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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谢府的这两三日过得十分快, 李沅不得不承认比起皇家,这座府邸其实更能令人留恋。

    是以待到他与谢世宜再次入宫向皇帝与太皇太后献福时,李沅对金碧辉煌的未央宫的厌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他忍受着已遵循了二十来年的规矩, 应付着那些面善心恶的皇亲们。李沅本以为自己最擅长的就是忍耐,可在他饮下敬与皇帝的贺酒后,李沅突然间发觉他快要撑不下去了。究竟还要多少载,究竟还要损失多少人手, 他才能不再忍受。

    “ 王爷……” 温柔的低语响在耳旁, 李沅转头望着身旁的谢世宜。后者握住他颤抖发烫的手, 层层广袖下无人会瞧见他们的越矩。“ 您快悄摸吃了它罢……解酒的……”

    一颗解酒的小药丸被糖衣包裹着由谢世宜这头转移至李沅的掌心中, 后者胸间一涩,抬臂借着宽大的吉服袖口遮掩, 默然将药丸咽下。

    宫闱森森,想要带一颗药丸入内着实非一件易事,李沅不知谢世宜是如何做到的,但此刻他嘴里蔓延开的甜已足够压下那杯屈辱饮下的烈酒的苦与辣。

    他从来都是一人,一人面对血腥冰冷的未央宫, 直至现下李沅才体味到自己是真的娶妻了。或许谢世宜自身的用处并不大,许多事情他永不会与她分担,然至少此刻,在他心寒厌倦的这一刻, 谢世宜这个王妃是派上了用场的。

    李沅想, 将来若有身败名裂, 人头落地的那一日, 本王李沅也还有一个谢世宜陪葬,能携手一同去见本王枉死的双亲。

    无辜的豫亲王妃尚不知身旁人的挣扎,自己花费诸多苦心早早备下的解酒丸能派上用场,她便已然十分得意满足了。

    皇家的家宴散后,李沅与谢世宜仍得披着月色归府,待翌日清晨时再入宫。他二人本是经太皇太后允许可留宿宫中的,只不知为何后者突又寻了由头将他们打发走了。想来还是天子太过谨慎,不愿让李沅有丝毫生出异心的机会。

    临安大街长且气派,黑夜里一片凄清,百姓们皆已罢市两日,现下正待在家中守岁。偌大的街上便只余路旁商铺门外,两排高挂着的红纸灯笼。寒风吹过时微微飘摇,绯红的光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被豫亲王府的十来个奴才轻声踏散。更夫俯下身叩拜,马车内的谢世宜昏昏沉沉,眼皮耷拉着将将要睁不开了。

    李沅搁下手中的书卷,谢世宜垂着脑袋左右缓缓晃荡,眼珠子往上翻红唇微张。“ 嗒——” 李沅接住她往前磕的脑袋,后者脸颊上的软肉靠在温热厚实的掌心中,发出短暂的低弱声响。

    李沅瞧了谢世宜一会儿后,见其并无要醒的迹象,便只好托着她的脸挪到了对面,用自己的手臂抵住谢世宜的脑袋。

    累了一整日的豫亲王妃就这样一路沉睡着,直至马车在豫亲王府正门前停下时也仍旧未醒。

    李沅面色冷然地打量了她片刻,在需同王妃一道守岁的规矩与谢世宜安然恬静的模样中抉择。李沅想起谢世宜不久前鬼鬼祟祟偷递解酒丸给自己那一刻的紧张神情,最终仍旧无奈地将她轻轻抱起,躬身垂头下了马车。

    他抱着谢世宜迈入府中,一步步行至静心院时,守在正门的管家才命人引燃爆竹。热闹的噼里啪啦传不到安宁的寝屋内,也惊扰不到脏兮兮睡去的谢世宜。

    李沅坐在密室内就着一盏油灯,低声读他母亲在某一年除夕时写给他的信。读完过后便是彻夜的劳心谋划,与其担忧将来兴许身败,不若部署详尽,成全自己。四五月时多雨,黄河汛期下游改道,豫地易发水灾。去岁已埋下隐患,开封请修河堤,朝廷拨下三十万两白银。

    仅仅只三十万两,呵,一层层贪下去又能剩多少。他派去的暗卫一查,黄土砖砌出来的东西不堪一击。

    李沅笔下不停,面色阴沉。豫,他的封地,他从未去过亦从未掌管过的封地。待到水灾来临场面不可收拾,百姓怨声载道哀鸿遍野之时,圣明的天子是将再次下旨令自己的心腹去治灾,还是推他这个毫无实权的皇家亲王出面已,以平众怒呢?

