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虫鸣鸣,树木繁盛,谢世宜与她的丫鬟谢鹰鹰这会子正在薛府小花园中通向外院的抄手游廊那儿喂蚊子。
嗡嗡的声响一直在耳边环绕。谢世宜皱着眉,啪地一掌拍死黏在自个儿脸上的一只蚊子。
尸体并血液粘糊糊地沾在她的掌心。
“ 咦~” 谢世宜嫌弃地低喊一声,拧着袖口去擦。
"豫亲王怎的还不来?鹰鹰,你莫不是瞧错了罢。"
"小姐!您怎的还叫人家鹰鹰,不是已改了名儿么。" 谢鹰鹰嗔怪。
" 哎呀,哎呀,一时顺口,一时顺口。" 谢世宜不耐:" 你倒是回我话呀!" 她踮着脚往不远处的外院张望。
" 回小姐的话,这事儿错不了! 早前您令奴婢守在外院门口儿。奴婢特寻了这薛府里的丫鬟,同她在外殿边上的耳房前唠闲话。
奴婢亲眼见着豫亲王同他的小厮出了外院朝这头来的。因怕耽搁时辰,忙辞了那个丫鬟又特特抄了近道回来向您禀报的。
且先前奴婢与那小丫鬟闲聊,特意打听了这薛府前头的布置。她道外院东侧那头除了这小花园再往里走便是外墙罗!"
" 那怎的还不见人!" 谢世宜揪着手帕有些焦急了。
"小姐莫急,兴许是路上耽搁罗。" 谢鹰鹰小声宽慰。
"哎!嘘! 嘘! 别出声儿……" 谢世宜突捂住谢鹰鹰的嘴,压低声音,捏着嗓子低语。
两人安静下来,便听得不远处有人踩过草木发出的沙沙声响传至这头。
她们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候。
" 王爷,您可还好?可有饮醉? " 是一男子的询问声音。
王爷! 两人对望一眼,皆自对方眼中瞧见了兴奋之色。
无人应答。
必定是豫亲王无疑! 谢世宜攥紧拳头,推推身边的谢鹰鹰。谢鹰鹰不解其意。
谢世宜做了个扔帕子的动作,又挤眉弄眼地装作另一人将帕子拾起。
谢鹰鹰恍然大悟,可是先前不是这么商量的啊!她叹息:怎的自家小姐心眼儿这般多!
脚步声渐近,也不似先前踩在草木之上的沙沙声响,而是皂靴踩在青石板之上的轻微咚咚之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谢世宜翘首以待。
至估摸着那二人快要转过拐角向这头行来时,她当机立断,拉着谢鹰鹰转身往回慢走。手上捏着的帕子叫她轻轻一掷,飘落在地。
另一头豫亲王二人转过拐角,此刻谢世宜二人将将行出一丈之远。
地上的绣帕孤零零地躺在青灰大理石板上,正好叫豫亲王主仆瞧见。
谢世宜背对二人紧紧攥住手中的团扇,颇为坎坷不安。'叫住我,快叫住我罢。' 她心中暗想。
" 小姐请留步。" 后头的李家德叫住她。
谢世宜心中分明激动难当,欢呼雀跃,这会子却仍撑着未回头。
李家德与他主子再对视一眼,豫亲王漠然地望着他。
" 前方的两位小姐请留步!" 李家德提高声音。
谢世宜这装作听见有人唤自个儿一般,颇为不解地回过头来。
她转头瞧见两位外男,大惊失色,忙用手中的白娟地绣孔雀漆柄团扇遮面。
翡翠扇坠轻摇,她杏眼圆睁,此刻眼里头盛满惊慌,不似作假。
李家德心中几番挣扎,好容易才憋住了没笑出声来,好在夜里昏暗,瞧不大出他面上的扭曲之色。
这谢家小姐可真是……奇异,若不是他亲手事先安排,险些都要叫谢小姐给骗了去。
豫亲王二人走近,昏暗的烛光下更显得他身形高大修长,面目深刻似上苍精心雕画。
谢世宜仰头望着他,这些日子以来她时时刻刻不在期盼着再相见,现下终于如愿。
豫亲王二人至谢世宜跟前一丈处停下。李家德也装作似才瞧清面前站着的乃是谢家小姐一般,他低呼:" 谢家小姐! "
谢世宜回神,眼中疑惑,若有所思,须臾又惊喜道:" 豫亲王! "
她放下手中持着的团扇与谢鹰鹰盈盈屈膝下拜请安。" 臣女谢家世宜见过豫亲王,王爷万福金安。"
豫亲王伸手示意请起,谢世宜起,抬眼望向他,却发觉豫亲王也正看着自己。
他原先只是不经意地瞧了一眼,不知怎的突然盯着谢世宜脸上瞧。
这人的目光寡淡,但因眼珠额外黑而显得深邃,分明只是平平地将你望着。谢世宜却觉那双眼里盛着无尽的温柔情义。
她羞红了脸,贝齿轻咬下唇,目光闪躲。
正当谢世宜羞涩之时,却见豫亲王抬手指了指他自己左边脸颊。
“啊?”谢世宜不解,跟着去擦自个儿右脸,抹下一瞧。
嗬!该死的蚊子血!她自作多情又在心上人跟前出了糗,此刻便更是羞得脸颊如滴血一般绯红一片。
李家德摇头暗笑,谢鹰鹰心中亦是无奈叹息。
谢世宜面上讪讪,却仍端起几分大家风范:“多谢王爷。”
豫亲王转开目光,久盯未嫁之女实为冒犯。
“自上回一别,竟再也未曾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可好?王爷上回替我去那蛇毒不知可曾有损自身?”
