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放缓了动作,以免哗啦啦的棋子碰撞声打扰了张阁老说话,也是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晰些。
默默地将棋子收完,常乐才郑重其事地瞧着张阁老。
“阁老所言,学生是知道的。从去年开始,这风气便有了,应该说,从英吉利亚国的画师留在大氏之后,便有了。”
“你说的不错。英吉利亚国的画师来了之后,这西洋的画作一直存放宫中,宫外之人、民间百姓绝无机会看上一眼。”
张阁老定定地看着常乐,适才因着下棋缓和了些的神情再次凝重起来。
“你在十三郡,用炭笔画先后立功,在学堂教授炭笔画,却是将这炭笔画流传到了民间。你来圭都,开设画坊,公然将西洋之画摆出,让大氏百姓观赏。这逐洋之风,若是说起来,便是你引领的。”
“阁老所言差矣。学生虽然一直在普及炭笔画,却从未说过这炭笔画是西洋之物。”
常乐这时候只能不要脸的抢占炭笔画的版权了。
“这西洋的油画,学生也只是摆在画坊,从未卖出一幅。起初,是有贩卖之意,可后来也确定了初心。”
“学生设立画坊的新奇区,是为了让大氏人了解有更多的画作可能。这油画的摆放,一是为了让大氏百姓可以知道油画的技法存在,二是为了让大氏百姓可以了解西洋之风俗民情。”
“如今,大氏不断与西大陆各国连通,了解西洋之境况,是有必要的。开阔民众眼界,才不至于被西洋之人嘲讽,大氏夜郎自大,见识短浅。”
“阁老,新的环境会出现新的冲击,这是必然的。西洋之画,定会在大氏占有一席之地,如何不让它喧宾夺主,才是重要。”
“学生虽了解些西洋之事,却也有着我大氏之文化自信,自以为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民众在新的冲击之下趋之若鹜,学生也在合理控制,并未将油画流入民间。”
“在与西德国相处,甚至比试之事,也从未崇洋忘本,极力想将大氏的文化展现出来。”
张阁老听着常乐这一连串的解释,瞧着她逐渐挺直的脊背,以及脸上傲然的神情,眸中显露几分难得的欣赏以及欣慰。
再次上下打量常乐的模样,女子的发髻、女子的服饰、女子的容貌体型,标标准准的是位女子。
有如此才能与想法的,为什么不是位男子呢?
心头不禁拿丹青房的优秀之人与常乐比试,他们不比常乐差,可有些地方总是有些欠缺。
就比如那个向楣,丹青房的几位大学士还有冯老,包括自己,都对他青睐有加,以为他能成为下一任丹青房的阁老。
可这人,只发扬了冯老的傲慢脾性。
冯老脾性古怪,孤僻傲慢不待见人,却不是个蠢的。
多次提醒,还屡教不改,当真是让人倍感失望。
几番思量过后,张阁老再看常乐,又瞧了瞧棋盘,伸手捏了颗棋子,摩挲两下光滑的表面,缓慢而沉重地将棋子落在了棋盘中央。
棋子和棋盘相撞,发出一声轻微的细响,如同一声重重的叹息。
人生诸多不如意,当是人无完人。
常乐一直观察着张阁老的神情,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面带愁容,猜想多半和这东西方绘画有关。暗中思忖,也执白子落棋。
“阁老,想必不光是学生这么想,陛下也是如此想的。”
张阁老眸光微闪,保持着缓慢地节奏落棋。
“你怎知陛下如何想的?”
“陛下的用意,不应该只有学生知道,阁老你们应该都是知道的。”
“你倒是说来听听。”
“陛下留下英吉利亚国的画师,也是为了两国之交流。陛下重用爱华画师,确实是爱华画师的画技比较适合记录实景,再者便是希望大氏的画师也注意到这西方绘画技艺的存在。”
张阁老轻微地晃了下脑袋,眼中的傲气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信手落子,看出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西方的绘画。
常乐望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陛下也是希望,大氏的画师,大氏的百姓,能够多多看到其他地方的文化,不要自大忘我。面对文化冲击,我们要做的不是蔑视鄙夷,将之拒之门外,而是正确的面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弘扬我大氏的文化。”
“此事并非下棋,非黑即白,它们可以和平共处,也可以融合。”
“陛下重用常乐,特令学生官居丹青房,将学生的《骏马图》悬挂御书房的目的,等大氏的画师真正明白,也就和陛下同心,便能更好地应对这种冲击。”
张阁老心中的某个念头微微有些松动,摩挲到棋子发热,这才“啪”地按在棋盘之上,默默地念了两遍。
“冲击……不过是洋夷之奇异淫巧,渡洋而来,翻起些浪花,如何冲的了我大氏的千年长河!”
