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世宜连忙低垂着脑袋立在原处不敢再往前行了, 她缓缓落下举着帕子的手, 安分地置于腹前。此刻, 周遭分明立着百十来人却静似落针可闻,便是方才还顽皮的孩童都不敢再言语笑闹。
谢世宜的手指揪着丝帕子, 咬着唇唯唯诺诺地行了个礼:“王……王爷。” 她故作可怜的情态并未惹得不远处端坐的那人心软。李沅起先并不愿去瞧她, 只是半阖着眼拨弄掌间中的玉串。谢世宜心里不安, 小心翼翼地往前又挪了两步, 想借此引来李沅的注意。
只可惜李沅此刻着实是恼极了谢世宜, 试问这世上能有几个女子似她这般出格。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谢世宜不伦不类的装扮,灰头土脸的面貌、粗鄙的小厮打扮配着她手中名贵且精致的丝帕。这该是堂堂豫亲王妃应有的模样?
“ 王爷……” 谢世宜再次低声唤道, 与此同时她脚下又挪了几寸。李沅面色冷淡地抬臂向后一招, 李家德行至他身侧递了支笔,后者就着茶水在桌上写道: '送王妃回府。'
李家德匆匆抬眼去瞧谢世宜, 一瞬后复又垂首躬身行礼, 恭敬应:“ 是, 主子。” 说完便转身往谢世宜那方行。后者慌忙抬起眼望向李沅,目光中透出几分警惕意味。
“ 王妃主子,请您随奴才回府。” “不,我不回去。” 谢世宜听了这话后抛下所有迟疑, 焦急地疾行至李沅跟前, 蹲下身紧紧拽住他的衣摆, “ 王爷, 我不能回去, 我要随您一同前往豫地!”
李沅不耐地侧过身想要拂开她的手, 谢世宜不住低声恳求:“王爷,王爷……李沅…… ” 她不能回去,若是现下回去必然会受到父母亲一顿好骂,还有宫里……太皇太后定要令她闭门抄《女诫》。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好容易才追上来,只要李沅点头首肯她就能陪着他了。
李沅俯下身,最令谢世宜喜欢的那双深邃的眼中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寒凉无波似冬日里坚硬的湖面。他弃了掌中的珠玉串,温热的手转而覆在谢世宜冰冷的颤抖着的手背上,然后无情地施力,好叫它们与自已的衣摆分离。
谢世宜急得满头是汗,浑身颤抖不止,不曾预料到的李沅的冷漠令她心头一阵阵发寒,绝望与不解如同游走于四肢百骸细如牛毛的银针。刺痛的感觉初始并不显著,只是渐渐地当万针齐齐刺入心脏之时,她才体味到何为痛不欲生。
谢世宜在这样的荒郊野岭,在欺瞒了父母亲,一意孤行,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的此刻,当着众多禁卫与父亲送给自己的护卫的面,凄惨而又悲凉地哭出声来。“ 让我……与你……同去,” 她哀伤却执拗地望着李沅,凑近他一字一字轻声道:“ 我带了父亲赠我的护卫同来,他们个个都不凡,智勇双全,定能保……你我平安。”
李沅掌下一顿,谢世宜乞求卑微的神情击破他的埋怨,一丝不忍的情绪冒出心头,他蹙起眉头像是想要压下不该存在的仁慈。谢世宜趁机贴得更近,她用比方才还要轻柔的声音继续道:“ 您身旁……可都是宫里派来的人。”
“他们固然……样样都好,可总也比不上自己人贴心。王爷,世宜的人就是你的人,他们是忠诚的,能令您信任的奴才。” 谢世宜着实是个傻瓜,总是怕这怕那。她怕李沅被宫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禁卫欺负,怕这一路上会有人要害他,怕他这个口不能言又要脸面的哑巴会吃暗亏。
可谢世宜却不知李沅并不是如其表面上那般毫无势力,她的这些个活在阳光中,活在白日里的八个护卫即便是加起来也仍旧抵不上李沅身后的一个不甚起眼的死士。
是该嗤笑她的愚蠢,还是该接受她的这份被蒙在鼓里的痴傻好意?
