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食品公司销售淡季,但思竹工作反而更忙了。 她要在库房督促春节旺销后盘存,做成统计表,报以层经理重拟促销价,因此经常加班。以至于她不知不觉与何钟梁过一月有余的时间都未见面了。</p>
双方家长,包括他俩自己,都顺理成章地认可了两人往复婚路走。本来的水到渠成,走着走着,走出了疲味。</p>
当事人不骄不躁,两小儿无忧无虑,徒有四老人日渐不安。</p>
何钟梁早出晚归,而且再晚回来,第一件事是桌前坐下揭盖吃饭。</p>
钟婷手摸摸碗盖,见凉了又拿去热了端来,心事重重看着儿子吃。</p>
何钟梁纯是为了填饱肚子,母亲把哪盘菜放得近,他专盯这一样下饭吃。</p>
钟婷不得不频频为儿子把菜碟换挪到他眼鼻跟前。</p>
老母亲有气了,重重一敲筷头。</p>
何钟梁停箸不解,赔笑道:“咋啦妈?”</p>
钟婷没好气:“你如今算咋回事?还不如做小伙时候,朋友些邀三喝四地应酬着。现家里又没老婆,这多晚还都回来吃,没出息!”</p>
何钟梁失笑了:“我以前外面应酬了回来你不都嫌我沾烟酒了?我合着怎样做你都不满意。”</p>
钟婷急得筷头敲儿子:“你跟我装!我是问你跟思竹咋样了?这儿女都有了,都单着,还不往一堆儿原凑着?这不不下吊着能醒过气来不?你要不和她外面吃去,要不去她家蹭去,更好的是把她带正正点点吃老娘做的来。而不是你孤家寡人一样,啥时饿了啥时回!”</p>
何钟梁肩一塌,语奄奄:“我们都忙……”</p>
钟婷更多不满了:“她那纯粹瞎忙,打个小工能挣多少?娃儿都顾不了,才两岁,给送幼稚园去了!我说接城里找个好点的园我看着接送去,根本不听的。”</p>
“唉——”做奶奶的叹着气,无可奈何:“我两个孙孙这只周末能接家来了!”</p>
老太婆说到这瞪儿子:“所以你拖着不复婚是啥道理?”</p>
何钟梁无话可说,只得应许:“我知道了,妈。”</p>
何钟梁这一阵工作是忙,公司新接了几个室内装修。但他自己很清楚,每个工地不是每天必须蹲守,而且每次去呆一个小时和三五个小时其实效果都差不多。</p>
他很多时间消耗到各种奔忙,才可以麻痹自己,才可以在每天慢慢改成一两天、三五天跟思竹的电讯通话,说——今天做了什么,等一下还要怎么怎么……</p>
思竹都是很理解地匆匆回应:“好的,我知道了,我们公司这一阵事也多。你忙你的……”</p>
其实他期待的回应是思竹可以不要这么顾全大局,可以刁蛮任性地直抒不满:“不嘛!我要你现在来陪我!”</p>
她是这么任你由你、不要求你。</p>
何钟梁还是主动去找杨思竹了。</p>
一日下午三点过,他首次踏进了富丽来食品批发部行政办公区。一楼长溜溜的看来都是库房,他直二楼。</p>
楼第一间,财会室门牌很显眼。何钟梁一眼看见了杨思竹,她正在伏案工作。相对的办公桌旁还有另一位年长的女性在整理桌资料。一位壮硕年轻的男子在待客区喝茶,无所事事左盯一眼右瞄一眼,却是周家显。</p>
何钟梁与周家显从未照过面,但都曾对彼此有耳闻。何钟梁进去先叫应思竹,秉着礼貌周到的素养,再对抬眼看他的吴姐和周家显含笑致意:“打扰了。”</p>
吴姐双眼放光,她以前在公司附近撞见过何钟梁来接思竹下班。她立马“哎哎呦呦”离座来,热情地拉何钟梁往沙发区引。</p>
吴姐自是给何钟梁奉一杯茶,又不冷落地给周家显添,笑眯眯地看并排坐的两人:“都等思竹啊?你们聊,你们聊!”</p>
杨思竹如看戏一般地瞅着这荒诞的场景,嘴抽抽,埋头不理。</p>
沙发区两位男士都敏感了,不约而同挪开身。</p>
何钟梁抿口茶,正待问思竹话。</p>
周家显大力起身,堪堪挡住何钟梁视线,向思竹走去。</p>
周家显双手撑办公桌,头倾下,从何钟梁的视线看来,他与思竹一拳相隔。他湿漉漉的声音响起:“思思,你多会儿好?要不给你舅舅告个假,小霞他们还等着呢!”</p>
