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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海上夜殇最新章节!寒冬腊月,灰白色的云寂寞地望着行色匆匆的人,到处是一片热闹。

    赵家已经忙活了好几天。为治办年事,各房进进出出,佣人杀鸡杀鸭,上上下下皆是忙忙碌碌。赵老爷躺在旧椅上拨弄着烟丝,空气里散漫着幽微烟草味,还有小孩的笑声。小孙女徽均在院里追逐嬉戏,红红小手捏着小桔灯,又爬到八仙桌上偷拿糖果糕点。

    腊月正是商铺的旺月,一到年下,置办年货,炮仗生意极兴旺。谁家都要掏钱添置些,平日里再节省的人家,也要买上几盒,热闹一番,放了炮竹,听了喜气,才算过了年。

    赵家店铺的玻璃窗上,贴着‘新货小礼花八折’的红色条子,一条商铺街另外几家同行也贴出了八折九折的广告。火药味从年头一直烧到了年尾。

    尤其是隔壁祥记。这家店的老板,当年落魄,饭讨到了赵昌记门口。赵老爷看他可怜,大冬天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棉衣,收留了他,让他在店里打杂。他人聪明,口齿伶俐,进货,谈价,出入都带着他,不到三年成了掌柜,有人来挖他,也不自抬身价,一直留在赵昌记,安安分分,话也不多。谁想他后来自己开起了店,还挖走了不少老主顾。人心难测。

    这么多年,光顾赵昌记的人始终最多。一直流传下来的老字号。除了质量好实惠多,还有一个原因是赵老先生的口碑极好。那十数年军阀混乱,有人借乱趁火打劫。他硬是一把火将所有鞭炮一齐放了,又将所有银钱都投了水,那一次真是没想活了,关在牢房受了多少罪,托了多少人才被放出来,重开了赵昌记。真真是福兮祸所伏,商会送来‘浩气长存’四字匾,横在正厅梁上,这四个字比菩萨还灵光,生意越来越好,门面越阔越大,名声在外,别人就愿意去赵昌记。

    现在赵老先生已经不大去店里。自从有了小孙女,陪着她玩,便更不管事了。赵佑千这两年,收了心,也当了家。现掌管着所有生意。

    朔风吹着这块招牌,响了整个上午。店里的人越来越多,客人不断,打八折的促销,引来了很多生意。宋钱民,陈守贵,李鹤非,尤林生这几个小厮忙上忙下,一会儿从库房拿货,一会儿算账找钱,嗓子都快喊哑了,额头上都是汗珠。赵佑千也出来帮忙招呼生意。舞狮耍龙的街头艺人来到赵记店前,龙头吐出一丝火光,焰火盘旋,碎红满地。他高兴地给了一把赏钱。

    赵记生意越发的好,节下的打赏也格外大方。赵家的人,里里外外,都沾了光,底下的人也打扮得光鲜。宋钱民,陈守贵,李鹤非身上都添了新衣服。只有尤林生最节省,年底都还穿着去年那件又薄又旧的棉衣。李鹤非平时打趣问他,你这么年轻,着急攒什么老婆本,让我带你去温柔乡享受享受,一沾上女人,快活似神仙,这女人比烟赌还难戒。他每次听完脸一红,说我要存钱读书。旁人起哄笑道,书呆子。

    十一点多钟时,赵佑千坐在铺子里清点存货和结账,他眼见到了饭点,对着尤林生喊道

    “小林子,去隔壁饭馆叫几个菜,让他们端过来。你再去何记买一斤卤猪肉,两碟花生米来下酒。”说完递给了尤林生一把零钱。小林子十五六的光景。他年纪最小,又最勤快,一天在店里站十来个小时。中午叫饭可以出去走动走动,赵佑千便都打发他去。

    “等小林子把菜买回来,大家就吃饭。先休息会儿。下午老宋帮着看店,佑僖今天回来,等会儿我就回去了。”赵佑千交代完便走了。

    “今年冬天真冷啊,乡下的地都冻裂了。”宋钱民边说,两只长满老茧的大手,边搓着哈气。他过了四十,脸上皱巴巴显老,看着比同龄人大许多。

    宋钱民为人十分和气,又懂一点医理,旁人都叫他老宋。他说百子柜里绿悠悠的山草药,没有他不认识的。

    他以前有一家药店,早先生意还过得去。只是药店生意到了晚上就比较冷清,都是白天看病抓药。后来,索性不做晚上的生意,一到夜里他就去打牌,沾上了赌,通宵通宵地玩,白天起不来,药店开一天,关一天,没个准时。原先来药铺的人都去了别家,生意做不下去,日子也越过越艰难。他上有老母,下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孩子的娘怀着抱着小的整日整日哭,实在维持不下去了,卖了家传下来的药铺,才来了赵记。

