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帝一行到坤宁宫的时候,皇后舒静娴正全神贯注抄着佛经,神态庄重,面容安宁而静美。
听到外面拖长了尾声的“陛下驾到”,她忙搁下笔出去迎接,福礼,“陛下万安。”
“起来吧。”长平帝摆摆手,大步流星入内,见桌上抄到一半的佛经,瞥一眼,“又在抄经?”
皇后同以往一样亲自动手帮长平帝解大氅,闻言“嗯”了一声,倒是之前在一旁服侍笔墨的龙井轻声说了句“回陛下,娘娘这几日一有空就在抄经,一日最少要抄两卷,都供在坤宁宫的小佛堂里。”
长平帝听了未置一词,只抬抬下巴,“朕有话与皇后说,都退下。”
皇后见他虽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全身却隐约透出股肃冷,忙打起十二分小心,“都下去,陛下这里有本宫侍候。”
屋内服侍的人鱼贯而出。待厚厚的棉布帘子放下,极轻地摆动两下最终归于静止,长平帝从袖子里抽出那本奏折,“皇后看看吧。”
皇后哪里敢接,迟疑道“这……后宫不得干政,这样不合规矩。”
“这里又没有外人,朕叫你看你就看。”长平帝一双墨眸自上而下俯视她,语气里尽是不容拒绝。
皇后这才忐忑地接过去,可只看了两眼,她先是惊愕地微瞠双眸,接着便变了脸色,“陛下,这是?”
“要求朕立储的折子。同样的奏折,朕案头至少有七八本,还有让朕下罪己诏的。”手法与熙和五年那一次,何其相似。长平帝眼中现出嘲讽,目光盯紧皇后柔美的面庞,不肯错过她脸上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这下皇后白了脸,“陛下春秋正盛,谈何立储?峋儿尚且年幼,是谁居心叵测,要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
长平帝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闻言道“朕也不知,已经派人去查了,尚未有结果。”见她捏着奏折的指节泛白,隐隐还在颤抖,他又放缓了些语气,“朕给你看这个,不是要兴师问罪,为的是叫你心里有个数,约束好家人,别被有心人利用了。”
听长平帝提及家人,皇后微白的面上又透出些惭愧的红,“臣妾无能,给陛下添麻烦了。”
“皇后不必自责,”长平帝拍拍她的手,顺势取回折子重新揣回袖中,“人心是这世间最难掌控之物,你也有自己的难处,朕可以体谅。”宽慰两句,他又提起两个孩子,“朕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峋儿和宁儿近况如何。”
“都还好。宁儿前两日有些咳,服了药,已然无碍。”
……
两人又说了几句,长平帝便匆匆回了乾清宫。
他一走,皇后立马松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有些虚软,背心更是冰凉凉一片,早被冷汗浸湿。她强打起精神,唤来大总管苏常德,叫他去给永宁侯府传个话,让永宁侯夫人明日进宫一趟,然后才犹宫女服侍着去更了衣。
更衣毕重回书案前抄经,她却再难有之前那样的专心,满脑子都是这次事情是谁做的,目的为何,对她和两个孩子以及舒家会不会有影响……
永宁侯夫人第二日一早便入了宫,可惜思维不在一个频道上,这位稀里糊涂就当了皇帝丈母娘的夫人完全理解不了皇后内心的惶恐与不安,听说有人上折子请求立太子以平天怒时竟然面露喜色,“这不是早晚的事吗?论嫡论长,咱们大皇子……”
“夫人慎言。”不等她说完,皇后已冷声打断。她看陌生人似的看着自己这位生身母亲,眼中的不可置信难以掩饰,“此事涉及国本,岂是我等妇人可以妄议,难不成这件事里,舒家真有掺上一脚?”
“那倒不是,”被皇后如此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永宁侯夫人面皮一僵,声音低下去,“侯爷正忙着粮食棉花的事儿,哪里有功夫琢磨这些,况且……”她本想说即使舒家有这心思,也没那能力叫这许多人为他们上本,可话未出口,又被皇后打断了。
“粮食?棉花?”皇后面色难看,胸内一口郁气险些将她憋死,“别告诉本宫,父亲他是想趁雪灾哄抬物价,靠着倒卖粮食和棉花狠狠赚上一笔?”
永宁侯夫人自觉失言,讷讷不语。
“是不是?”皇后拔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永宁侯夫人知道大概是躲不过去了,只得小声道“许是,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皇后简直要被这拖后腿的一家子气死,“现在满京勋贵之家都在施粥救济灾民,你告诉本宫身为皇后娘家,舒家不仅没有设立粥棚,反而同那些奸商一起,准备大发灾难财?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别人的指指点点,不怕有人弹劾舒家?”