谢世宜见李沅的神情终于有些缓和,连忙又道:“ 您若真要赶我回去,兴许世宜反而会遭遇不测,如今天色已黑,城门四闭,万物俱静正是山间野兽出行之时……”
“ 请让我陪着您吧,我不怕,我一点儿也不怕吃苦头,我这是随夫,是理所应当的。” 我如今什么也不怕,唯怕会与你永世分离,怕给出去的情意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沅瞧着她,眼中意味复杂,只是片刻后终究还是准许了。他拽住谢世宜的手腕将她拉起来,摆一摆手后起身朝外头走。谢世宜低垂着头跟在他身后想要踏出茶铺时,李沅突然间停了下来,转过身垂下眼望着谢世宜。“王……爷?” 谢世宜提心吊胆,唯恐他反悔。
李沅面色淡然地指了指藏在谢世宜手中,被她揪得皱巴巴的帕子。“ 是,是……” 谢世宜,明白过来,连连应着:“ 我这便遮住。”
谢世宜仍旧挡着脸,躲李沅的身后来到了马车前,她不敢再多问一句,乖乖巧巧地坐上了马车。李沅转身跨上了最前头的那匹马的背上,由李家德来驱驶谢世宜乘坐的这辆轻便的马车。
不多时前头便传来一声长啸,李家德的一句:“ 王妃请主子您抓稳。” 后谢世宜的马车霎时似一支被射出的利箭,跟着飞驰起来。
沿途荒凉的景色本应十分吸引谢世宜这已许久不曾出过远门的深闺王妃,只可惜颠来倒去的马车早已分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可怖的速度使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抓住马车侧面的窄窗。道路两旁的事物俱模糊成一片,极速向后倒塌,谢世宜靠着马车内部的木壁,如一只紧紧黏住石头的壁虎,唯有这样,她才能不被摔出去。
在谢世宜的设想中,这一路上的事应当是难不倒她的,因谢世宜总觉得自己同旁的千金小姐们不同,她幼时是刻苦练过的。
' 我当真是想岔了,想岔了。' 她原先以为有李沅这个娇贵的凤子龙孙领头,这一行人马应当不会走得太过快速,实则的确只是寻常的赶路速度,否则谢世宜也追不上李沅的马。谢世宜还以为李沅应当会与她一道坐马车,好遮风挡雨。
' 真难受呐……可我总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再忍一忍罢。' 不知过了多久,当谢世宜再也撑不下去要呼叫时,马车终于如愿停了下来。
谢世宜累得浑身酸痛,手指甲都抠折了,十指通红火辣辣地疼,腰也胀腿也肿,手臂上被撞得青青紫紫没一块好肉。她龇牙咧嘴地瘫在落脚的木板上,长长地松了口气。
“ 王妃主子,请您下马车,咱们今夜要住的驿站到罗。” 外头李家德放缓了声音,也不如未启程时那般有气力。
谢世宜应当可算是爬下马车的,李沅此行确实不曾带婢女,除却李家德外倒是无人来照料她了。谢世宜望着眼前简陋的驿站,拖着腿无声地叹息,暗道: 原还预备伺候他,瞧瞧你现下这脏狗模样,倒不知究竟是谁来伺候谁了。
待谢世宜在李家德的陪同下磨蹭至今夜要宿的屋子前时,李沅早已先她一步坐在竹条制成的靠椅上了。两人甫一对视,谢世宜便收起了自己面上愁苦的神情,不动声色地挺直了酸胀的脊背。
李沅却依旧是一派霁月清风的怡然模样,仿佛他所处之地不是荒野的驿站,而仍旧是富丽堂皇的豫亲王府。李沅自己除去了外头的斗篷,谢世宜细细一瞧,见他也不过只皱了内里的衣襟,几缕鬓发稍乱而已。
谢世宜愈加惭愧了,她才发觉自己对李沅的了解少之又少。她暗地里自以为娇贵柔弱的王爷,竟然是个能吃苦寻常男子。不,能与禁卫相较的人,应当也不算寻常了。
谢世宜迈入屋内,心里的挫败层层涌出,' 我真真是太高估自己了,怎会妄想仅凭踏青游玩时的那点马上功夫便能追上一个不逊皇家禁卫的丈夫。' 谢世宜陡然间泄了气,面色灰败地歪在木门上,她望着李沅道:“ 王爷,请恕世宜失仪,不能向您行礼了。”
她抓住身后厚重陈旧的木料,垂下眼眸盯着自己满是泥土的长靿靴,“ 我……我明儿一早便回……” 她咬咬牙狠心道:“ 只是我的那八个护卫,还是留下来为好。不过还得请您另派两人送世宜回府了。”
“ 王爷您如此坚韧,定能替朝廷分忧,想那些受苦的百姓所想,忧他们所忧……世宜便不再给您惹麻烦,分您的心了。”
不远处始终端坐着的李沅一面望着木门处那萎靡的一团,一面静静地听,他并未阻止谢世宜沮丧的喋喋不休。因他两个时辰前答应谢世宜同行时原本也就存了要令她知难而退的念头。
只是如今……李沅上下打量着他灰扑扑的王妃,这黯然神伤,好似天地崩塌的模样又如何能叫她回?李沅颇觉头疼地长舒了一口气,手掌撑住两旁的扶手,借力一鼓作气地起身。
谁道李沅不倦呢?他并非生就铜头铁臂,故作风轻云淡也不过是不愿在禁卫跟前丢了颜面,被奴才瞧轻。半个时辰前有意疾速前行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让谢世宜心生退意。他更是在向禁卫显示自己的能力,好叫他们不再懈怠,也息了敷衍作乱的心思。
既已追到这儿来,还半途回王府作甚?李沅控制着自己一双僵硬的腿麻木行走,面上没有流露出半分痛苦的神情,只不过他的脚步仍旧是比平日要缓上许多。
李沅立在谢世宜跟前,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起来往屋子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