了丈夫。那些日子她为了和女儿亲近,几乎冷落了丈夫。后来好不容易女儿接受了她,跟她亲起来,一转眼,她的假期又到了。走的那天,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真想犯一回纪律不回去了。
说实话,每到这时候,程晓洁心里就会涌上几丝悔意,也许当初自己不该在内地成家,弄得现在这么苦。可一想医院里那些与当地男军官成家的女军人,不照样解决不了孩子的问题吗?不照样撕心裂肺地想孩子吗?上次他们医院放映台湾影片《妈妈再爱我一次》时,全场哭成了一片。有个女护士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就冲出了电影场。再看看那些跟着父母进西藏来的孩子吧,多可怜呀,上学那么辛苦,还学不好。
也许最该后悔的,是不该主动要求来西藏。如果不来西藏,自己即使留不到北京,至少也会在内地。但程晓洁打心眼里不愿这样后悔。这样后悔的话生活太没劲了。她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申请来西藏时的那些日子。
就这样过吧,总会有个头的。她想。
程晓洁在女儿的甜美声音中眼皮渐渐地沉起来。这两天太累了。好在周末的下午一般不会再有什么手术了,她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就等着下午四点那个让她向往的时间,这是医院每天来信的时间。她仍对丈夫的来信抱了一线希望。也许他会给个意外呢,她这么想。
渐渐地,程晓洁就在工作后的疲乏和女儿的甜美声音中进入了梦乡。
她终于回到了自己想念已久的家……
可丈夫竟不太高兴,说,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走不开吗?她解释说领导上照顾,坐专机回来的,只呆一个星期。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好像是小保姆秀英,她对丈夫说,今天吃什么?丈夫说你看着办吧。她连忙说,我回来了,让我去买菜吧。丈夫说菜市搬了,你根本找不到的……她就去找女儿,可是推开门,竟看见秀英坐在丈夫的身上。她气得上去猛地推开秀英,说,这是我丈夫,你滚开!丈夫很不高兴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像个泼妇似的。她又气又伤心:你们这样鬼混,怎么还说我是……我错哪儿了?也许我不该说你滚开,我该说你走开……好多好多眼泪,可丈夫也不来劝慰……
忽然有人叫她,程医生!程医生!
程晓洁一下醒了,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她摸摸枕头,枕头是湿的,看来自己真的哭了。多可怕的梦呀。幸好是梦!她松了口气,一下觉得自己好幸运。
打开门,是赵护士长。赵护士长说,刚才急诊室送来一个病人,说需要马上手术,她只好来叫她了。程晓洁看看表,知道自己已经睡了近一个小时,精神好多了。她匆忙穿好衣服,洗了把脸,就跟着赵护士长出了门。门外,冷风迎面扑来,亲吻着她发烫的脸颊。她甩甩头,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病人是一个藏族孕妇,怀孕七个月,早产。病人家属抬来的时候,孕妇已流了不少血。尽管晓洁是外科医生,但她们医院里并没有专门的妇科医生,所以凡需要动手术的,她都做。给危险的孕妇做剖腹产,在她已不是第一次了。
看上去孕妇年龄已不小了,一定不是第一胎。一看病历,果然是第四个。藏族地区是不实行计划生育的。不过即使这样,那里的人口出生率仍然很低。实在是生存环境太差了。晓洁很麻利地剖腹取出了孩子,黑黑的,一丁点儿大,称了一下只有四斤。上次她接生的那个也只有四斤半。她怜爱地将孩子递给护士,嘱咐她们赶快给婴儿包上,放到电炉边上暖和的地方去。她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出生时也跟个小老鼠似的,五斤。丈夫非常心疼,甚至于有些怪她。因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怀到五个月时流产的。当时程晓洁看到医院里的女军人都是怀到六七个月才出藏的,也就一直坚持上班。结果有一次上班时不小心跌了一跤,就流产了。后来柳明到西藏来探亲,他们又有了第二个。柳明不放心,一定要她早早出藏保养。可程晓洁却想等到假期到了再出藏,因为那样的话她的探亲假加上产假就可以连续休半年多了。她们医院的女军人差不多都是这么计划的。后来柳明还专门跑到成都来接她。好在这个女儿总算正常出生了,小是小一点儿,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后,身体就逐渐好起来了。现在虽然还是体弱,但毕竟与正常的孩子差距不大了。眼下这孩子就难说,他最终能否存活下来,还要看他自身的生命力。