李家德代答:“回谢家小姐的话,有劳小姐记挂我家王爷。王爷一切都好,上回的蛇原不是毒蛇,小姐不必担忧。”
谢世宜垂着头,此刻她脸上必定不大好看,她不欲叫豫亲王瞧见,却仍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他。
那人就在一丈之外,侧过身背着手露出半边侧脸。
昏黄的烛光自纸灯笼中透出,照在他挺直的鼻梁下方,于鼻侧投出一方阴影,菱形的薄唇微抿,是端正守礼的君子做派。
为什么不能再近一些呢?谢世宜失落, 难不成她与这人除却头一回相见之外,永远都要似今日这般恪守礼法,隔着一丈之遥疏离地寒暄么?
谢世宜渐渐不满足于这半边的侧脸与这一丈的距离。
然她现下却毫无办法。“如此,那臣女便安心了。” 她堆起一个笑,即便豫亲王并不会瞧见。
李家德递过方才拾起的绣帕,“方才唐突冒犯小姐是因一方帕子。请问这帕子可是小姐之物?”
谢世宜心中突然涌起巨大的失落,灰心丧气,再提不起做戏的兴致来。
她敷衍地摸摸裙褥两侧, 低落道:“多谢,这正是我的帕子。” 语气平平,有气无力,在王爷跟前连谦称都忘了,直自称为“我”。
李家德心中纳闷,不解为何谢家小姐突然便这般沮丧,分明方才还好好的。
谢世宜向身后的谢鹰鹰颔首,谢鹰鹰上前福礼,接过帕子,再退回来交与谢世宜。
“既如此,我家王爷还有事在身,便先行辞过了。”
李家德躬身行礼,谢世宜与谢鹰鹰忙侧身让至一旁,屈膝福身,行礼恭送:“恭送王爷。”
豫亲王这时才转过身来,微一颔首。他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至谢世宜面上,转瞬间即擦身而过,清淡的竹香扑鼻。
谢世宜大着胆子望向他的背影,豫亲王已行至两丈之外。
她突觉胸闷不堪,握紧袖口中的木盒,深吸口气,终于还是道:“王爷请留步。”
豫亲王停步,转过头望向她。
夏虫嘶鸣,微风袭来,拂过茂密繁盛的树丛,沙沙一片声响。
谢世宜却只能听见自己杂乱剧烈心跳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似要冲出嗓子眼。
她舔舔唇,“王爷上回相救,民女感激不尽。前日里臣女至南市购得一方巾帕,本欲增与家父。
今日碰巧得遇王爷,想将此帕赠与王爷,以还王爷一帕之大恩。还请王爷莫要嫌弃。”
谢世宜说完,自袖中掏出那已好生珍藏了一日的樱子木雕翠竹木匣子。
她将匣子递与谢鹰鹰,朝前抬抬下颚,示意她送过去。
李家德看向豫亲王,后者只微摇头。
谢世宜见此霎时一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心疼不能自已,险些落下泪来。
“ 回谢家小姐,我家王爷的意思是只区区小事,谢家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毕竟……” 李家德温言道。
“只一方简陋的帕子,不值当什么,便请王爷收下罢。”谢世宜竭力压下心中涩意,低声打断。
谢鹰鹰将木盒往李家德手中一递,福礼转身。
谢世宜行礼:“臣女告退。”
她躬身又退了一丈,转过身急匆匆地往前走,不一会子便拐过转角,不见了人影。
谢鹰鹰心中叫苦不迭:好端端地走那般快做什么,好歹也等等她罢,跟逃似的。她叹息,拾起方才放置一旁的灯笼,小跑着追上谢世宜。
豫亲王二人目送谢家主仆走远,李家德看向自家王爷:“王爷,您可要瞧瞧这帕子?”
他将木盒打开,呈至豫亲王跟前。后者垂眼看向盒中之物,伸出修长的两指挑起来。
谢世宜绣的那淡蓝色竹子竹笋花纹巾子就这般现于眼前,夏风将帕子吹动,显出几分可怜孤单。
只见巾帕上一片片青绿,其间夹杂米白花色,针脚杂乱不堪,被豫亲王养尊处优的修长手指一称,愈加寒酸。
豫亲王皱眉,他搓揉两下帕子上的绿色的一大团,看着李家德:这绣的是个什么花样子?
李家德见此,嘴角抽搐两下,讪笑道:“王爷,据探子来报。这谢家小姐绣的是竹纹花样。谢家小姐为了绣成这条帕子整整绣了好几日。”
嗬!豫亲王挑眉嗤笑。
竹纹,竟能将岁寒三友之一的翠竹绣成这般模样。她怎敢声称这帕子乃是南市购得?
豫亲王将帕子扔回樱子木雕翠竹木盒之中,李家德收起,两人回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