“怕什么,”永宁侯夫人不以为意地嘟囔,“陛下敬重娘娘,哪里会在意这些……”她想说上次她这个做女儿的不肯帮忙,反而将她训斥一通,后来圣寿节的瓷器采买还不是落到舒家头上?舒家因此打通了内务府瓷器这一块的关节,可是没少从中获利。有她在,有大皇子在,舒家有何好怕的?
可是皇后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冷,让她只得住了口,把剩下的话全咽回了肚里。
“怕什么?”不用听,皇后都知道自家母亲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怒至极点,简直想要冷笑了,“你们不怕指点不怕参奏,怕不怕天下人的口诛笔伐?怕不怕众臣联合上书,以本宫无德不配舔居后位为由要求废后?”
见永宁侯夫人嘴唇翕动似要言语,她不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道“比起陆昭仪和周昭容,本宫身后一点可依靠的势力都没有。若不是陛下注重规矩礼法,又肯顾念几分旧情,夫人以为,今日本宫还能坐得稳定这皇后之位?父亲若是不顾及本宫这个女儿执意妄为,舒家如今的好日子,怕是只能昙花一现了。”
永宁侯夫人虽觉事情没皇后所说那般严重,但见皇后为此好一通发作,哪敢多言,应了会回去帮着劝劝侯爷便告辞出了宫。
皇后却根本不放心她这个母亲,又亲笔手书一封,派了人送去永宁侯府交与老夫人。
永宁侯府老夫人接到信后如何气得半死,又是如何撑着病体把一众儿子儿媳全叫到跟前来训话暂且不提。反正次日,永宁侯府便在其他勋贵之家旁边也搭了周棚施粥,还由老夫人出面,邀了几位相熟的侯夫人伯夫人商量着让家中下人赶制一批棉衣施给灾民,倒也算挽回了声誉。
也不知是否皇后娘家的事情格外引人注意些,舒家的一系列举动,很快连深居后宫的辛虞都听说了。
“施棉衣这个主意好。只是人手有限,哪怕连夜赶工,也不知能做出多少件来。”她不明白其中关窍,所以注重点全在棉衣上,反而还跟着赞了几句舒家善举。
这些毕竟离皇宫太远,比起外面都发生了什么,宫内的人更在意的是从入宫起就谨言慎行十分低调的许贵人,不知为何,终于拿出太后娘家人的身份,以探望姑母为名冒雪去了慈安宫。
“前朝刚有大臣上奏请立太子,她就沉不住气了,许家精心培养出来的人也不过如此。”容贵嫔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检看自己抄好的佛经,闻言不屑地撇撇嘴,没太往心里去。
“她现在就是急,也不能马上变出个皇子来,折腾什么?入宫这么久了,太后始终不召见她,谁知道这次会不会吃个闭门羹。”说着,她将手中经卷按顺序排好,吩咐“烟草,把这些包起来,陪本宫走一趟坤宁宫,供到小佛堂去。十卷整了,总该让人知道本宫这些天没去请安,可不是借口抄经窝在宫里偷懒。”
“这样差的天气,娘娘即将临盆,还是奴婢跑一趟吧。”方嬷嬷不放心。
“有烟草在,多跟几个人,小心些应该没问题。”容贵嫔摸摸凸起的肚子,目含忧色,“生产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赶在这个时候出生,怕是会被有心人说成不祥。我总得多为他做一些,才能尽量让他少背负些。”
大概容贵嫔也没想到,许贵人的遭遇还真被她给说了个准,只是这代价,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付的。
许贵人一路踏雪,到慈安宫时,太后身边的嬷嬷说太后正在小佛堂礼佛,不便打扰,让她先在偏厅喝茶。
然而她一坐近两个时辰,都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不但没成功见到太后,反而等来了嬷嬷的变相逐客,“长春宫那边出了事,陛下和皇后都已赶去,小主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去得太迟比较好。”
无奈,她只能压下心底的不安匆匆离去。
辛虞因为住得近,倒是第一个知道出事了的。
彼时消息不够灵通的她刚得知许贵人前去求见太后不久,正日常锻炼自己的宫斗敏锐度,拉着经验老道的宋嬷嬷作陪,绞尽脑汁想对方此举是出于何种原因。
忽听外面人声嘈杂,脚步声混乱,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好奇之下她让金铃出去看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结果金铃出去没多会儿,又慌慌张张跑了回来,“不好了,小主不好了!容贵嫔娘娘下辇时不甚滑倒,被人从外面抬着回来了。听方嬷嬷她们的意思,恐怕是动了胎气,要生产了!”
辛虞闻言脸色也有一变,“宫里妃嫔要走的道路不是时时有人清扫?且这些天连日下雪不见放晴,路上没有冰,怎么会滑倒?”
“这奴婢也不清楚。”
辛虞知道自己不能装作视而不见,起了身,“帮我披件斗篷,我得去正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