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原书院坐落于涞水县的最西端,在冀州境内颇有盛名。各地学生纷纷慕名前来求学,都想拜在铁尺先生佟庐深的门下。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开学季,书院内各色人等,进进出出很是忙碌。作为一个“杂役”,三木是哪里需要哪里支援,忙得虽脚打后脑勺,但心里却乐呵得不行。为何?生源好,说明这个书院就很有“钱途”,院长既不是苛待下人的人,自己以后的吃喝自是不用发愁;再想想,这些学生各种托关系找门路的都想要进到这个书院读书,而她一个粗使丫头就能跟着在后面旁听,这是何等的荣幸?这些时日,越是看着那些坐着马车、乘着轿子,带着礼盒前来拜见的人,三木心里越是乐呵。
“还不是因他教出了我这个神童。哈哈哈。”话音未落,一个穿浅蓝长袍、头戴同色书生巾的少年背着双手、挺胸昂头地进入书院的大门。“你看看这里,鸟语花香,水清木秀的,真是个好地方呀。”
他身旁的青年一身皂衣,束袖束腰,看样子就是个练家子。
不知内情的冷眼看来,这二人就像是前来求学的少爷带着一个家仆。
“这是藏书阁,里面的书还挺多,我当初没少在里面消耗时光。对了,在里面还丢过一个借阅卡。不晓得是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拿去了。他若是现在还保留着,以我现在的知名度,他可以拿去典当了,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前头的少年自说自话,神采飞扬,一边给身旁的人做着向导。
“这书院的后面有一口井,水很甜,比清流县的水不知要甜多少。走,我带你去尝尝。”说着,便兴冲冲地往后院走去。他旁边的青年一直随着他的指点看这看那,也不说话,只偶尔“嗯”“哦”地应上一声。
“到了。”少年领着青年来到一个水井处,挽起袖子就转动木辘辘。
青年拿起旁边的水桶挂在绳子上,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还是我来吧。”
少年也不客气,很有自知之明地嘿嘿笑着让出了地方。
“我们一会儿拎一桶水回去。”
“这里离咱们住的客栈少说也有二十里路。”青年提醒他。
“没事,我们找个有盖子的水桶,不会洒出来很多的。”
“……”青年看看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你真打算拎着一大桶水回去。”
“咦,”少年满脸疑惑,完全不像捉弄人,“你不打算帮我?”
“……”青年心中很是无力。
“这是谁呀,跑到我们麓原书院偷水喝。”
青年一听这话,俊脸通红,想他堂堂的知州侍卫竟被人当成了偷水贼。一时竟还有些窘迫。
“哟,这不是佟杉和张俊嘛。”少年被人抓个正着,脸不红心不跳地斜靠在旁边的大松树旁,双手抱臂看着来到眼前的两个年轻人。他用下巴指指眼前的两个人,给青年做介绍,“贺炜,认识他们吗?这两个一看就比我大吧。不过,他俩还在书院里读书呢,因为佟先生说他们还不能结业。”
“刘博安,你不尊师长。”
“哎呦,对对,你们可是我在书院的师兄呢。”少年随即躬身施礼,可眼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戏谑,“只是我现在早已中了举人,他们两个却因功课不长进被先生留在书院里。”
贺炜一看情形就知这三人有宿怨,但还是觉得刘博安的话语多少有些刻薄了,他天赋异禀,14岁中举,应举期间还助冀州知州破获了一起困惑许久的谜案,确实非常人能及,可眼前的两个少年看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在书院读书也是正当年。
贺炜刚想劝刘博安离开这里,忽听远处传来高喊声。
“让让,让让,马惊了。”
说时迟那时快,等贺炜和刘博安寻着声音越过书院围墙来到出事地点时,一辆马车已经将一个平板车撞散了架,车轮滚出去几米远,马车则是车、马、人一同翻进了马路旁边的大片湖泊里。
刘博安二话不说赶紧跳进湖里救人。贺炜紧跟着也进了水。
当下正是雨季,湖水深处有六七米。刘博安虽习些水性,可他毕竟年纪小、个头矮,水中打捞物品的实战更是第一次。跳到水里后才发现,深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看那个车夫打扮的人能游水扑腾,刘博安转头对贺炜说,“贺炜,你先把那马救出来。先救活物。”他自知力气小,也不逞强,静下心来,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捞水里的物件。
可贺炜完全不理会他,直奔水中的胖子车夫而去。
“救他做什么。”刘博安撇撇嘴,小声嘟囔,“看着就令人生厌。”嘴下着实刻薄了些。
发福的中年男人被拉到岸边水浅的地方,也不上岸,只是抱着水中一棵臂粗的小树哭天抹泪,“钱呀,宝贝呀。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呀。”
贺炜看人没有危险后,才开始救困在车辕里的马匹。
不大会儿,刘博安从水中钻出,左手两个金盏,右手一个花瓷器,“这都是你的?”