常乐发现张阁老的漏洞,轻然一笑,落棋,造了条活四局,总算是翻盘。
“阁老若是如此以为,又为何担忧,又为何在今日特意警告学生?阁老,学生不才,此局赢了。”
张阁老恍然清醒,将要落子的手顿了下,看清局势,又愣了下。眸光微转,将黑子丢回了棋盒里。
面对常乐略显喜悦的脸,轻哼了一声,不知褒贬。
“你今日可是将老夫说教了一顿?”
“学生不敢。”常乐恭谨道,“只不过,常乐明白,整个天下,各国都是在不断进步的,文化交融是必然的。”
“如何在发展中保护自己的精华不被丢弃,又不被时代淘汰,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问题。但解决的方法,绝对不可能是拒绝和逃避,闭门自乐。”
这种情况,常乐在新时代简直是屡见不鲜,各行各业都面临着冲击与变革的问题。
现在阁老们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如今陛下宠爱洋画师,常乐也因此被青睐,冯之韵作为鉴画大家,也争要洋画师的画。
或许这西洋之画见的人少,有很多人也欣赏不来,但名人与权威效应,会让贵族百姓都觉得西洋之画就是珍品,其影响确实不可小觑。
她进入丹青房之后,也逐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没允许十里将德·爱华的画卖出去,也拒绝教授炭笔画,只是力所能及的减缓这种速度。
卖画册,实在是她没忍住。
如果炭笔画真的受欢迎,她可不保证自己会不会开素描兴趣班。
这种既挣钱又顺应潮流的趋势,她也是不能违抗的。她不教,到时候也会有别人教,还不如自己挣第一笔钱。
自己的打算想清楚,抬眼就发现冯阁老还是陷入沉思之中。
常乐垂眸,也不干坐着,一颗颗地将棋子放进棋盒里,尽量不发出什么大响动。
张阁老还是被她的动作惊动,微微抬眼,松弛的双眼皮下,一双眸子深沉犀利,不急不缓地询问常乐。
“那你可有什么方法来应对?”
“学生不才,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方法。”常乐无奈道,“或许,可以想办法提高大氏正统绘画的影响力和地位,比如每年有个国家级的比赛,赛后有什么重要的奖励。”
“至于西洋之画,还有些新奇之画技,不鼓励不反对,任其自由生长就好。鸿胪寺正在编撰《西洋宝录》,里面会提到西大陆各方面的内容,等它出版,民众百姓也都是有机会了解西大陆情形。”
阁老轻笑一声,“不鼓励不反对,任其自由生长,你这是在给自己铺路罢?”
常乐不解道:“阁老这是何意?”
“如此,你的画册不就能在大氏自由流通,无人阻碍?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张阁老的言语多了几丝讥讽之意。
常乐恍悟,忘记说的这些都是有利自己的条件,乐呵呵地咧了下嘴角,无比真诚地瞧着张阁老。
“学生还真未考虑过其他,阁老多虑了。”
“既然你都说了,不鼓励不反对,你这画坊里,新奇区的西洋画,是不是可以撤了?”
“这不鼓励不反对,是官方的立场。我那个小小的画坊,就是让大家看个新奇,促进百姓对西大陆的认识。而且,那画坊现在也不是学生的。”
张阁老瞄着常乐,见她一本正经地狡辩,冷笑了一声,不怎么想搭理她。
“还说你不是在为自己铺路?”
“学生也有些自己的小心思,这大方向与阁老商讨了。以后不管阁老怎么做,这功劳簿上也不会有学生的名字。阁老便给学生留条路,这画坊有些独特之处,才能吸引生意,学生最近缺钱花。”
“你不是说画坊不是你的吗?”
“它名义上不是学生的嘛。”
“哼。”
张阁老翻了个白眼,将常乐分出来的黑棋子往棋盒里一呼。
棋子与棋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常乐也将白子收回盒中。
“今日这棋也下好了,要与你说的也都说了。”张阁老端着仪态道,“老夫不可否认,你确实与一般女子不同,可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你,毕竟是名女子。”
常乐的脸色一瞬间沉了几分,不是很喜欢听见这句话。
张阁老也发现常乐的抵触,继续道:“老夫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你一句,这千年来的固有旧念,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有人想挑战祖制,便是众矢之的,一个不小心,便会死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