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看到真相的刹那,三木心头豁然开朗,神识顿感清明。于是紧跟着,她就猛地一个踉跄,再回神时,发现自己还是站在那个医馆前,门洞内还坐着那个怨愤满心的小女孩,医院的外间也还站着那个怨气冲天的女孩子。

    当意识到自己刚看到了什么的时候,三木先是恍然大悟,而后就是心头一惊,然后开始惶惶不安……

    怎么回事?!为何、为何她能感受到那么多的人的怨怒?

    三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前胸!可刚一触碰,她就猛地甩开手,前胸烫得扎手!

    怎么回事?三木木愣愣地低头看着那里,她的身体并没有感到灼热感,只要不用手去触碰它……

    “难道……”心头刚想到某种可能,她就毫不停滞地转身往郊外的小院子赶去。

    一进屋子,三木就迫不及待地扒开衣襟——果然……

    三木犹如穿着单衣站到数九寒冬的院子里,又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

    看着胸前清晰的鬼面,多年前的记忆从尘封的一处被开启了。

    她自小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黑色的东西有的不能成形,有的能成形,有的还有与人一般无二的身形和相貌。直到她六岁的时候,夜里还会喊着“有妖怪有妖怪”的话,她那便宜养母这才意识到可能有些问题,便带着她回了趟娘家,问了问村子里的“香门”。

    一个满脸褶子,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坐在炕沿抽着袋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站在炕边的三木。三木不知所以地也睁大眼睛回看她,不躲不闪。

    “嗬。”老人轻笑了一声,却收了怠慢的心思,将烟袋锅子熄灭,朝三木挪了挪,伸出手来。

    养母轻轻将三木往前推了推,方便老人够到。

    那老人的手干干瘦瘦的,先是捏了捏三木粉嫩嫩的胳膊,又托着她的小下巴仔细打量了打量,下了断言,“这孩子是天眼未关。”

    “天眼?”养母不知道是个啥。

    “就如二郎神额头的第三只眼,能辩妖邪,识真假身。有些人出生时,额头上也有第三只眼睛,只是人间的凡人看不到。那就是我说的‘天眼’。这‘天眼’也是能识鬼魅,据说也能识仙身。不过从没听说有孩子见过神仙,只听有一些孩子喊过‘妖怪’或被吓得夜里大哭不止。只是,一般娃儿长到三岁,天眼就关了。我倒是八岁时才看不见那些鬼影的,也有听说过长到十六才关天眼的人。不过,”老人又拿眼上下把三木周身瞧了瞧,“除非至纯至善,不沾任何俗世杂念的人才能如此。可怎么可能呢?”老人一笑,“经得事情多了,大家都成了俗人。在泥土里刨食吃,求老天爷过日子。多大的能耐,耗得过日子?”

    对当时那老人家说的话,三木并不是很懂,也并没有在意。她当时更在意的是,在姥姥家住的那几天。

    当时的姥姥已经卧病在床多年,她已经不怎么认识人了。

    “你姥姥已经不认识我了,只认识你小姨。”养母说这话的时候无悲无喜,也让人感觉不到哀伤。三木抬头看了看她,下意识地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薄情”?

    “娘,你看看谁来看你了。我姐,还有她闺女三木。还记得不?”小姨给姥姥介绍着,帮她回忆事情,“这闺女小的时候,还是你主张说该起个男孩子的名字骗骗阴间的阎王。你之前不也总跟人叨念你外孙女还在这家里过过年吗。想起来了吗?”小姨像对自己五岁的儿子一样,慢条斯理、语气和缓地跟姥姥交谈,像是在教给一个孩子认人。

    只可惜,她五岁的儿子一般这个时候还会礼貌地向被介绍的人奶声奶气地叫声大姨、表姐,而姥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里没有任何神采。

    “哎……”小姨一声叹息,等她转过身面对她们的时候,两眼通红,声音有无法掩饰的哽咽,“你姥姥现在不认识人了,就只认得我。”

    头一次见到这个模样的小姨,三木有点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只认得你,就能让人欣慰,咱娘要是连你这个整天忙前忙后伺候她的人都不认识了,就更让人心里难受了。”一向善于应对的养母接话,安慰小姨。

    “也是。”小姨从兜里掏出帕子拧拧鼻涕,稳定了一下情绪,才抬头看三木,“有什么想吃的吗?小姨给你做。”

    “都行。”三木说。

    “我来吧。你忙你的去。”养母说道。

    最后是她们两个一起去外间做饭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三木和姥姥。

    三木环视了一周,屋子里很干净,也没有异味。可见,小姨照顾姥姥很上心。

    姥姥安静的躺在床褥上,人瘦得都脱了形,真真正正的已经到了“皮包骨”的程度。但三木知道,这并不是小姨伺候得不周到,姥姥卧病多年了,两年前就说不清话了,但大概还能猜出她说的是什么,而去年时,她基本上都只是含糊不清地“嗯嗯、不不”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也是从一年前开始就仅能吃的进去一点点东西了。