    “是啊,风像刀子一样。”店里伙计陈守贵说。

    这陈守贵,家里开着一个杂货店,卖的都是些便宜货。一家的生活全指着他,凑活着够吃够穿。往日里虽不见大鱼大肉,但饭桌上也是有荤有素,过得有滋有味。只是后来家里人口日渐增多,负担太重,孩子上学吃饭穿衣穿鞋,样样都需要钱,一旦谁生个病,多余的钱都用来买药,家里一下子就给掏了个空。一个小杂货店的收入撑不下去,他让媳妇守着店,自己出来多做份工,苦力,车夫,摆摊,都试过,只是扣除伙食的钱,剩下的还凑不了一个整数。走投无路时,跟着老宋来了赵记,攒一点钱便寄回家去。他觉得不苦,活得下去了。

    “腊月一过,立春就暖和了,最冷的就是这几天,熬熬就过去了。”说话的是李鹤非。

    李鹤非形同仙鹤,干瘦细长,旁边的人常打趣他,说你怎么这样瘦,是给女人掏空的?他祖籍在南京,祖辈原也是书香之家。可惜父母死得早,只有一个祖父管着,又是极溺爱。他是个纨绔子弟,从小就顽劣,酒气嫖赌,样样沾身。祖父死后,更是花钱如土,一点薄产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光景好的时候,金银珠宝流水般花花地送,没有几年,祖辈留下的基业也挥霍完了。他说,男人活着,就是图点痛快,牡丹花下死也风流。

    “你知道尤林生的小姨吗,我远远见过一面,真是销魂。若是她能陪我睡上一觉,做一晚的神仙,立刻死了也罢了。”

    “别说胡话,发什么痴,让小林子听到,他非要和你拼命。”

    “听小林子叫她尤姨,辈分大,不过年纪大不了几岁。”

    “对对,叫尤百合,还有个妹妹,两姐妹听说都是貌美如花,一对尤物,厄·······”

    “尤百合是苏州人,嫁给了一个姓钮的满人,当姨太太。”

    “她长得那样好,怎么还是姨奶奶的命?”

    “这里头有个缘故,她命不好,这姓钮的是把她从会香院花钱买来的。”李鹤非早先出入各大妓院时,就听过尤百合,若不是家道中落,也想一亲芳泽。这听说本是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这会儿他又添了想象,絮絮叨叨了说了下去。

    尤百合有个妹妹,底下还有三个弟弟。父母想要的是男孩儿,偏偏头二胎是女儿,觉得生了赔钱货,长大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这泼出去的水,连个影儿都见不着,指望不上。

    她们俩生得像花儿朵儿,脸娇嫩,手,脚也娇嫩,像脱了壳的蚕蛾。出生时院子里偏巧开着野生百合,姐姐就叫了百合,妹妹便是花上的蝴蝶,唤作小蝶。一对娇艳的美人胚子,却并没有赢得父母的欢心。

    等三个小弟一出生,父母高兴得不得了,捧在手心。单是各人的名字,就花了不少钱请私塾先生取名:承轩,正保,世文,······都是很好的意头,好是好,还觉得不妥当,于是找到村头的瞎子算命,拿着生辰八字,又挑挑拣拣,才定下来。

    可是好景不长。一家七口,日子过得紧张。偏乡下遇到灾荒,土地无收。那一年,穷得吃不上饭,眼见着一家人挨饿,父母把心一横,接受了一门亲事。提亲的这人姓王,四十岁多,头发半白,有门手艺,做了好多年的木工有几个钱,出手大方,只是模样不大整齐,看上去像个痨病鬼,一直没有讨上媳妇。他给了谁看了都要接受的聘金,只要是一个黄花闺女。他跟着媒人来过尤家几次,每次都客气地陪笑着,只是不时地偷看她。尤百合知道他盯着自己看,故意扭过头不去看他。那一天所有人走后,桌上添了酒,几味菜,浓浓的荤腥味,各怀心事。尤百合明白已收了定钱。晚上吃过饭她对墙躺着,望着外面的黑夜,一片死气的安静,眼泪花花往下趟。

    夜很深很深的时候,仿佛又置身于生她的黑色盆地。为什么会有这样黑的夜?她半夜起身朝着爹妈睡得那间房磕了头,又趴在妹妹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我会回来接你。

    尤百合来到上海做起了童工。工头看她长得俏丽干净,袅袅婷婷,在她十七岁那年的夏末,偷偷卖给了福州路的会香院。偏清白女子流入烟花巷,她成了十一号的尤玫瑰。

    这年,钮宗林来到上海,一行人为新上任的官员接风洗尘,台上一个秀丽女子弹着古筝,轻吟着: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去。

    流淌的琴声给钮宗林一种向后退的感觉,一退再退,一直退到有个黑色的角落,不想让人靠近。良久之后,钮宗林问,

    “这是南宋严蕊的词。”

    “先生,喜欢这首词?”

    “嗯。不过我更欣赏写它的人,一个奇女子。”

    “先生,她只是个妓女。”

    “哦?”

    “和我一样的人。”

    “才气,和身份无关。”

    “都一样······身是下贱。”

    “你同情她?”

    “我可怜自己罢了。”

    “哦?”

