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耳房内, 铜制的碳炉散发出阵阵热意,谢夫人望着对面仪态端庄的女儿, 道:“ 为娘如今瞧来, 幺幺你这门当初稀里糊涂定下的亲事, 好似也未如何糟。” 只要将来豫亲王不生出逆心。
谢世宜垂下眼笑, 回道:“ 是呢,母亲,王爷他待女儿甚好。”
谢夫人又细细地瞧她两眼, 语重心长道:“ 幺幺, 你且听为娘的话,错不了。你是王爷的嫡妻, 又与他有着私定的情分, 旁的事上你多忍耐些, 睁只眼闭只眼。打点好王府庶务,做好了自己为人妻的本分, 王爷他自会怜惜你,爱护你的。”
“ 母亲,女儿知晓了, 如今女儿成日里皆有事要忙,处处要留心来管,那些个莺莺燕燕的事我也空不出心思去在意了。”
谢夫人见女儿神态之间不如从前活泼, 身上的穿戴也皆是沉闷的颜色, 一时又矛盾地感到心疼。她既期望女儿能长大, 能做独当一面的富贵王妃, 又哀伤于自己手中的珍宝终究在嫁为人妻后成了与自己一样的,寡淡的木鱼珠子。
但愿幺幺今后能过得好罢,但愿王爷会一直这样体贴她罢。
分席宴客,几回碰面过后谢府中的门客与亲族们对豫亲王此人有了较为详细的了解。这位闲散的哑巴王爷不再只是朝会时,金銮殿边上静静站立的一尊俊美却被人忽视的雕塑。原来他为人十分可亲,虽有些太过贪图享乐,可于几桩偶然提及的政事上来观此人,他并非没有丝毫自己开阔的见解,实则不全然只是酒肉之辈。
想来也是,在那位的日夜提防与谋害下仍能安然无恙地活了这么些年,以一个哑巴的亲王身份忍受住种种屈辱的人,又怎会无半点真知灼见?更何况这人从前还是被视作可继承大统,以储君之资来悉心教导的。
席间众人心思各异,却皆不敢再小觑了这位豫亲王。此次李沅来谢府拜访,与其说是陪谢世宜探望双亲与许久不见的兄长,不若说是他对谢氏一族的首次拉拢与试探。
宴散夜已深,李沅与谢寿昌翁婿二人因兴致甚好而饮酒颇多,如今已忘却上下尊卑与各自的长幼身份,勾肩搭背地歪靠在尚武堂门前亲送、安置宾客。
待到一切打点妥当,尚武堂重归寂静之时,谢守昌早已口干舌燥、耳目不清了。他两条腿不听使唤,还未走出一步便左脚绊右脚,险些摔倒。万幸有李沅支起胳膊搀住他,这才未在一众仆从跟前丢了脸面。
谢世宜同她母亲这头散得早,来府的女眷们已在客房歇下,要么就是由护院与婢女们护送着乘轿归了家。
是以这会儿母女二人正坐在尚武堂后头的厢房内唠贴心话,突有丫鬟进来传话,道老爷与王爷在前头尽了兴,饮得大醉。
谢夫人听了急忙令人去膳房煮醒酒汤,又叫备好沐浴用的热水、铜盘等物。以免天寒地冻地,万一吐在了身上要着凉。
不过片刻,喧嚣杂乱的脚步声临近,李沅搀着谢寿昌右臂,刘管家搀着他的左臂,另有李家德等人扶着李沅,总之是七手八脚地乱成一团。
酒气熏天的男人们绊着脚挪进来,谢世宜见她父亲醉得厉害,一时忽略了被婢女围住的丈夫,反倒先顾起了谢守昌来。
李沅微眯起他的一双醉眼,漆黑的眼珠泛着湿润的水光,眼角处渲染出一团酡红,直延伸飞入鬓角,苍白如玉的脸颊上鲜有泛起艳色。
李沅被李家德扶至玫瑰贵妃靠椅上坐下,他半阖着眼瞧谢世宜那头的动作。谢世宜紧簇的眉,脸上的担忧神色,还有她一面急哄哄地吩咐下人去端热水,一面转头又替谢寿昌去揉额角,颇带责怪之意地道:“ 开宴前女儿叫您少喝些,这会儿头疼了罢! 这能怨谁?”
谢寿昌哼哼唧唧,只觉坐下后自己却更为头昏目眩,“ 幺幺……” 他唤出这句后垂着脑袋,阖起眼再不做声了。
唇边有温热的湿气贴近,婢女侍来醒酒汤,李沅抬起手自己端了一饮而尽,只是心中怎么也不是滋味。他嘲讽一笑,暗道:嗬,好一个孝女。
到底是喝得多了些,虽未全然失去神智,却生出些孩童心性来。微醺的豫亲王瘫在垫了柔软的鼠毛垫的贵妃靠椅上,皱起眉头负气地想:本王究竟为何要娶她?!