程晓洁正要给孕妇做最后一道缝合,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知道自己这是缺氧所至,她不想走开去吸氧,只是闭着眼歇了几秒钟,坚持着把刀口缝完。几乎每次手术程晓洁都会发生这种情况。高原本来就缺氧,手术室又憋闷,她还戴着口罩。不要说她,男医生也一样会出现的。遇上大手术,她常常得歇息几次才能完成。
手术完成后,程晓洁随着车子一起走出手术室,守候在外面的病人家属赶紧上前来握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的话。程晓洁进藏几年,已能听懂不少藏语。她知道那个汉子之所以这么感激她,是因为他妻子生了一个男孩儿。程晓洁比划着告诉家属,要他别光顾着孩子,要注意护理孕妇。那汉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车走了。
四
吴冕给她送来了一封信。
没想到今天真的会有丈夫的信。
程晓洁开心地想,丈夫一定是感觉到她的辛苦了,所以多奖励给她一封信。她顾不上脱下白大褂,就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下来看信。先看照片。女儿在彩色照片上甜甜地笑着,看上去很活泼。照片背后写着:小西四岁半,会数到一百了。
每次看到丈夫的信,程晓洁就由衷地感谢丈夫。是丈夫这个大男人,替她尽了做母亲的责任。程晓洁的父母是研究所的知识分子,虽然已退休,工作还是很多。所以女儿一直是柳明亲自在抚养。程晓洁想到他一个读书人,又当爹又当娘,还有繁重的工作,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丈夫总是说,他之所以能很好地抚养女儿,又搞好教学,主要是靠了秀英的帮助,没有秀英家里会一团糟的。秀英是程晓洁生下孩子后家里请来的小保姆,这是个非常好的农村姑娘。能干,吃苦,还很善良。当她得知程晓洁是在西藏工作时,一再表态说叫她放心,她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带好她的女儿。秀英说到做到,丈夫每次来信说起她都充满了感激之情。有一回他们的女儿生病,柳明偏赶上要去开一个学术会议。秀英一个人在医院守了女儿整整一星期。医护人员都以为她是孩子的母亲,等柳明开会回来时,秀英满脸憔悴,几乎让他认不出来了。程晓洁在高原上看到这封信,不知该怎么感激秀英,就亲手给秀英织了一件毛衣寄去。
今天这封信里,丈夫又在夸秀英,说她现在除了接送小西上幼儿园外,还常常教小西读儿歌、认字、数数,小西跟她很亲。
程晓洁看到这儿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儿,那种早已有过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即他们三个好像成了一家,自己这个女主人却在天远地远的地方独自呆着。丈夫总是夸秀英,他会不会……程晓洁摆摆头,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
好在丈夫还是很想念她的,问她什么时候回去探亲?说最好是一月,他正好放寒假,可以好好陪她。还可以一起过春节。最后他又提到了她调回北京的事。
“你当初不是说你干满八年就可以回内地吗?现在已经八年了,该做打算了。我对北京的部队单位不熟悉,你下次探亲时一定要记着去联系一下。我真盼着你能早日回到我们身边。”
程晓洁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想早日调回北京?可随着她在医院时间的增长,她越来越觉得八年返回内地是不太可能的。他们医院还没有一个是因为干满了八年而调回内地的,除非有很硬的关系。只有等转业了。可转业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他们医院还有那么多进藏十几年二十几年的老同志,等转业等了几年都没走成。比如她们室的赵护士长,大家都很同情她。她怎么好意思去和她争呢?程晓洁想,今晚给丈夫写信时,要在信上做些暗示,免得丈夫抱太大的希望,以至到时候她走不了他不能接受。
程晓洁收起信,才发现吴冕一直没走开,坐在不远处抽着烟等她。她勉强地朝他笑笑,发现自己这一次并没有因为收到丈夫的信而轻松愉快。以这样一种心情,今晚又要难捱了。
吴冕灭了烟走过来说,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程晓洁说,有事。说完她又后悔了,马上反问道,你有事?
吴冕说,我是想,你要是没什么安排的话,我们一起打平伙。我那儿有条鱼。
程晓洁说,就我们两个人吗?
吴冕明白她的意思,平时他们打平伙总有四五个人,就解释说,张大新来了个战友,叫秦月作陪。我就没喊他们了。
程晓洁又问,那个女记者呢?
吴冕说,找别人采访去了。
程晓洁终于说,那好吧。在你那儿还是在我那儿?