    “几百年,没有一本书说女性裹足是错,倒听得多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诗书琴艺于一身的,又是为了取悦男人。”

    “现在,女人已有地位。”

    “被骂的还是女人,尤其是妓女。”

    “你可以离开这里。”

    ”没有身份的人,连自由都不由己。”

    她浅浅一笑,朝钮宗林略微颔首,便走进了内堂。

    一股穿堂而过的风,吹起了钮宗林对眼前女子的怜爱,旁人早打起了眉眼心思。有人凑过来说“钮先生,她还是没有人摘过的玫瑰。”钮宗林没有说话,心中起了一丝涟漪。

    当晚,钮家大宅外面响起了三声敲门。

    下人进来回话,说是会香院的人。钮宗林心沉了一下,便吩咐“你告诉她,我已经睡下。明天我想看看上海风景,对这里并不熟悉,如有空可愿意相陪。”

    钮宗林猜到一定是白天弹琴的姑娘。他抑制不住想再听一次那如春水般流淌的声音,又像是动物受了伤独自藏在洞穴舔着伤口发出的凄怨声音。他的心牵扯了一根极细极长的琴线,里面缠绕的是怜惜,暧昧,痛苦易断。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要得到这样一个女人,甚至是不必开口的。

    第二天,尤百合陪着钮宗林出游。

    尤百合一身淡紫银丝束身旗袍,头上戴着花状珍珠发夹,蚕丝轻纱从肩上垂下,穿着银色镶水钻细跟鞋。钮宗林对上海女人的印象是面若春花,身如拂柳,娇弱中带着风流,温润中透着阴霾。

    他说,“昨天听见尤小姐的一番话,很是难忘,只是以小姐绰约之姿何必自轻自贱。不敢唐突小姐,但虽一面之缘,在钮某心中,从琴声亦可断定尤小姐心性似秋水清。”

    “钮先生,过誉了。只是能像先生这样想的人,又有几人呢?”

    “何必在意俗人的眼光。”

    “我没有像样的社会身份,所以注定,不能被这社会上的人,像样看待。我的身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也不在意不加以判断的人云亦云。只是穿上衣服,嫖客把妓女看成低等动物。脱了衣服,嫖客和妓女并无高低之分。

    有人憎恶妓女,有人同情妓女,可是,憎恶和同情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不会同时加到一个妓女身上。如果只看坏的部分,我无法对憎恶者解释,解释我没有傻到主动让陌生人糟践身子,同时践踏灵魂。从太监到妓女,下九流的身份,有多少人是被逼无奈。过去,这个社会的悲剧,也是现在我个人的悲剧。只是,真正被悲哀的只有我自己罢了。”

    “尤小姐,我从未因你的身份而轻视你。”

    她低下头,轻声说,

    “朱熹认为女人一旦沦为妓女,便可侮无杀。但如果换成是贞女,是否就可以解嫖客精神鸦片的毒,依靠这种换汤不换药的方式,便再无妓女和嫖客了吗?妓女和嫖客,只是一种身份,一种金钱的产物。本质是男人对女人的欲,女人对金钱的欲,有没有这层肉体和金钱的关系,都是存在的。欲的对象永远站在欲望者的对面,这是灭不了的人欲。不管它的形式如何变,变化规律始终是不变的。”

    “那么,你把我看成是朱熹还是嫖客?”

    “当着先生的面,说这些话,是我放肆了。请不要放在心上。先生可能不信,我既流落烟花巷,也不敢辩白自己清白,可我虽有风尘之色,但实非水性之人。”

    他笑说,“尤小姐眉清目秀,柔弱无骨,顾盼间恍若沁在水里的百合。”

    她惊了一下,低头说,“没有不枯萎和零落的花。”

    他说,“你说话总是一针见血,····,刺痛我。”

    她笑笑,“我没有深刻的认识,只有刻骨的无奈。”这一天快过去的时候,钮宗林吩咐车夫“送尤小姐回去。”尤百合缓缓地说,“留下我吧。”说完静静地站着黄埔江边,声音坚韧,身体颤抖。

    天色淡了下来,却有一缕强烈的余光落寞地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随水流动,细微的光,影影绰绰,有一些沾在她单薄的身子上。钮宗林的心在那一片光上停留,忽明忽暗,黯了下去,又隐隐约约浮了上来。

    他嘴角含着一丝无奈,说道,“我不希望趁人之危。”

    尤百合说,“我已是俎上鱼肉,他们想以我为鱼饵引钮先生下水,与他们同流合污。我不想连累钮先生,污你名声。但昨晚,被钮先生拒绝,现在我若回去,就再无价值,虽死不可污。”

    钮宗林问,他们是谁。

    “把我送给你的人,一开始就是局,请君入瓮。”

    钮宗林看着她,有种说不来的怜惜。他不再开口,许久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跟我回去吧。

    尤百合背过身,泪如雨下。

    “那后来呢。”

    “谁知道人家床上的风流事。”

    刚说完,尤林生提着菜进来,宋钱民随即把话引到了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