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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海上夜殇最新章节!深冬的寒夜,冽风刮在身上,感觉皮肤像被刀子一寸寸割开,裸露着的脸,手,也跟着撕裂的疼。

    赵佑僖立在船舱外,看着海面,浪花声一阵翻过一阵,仿佛一切如旧,都是熟悉的样子,离上海,已经越来越近。

    海上的月亮总是显得格外清冷,他抬头一直望着它,心里悲凉起来。一直到现在,赵佑僖觉得再没有见到那样的月色,上下如银。

    他身上打了一个冷战,手脚因长时间站立,有些麻木,冻在风里,似乎是一具死后不久刚刚僵硬的尸体。回到船舱里,走进洗手间,是一面有些旧的边缘爬满锈迹的铜色框镜。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昏暗的光线,映着一张疲倦的脸,黝黑的,深皱着眉,眼睛里冒着血丝,仿佛是没有煮熟的肉,还残留鲜红的血,嘴角边胡子长了很久都没有刮,邋遢,凌乱,有点像荒芜的坟头上乱长的杂草,让人看了害怕。

    走廊偶尔有人通过,人影子撺掇在门上,投在镜子底下的一小角落,一闪而过,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清清楚楚的脚步声踩在心上,只是近了,又忽然远了。

    他想起以前在学堂,一次晚上上自习,教室突然停电,所有人在高兴地欢呼,老师找来蜡烛,给愿意留下继续看书的学生,大家都散了,只有一个女同学拿了蜡烛。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她,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楚,只有她的影子投在一面墙上,幽微的暗黄的烛光,细细的翻书声,在空空荡荡的教室沙沙作响。

    赵佑僖离开上海三年,他身上还穿着几年前的灰旧大衣,这种料子容易起难看的皱子,上面的灰色也像加了一层层白面的饺子皮,显得既不入时,又寒酸。他也常被同学嘲笑老实,迂腐。因为在这个年纪,在外面呆了三年,像他这样的年轻男人,一直挨到现在,还没有沾过女人。有室友在他回上海前打趣道,你要完璧归赵了。不是没有机会,有轻佻的女同学,带暗示的,或者主动的,向他示好。

    一次,一个女同学约他在一家旅馆见面。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里面的哗哗哗水声,浴室的水汽不断漫出来。血液在身体里快速流动,从未有过的性的冲动,眉心,手心,都渗出汗水。他出现幻想,想象他的第一次,他压着喜欢的女人,坦露的身体,带着处女的气息,一直憧憬的,这样的身体,但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的。

    水声停了,女同学光着身体出来。她带着挑逗又自信语气问,佑僖,你想抱我吗?浴室镜子上的雾气一下子散开,水分子飘到外面,瞬即浇灭了他身上的欲火,像全身浇了一盆冷水。他用手挡着眼睛,说,赶紧穿上衣服,然后走了。刺耳的关门声,女的愣的停在那里,停在他冷冷的回绝声音里,满身的骄傲,一下子被人打回原形的难堪。她狠狠骂了一声,真是个呆子。

    跟想占女人一点便宜的男人不同。他对女人总是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淡,像浑身抹了一层层消毒水,浓烈的,刺鼻的,将女人隔得远远的。女人的种种好处在他这里,都成了不可沾染的毒,亲近她们如同灌下砒霜。旁人看他多少有一点痴,一点呆。

    船继续在海上漂着,摇晃了数十天,所有人都感到晕眩,难受,除了以此为生的船夫。出海对他们来说,不过是多喝几瓶酒的微醉。偶尔从他们口里传出几句歌谣,唱着“张哥哥,李哥哥,大家着力一起拖,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弯弯照几州”。往往听不清楚,就淹没在海上的风浪声里。风声,浪声,夹着粗狂的歌声,听上去是极长极长的忧伤。

    赵佑僖仰面躺在船舱里的一张窄的,小的硬床上,身体沉沉的,但是脑子却很清醒。他想伸手去关灯,手因为寒冷,哆嗦地不听使唤,几次才碰到柜子边缘。漆黑的房间像沉在海底的百宝箱,他的眼睛很沉。

    一股海水的腥味涌来,他躺在一张阴暗的手术台上,只有脖子以下被麻醉,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熟练地拿着刀,刀子上是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近,朝身上挥来,胸口一紧要喊却喊不出来。他惊醒了,手心里都是冷汗,再也睡不着了,挨到天亮。

