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后院椒香阁内依旧如昔, 李沅躺在谢世宜睡了十来年的拔步床上,后者坐在榻旁替他换衣裳。
谢世宜娇生惯养长大, 还从未伺候过醉酒的男子, 只是如今这人是她的丈夫, 且又躺在她闺房里, 总不好再假他人之手。
然这活计着实是难做,谢世宜咬着牙去翻李沅的手臂,想要将他的衣袖剥下来。但每当谢世宜扯下一截时, 李沅的手臂便又毫无气力地垂落, 反倒还死死地压住了谢世宜散在他身旁的衣摆。
如此反复之下,饶是谢世宜再有劲儿也被折腾地累得气喘如牛了, 她索性不顾仪态地一屁股瘫在了脚蹬子上。谢世宜瞧了瞧李沅蹙着眉头沉睡的面容, 不得已拽住自己的衣摆, 嘴里哼哼地磨牙将身子往后头靠,企图用尽她全身的蛮力将自己解救出来。
李沅迟缓地挪动, 手臂稍稍抬起,谢世宜察觉到松动,心下大喜连忙使劲扯。将要扯出衣摆时李沅却再次翻身, 半边身躯毫不留情地压了下来。
谢世宜绝望地哀嚎一声,长长地喘息后伏过去轻拍李沅的脸,“ 王爷, 王爷, 您压着我的衣裳了, 您好歹挪一挪吧……” 后者仍旧昏睡着, 任谢世宜再喊也未醒来。
“ 醉汉……难伺候……真沉……” 谢世宜不满地抱怨,继续瘫回去双脚抵着榻,蹬腿施力拉扯。“啊……你也太沉了……”
谢世宜无法,方才进屋时因一路扶着李沅,她已热出了一身汗,是以外袍皆除了。如今身上就这么一件单衣,总不能脱光了罢。
谢世宜只得转头唤六扇绣百鸟朝凤坐地屏风外侯着的谢鹰鹰,“ 鹰鹰,你来。” 谢鹰鹰细细地应一声,低垂着脑袋不敢往榻上瞧,移了几步靠近。
“ 去,去寻把剪子来。” 她精疲力竭地吩咐。
“ 是,小姐。”
谢世宜接过剪子,气不过恨恨地剜李沅一眼,“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亵衣,冰蚕丝织成的……”
她这一剪子还没能对着名贵的衣料剪下去,李沅又是一个翻身,露出一团被压住的皱巴巴的衣摆。
谢世宜沉默良久,捂住脸趴在榻旁,她简直怀疑李沅压根就没醉,是有意要捉弄她。
“ 王爷,您可真能折腾人呐……” 她埋着脸闷闷地吐出一句,谢世宜突撑起身踢了脚上的绣鞋爬上榻。
李沅背朝外头,这使得谢世宜为了瞧清他此刻的神态,不得不探起身,伸直脖颈。
谢世宜也只有回了谢府,在令她感到舒适的椒香阁内才会做出这等出格的、不端庄的举动,做回了从前那个还不是豫亲王妃的谢世宜。
李沅的侧面也是好看的,长睫如乌羽,眼角处的肌肤上仍浮着一层薄红,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冷硬。
谢世宜霎时间便柔软了心肠,怅然的酸涩的情绪充斥她的胸腔。未出嫁前她曾无数回躺在这张榻上想念着李沅,想嫁给李沅为妻。
在知晓双亲替她定了婚事,要将她许配给吴家表哥时的那个夜晚,谢世宜此生的眼泪都似要流尽,满满的皆是不甘心。
然而此刻,此刻她怀春时思念的俊美男子就躺在这张榻上,枕着她从前枕过的软枕,盖着她从前盖过的锦被。
这是否已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圆满谢世宜望着他,眼里是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情蜜意。
至少在那时,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她从不敢奢望,有朝一日李沅会躺在这张榻上。谢世宜撑着手臂,垂下头轻之又轻地在李沅的鬓角处落下短暂一吻。
“ 王爷,你听话些,乖巧些,由世宜将你的脏衣裳脱了。咱们稍稍擦过身,也不再多折腾,更了衣好好地歇一觉。” 她贴着李沅露出的一只绯红的耳上的皮肤,以诱哄的语气,安抚顽皮的孩童般低声喃喃。