吴冕说,当然是我那儿。你那儿连菜油都没有。这样,我先回去准备,你休息一会儿过来就是了。
程晓洁点点头。吴冕起身就走了,一阵风似的。
想到晚上有了着落,程晓洁觉得心里踏实了些,同时想,吴冕可真像个孩子。他不感到寂寞吗?不想妻子吗?也许男人的自制力要强一些。
她脱掉白大褂,独自一人慢吞吞地往寝室走。医院的黄昏静悄悄的,所有的树木房屋都屏声敛息地站着。除了偶尔有几声狗叫外,没有一点儿响动。因为是周末,大部分医护人员都已下班休息了。有的去镇上买菜,有的在家里忙着改善伙食。本来到了周末医院里还自办舞会,让大家聚聚。所有的寂寞聚到一起就成了热闹。可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舞会取消了。这样一来,周末的晚上和别的晚上区别也就不大了。
程晓洁抬起头来,看着对面那座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峦,又想到了丈夫的信,还想到了中午那场噩梦。隔着千重山万重山,她无法看到丈夫的真实生活。但那种隐隐的担心,却无法不穿透千万重山进入她的心底。她终于承认了那个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担忧。如果真的是那样怎么办?她想起上次探家时的一些情景。丈夫和秀英都对她很好,可反而让她有一种丈夫和秀英是一家人,自己是个客人的感觉。女儿小西有一次竟说,我想选秀英阿姨当妈妈。虽说童言无忌,还是狠狠地刺伤了她的心。
今天是周末,他们会在一起做什么呢?带着小西上公园吗?像一家人那样?柳明牵着小西的一只手,秀英牵着小西的另一只手……以前程晓洁总是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今天一旦想到了,就觉得难以忍受。自己怎么一直容忍着这个现实呢?程晓洁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马上给丈夫写信,叫他把秀英辞退了。小西已经上幼儿园了,完全可以全托,没必要再请一个保姆。再说,妈妈马上就休息了,也可以让妈妈帮助照顾……
程晓洁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理由十分充分。她快步走回寝室,进门就拿出纸和笔。她一分钟也等不及了。
五
一走进吴冕的宿舍,程晓洁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儿,忍不住说,好香啊!今晚可以好好解一下馋了。吴冕一面忙一面说,我还很少看到你这么馋过呢。程晓洁笑道,我好长时间没有弄顿像样的饭吃了。吴冕说,那你今晚就敞开吃吧,我弄了四菜一汤,标准的伙食。程晓洁将手里的两个罐头递给他,说,再把这些也加上。吴冕说,算了吧,你留着。你经常吃不上饭的。程晓洁说,光吃你的怎么能算打平伙呢?吴冕说,只要你人来就行。
两个人就坐下来。果然是四菜一汤。一个鱼,一个土豆丝,一个虎皮辣椒,一个鸡蛋炒西红柿,还有一个白菜粉条汤。吴冕的脸红扑扑的,说,怎么样,够意思吧?程晓洁开心地说,够什么意思?吴冕说,够周末的意思呀。程晓洁说,够了够了,连春节的意思都够了。两个人就大笑起来。
吴冕说,噢,还忘了一样最重要的,酒。程晓洁连忙说,我不喝酒。我劝你也别喝。在这儿喝酒最伤身体了。吴冕说,少喝一点儿没事。低度酒。吴冕就拿出杯子倒了两小杯酒。
“来,谢谢你光临寒舍,为我们的聚会干杯!”吴冕挺有激情的样子。
程晓洁也举起杯子说,“谢谢你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关心帮助。”
吴冕愣怔了一下,然后笑道:“我还一直以为你没感觉呢。”程晓洁说,“那怎么可能。你把我想成没心没肺的人啦?”吴冕说,“不敢不敢。不过呢,咱们这种人还是没心没肺的好,免得难受。”吴冕这话一说出口,就发现程晓洁脸上掠过几丝阴云。他赶紧转移话题。“来来,吃鱼。西藏就是这点好,鱼不长鳞,收拾起来方便。”
程晓洁吃了一筷子鱼,顺着他的话说,“西藏的好处多呢,空气多新鲜呀。我回北京都不习惯了,觉得又脏又吵,天也不蓝。”吴冕说,“那是。哪儿的天能和西藏的比呀。军区那个女记者跟我说,西藏的天太蓝了蓝得都不真实。我当时就纠正她说,这才叫真实呢,你们老看不真实的天,一看到真实的天就不习惯了。”程晓洁说,“就是,说得好。不过呢,那女记者还是蛮不错的。大老远的,又是冬天,还跑到里头来采访咱们。以前的记者没有冬天来的。”