    李沅眼中浮出嘲讽的笑意,抑或多疑凶残如天子,索性会借此良机将他这个哑巴手足杀了已绝后患。

    李沅于新年里头一日的预想果真是丝毫无错。四月起楚国北边大雨连绵不绝,至五月初三时已下了整整一月。朝廷上人人提心,京城外头四方传来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危急。

    终于五月初十,急报传来,道豫地开封决口,连带下游十来个县城被黄河水淹没,死伤者数以万计。豫地巡抚与开封府尹自四月底时便已开始上奏,两人共上奏三十余封,一封比一封危急。

    然除却最初始的三五封被呈至于御案前外,余下那些的去处便不得而知了。去岁修堤的三十万两究竟被何人取走了?经手的官员繁多,现下即是天灾亦为人祸,谁扣了折子又怎能查得出来。

    金銮殿上争执不休,每日大朝不歇,吵了三日也仍旧是相互推诿,无人愿去接这个烂摊子。

    天子日日发怒,焦躁难眠,玉玺都要砸烂。‘哪个蠢东西办的差?自己招了便留尔全尸! ’殿下霎时似水入油锅炸开了花。

    钦差心腹跪地大呼,痛哭流涕。臣心日月可鉴,绝不敢贪昧百姓的救命钱财! 定是底下人办事不力,毫无筑堤建造之才,辜负了您的圣恩厚爱。

    如取钱时一般,一层层推下去,最终逮出个两袖清风的小县令。众人所指有口难辨,‘这人家中银钱堆积如山,妓妾外室成群!’ 皇帝听闻怒发冲冠双目欲裂,玉玺一砸,朱笔一抛,“ 杀! 诛这贱奴九族! ”李沅默然立在不起眼的角落,面容沉静无波。

    人是斩了可水灾还是要治,如何治,何人来治,得花多少银钱治?御口一开,沉沉问:“众爱卿有何治灾之策?”无人来答,个个学做豫亲王,躬身扮雕塑。

    皇帝冷笑连连,绣着金龙的广袖一甩,奏折稀里哗啦倒地,拍案怒斥指名点姓:“ 胡爱卿!”。肱骨出列,“ 臣年老无能,侍奉吾皇在所不辞,只是臣着实不善此事……”

    这个也年老,那个也年老,这个腿不好,那个打仗受了伤。皇帝大骂一声废物,终觉无人可用,气得一脚踹倒金銮殿前的仙鹤雕塑拂袖而去。

    宣室内有一宦官进言,道奴才有一法子,豫地乃是豫亲王的封地,派王爷去治水应当是最为名正言顺的,既能大显圣上对百姓的隆恩,又能……。

    皇帝猛地转过头瞧他,目光如炬。确是,朕原本亦有此意。若是治得不好便是有损皇家颜面,枉顾百姓生死,心肠歹毒死罪一条。若是治得好了,治得好了归京时便派禁军悄然绞杀,浩荡的身后礼赐下去,豫亲王为国为民死得其所!

    “ 豫亲王是治水的良才呐。” 皇帝长长地叹息,神情欣慰中透出阴毒之色。

    翌日朝堂开,皇帝掠过向太皇太后请示这一道,学他的臣子们那样先斩后奏。豫亲王智勇双全,忠心耿耿,今次定会替朕解了这一大忧!

    底下附和连连,皆松下吊了许久的一口气。“ 豫亲王亲临封地治水,豫地幸活的平民百姓定会感恩戴德!”

    “ 豫亲王。” 天子沉声喊,李沅出列躬身行礼。御前太监的声音洪亮且尖刻,藏刀的圣旨一念,李沅唯有俯身叩拜,抬起双臂恭敬接旨。一句推诿的话他都说不出口。殿中众人暗喜,只谢守昌站在武将前列,却遮不住焦急愁绪,面色青白。

    这一纸明黄娟布还未来得及捧回豫亲王府,谢世宜便得了消息。她像是还未能回过神来,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偌大一个楚囯,成百上千的京官,竟挑不出一人去治灾。使得这不讨好的苦差事落到李沅这个哑巴亲王身上。

    “ 王妃主子,此事……莫不会是真的罢! 咱们主子他……” 他不能言语啊! 一位不会吱声的钦差怎么好治理这样严重的水灾。

    谢世宜抬手止住几个丫头七嘴八舌的询问,只竭力安抚自己道:“ 一切待王爷归府时,我自会问个明白,你们不必忧心。”

    谢世宜又何尝不乱,只是她此刻若是乱了,这阖府上下都将成为一盘无人理的散沙。毕竟这圣旨之事哪能胡言,误传天子旨意杀头的大罪,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还有挽回的余地么?谢世宜立在朱窗边怔怔地想,除却太皇太后那儿可去求一求外,还有何人能左右天子的决策?我能否贸然入未央宫?这是否会惹怒天子,使得李沅的处境愈加艰难?

    谢世宜举棋不定,她再如何焦急也仍旧无能为力。她才明白何为天子,天子是主宰天地一切事物,令旁人不得不遵从他的旨意的人。

    她身为豫亲王妃,李沅的结发妻子,就只剩下等,除了等她什么也不能做。

    李沅回来时果真是面色不善,谢世宜心里一咯噔,所有的侥幸霎时便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