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河两岸,遍栽垂柳。柳丝飘飞,长长的浸到水里,微风拂过,带起阵阵涟漪。
艳阳当空,河当中一座画舫,装饰华丽,随波慢慢滑过。船头左右各支着一只红灯笼,几个俏丽女婢立在船舱两旁,间或地指着内里咬耳朵,笑成一团。透过薄薄的帘幕,尚能看见几人在饮酒作乐。
画舫尾部跟着一只乌篷船,蓬高只容人坐立,正顺着波浪而行。
乌篷船上,有人探出手来,白皙修长,骨节分明,一看便知养尊处优。
手的主人侧倾酒坛,坛中酒顺势而下,倾倒在一江碧波之中。霎时间浓烈的酒香扑鼻怡人,吸引好奇的游鱼团团而来,不多时就好似醉倒一般,七倒八歪。
“暴殄天物。”说话之人嗓音清澈,言语中透露着惋惜。
另一人收回动作,将酒坛往外一抛,稳稳当当地立在船头,大放豪言“好酒知音饮,你不好酒,那我只能将之赠与天下人,岂不乐哉。”说罢仰倒在船舱,单手枕着脑袋,闭上双眸,看也不看提起酒壶就往嘴中倒去,仿佛江湖中侠客再临,端的是逍遥恣意。
殷兆柏白了他两眼,晓得他歪理多,故意揶揄道“十三殿下日日出宫,却是不怕陛下责骂了?”
初八晚上上京出了事,彼时殷元昀又偷溜了出宫。嘉平帝知道后严厉斥责了他一顿,便是他母妃,从来顺着他,也对他冷了脸,只求他近日不要惹祸。
殷元昀哪能不知他在调侃,毫不羞愧“父皇这几日为国事操劳,可顾不上管我。”见对方撇嘴不信,又哀声一叹“只盼着九月开府放我出宫,才得自在。”
殷兆柏闻言,起了兴致“听说礼部已经奏请了封号,王爷可知?”
殷元昀的舅父苏墨即是礼部尚书,早给他透了风。嘉平帝定了“怡”字,不日圣旨即下。前朝王侯取“怡”字者,莫不是是些闲散王爷,一生和乐。他明了嘉平帝之意,期待他平安顺遂,然而这却不是他所求。
他心内有丝不甘,面上仍旧闭着眼睛,不露口风“你消息倒是灵通。”
殷兆柏嘿嘿两声,一时摸不准他是喜还是不喜。
要说殷元昀好伺候,那是真的。作为伴读,他从不曾让他们受过责罚,宫里的师傅有时见不惯他们嬉闹,开口要罚,也是他一力承担。要说他不好伺候,这也不假。总是平白无故地让人摸不透他心里打什么机锋,九转回肠难猜得很。他默默想了想,罢了罢了,反正他父王不过空有名衔,朝中事也难以牵连,不如放过不提。
殷元昀半晌没听到他说话,悄悄睁开一只眼,果见他在发愣。他暗自好笑,殷兆柏不知随了谁,不似他父王大智若愚,也不似他母妃泼辣,反而什么事情都摆在脸上,丝毫不必费心猜测。他有意戏弄,抬腿踢了踢“听说今日广平王府大开宴席,你怎么跑了出来?”
殷兆柏面上一红,他母亲着急他的婚事,今日名为摆宴,实际上却是为了替他相看。他本就不愿,又不敢违背母亲,才借口殷元昀有事相商跑了出来。
这时听他问,不甘地嘟囔道“又不干我的事。”
殷元昀七拐八弯地长长“哦”了一句,促狭地让殷兆柏脸上更红“不干你的事,你为何躲到我的船上来?”
“谁乐意躲在这条破船上,”殷兆柏止不住抱怨,这乌篷狭小,他换了个姿势,腿才勉强伸直,“还不如去骑马,至少比这宽敞得多。”
“兆柏小侄,这就是大有大的好处,小有小的妙法。”殷元昀啧啧两声,挺身坐起来,两个人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他们年纪相仿,殷兆柏却是他的侄子,嘉平帝的侄孙,故而殷元昀总是在口头上占些便宜,“要不然怎么和你亲近。”
殷兆柏一脸嫌弃,挥手推开他,无视他疯言疯语,自顾退到船头站起来,捞起长竿一撑,跳上画舫,回头道“殿下要是不上来,我可就不奉陪了。”
乌篷船头尾失重,晃晃悠悠不稳当。殷元昀见状,只好随他上去。
里头早有一个蓝衫公子迎了出来,殷元昀见着忙喊了声“表哥”。
苏瑜随意行了一礼,打量着殷兆柏,又瞥了眼殷元昀,问道“小王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殿下又欺负人了?”