    深冬的清晨,城中起了一层白雾,街上的行人不多,都裹得严严实实,有时仿佛脚步声近了,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又很快消失在大雾里。偌大的上海很静,静得像一座荒城。

    他形单影只地站在码头边,跺了跺脚,终于等到了一辆三轮车。提着行李上了车,车夫看他坐稳了,飞快地跑起来。一家的重担挑在身上,车夫一路上都跑得小心翼翼,仔细地瞅着前面的路和地上的石块,担心脚踩空了,把客人摔了,一天的生计都得赔进去。

    赵家大门外,哥哥赵佑千和三位太太早已迎了出来,接着便飞出了三岁的徽匀。小姑娘的脸和嘴唇都冻的白了,穿的又是一样儿白色的裙装,像新娘身边的女花童,害羞地藏在大太太身后。

    赵佑千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笑道,

    “好像瘦了,也黑了些。”提过行李箱,拉着他进门。

    赵佑僖与哥哥说笑完,客气地向大太太姨太太一一问了一声好,然后伸手摸了摸徽匀的头。大太太连忙对她说,乖,喊二伯。徽匀睁着大眼睛,咿咿呀呀喊了一声。众人笑着挑起帘子,赵佑千单领着他上了二楼,推开虚掩着的门,朝里面喊了声,“爹,二弟回来了。”

    赵老先生没有下楼,躺在他房里的雕花椅上,捧着烟,一声不吭在那里,暗处看上去像一堆假山。这间房间只能摆下一张老式床,一张窄衣柜,一张雕花椅,旧报纸都塞进床底。窗户很小,外面对着马路,人声车声他嫌太吵白天都关着窗,空气对流不出去,长年都有一股灰尘霉味。此刻门外的光随推开的门射进来,阳光,灰尘,白烟,打成了一片。

    佑僖轻轻问了一声“爹,您身体还好?。”听到这一声,仿佛唤醒了石化的赵老先生,隔着三年辛苦的等待和思念,现在一下子尘埃落地,他的心到底软了些,但语气还是阴沉的闷闷的像这间住了多年的房,哼了一声,指了指赵佑千道,“你明天带他去店里,让他从打杂一样样学起。”

    佑喜面有难色,不情愿地说:“爹,我对生意没有兴趣,再说,我学的也是医,帮不上忙的。”

    赵老先生冷笑了一声,吼道:“果然是出息了,如今你眼里也是没有这个家的,这里也留不得你了,你明天就走,管你去英国哪里都好,再别回来了。”

    一边的赵佑千陪笑说,“佑喜刚回来,工作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说,不急。明天我带他去铺子看看先熟悉下。不管做不做,自家的店总要看看。人手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你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多少可以帮一把,总比外面请人得强。”

    赵老先生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不该听你娘的话,送你留英。尽学些不中用的西玩意,放纵得你连家业都不管不顾。”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佑僖动了动唇,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开口。大太太闻声走了上来,端着一杯茶递给他,朝着赵老先生,怒了怒嘴。茶面浮了一片薄荷,一点青绿飘在雪白的陶瓷里,看上去清爽素雅。

    他接过茶,道:“爹,喝口茶。”

    赵老先生知道二儿子的性子,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端着茶吹了吹,

    “这些年,家里这么多事,多亏了你哥和嫂子。”

    佑喜点了点头,顺口说了声:“辛苦大哥。”

    赵佑千笑了笑道,“自家兄弟,说这些干什么。”

    下了楼,赵佑千叫他坐下,喝茶,歇息,不提旁的事。佑僖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旁边的人。大太太脸上原有许多皱纹,倒也看不出什么大变化。反而觉得二太太憔悴了许多,眼角有细微的愁态,嘴角微微下垂,面色无光,美中多了一点颓败之色。反倒是三太太惠仙容色打扮艳压群芳。

    那晚,赵家很热闹,还放了梅花满天,一阵火光四射,鞭炮里面的红色花纸片在一刹那撺到天上,接着成片成片地飘落在雪地上,仿佛是被揉碎了的花瓣,铺成一地的白雪红梅,好看极了。

    热闹之后,各人回各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