    “姥姥,你还记得我吗?”三木坐在姥姥的身边,低头跟她说话。

    姥姥像是听不到她说话一样,只两眼看着窗外,偶尔眨一下眼睛。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你呀。呵呵。”三木顺着她看的方向也看着外面的阳光,“你在看什么?你能看到阳光里的好多颜色吗?我就能。有时候看着它们离得很远,我就把它们叫到我跟前来。看我给你试试。”三木说着,微微眯起眼睛,调整了一下角度,当慢慢能看清里面的七彩光了,便伸出右手,轻轻地说道“过来、过来”。然后她就看到那七彩光延伸到了她的手上。

    “看到了吗姥姥?”她保持着眯着眼的动作,虚虚握着右手,像是轻轻抓住了那七彩光,轻声对姥姥说。

    可她的姥姥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你赶紧看啊,我坚持不了多会儿的。”刚说完,她就像个皮球似的泄了气,垂下手。“呼——累死我了。”她边说着,便转头去看姥姥,姥姥还是半点眼神也没有分给她。

    “睡着了吗?”她不确定地将脸凑近姥姥的脸。

    终于这次,姥姥的视线在三木眼前聚焦。只是——

    那目光冷冷地、静静的,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三木的眼睛。

    三木的心倏地一抖,但还不认输似的,一直对视着她的眼睛,并扯开一个笑容,想化开眼前的冰冷。

    只是,眼前的人目光还是冷冷的、静静的,面无表情。

    三木竟被那眼神吓得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人也向后仰了仰,不再靠得那样近。而稍远距离的情况下再看她瘦、极度的瘦!就像是,就像是一副白骨森森的骷髅架子外包了一层薄薄的蜡黄的皮……

    当意识到自己所想到的是什么后,她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嘶——”她狠狠打了一个寒颤!但她还是拼力地在脸上堆砌了一个笑,给床上的人看。

    但回视的目光还是那样的冷……

    小小的三木终于认输地走开了,去外间找养母和小姨。

    “怎么出来了,跟你姥姥说会儿话去,没准儿她就想起你来了。”养母说道,“你小时候,你姥姥可没少疼你。”

    三木一愣,顿时反应过来,她怕什么?那是自己的姥姥,纵使认不出来自己了,陪陪她也是应该的。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又折回了里间。

    但她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这回不敢坐的离姥姥那么近了。她就那样保持着一定距离地坐在一旁,看着姥姥——后来见得事情多了,她再回想过去的这个事,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那,很像给死者守灵。

    枯坐了一会儿,渐渐感到无趣,可她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于是就在屋子里转悠。当转到梳妆台时,看到桌上放着一串蓝珠子,光亮亮的,挺好看。她拿起来对着照进来的阳光仔细瞧。

    “哟,你看到了呀。那是你姥姥给你的。”进屋子拿布巾擦手的小姨见到,笑着说,“你姥姥去年就说给你了,春节那会儿太忙,你们走的时候,我一忙忘了。这才特意拿出来放桌上了。”

    “哦。”三木兴冲冲地戴在左腕上,然后献宝似的跑到养母面前,分享自己的喜悦“娘,你看!我姥姥给的。”她抬着手腕给养母瞧。

    “咱娘给三木备的手串。”小姨在旁边说道。

    养母抬头看了看,表情淡漠,“也就她还惦记着。是我自己没福气,拿不到她给外孙子准备的金铃铛。”

    “当着孩子别说这些。”小姨紧接了句,转身和蔼笑着对三木说,“看你姥姥睡了吗?”

    “哦。”三木虽然小,但已经懂事了,便乘机乖乖地离开,进了屋。

    “姥姥,这手串很好看,我很喜欢。”三木立在炕头,抬着手腕,轻轻对姥姥说着,眼睛也跟着红了要是春节时,小姨还记得这事就好了,那时姥姥还认得出她。

    果然,被那个“香门”料重了,从姥姥家回来后,等村子里再死人时,三木就没看到过鬼魂了。她养父母染病去世时,她也不曾见过他们的鬼魂。

    后来,随着身量长高,那个蓝珠串就戴着有些紧了,三木就把小时候姥姥给她做的拨浪鼓上的两个白珠子卸了下来,将它们串在一起了。

    只是,令她想不到的是,在她十四岁的一天晚上,她似乎感觉到姥姥的魂魄到了她的跟前,虽然看不到,但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姥姥提醒她,以后就是个大姑娘了,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要当心些,还有要她要多做些善事,积善德。

    其实,再回想起那天晚上,三木并不是很确定,那天晚上她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真的“见到”了姥姥的鬼魂。因为在之后她每次都是梦到姥姥,而且梦中经历的一切等醒来时都格外的清晰,都像是真事儿一样。梦中的姥姥还是健康时候的样子,还会给她铺被窝,冬天的夜里给她在被子里放“汤婆子”暖着——在懂事后去姥姥家之前,她从不知道冬天夜里也可以不冷的;看到她因长时间没人给洗澡膝盖上都结了厚厚的泥皴,姥姥就边给她洗澡,边很是神秘地告诉她“膝盖上能长皴的娃儿有福气”,然后再背着她□□闺女“既然决定养了,就好好养,你这样算什么?”