“是呀是呀,小义士你多帮帮忙,一共有二十件金银器和玉器呢。”
等他抱着器件上岸的时候,贺炜也抱着几件器件游到了岸边。
这片湖俗称葫芦嘴,是当地人工开凿出的一片水域,两端连接子牙河,湖里面生了许多野生的芦苇,当地文人雅致,另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五里芦荡。此刻正是夏季,芦苇茂密,浅水处荷叶田田,湖面下的水流并不是很急。
“你确定是20件?”
刘博安和贺炜两人来回几趟,也只找到了18件器件,可那车夫万分肯定的说20件,少了两件金盏,他的一枚金锭子也失落了。
“水下淤泥多,是不是陷进泥里了?”在岸上看着的佟杉显出了非凡的冷静和智慧。
“大叔,那金锭子就算了吧,我那小师弟别再为了一枚金锭子溺死在水里。”此刻张俊身上也迸发了人性的光芒。
“你们两个还在那看热闹!”刘博安大吼,“不会水还不会去喊人么?马车还在水里呢。”
“人来了,人来了。”这时,一个五尺多高、满脸络腮胡子的粗汉子连呼哧带喘地跑来,他身后跟来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有人手里拿着铁耙子,有人手里拿着绳子。
刚才被刘博安吼得气短的两人顿时来了精神,佟杉一副谋定而后动的样子,“这不是有人去叫了吗,我们在边上给你们把着,万一你俩哪个上不来,我们也好伸手拉拉。”
刘博安此刻没心思跟他们两个拌嘴,继续下水去摸。
一阵兵荒马乱后,20件金银玉器全部找到,只是有三件瓷器破损了,中年车夫又是一阵号丧。
被惊动了的麓原书院院长佟庐深也带着些人赶到了,他对中年车夫和车老板儿先是好一阵安慰。
“行了,收拾收拾都回吧。”看都没事了,佟院长发话。
“等等。”刘博安拦阻道,“这位老汉,你的平板车坏了,怎么不找这车夫赔?”
推平板车的老汉之前一直在岸边看着他们跳水救人捞物的,这会儿看人和物都上岸了,准备想走,被刘博安一问,当即一愣,尴尬地抬手用拇指挠了挠左边的眉尾,“那个,他的玉器都损坏了,我,我……”
“一码归一码,他的马惊在先,撞你的车子在后,都是他的问题,岂有不赔的道理。你说呢?”他转身问那个中年胖车夫。
“啊?哦,我,老爷呀……”胖车夫又是一通嚎。
“刘博安,你怎么还是这么刻薄呀!”这时,张俊浑身散发着圣人的光辉站出来说话,“都挺不容易的,人家老汉都不计较,你个‘太监’急什么?”
周围不知所以的人不禁一愣。
刘博安听着这话也不恼,只是和颜悦色地转头问他,“你说谁是皇帝?”
张俊和车老板儿同时僵住了脸。
贺炜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人没事就好了。”
佟院长想尽快息事宁人,咳嗽一声,瞪了张俊一眼,转身对刘博安说,“博安,你虽已是官家人,可这也不是升堂问案的地方吧。”
“就是就是,人没事就好,我那马车就停在那边的地头儿,我送这老汉一程吧。”一个好心村民也出言解围。
人群簇拥下,中年车夫套上马车,收拾好东西走了,车老板儿背着自己的一袋粮食跟着那好心村民离去。
“博安,到书院坐坐?”佟院长慈眉善目地看着刘博安,“咱爷俩有三年多没见了吧?”
“是的,院长,”刘博安深深一躬,“学生本该从命。只是学生心中还有些疑惑。”
“嗯?什么疑惑?”
刘博安转身看看芦荡,又看看四周景物,“好端端的,马为何在这里惊了?那个老汉,看穿衣打扮,日子并不富裕,买一个平板车也要花费他不少积蓄吧。又为何如此大度?”