吴冕说,“好是好,可又怎么样呢?能起什么作用呢?谁也不会因为看了她的文章就多关心咱们一点儿。除非她以后当了司令,女司令,那肯定把你们这些弱女子都调出西藏。”程晓洁说,“至少把待了八年以上的调出西藏。十年也行。你说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医院该先调谁?”吴冕想也不想就说,“理疗科的王萍,供应室的林冬梅,然后是你们室的赵秀娥……多了。你可能排在十几位。”程晓洁操心地说,“也不能一下走光,不然该接不上茬了。你说如果一年走三个的话,几年能轮到我?”吴冕说,“大概四五年以后吧。”程晓洁不满地说,“这么久?那我看还是一年走五个吧,这样第三年总该轮着我了吧?”吴冕顺着说,“那肯定的。”程晓洁认真地算了算,说:“那时我就三十七岁了,我们小西就八岁了。还好,不算太晚,还来得及培养感情。”
程晓洁说着就举起了杯子,“来,为我的三十七岁……”
吴冕跟着举起了杯子,等着听她的下文。忽见程晓洁放下了杯子,拿起筷子在土豆丝里拨拉着,好像什么东西掉里边了。吴冕正要问,见一滴泪水从程晓洁的眼角滑落了下来,掉进了面前的酒杯里。她抬手去擦,却擦出了更多的泪水。吴冕站起来,拿了自己的毛巾给她。程晓洁擦了泪,勉强笑了一下说,不好意思,我现在变得爱哭了。上午在那个记者面前也没忍住。吴冕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她的肩上拍了拍。接下来两人半天无话。
汤菜一转眼就凉了,油凝固在面上,白腻腻的,令程晓洁没了胃口。吴冕说再去热热,就起身去弄。这才发现炉子不知何时熄了。他端上炉子到门外去生,程晓洁放下筷子说,“算了,别弄了。怪麻烦的。”
“怎么也得吃点儿热的,压碗面吧。”吴冕说。
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在报时,七点了。程晓洁习惯地想开电视,才想起吴冕没有电视。吴冕端着重新生着的炉子进来,又烧上一大锅水,屋里渐渐有了暖气。程晓洁就在窗下的破藤椅上坐下来,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发呆。虽然只是七点,天却又黑又冷,像半夜三更似的。
吴冕把一碗热面递给她。她没滋没味儿地扒了两口,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吴冕,就尽量以快活的语气说,你怎么不买个电视?吴冕吸溜着面条说,我要看电视就上会议室去看,一个人懒得买。程晓洁说,自己有一个要方便些。吴冕说,咱们可没你那么好的福气。程晓洁笑了。她的电视是柳明头一次进藏探亲时给她带进来的,惹得当时院里好多人羡慕。可有了电视,并没能解决多少问题。他们这儿可收看的台太少了,连中央台都不清楚,只有西藏台。
程晓洁扒拉了两下,实在没胃口,终于放下了碗。她觉得脸颊发烫,一定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可她并没有喝多少啊,顶多一小杯。再看看吴冕,比自己还红呢。看来他们是一种类型的人,一喝酒就上脸。
也许是因为吃热了,吴冕脱了棉衣,里面是一件灰色的毛衣。程晓洁下意识地想,他这么年轻,该穿得再鲜艳些才是。穿着毛衣的吴冕显得很有朝气。程晓洁想起柳明曾问过她,说医院有没有人对她好。她当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说大家都对我挺好。是的,医院里的人都喜欢晓洁。她年轻,长得好看,关键是心眼儿好脾气好。一些老护士有什么事常爱找她商量。但丈夫说他指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有没有真心关心你帮助你的人?”程晓洁脑子里当时就出现了吴冕,但她没说。她只是说大家都挺关心她。丈夫叹口气说,我是希望有个真正关心你的人,万一生病了,也好照顾你。天远地远的,我真不放心。接着又说,如果有这样的人,即使是个男的,我也不会嫉妒。程晓洁当时以为丈夫开玩笑,现在想起这话,忽然有了另一种感觉。但她不愿再深想下去。她想,从现在开始,自己要高兴一些,别拂了吴冕一片好意。