    在她的儿时记忆里,她感受到的所有温馨,绝大多数都来自姥姥的给与。只是,她的笔记本被雨水浸坏了,被变卖了,她不知道以后还能记住多少……

    也正是姥姥那晚的告诫,第二天,她决定去涞水县的九司处给姥姥上柱香。因为她不知道姥姥葬在哪里,她也没有见到姥姥的最后一面。如果说最后一次见面,便是养母带她回娘家看“香门”的那次。

    而好巧不巧的事,她竟然在去涞水县半途中的一座无名山脚下遇到了秦归。她初见到他时,他脸上脏污,有好几道像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发髻凌乱不堪,膝盖、双手、手肘都早已磨破。衣服也破旧的不像样子。整个人看上去狼狈极了。

    他当时说是因幼时生病导致不良于行,父母亡故后,就被哥嫂丢弃在山上,任他自生自灭。他是自己不甘心,拼了性命地爬下山求助,才落得那般模样的。

    说实话,若是往常,三木会远远地躲着这人走,心中也不外两个想法要么这人是个骗子,专骗那种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详情的人,但只要在这条路上多来回走几趟就能识破这人的伎俩了;要么这人就是真遇上事儿了,但是她不敢管,要赖上她怎么办?要惹来是非怎么办?而且还是个大男人!她已经老大不小了,像村子里的其他姑娘,十四五岁正是议嫁的年纪,她这忽然拉一个男人回家,还怎么说的清楚?!

    可是前天晚上,姥姥才叮嘱了她要多做善事,她怎么可能见死不救呢?如果事实真如他所说一样,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他要什么时候才能爬到有人的地方呢?

    她思量再三,最后决定遵循姥姥的叮嘱,救下这个人,但还是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她不一定能舍己为人地照看他。之后,便请赶车的师傅帮着,将他带回了家,还请了郎中给他看治伤口。只是郎中诊断的结果更吓人,他的腿已经折了。幸亏救治的及时,如若不然,两条腿就废了。

    “本来就废了。”秦归低低地说道,有些自怨自艾。

    “哎~”郎中不乐意了,“我们家可是世代行医,治铁打损伤、筋骨伤痛那是一绝,你信我,保你半年内身体恢复,一年内,就能如往常行走了。”

    “哦。”秦归似是恍然大悟般地了然笑笑,“只是如‘往常’啊。”

    “哎,你这人!”郎中急了,又看看秦归,轻叹一声“你两腿长度、粗细不同,非人力所能为,不过可用穿加厚底的靴子稍稍补些不足。但长时间走路还是不成的,身体会吃不消。”

    秦归,三木更觉得像个化名。很显然,他是不想回去他原来那个家了。

    也很显然,三木之前的担心是对的他,“赖上”她了。

    但她有姥姥的嘱托,她只能接受。

    于是,她就那样不求回报地整整照顾了秦归一年。

    所以,当一确定秦归能自己料理自己的起居生活了,她就赶紧跟他说,她也该去涞水县上工了。再耽误下去,雇主非解雇了她不可。就那样,躲得远远的了。

    为了显得自己“够仁义”,她把自家的“二亩薄田”留给他耕种,养活自己。不过,跟一个明显读过书的人说“薄田”,与跟一个真正的庄稼汉说“薄田”可是两个意思。至于三木心里的哪个意思更多些,她也一时说不清楚。不过最后,她还是“摸着良心”,在走之前的头天晚上,又忍着肉疼给了秦归一贯铜钱(相当于一两银子),那可是她一针一线靠给人绣花、省吃俭用才攒下的钱。

    至此,她觉得对秦归已算是仁至义尽了。

    非常幸运的是,她一到县城,就遇上了麓原书院在招长工。

    “真是善有善报吗?”当她被破例允许在学堂听讲时,三木偷偷地在心里问自己?

    于是,她便踏踏实实地在涞水县安顿下来,但也只把涞水县的住址写信告诉了邻居金大叔大婶家。她当时曾想,之后就不回那个穷山村了。能识字读书了,没准儿还能找个好人家呢。

    然而,事实并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