谢寿昌醉了自有他的妻子打点,本王的王妃倒好,忘了自己早已嫁了人。
在豫亲王府向来都是众星拱月,还从未被忽视过的豫亲王心中升起恼怒。
“ 主子,奴才替您净面?” 李家德取了热巾子正预备替他主子稍稍擦洗一番,谁知李沅突一把夺了他手中的东西,往身旁的几子上泄愤似的狠狠一甩。
“ 主子?您怎的了?哪儿不舒服?还是您想要何物?奴才去替您取来。”
李沅冷冷地瞥李家德一眼后,复又阖上眼歪在靠椅上不再理会他了。后者被他那一眼瞧得通体清明,疑心主子实则未醉。
李家德细细地瞧了瞧李沅沉下的神色与他先前定定的目光,思量了一会儿后霎时了然。
他一面转了目光去瞧谢守昌旁边的王妃,一面俯身凑近李沅的耳旁低声道:“ 奴才去请王妃主子来。”李沅搁在膝前的手掌动弹了一下,却仍旧不应他。
李家德憋住心里的笑,整了面容去请谢世宜,他的声音沉稳且声量适中,正好叫围在谢守昌周遭的人听得清楚:“ 王妃主子,主子他饮醉了,不愿奴才替主子净面。”
李沅听得李家德的这句蠢话,霎时额角爆出的青筋一跳,握住拳头暗骂道:混账东西。
谢世宜好似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丈夫,她抚了衣摆起身,面色颇为不自在,柔声应道:“ 不急,我去替王爷收拾。”
谢夫人更是愧疚,深觉自己疏忽大意,这会儿才在王爷的贴身奴才跟前出了错。“ 幺幺你且去侍候王爷,你父亲这头有母亲在。”
“ 是,母亲。” 谢世宜应了,匆匆十来步行至李沅跟前,她见李沅脸面通红,唇色却有些发白,阖着眼眉头紧皱,脑袋歪靠在椅背上,晕晕乎乎地一瞧便知是醉得狠了。
“ 偏生要喝这样多……活该……” 她心里也是愧疚,加之方才忽视了丈夫的心虚,且她望着李沅脆弱的姿态又免不了心疼埋怨,是以没忍住嘀嘀咕咕地嘟囔了一句。
这话换作平日里,李沅清醒、面容冷然时,她就是憋死自己,也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 王爷,世宜替您擦擦?” 她细细地打量着李沅烂醉的姿态,只觉得很是新鲜。成婚那夜都未曾醉成这般模样,还真是头一回见。她不顾难闻的酒气混着清淡的竹木香扑鼻而来,凑近了悉心替李沅擦洗。
外头雪下得大,雀羽般大的雪花遇着屋内的热气后早已融化,只剩微凉的雪水沾湿了锋利的眉尾。
谢世宜一面用湿软的巾子,放轻了力道替他净面,一面叹息道:这人即便是醉了,也是个俊朗的醉鬼。
李沅安然地阖着眼,突抬起手在虚无的暖意里挥了两下,然后一举抓住了谢世宜替自己擦洗的那只手掌。
“ 王爷?” 谢世宜仍当他醉得厉害,轻声唤他,“ 您不舒坦?是巾子凉了还是烫了?”
李沅只是攥住她的手,缓缓地睁开了自己被酒气熏得通红湿润的眼。
以他此刻的情态,即便他的眼神再如何冷淡,经水汽模糊,再被酡红的肤色一衬,怎么也免不了沾带几分柔弱与无辜。
谢世宜怔怔地望着李沅眼角处的艳色,一时竟失了神,这人的醉态简直可称得上是勾魂摄魄了。
谢世宜心头急跳,溺在李沅的眸光里险些要喘不过气,她慌张地想:这是何等眼神?
谢世宜压下惊慌举目四望,脸面羞红,唯恐被人瞧见这宛若夫妻房内调|情的场面。
“ 王爷你醉得很了,且快阖上眼歇歇罢。” 你再这般直勾勾地以醉眼瞧我,旁人见了是要笑话咱们的。
李沅依旧不为所动地盯着她,眼眨都不眨。谢世宜无奈地叹口气,轻轻将自己的右掌自李沅的包围中挣脱出来,覆在他朦胧漆黑的双眸上抚摸两下。
“ 王爷,你阖上眼养神,世宜领你去我从前的屋子歇下。” 谢世宜念及他醉得难受,耐着性子好生哄劝。李沅这回倒甚是听话地闭上了他醉酒后勾人的狐媚眼眸,借着酒意微抬起脸,在谢世宜柔滑细嫩的掌心里蹭了一蹭。
一个经受冷落后,突觉得妻子的眼神中盛满了爱意与怜惜,难得如此温柔。一个体贴醉汉,被丈夫无辜引诱的神态所惑,细腻如水。
“ 母亲,王爷他身上难受,女儿抚他去椒香阁歇去了。”
那头谢守昌正哇哇地趴在几子旁呕吐不止。谢夫人忙得脚不沾地,话也未听全,口中嗯嗯地应,“ 你且去,早些服侍王爷安歇便是。”
照礼制来说,夫妻若回娘家探亲,是不得同宿一屋的,更遑论是住在妻子出嫁前的闺房中。
只是此刻境况混乱,加之今夜又有众多宾客来府,李沅这等模样不好叫旁人瞧了去。谢世宜思量一会儿后,仍是觉得悄悄将人带至偏僻的椒香阁同自己一块住为好,以免生出事端,丢了皇家脸面。
是以即便谢夫人早早便备好了李沅要宿的院子,到底最终也未能派上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