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与薛太师一道至外院那头去。
这头谢世宜闷闷不乐地随她母亲去了后院,那头豫亲王正与薛家父子在里间的书房中闲谈。
“ 王爷近日可好?老臣久不见王爷,王爷又沉稳不少。如今真可谓是仪表不凡呐!”
薛太师摸着自个儿长长的花白胡须,欣慰大笑。
豫亲王写:劳薛太师挂念,本王一切都好。
盛夏不久即过,届时气候转凉,也请薛老多加注重自身。
本王不才,近几个月来并无甚长进,薛老您切莫要夸赞。
薛太师观其字,见其一笔小楷仍写地遒劲有力,只笔锋不似从前锋利,透出一派沉稳大气之风,他心下赞叹不已。
他为前太子之师,教导豫亲王之父十年有余。
前太子对其一向敬重有加,与其说是臣子,其实更似寻常的师与生,只不过礼法较之前者要繁杂些罢了。
爱徒已逝近二十载,现下他观爱徒之子,濯濯君子仪表俨然,竟更甚其父。
薛太师心中既欣慰又哀伤,悦的是他能保得此子平安长大,伤的是学生已逝,未能得见其子风度。
且……此子身有残缺,现今也已二十有六,却仍未能娶妻成家。
薛太师始终不安,只怕上头那位戒心甚重,豫亲王怕是难得圆满。
三人喝着上好的普洱闲话家常,只聊近日又在何处淘到了什么名玩字画,决口不提朝堂之事。
外头还有许多贵客登门,小薛大人既为寿星,不好久留而怠慢客人。
他只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留下祖孙辈分的两人交谈。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余茶盖碰撞之声。
薛太师放下手中茶盏,挥退身后随从。
“你且退下,去门口候着罢。”
随从遵命,躬身告退。
豫亲王也看向身后的李家德,微一点头。李家德亦行礼告退,同那随从一块儿合上书房门守在外头。
薛太师见人都退出去了,才看向豫亲王。他道:“王爷如今一切都好,唯有一点老夫始终不能放心。
王爷再有两年便近而立,却仍未娶妻,家中侍妾四五竟也未有所出,这是为何?”
豫亲王摇头笑笑,写:薛老您不必为此愧疚忧心,本王如今日日悠闲自在并无烦扰。
至于子嗣之事,实不相瞒,姬妾四五并非毫无无消息,只是一个都未能保住罢了。
次数多了本王心中也有了计较,便死了这条心,自令她们服了药汤,好叫上头也怜悯本王一二。
豫亲王写下这惊涛骇浪一般的话,却面色平平无悲无痛。
薛太师虽早预料此事或与那位有几分干系,却不料他竟会狠心至此。
他叹息,只是也不能对那位出口诋毁。
薛太师面露沉痛:“老夫愧对王爷父亲,竟未能替他保留香火。”
他不再称臣,只自称老夫,可见其关爱之意。
豫亲王又写:薛老实是不必如此自责。
本王多年来承蒙您照看才得以苟活至今日,您已是竭尽全力。
吾父亲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感激不尽的。
豫亲王改口自称吾,已示回应。
他写:虽无子嗣,然本王如今已有了心悦之女子。
薛太师意外,豫亲王从未主动与他提起过这档子事:“ 哦?是哪家的姑娘?”
豫亲王欲提笔作答却又悬而不动,最终弃笔摇头苦笑。
薛太师知他心有顾虑:“ 王爷只管告知老夫。若是喜欢上哪家的好姑娘,老夫必定为您筹谋此事,将那姑娘娶回来。”
'薛老费心,只是吾尚不知那姑娘心意,还是莫要强求,此事吾日后再细细斟酌。'
薛太师见他这般,也知其是羞于向他表露心迹,毕竟这是头一回有了心喜的姑娘,自然心中忐忑。
薛太师现下不会逼他,只是心下却已决定,过后必将派人将这姑娘寻出来,好替爱徒之子了却心愿。
两人又聊了近小半个时辰,外头随从扣门,薛太师道:“近。”
随从报,“ 王爷,主子,宴席即开,外头来人请两位移步入席。”
薛太师道:"知晓了,你亲自将这处收拾妥当,那叠宣纸拿去烧了,不要假他人之手。”
"小的明白。"
两人起身,豫亲王携李家德与几个贴身
薛府外殿并外院此刻已是热闹非凡,往来宾客相互寒暄就座,薛大人正周旋于众人之中,忽得小人来报,道父亲与豫亲王正往这头来。他听了这话便与几位贺寿之人道抱歉告了辞,起身至外院院门那去迎二人。