殷元昀笑骂“别诬赖我,赶明儿王嫂要是告到父皇跟前,我岂不是冤枉。”
内中已有人听到他们声音,高喊着“十三殿下还不快请”。苏瑜一听,搭着两人的肩膀押了进去“方才仲书说他今儿请客,就等殿下您点头了。”
殷元昀闻言一乐,哈哈大笑,边往里走边道“要是没有好酒,我可不去。”
画舫里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皆着华服,围着一张圆桌坐了,脸上红彤彤的,还在取笑方才行酒令的输家。
陈仲书理也不理,斜靠着椅背调笑道“若是没有好酒,怎敢劳动殿下大驾。”陈仲书乃是定国公、羽林卫大将军陈文的幼子,太后的娘家侄孙,比殷元昀大上一岁,也算是上京数得上来的名门子弟。他面若好女,又喜欢穿红衣,说到兴致处眉眼上挑,自带风流妩媚。
殷元昭挨着他坐下,自己倒了杯酒饮干。
陈仲书在他耳边说到“陛下赐给家父西域上等的葡萄酒,我拿了两坛出来,只等着给殿下尝鲜。”
其他少年闻言,纷纷嚷着他偏心,上来就要挠他,直闹地要将画舫掀了顶去。
殷元昀只看着伏在桌上大笑,并不制止。
陈仲书无奈,一双桃花眼挨个瞪过去,少年们才嬉笑着停了手。
殷元昭抚掌“仲书合该去太学里做个先生,保管往那一坐,再没有你们这些逃学的学生。”众少年又是哄堂大笑,纷纷作揖道“先生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陈仲书不甚其扰,站起来大声道“今日去云来酒肆如何?”
云来酒肆是西市的一家胡姬酒馆,内有胡姬当垆,胡乐萦耳,最是受他们欢迎。这群贵族少年一听,欣然同意。随即命人调转画舫,往三石桥方向行去。
殷元昀等人下了画舫,早就有侍从牵着马在桥边等候。
苏瑜抢先一步,与其他人离得远远的,和殷元昀并辔而行。
殷元昀向后看了一眼,才问“季先生怎么说?”
苏瑜在他旁边低声说道“季先生说,关键在于兵权。若能拉拢军中,殿下便多了几分胜算,不用再惧平王、魏王。”
殷元昀不语。如今掌握兵权的,陈家独善其身,不能拉拢。宋家不必再说,裴安意向不明。这样看来,唯有……
苏瑜瞧他面色,道“想来殿下已明白了。肃安郡王手握重兵,和平王、魏王向来有嫌隙,八成不会偏向他们,把他争取过来对我们最为有利。只不过,季先生担心一事。”
“何事?”
“肃安郡王袖手旁观,无意插手。”
殷元昀哂笑“这就由不得他了……”
话未说完,背后一声马鸣,殷兆柏打马跟上前,紧着问道“由不得谁?”
殷元昀道“当然是由不得你不去云来酒肆。”
果然殷兆柏听了苦着一张脸,他不好酒,觉得去云来酒肆没劲透了。可是刚才又不好驳其他人的意。他纵马跑到殷元昀旁边“我早说,今日还是去御马场比较好。听说又有一批好马进贡,殿下就不想去瞧瞧?”
殷元昀嗤笑“那几匹你就别想了,性子烈的很,已经摔死了好几个御马师,我可不想又被父皇训。”他偏过头来,看殷兆柏没精打采。晓得他近日被广平郡王妃念叨地厉害,有心宽慰,他一手挽缰一手揽过殷兆柏的肩膀,“等驯熟了,我们再去。”
身后陈仲书几人也赶了上来,道“殿下和阿瑜跑得好快。”瞥见殷兆柏愁眉苦脸,他最是嫌弃他性子太软,自小和他就不对付,便挖苦着道“又有谁欺负小王爷了?”
殷兆柏不和他计较,只不与他说话。
“殿下!“殷元昀还未开口调解,就听到前方有人急急御马而来。
众人放眼望去,正是殷元昀的亲卫宋长戈。
宋长戈到了近前,下马单膝跪拜“卑职参加十三殿下。”
“宋长戈,你急急忙忙地做什么?”却是殷兆柏问道。
“之前殿下吩咐的事情有消息了,卑职特来回禀。”
殷元昀挑眉,翻身下马,由得他在耳边小声说道,听完神情却有些怪异,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
其他人不明所以,纷纷询问。
殷元昭笑而不答,复骑在马上,回头说道“我有要事,你们自便。”随即领着宋长戈挥鞭离去。
留下的陈仲书等人面面相觑,有人小声问到“那还去吗?”
殷兆柏十分不留情,抓紧时机说“我不去了。”
苏瑜轻轻咳嗽一声“仲书你呢?”
陈仲书好看的眉眼略皱“做什么不去!”说罢脚下发力,甩下其他人一大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