唯有在此刻,在这样迷醉的冬夜里,窗外狂风呼豪,大雪飘飘不止,屋子里的碳炉烧得火热,几个丫鬟们退在屏风外头避嫌,李沅醉酒沉眠不醒的深夜里。谢世宜才敢显露出她对李沅的爱意。她才终于发觉,原来一载时光流逝,几番争吵不休过后,兜兜转转她仍旧是那样地喜欢李沅。
这是多么令人感到绝望的真相啊。谢世宜肆无忌惮地望着他,眼神□□且灼热。她规矩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在自己的屋子里,面对着一个无知无觉的李沅,谢世宜的放肆如何也克制不住,即便身上那件沉稳的墨色单衣也不能提醒她的逾距。
“ 你还是饮醉了好……李沅,你醉了好……” 谢世宜忍着眼中那颗迟迟不落的泪,替终于安分的李沅脱下了衣裳。
谢世宜仔细地用沾了热水的巾子擦拭李沅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目光坦荡而不带任何遐思。她扯过温暖的锦被将李沅裹紧,温热的汤婆子就埋在李沅的脚旁。
谢世宜低声道:“ 抬手。” 李沅便会缓缓地曲起他的胳膊。谢世宜说:“ 翻身。” 李沅朝里翻,“ 翻错边,再翻。” 李沅甚是乖巧地朝她这头翻过来。
谢世宜替他盖好锦被,搁置好汤婆子,盯着李沅安稳下来的睡态,低声笑道:“ 早这样听话多好,省得咱们夫妻俩个都累。”
她下了榻自去沐浴,同时又另谢鹰鹰等人将东侧的偏房收拾出来,预备在那儿将就一夜。
翌日天色大亮,装疯卖傻捉弄人,将谢世宜当猴耍的豫亲王终于遭了报应。宿醉过后昏昏沉沉,还未来得及爬起来便扭着了自己的手腕。
李沅并非是有意装得烂醉,他昨夜着实也喝了不少,然只不过是有些迷糊罢了。若非谢守昌一直在他耳边唠叨谢世宜的幼时出色事迹,夸赞她的美貌与性情,还叫李沅定要好生待她,否则便不客气云云。
李沅见他这酒后嘴里没把门的岳丈越说越过,顾及众宾客在场不得已装醉打乱他的喋喋不休,令宴散众人归。
至于捉弄谢世宜,他只是脑子不清醒,闲得无趣逗她解闷罢了,谁知晓原来这姑娘对自己仍旧是一片赤诚真心。李沅这才明白,谢世宜并非不在意他,只是不如在意谢守昌那般的在意罢了。
李沅忍住手疼,面色如常地由李家德服侍着起身,出了门后正好见谢世宜立在凭栏处侯他。
两人对望一瞬,皆装得淡然自若,行礼的行了礼,搀扶的步过去稍稍扶了一把。一路上除却起初谢世宜的几句关怀外,两人再无他话。
方在邬福院用过早膳,便听闻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少爷与少夫人已至京城六十里外,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便能抵京。
谢府一众仆从开始忙活起来,要派人去城门口接,要备茶点以防两个幼小的孩童饿了,更甚的是已请好大夫来府,唯恐路上颠簸金贵的小少爷与小小姐有个头疼脑热。
大半个时辰后,又有人来报,说是谢世原一家已快入城了,只不过后者需孤身先行入未央宫面圣。
待到茶饮过两三盏,谢府大门口终于传来了动静。与此同时,另一头谢世原正好卸下兵甲踏入未央宫前的南司马门。
宣室内暖意融融,檀木香充斥着寂静宽敞的大殿。谢世原双膝跪地,俯身叩拜,三跪九叩的大礼过后,他脑袋抵住摊于地砖的手背上,朗声道:“ 微臣谢世原请吾皇大安,吾皇万岁金安!”
上首迟迟不闻动静,面色淡然的皇帝端坐于龙案后头,垂眼瞧着跟前谢世原方才呈上来的奏折。
这诡异的沉寂太过折磨人,尤其是对于谢世原这等在外的武将。他是一个比父辈更为直爽的大老粗,不善揣摩人心,更遑论猜测圣意。
谢世原对天子有意沉默的猜想,唯一能摸着边的便是他从未谋面的新妹夫李沅。再如何无头脑的人也知晓,如今豫亲王与谢府结了姻亲,且此刻人就在谢府住着。皇帝要忌惮疑虑是谁也拦不住的,再大的功绩都阻止不了狂生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