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元昀一路驰骋,到了肃安王府门前,收住缰绳,利落地下了马。方才宋长戈带来的消息着实有趣。他原本看那柳如卿形似谢琦兰,又与殷元昭相识,起了撮合他们的意图。若是功成,也能让她投桃报李,得一助力。没想到才过两日,他还不及动手,柳如卿反倒先住进来了。殷元昭肚中暗笑不已,真是老天送来的缘分。
门房远远瞧见是他,忙分了一人进府去通禀,其他人都小跑着上前来行礼,又帮他牵住了马“叩见十三殿下!”
殷元昀随手把马鞭扔给宋长戈,大步流星地进了王府。才过了两重门,就看见魏安闻讯赶来,引他往正殿走去“十三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客套话不用说了,肃王兄不在么?”
魏安在一旁恭敬答道“王爷自上朝后还未回府,许是在忙公务。殿下若是有要事,老奴即刻派人去请王爷回来。”
“不必,”殷元昭摆摆手,“我听说肃王兄救回来一个姑娘,是安置在哪里?”
魏安琢磨了下他的意图,估量他可能只是好奇,况且殷元昭并未吩咐封锁消息,故而答道“柳姑娘暂且住在远香堂。”
殷元昀自顾转了方向,他对肃安王府熟的很“你下去吧,我自己去。”魏安不敢怠慢,又叫了两个侍从替他引路。
肃安王府占地极广,前半部以启元殿为尊,庄重肃穆,尚朴去华。后半部以莲池为界,东西各建有湖心亭和望荷亭。湖心亭东北有兰阁,雅致清丽。望荷亭西北有远香堂,风景如画。
远香堂其名虽为远香,其实离莲池不远。自望荷亭北行百余步,从“通幽”圆月门进入,经一道白玉石子铺成的小路,再过一座单孔拱桥,站在桥上,就能看见远香堂一明两暗的房舍。下桥继续前行十余步,便到远香堂的正门。推门进入,庭北有樱树两株,中间又夹着一棵红枫,对面尚有紫薇盛开。百竿翠竹遮映窗台,烈阳不得其门而入。院内还有一处小池塘,和肃安王府水路连成一系,汉白玉制成的平桥纵横其上。池内几朵睡莲,红黄点点。
殷元昀沿路分花拂柳,不多时便到了门口。踏进远香堂后,他还特意去折了一枝紫薇,在手中滴溜溜地转。
瑶琴收拾了药碗出来,迎面碰上他,忙福身道“参见十三殿下。”
“免礼,柳如卿在这儿?”
瑶琴堵在门口,好奇他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过殷元昭吩咐她不要让人惊扰,她也不敢让他进去。寻思了弹指刹那,答道“回殿下,柳姑娘歇息了。”
殷元昀朝屋里望去,珠帘背后,四只眼睛齐齐地看着他。他向里努努嘴,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不必拿话唬我。”
瑶琴面上有些尴尬,知道拦不住他,只得侧了身子让他进去,自己跟在一旁侍候。
殷元昀刚骑了快马,又一路急着走来,身上满是汗水,进了屋就感到一股凉意。瑶琴怕他受凉,先引着他去厢房换了衣衫。等他再进来的时候,琼箫已帮着柳如卿收拾齐整,扶了她坐在外屋桌边。其实柳如卿刚喝完药,头还有些昏沉沉的,只是殷元昀身份尊贵,不得不勉强打起精神来应对。
“花当赠美人。”柳如卿眼前突现一团紫薇花簇,星星点点浅红。殷元昀自她背后绕过,手中的紫薇落进她的怀里,和淡紫上襦相映成趣。
柳如卿捏住紫薇,笑道“殿下多礼。”
殷元昀只当听不出她话中戏谑,哈哈一笑,随即大喇喇地在对面坐下。桌上摆着几碟点心,他顺手捡起两块送进嘴里,一面吩咐道“我还没用午膳,就摆在这里吧。”说完又正对着柳如卿取笑道“你还真是多灾多难。”
柳如卿心下一哂,自入了七月以来,坏事接二连三。先是差点被马撞,接着又是燕飞家中出事,现在还被贼人砍伤。
“福祸相依,也许明年我就否极泰来了。”
殷元昀听她还有兴致说笑,想起来意,不由起了戏弄之心“你欠肃王兄两次恩情,可想好如何报答?”
柳如卿知道他是说七夕和此次养伤,她心中虽有打算,却不欲对殷元昀明言。何况殷元昀语起戏谑,分明是借机调笑她。在她眼里,眼前之人还是个少年,哪里能和他计较。故而柳如卿浅浅一笑,顺着他的话道“莫非殿下有好主意?”