吴冕很利索地收拾了碗筷,然后泡了两杯茶,在另一张破藤椅上坐了下来。椅子被挤压得一阵作响。两张破藤椅的中间隔着一张更为破旧的茶几,凹凸不平的。吴冕在上面垫了两本书,才把茶杯放稳。
程晓洁说,你哪儿弄来的这对破藤椅?吴冕说,政治处淘汰的呗。程晓洁说,你真能凑合。吴冕说,咱们节省每一个铜板,好寄回去给老婆。程晓洁说,你老婆单位效益不好?吴冕说,也不是。可我如果不多寄些钱回去,就一点儿优点都没了。程晓洁笑道:至于吗。吴冕没有作答。
过了一会儿吴冕说,“要说你们老柳,对你可真不错。算得上咱们医院的模范丈夫了。我记得上个星期他才来过信,这么快又来信了。”程晓洁说,“他是对我不错。”不知怎么,此时她不愿提到丈夫,下午那件让她心里发堵的事还在堵着。她岔开话说:“我看你一天总是快快乐乐的,真让人羡慕。”吴冕说,“是吗?那说明我还有点儿表演天才。”程晓洁有些意外地:“你的意思是说你并不快乐?”吴冕说,“那倒也不是。比如今天晚上我就真的很快乐,唯一遗憾的是惹你哭了一次,我本来是想让你高高兴兴地过个周末。”
听了这话,程晓洁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吴冕,你别对我太好。”
吴冕站起来,东找西找的,找了一包烟出来。他说,我抽支烟。也没等程晓洁说什么,就把烟点上了。
“我今天看了柳明的信,觉得心里有点儿堵。”程晓洁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来,反正忽然就说了,事先并没有任何准备。
好在吴冕并没太意外,随口问,“想家了?”
“不。不全是。”
“那怎么了?”
程晓洁觉得再打住这个话题已不可能了,就索性说,“我觉得,我,我现在跟个外人似的。而他们……他们俩成天在一起……”她觉得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吴冕接过来说:“你是不是觉得他们的关系暧昧?”
程晓洁点点头。
吴冕说,“别自寻烦恼了,怎么可能?我觉得你们柳明对你非常好。”
程晓洁说,“他对我是好,可是……”一旦话题点破,程晓洁再也没什么顾忌了,她滔滔不绝地将自己长期以来存在心中的疑虑和担忧都讲了出来,好像是要说服吴冕似的。连下午在情急之中写的那封信,她也告诉了吴冕。吴冕一直听着,抽着烟,脸色看上去比平时老成了许多。
程晓洁说完后问道,“你觉得呢?是我多心了吗?”
吴冕灭了烟,站起来给两个杯子添了些热水,又坐下。还是无话。程晓洁又说,“你怎么不说话?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也认为是我疑心重,那我就认了。以后再也不想这个事了。”
吴冕终于开口说,你叫我怎么说呢?程晓洁说,照实说。她急切地盯着吴冕的脸,好像他是她的法官。吴冕说,我觉得你们老柳那么爱你,你不该多心。程晓洁忽然高声说,他爱我,我就该容忍一切吗?你们男人就是护着男人。吴冕忽然很恼火地说,你简直瞎说。我护他?他是我什么人?我护他不护你?程晓洁说,那明摆着的事,你还说是我多心。吴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又点起一支烟。他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个来回,说,你真的想听实话吗?程晓洁看他那严肃的模样,不知他要说什么,但还是点点头。
吴冕说:“晓洁,我和柳明并不熟悉。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你应该知道。但我不能不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替他说两句公道话。你是他的妻子,是孩子的母亲,可你自结婚后尽过多少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他一个大男人,又当爹又当妈,还得经常写信安慰你,想着法让你高兴,他已经非常不容易了,难道……难道你还非得他当和尚才满意?反过来说,他一点安慰都没有,你们的婚姻能维持到现在吗?”