“豫亲王,宴席将开,下官领您进去。父亲,请随儿子来。”薛大人鞠手请安。
“嗯。”薛太师应声,豫亲王点头示意有劳,一行人自院门西侧的抄手游廊入院。
院中交谈的众人见三人进来皆停下交谈,原本人声鼎沸的宽敞大院陷入片刻的安静。众人纷纷起身,先是鞠手向豫亲王请安,再者便是向薛太师问好,最后向薛大人道贺。
三人向右侧边下方站着的众人一一谢过,沿抄手游廊走至正中的外殿内,此时殿内也已摆着五六十来张矮方桌,最前边横放着的乃是三张大些的楠木刻青松的方几。
余下的矮方桌皆为楠木刻梅花样式,分为四列,每列十来张,摆在横放的方几下首东西两侧,自大殿前头一直延伸至靠近殿门那处。
着淡蓝绣莲花纱裙的貌美侍女垂首站在大殿两侧等候吩咐,薛大人邀豫亲王至大殿前方正中间那张几子上就座。
豫亲王执意推辞,两人一番周旋,最后还是薛太师开口示意儿子莫要强求,随王爷自个儿高兴罢。
如此,薛大人只好作罢,命人撤去方几,又请豫亲王至右下首第一张几上就座。
豫亲王入座后,薛太师与薛大人至两张主次几上坐下,众人这才跟着就座。
一番折腾后,薛大人示意管家开宴,不一会子侍女们便捧着金器玉盘鱼贯而入,身旁暗香红袖替豫亲王将面前酒杯斟满。
今日所用乃上好的秋露白,此救甚为清冽,极好入口,也不大醉人,对于明日还要当差的众人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酒香柔和清丽,恰似绝色美人身上暗香,众人深嗅一口皆赞叹不已。
薛太师起身先行向豫亲王酬酒,他举杯道:" 今日犬子贺生,有劳王爷亲临,下官实是感激不尽,现下特酬薄酒一杯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
豫亲王起身只笑,摆手示意薛太师多礼了,他举起金樽做出祭拜之姿,接着将酒杯向下倾斜倒出几滴至地上,已示祭谢大地生养之德。
世人饮酒有四礼,分别为拜、祭、啐、卒爵,这便是祭礼。
豫亲王浅尝杯中清酒,点头称赞,这即是啐礼,原本宾客还应加以赞扬此酒令主人高兴,然豫亲王口有不便只好省去这后半步。
他掩云袖饮尽金樽中佳酿,将杯口朝外面向薛太师,薛太师谢恩,这才也跟着行了酒礼,一饮而尽。
薛太师伸手示意豫亲王坐,豫亲王盘腿跪坐,他右侧的侍女替其斟酒,左侧跪坐着的侍女则替其布菜,李家德站至他身后旁观席间他人动静。
现下才开宴不久,刚至到奉,到奉顾名思义及向来到的客人献奉点心,点心为蟹肉片而面并咸甜美点四式,点心俱用精巧剔透的白玉盘盛着,白玉盘上或刻牡丹或刻秋菊,花式繁多不一而足。
客人们略尝几口点心,不一会子侍女们便又奉上第一度的菜式,分别为两道冷荤与两道热荤:京都熏鱼,花蕊肫肝,鸡皮鲟龙与蚝油鲜菰各一小碟。
并一品上汤官燕,干烧大网鲍鱼,炒梅花北鹿丝,雪耳白鸽蛋,金陵片皮鸭与饽饽一度。另有甜汤鲜奶苹果露一品。
第一度的菜式上毕,薛太师再起身举杯,道:“我儿今日生辰,为父惟愿我儿福寿绵长行如风,笑对人生意从容。”
薛大人至父亲后方次座起身行至下首殿中行拜礼:" 儿子多谢父亲母亲多年养育之恩,儿子不孝叫父亲操劳挂念。"
薛太师又勉励几句,无非是替朝廷替圣上尽心当差之类的话,说罢便饮尽杯中酒。
薛大人连连称是,见老父杯中已空才仰头掩袖饮酒。饮罢,薛大人站至正中不动,侍女上前替其斟酒,薛大人举起手中金樽向东西两面坐着的宾客各行一礼,是为酬礼。
"今日薛某贺寿,劳烦众位同僚百忙之中抽空前来鄙舍,令蓬荜生辉,实是薛某之幸。酒肉点心皆粗鄙还望众位莫要嫌弃,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请多多包涵。"
宾客起身避席,同举金樽。众人饮毕,薛大人回席击掌三声,不一会子便有歌姬并舞女自两旁偏殿入内,舞女们身穿藤青曳罗靡子长裙,水袖轻抚,腰肢款摆,好一幅锦绣艳丽画卷。
女伶们则皆着青烟紫绣游鳞拖地长裙抱着琵琶,古琴,笙箫等物至最下首处,齐奏一曲海宇升平日之章。
歌姬则喝唱:海宇升平日,景物雍熙,偏乾坤,草木乐清时。河清海晏麦双歧,麟游凤集枝连理。风澹澹,日依依。正蓬壶乍启,天颜有喜,一统山河,万年有喜。