殷元昀故作沉思,学着老学究点了点头,就差抚上胸前长须。可惜他十六八的年纪,嘴上光溜溜一片,道“我确是有个好主意,只是你得先应下。”
柳如卿扬眉道“殿下先说才是。”
殷元昀大笑道“我又不会坑害你。也罢,等时机成熟我再找你详谈。”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柳如卿,直教人琢磨不透。
柳如卿摸不清他的想法,抬眼往瑶琴那边看去。瑶琴只是摇摇头,示意她也不知。
殷元昀瞧见她们打眼色,也不在意,他随手翻开桌上搁着的书。这是殷元昭派人去济世堂取回的,说是给她闲时作消遣用。殷元昀见里面记得不过是济世堂每日的诊断记事,丝毫不感兴趣。不过内中字迹古朴雅正,笔法自然,倒是吸引了他。
他看了一会儿,说“这些都是你写的?”
柳如卿猜他早就将她的来历打听清楚了,口中便无隐瞒“正是。”
“你的字,颇有钟繇之风。”殷元昀赞道。
柳如卿的字乃是谢婉所授。谢婉师从当世大家褚有道,笔法遒劲圆润,浑厚天然。她自幼虽随父母远游诸州,但谢婉并不是一味溺爱。即使是行路途中,也天天盯着她练字描图。故而她听到夸赞,仿如在夸赞谢婉,笑道“比之先母,尤差的远呢。”
殷元昀又翻一页,是一首五言绝句,上写着“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看字迹应是柳如卿的无误。殷元昀不由多瞅了她几眼。
柳如卿见他面上有些古怪,从他手中取过书,解释道“古人求学有头悬梁、锥刺股。我学医,做不到先贤的程度,便用前人之言勉励自己。”这是她进济世堂不久,白夫人向她们阐明编纂药草纲目的想法,她心有感触,便在医案上题了四句,以作激励。
殷元昀点点头,饮了一口茶,随意问道“那依你之意,要做到少闻贫病人,该如何呢?”
“我一介女子,不过以自己之力,行力所能及之事,”柳如卿听他言语之中颇不以为意,没好气地道,“殿下身为龙子凤孙,要保朝政稳固,才要体贴民情,为民解忧。”
“姑娘……”瑶琴忍不住叫道打断她。
殷元昀却不介意,抬手止住瑶琴“无妨,你继续说。”
柳如卿心知自己反应有差。她幼时在外也见过不少贫苦人家,碰上灾年,卖子换粮的不是少数。柳大夫和谢婉见状总是出手相助,只是个人力量实在微小,救得一人,也难以救得万人。到了上京之后,济世堂每三月在南城举行义诊,很多贫病之人只有在那时才敢前来求医。上京繁华尤如此,那其他州县可想而知。
“是我逾矩了,请殿下恕罪。”
“我不怪罪你便是。”殷元昀做出个不说不罢休的姿态。
柳如卿只得说道“我并不懂这些,只是也知道一个道理。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天底下百姓千万,若十之七八皆是贫病之人,何以□□。管子有言,治国之道,在于富民。民富而善藏其余,则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必然是少闻贫病人了。”说罢眉梢扬起,觑着殷元昭又道“至于如何富民,则是殿下需要操劳的了。”
殷元昀听闻沉思,过了一会儿才抚掌笑道“你是个大胆的,我竟错看你了。”
柳如卿一股脑说出,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见他不怪罪,忍不住好奇“殿下以为我是怎样?”
殷元昀笑得意味深长,只道“原以为是个口拙的,没想到是尖牙利齿,毫不让人。”
说话间琼箫已带人摆上酒宴,两人便止住话音。
待送走了殷元昀,瑶琴忍不住叹道“姑娘方才实在是不该说那些话,道理虽然对,但若是让有心人听了,还以为是指责……”说到这里,她也收了声,只手指了指穹顶。
柳如卿也知道自己方才行为有差,只是世上无后悔药,只得歉声道“是我错了,”又一边看着瑶琴的脸色一边苦兮兮地说,“瑶琴姑娘原谅我这回吧。”
瑶琴看她求饶的模样,伤又没好,脸上还带着病色,心早就软了。她们三人这几天相处,也知道柳如卿心无歹意,只是肃安王府处境尴尬,不免再次劝道“姑娘还是要谨言慎行,莫让人以为这是王爷的意思。”
柳如卿心里又开始忐忑。谢婉在世时,也曾简单和她辨析过世家朝政,不过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若真遇上了,让她举止有度,不要得罪而已。谢婉还告诫她,追名逐利之人何其多,千万不要放下戒心。她方才见殷元昀不过少年,言行间未免有些轻狂。
“那方才我说的话,是不是会给他带来麻烦。”
瑶琴摇摇头,安慰道“十三殿下是淑妃娘娘所出,待人和善,应该无事。若是以后遇上其他人,万万不可如此了。”
她又偏过头朝外看了看太阳方位,今日殷元昀留的时间长了,她知道柳如卿方才是强撑着,怕她熬不住,问道“姑娘可要先睡会?”
“已经走了困,现下倒是睡不着了。你要是没事,不妨和我说说上京的情况,以免我又冲撞了贵人。”
“也好,姑娘多知道些也没坏处。”
瑶琴自幼进府,因性情模样不差,被放在殷元昭身边伺候,对上京局势了解甚多。她也曾暗暗揣测殷元昭的心思,故而早有意替柳如卿分析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