“哼!”佟杉嗤之以鼻,“整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你眼里就没有好人。”
“杉儿!”佟院长呵斥一声,佟杉顿时蔫了。
“你的意思是?”
“他就是说那老汉蓄意谋杀呗。”张俊接过话头。
看着这两个师兄,刘博安心头好笑,佟庐深院长号称铁尺先生,整个麓原书院的学生都知道他的威严,也怕他的铁尺。但除了三个人——刘博安自己,还有眼前的这表兄弟俩。
佟院长在别的学生面前那绝对算得上是铁面无私、威严无比,可是在这表兄弟面前,他几乎完美地诠释了慈父、慈舅的角色。
面对这两人不屑的态度,加之恩师在场,刘博安一时也不好走得太远探查周围情况,有些犹豫地说道,“许是学生多想了。学生这就跟随恩师……”
“哎~”佟庐深不赞同地摆手道,“有疑惑就说明有常理解释不通的问题,你应举期间助冀州知州破案的事为师也有耳闻,没关系,你忙你的,为师就在那棵树下等你。”
刘博安一听,赶忙躬身深深一礼,“学生感念恩师体谅。”
“呵呵,”佟庐深慈颜一笑,“为师省得,第一时间的案场最重要。”转头对佟杉张俊道,“该上课了,你们跟王夫子他们回书院去。”
“我们也要……”
“回去!”佟庐深脸一沉,“若不是想逃课,你们哪来的这份心。”
看着几人走远,芦荡旁只剩下佟庐深、刘博安和贺炜三人。
“恩师?”刘博安有些过意不去,想劝佟庐深也先回去,他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
“不必多言,”佟庐深一摆手,也不避讳地解释道,“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也曾想过当个能断疑案的高手,但能力不济。你有如此奇才,我心甚慰。如今有此良机观摩,我求之不得。只是,我在这里可会碍事?”
“岂敢,恩师言重了。”刘博安拱手躬身。
“山长……”此时,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成片荷叶下传出。
“!”在场三人具是一愣。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浑身衣衫滴着水地从荷叶底下爬出。
“你从哪冒出来的?”贺炜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站在佟庐深和刘博安前面,既是一个问话的姿势,也是一个掩护身后两人的姿势。因依他办案多年来看,这个男孩定不简单。
男孩不理会贺炜的问话,径直走到佟庐深和刘博安面前,略显惊慌地说道,“山长救我。有人要加害于我。”
小男孩虽然浑身像个落汤鸡,衣衫也不张扬,但做工极好,佟庐深一见就知道必有内情。
可他为人的准则是秉持一个悲天悯人的慈善心,但牵连祸患的事尽可能远离。于是,他当机立断非常热心地为刘博安和贺炜租了一辆马车,即刻将他们送回他们在城里下榻的客栈。丝毫没有给刘博安当着他问案的机会。
所谓不知者无罪,他不知内情,不明就里,就是有哪方人家找上门来问,他都可以推脱。
只是,他一世精明,却终是糊涂了一回。
坐在回客栈的马车上,贺炜想起刚才佟庐深的样子,不禁好笑,中肯评价道“虽说背后议论他人不好,可我看你那个恩师实在是个叶公好龙的主儿。刚才还说什么年轻时也曾想过当个能断疑案的高手,可一转脸,真看到关涉人命的官司了,躲得比谁都快。”
刘博安微微扫了一眼自上车后,就一直一言不发的男孩,没有说话,保持着表情端整。
贺炜也注意到了刘博安此时的变化,他现在完全没有了刚才与佟杉、张俊斗嘴时的样子,俨然进入到了断案的状态。
又或者说是“如临大敌”?想到此,贺炜不禁也看了眼旁边的男孩,刘博安在怕什么?
想到这里,贺炜不禁仔细端详起车中的小男孩来。可还没等他再好好上下打量打量那男孩,旁边的刘博安就轻轻一咳。贺炜不知所以地扭头看他,只见刘博安给了他一个微不可察地警示表情。
贺炜顿时神经一紧,转而精神一整,心中便开始暗暗叫苦,看来他真是粗心了!
直等到刘博安与贺炜带着男孩走进客房,关好门,那男孩一转身间,就显出了与刚才在五里芦荡完全不同的气势来,淡淡扫了一眼刘博安,开口道,“刘卿果然少年英才,当得起一声‘神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