歌声清越,曲音邈邈,不绝于耳。
此曲为称赞天子贤明,盛世江山之曲,乃京城之中的名曲。京城中人无论是耄耋老叟还是垂髫稚童皆会唱此曲,一曲罢,众人喝彩。
女伶歌姬退下,有人称赞此曲绝妙,又道天子圣明,四海之内风调雨顺,周边小邦俯首称臣,大好河山一片祥和。
薛太师听了这话,转头去瞧下首端坐的豫亲王,只见豫亲王面含淡笑望着说话那人,一派风轻云淡之态,他心下稍安。
豫亲王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冷笑:风调雨顺?俯首称臣?上自负,喜奢靡,下效之,便是连太师这等从前清贵之人,现今家中摆宴也奢华不堪,更妄论他人。
现如今国库空虚,民间江南那头又已有多年未曾起天灾,堤坝河道皆已年久未修,若是哪一日灾起,只怕朝廷毫无应对之力,那时可就不知要至何处去寻这风调雨顺罢。
豫亲王一口饮尽杯中酒。
至于八方称臣就更是笑话,北边女真蛮族日益猖獗,上回和亲立约之事还是父亲一手促成,如今父亲已故,此事距今也已有三十载之久,嗬!祥和?不出三载北边必乱。
豫亲王默默地看着席间众人,见其个个目光迷离,痴痴望着身边侍女,更有黄酒下肚借此动手动脚之人。
贺宴之上如此放肆,酒色之徒而已,来日若真起战事,又有谁人能挡那蛮族的虎狼之徒?
豫亲王心中冷笑,余光却扫到九门提督谢守昌,谢守昌身旁倒无侍女服侍,这会子正独自一人自斟自饮。
这人倒是个例外,身居高位却仍能自持,也不去攀交文臣权贵,听说行军布帐也很有一手,又掌管五万禁卫军,将诺大一个京城管得井井有条。
豫亲王眼神逐渐深邃:谢世宜。
身边侍女用银筷喂来一口鹿丝,豫亲王面无表情地凑近吃下。他拿眼撇薛家父子,见二人旁观下首众人,面色皆不大好看,不由暗自摇头。
薛大人起身去外院酬客,席间众人相互行酒,间或行酢礼回敬薛太师,然却无一人来敬豫亲王。
豫亲王倒也落个自在,甚至为了避嫌,出了薛家内书房后便是薛家父子他也甚少与其交谈。
觥筹交错间,宴席行至第二度,侍女撤下残羹冷炙奉上菠萝拼火鹅与云腿拼腰润双拼两品。合核肾肝片与夜香鲜虾仁两热荤。
又有红扒大裙翅,鹤寿松龄,翡翠珊瑚,口蘑鸡腰,千层饼,咸点心一度并长寿汤一碗。
无人搭理豫亲王也仍安然自若地吃着。
" 王爷安好 "
豫亲王抬头,他未来的老丈人正举着酒樽向自个儿行礼。
豫亲王有些意外,挥退两侧侍女,举杯起身。
" 王爷近来可好?" 谢守昌问。
豫亲王尽力摆出自个儿最为和善的笑容,点头。
" 下官敬王爷一杯,愿王爷日日开颜。" 谢守昌说完这句仰头便喝。
豫亲王心中觉着好笑,这人倒是有趣儿,哪有这般敬人酒的,话也只说一句,想必是个不善应酬的。
可是上回他登门时也并非如此木讷,难道是因着女儿之故不得不拉下脸面应酬
他跟着饮尽,目送那谢守昌返席,丝竹管弦之声又起,豫亲王觉着闷得慌,又观薛太师周遭尽是奉承之人心中时机已至。
他向身后的李家德示意。李家德会意点点头,示意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两人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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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府内院,谢世宜得谢鹰鹰消息,道豫亲王方才离席往外院东侧的小花园那头透气去了。
谢世宜激动不已,忙寻了理由辞别母亲,携谢鹰鹰沿抄手游廊小道内院,往谢鹰鹰白日里打探好的小道往小花园那处去。
时七月,夏花开得茂盛,小花园里的石柱上皆嵌灯台,谢鹰鹰也手持八角灯笼走在谢世宜身旁,虽不似白日里明亮,却也能窥夏花之绝艳,闻其清贵之花香。
谢世宜身为女子,只携一丫鬟行于黑夜僻静之地却也不觉害怕,只因这会子她心中的期盼爱慕早已胜过一切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