程晓洁怔住了。
片刻之后她忽然站了起来,以极大的声音说:“吴冕你简直瞎说!根本不了解我们柳明,他根本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非常爱我,他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那个王秀英,她怎么能和我比?她比我差远了。你胡说,你是嫉妒他,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吴冕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那儿抽烟。烟雾朝程晓洁飘过来。她愣了一会儿,又坐了下去。
茶几斑驳陆离,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一些茶水泼了出来,濡湿了垫在茶杯下的两本书。不知是什么书,书底朝上。程晓洁下意识地将书翻过来看,是本政治教材,《保卫边疆建设边疆》;她又去翻另一本,是本医疗普及读物《谈谈高寒地区的医疗保健》。这些书她都熟悉,都是他们常用的。其实她并不讨厌西藏,并不讨厌这个医院,只是……
一只手伸过来。手背上,血管十分饱满地凸现着。这血管一定很好进针的。手背又变成了手心。好大一张手掌啊。三条主纹路十分清晰,按各自的走向延伸着。自己的手掌就远没那么清楚了。一个算命先生曾对她说,手乱心乱烦恼事多。他的手掌这么清楚,烦恼就很少吗?她真想把自己纹乱的手掌放进这只又大又清楚的手掌里。可她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她一下子站起来,说了句“我想回去了”,就往外走。那只大手拉住了她,她就在门口呆站着。终于,手松了。一个声音说,我送你回去。
六
星期天早上。
程晓洁从昏沉中睡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给丈夫写信。
昨晚入睡前她已经想好了,她不仅不再说让丈夫辞退秀英的事,还要提出给秀英每月加二十块钱的工资。她打算去镇上寄信时,顺便取一千块钱一起寄回去。
她翻身坐起来,头痛。天已经大亮了,四周仍是寂无人声。床头柜上放着好几样药,还有一杯水。昨晚她的胃疼得无以复加,可能是灌了冷风,一股痛筋从胃上一直通到大腿根,痛得她直不起腰来。是吴冕跑到门诊给她拿的药,又给她烧水让她吃药,然后给她灌热水袋。她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吴冕一直等到她安睡了,才关上门回去。吴冕一走,她就再也忍不住了,蒙住头哭了起来……然后是一个短促的、破碎的、无梦的夜晚。
在去小镇的路上,程晓洁遇上了理科室的林冬梅。两人正好搭伴。林冬梅的丈夫原先也是这家医院的助理员,后来为了孩子,丈夫就先转业回去了。林冬梅的父母过世了,只有丈夫先回去他们才能上城市户口。冬梅说,他走了我简直不习惯,好难熬。这样一想你真不容易,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程晓洁说,我也不知道,就这么过来了。两人就聊起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今年谁可能转业?程晓洁问她有没有希望?冬梅说她丈夫才走,她不好意思马上又提出走。今年最有希望的可能是赵护士长。冬梅自我安慰说,再等两年也没啥,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等我回去,我儿子都该读初中了。程晓洁说,可不是吗?等我过几年回去,我们小西也该读书了。咱们这妈可是当得省心。两个女人就笑。
到了镇上,程晓洁要先去储蓄所取钱,就和林冬梅分了手。取了钱,到邮局汇出,又寄了信,她才来到百货公司。在百货公司里她又遇上了林冬梅。俩人就邀约着一起逛。其实也没什么可逛的,一百平米的商店,几分钟就能走个来回。在毛线柜台,程晓洁买了两斤紫红色的纯毛线。林冬梅说,又给你们柳明织啊。程晓洁含糊地说,先买着呗,反正晚上也没事。林冬梅说,可不是吗?晚上除了织毛线,还真没啥可混时间的。她说着话,也买了两斤。程晓洁想,她和自己买的一样,以后吴冕穿出来,她会不会起疑心?不过可以让吴冕说是他妻子寄来的,反正这样的毛线哪儿都有。再说吴冕经常帮自己,帮他织件毛衣也是应该的。这么想着,程晓洁好受一些了。
走回到医院门口时,偏偏遇上了吴冕。吴冕若无其事地说,两位女士逛街啊?林冬梅说,也没什么可逛的,散散心呗。吴冕说,就是应该散散心,老闷在医院不行。程晓洁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就笑道:吴干事也逛街吗?吴冕说,不,我去小客房。那个记者要我陪她去附近看看。程晓洁真希望他说,一起去好吗?不过他要真说了她也不能去,她怕医院有急事找不到她。可吴冕没说,也许是没想到。他只是补充了一句:刘主任一再要我多照顾她。程晓洁说,应该的。就和林冬梅一起走了。
林冬梅邀请程晓洁去她房间里坐坐。程晓洁说她还有些事要做,等一会儿再来。程晓洁回到宿舍,发现太阳已经照到自己的门口了,就连忙把那篮苹果干搬出来晒。女儿和丈夫都喜欢吃她晒的苹果干,晒得越久越有嚼头。也只有西藏的太阳才能晒出这种效果。所以上次医院发苹果时,她一个也没舍得吃,全都切成片晒了。等这次休假的时候,她就可以带很多苹果干回去了。
晒好苹果干,程晓洁又把被子抱出来晒。然后又打扫了一下房间。这下再也找不出事来做了。她想,那就去冬梅那儿吧,混到下午再说。
于是程晓洁就锁了门,朝前面那排房子走去。
一张字条在她的门口轻轻晃着。上面写着:我在林冬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