吴姐目光烁烁扫向三人。</p>
何钟梁表面看不出异样,他稳稳把杯子轻轻搁在桌,端视着思竹的方向。</p>
思竹很平静的声音:“没空,你请好。”</p>
周家显在拉思竹了,嘴像抹了蜜:“思思,走嘛,思思……”</p>
何钟梁起身大步向前。思竹已灵敏地错身出来。两人目光相撞——他难过深邃;她复杂迷离。</p>
周家显转身,挑衅地看着何钟梁,还前走一步。</p>
何钟梁不惧还迎,冷硬的说到:“你是周家显吧?请不要再来打扰思竹了。”</p>
周家显“嗤”声一笑:“你凭什么要求我?凭你脚踏两只船?”</p>
思竹疾言厉色了:“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操心!”</p>
周家显被呛得脸部扭曲,眼也睖了。</p>
吴姐见势不妙,风风火火走来,一把拉过周家显,往门口推。她快言快语:“小周啊,你先回吧。思竹公司、家里一大摊事,她哪还顾得玩!以后,以后哈!”</p>
剩下无言的两人。</p>
杨思竹强振精神继续工作。</p>
何钟梁强捺质疑喝着闷茶。</p>
吴姐回来了,挨着何钟梁坐下,对他的儒雅俊朗目露赞赏,问:“小何啊?你公司运作的还顺利吧?”</p>
何钟梁点头,又觉太敷衍,笑笑:“还行吧!”</p>
吴姐很有倾诉欲望,先是一叹:“这你刚见的那位,思竹前面谈的一个。这人怎么说呢?天大的一个棒槌!我早知道那小子成不了气候的,但缠人有一套,嘴还又甜。思竹心又软,挡不住人家热脸贴啊!”</p>
何钟梁若有所悟看向思竹,但只能看见她乌篷篷的一溜额发。</p>
吴姐喋喋不休:“不怕你多心哈。他俩以前啊,像小孩子扮家家一样了,搞来耍的。哪像你们结了婚,还有了孩子。这以后她该跟谁过再清楚不过的事了。”她很不解了:“所以你们还这样不不下的什么意思啊?”</p>
何钟梁含笑点头,不甚有交谈情绪。</p>
吴姐一个人也长谈不下去了,加事儿多,也自去忙去了。</p>
何钟梁独自看手机侯着。</p>
近六点,杨思竹挎了随身包站他面前,说:“今天这么闲?”</p>
他一笑不应,只问:“忙完了?”</p>
他开车载她向清塘村驶去。</p>
车流高峰。他说:“想听歌吗?里面有新碟。”</p>
她听着即伸手,刚挨置物箱盖,触电般地收手了。</p>
何钟梁视之眼皮一跳。</p>
车外纷乱的杂音冲击着车内微妙的安静,致使两人心脏都不敢正常跳动了。何钟梁艰涩地吞咽唾沫,轻声缓慢说:“思竹,我们都忘了过去不好的人和事,重新生活在一起,把孩子好好养大。可以吗?”</p>
久久的沉默,久得何钟梁的心都似车轮停停启启。</p>
杨思竹才静静而言:“你真的能对过往人、事完全做到无动于衷?”</p>
他很恳切:“思竹,我会做到的。”他也不无疑虑:“你没有什么困扰吧?”</p>
思竹几无可闻一笑:“我拎得很清的。在男女问题,我想我已经不具有冲动盲目性了。”</p>
此话听得怎么都不妙。何钟梁摸不着头脑,索性快刀斩乱麻直捣宗旨:“思竹,我们复婚,好吗?”</p>
尖利的喇叭声在后面催促,道路已经畅通了。汽车不一会拐了去清塘村的乡道。</p>
何钟梁不时侧目看思竹。思竹脸色渐暖,回嗔他。</p>
他温眼温语:“思竹,答应我,好吗?”</p>
她再崩不住,“噗嗤”笑了:“我也是看在恩树、恩竹的面子,勉为其难应下算了。”</p>
他抑制不住地“嘿嘿”笑,眉眼飞扬,腾手暖暖地摸摸思竹齐颈短发:“咱明儿,明儿好吗?”</p>
她慌着打他手,不满地嚷:“好好开你的车!”</p>
乡道不宽,路旁行人避车时只有贴边走。此时行人还多,绵延一拨,应该都是从县城坐同一班车回村的。班车只到乡场,乡场距清塘村三公里。这一段路有摩的和三轮拉客,但细作的乡人多数都是步行。</p>
陈美莲背着一个布包,和几位村人走在一起。因为让车,站在路边停下来,无意识朝车内一看。她当然看见了何钟梁,还有杨思竹。</p>
老人白发簌簌,脸色更白,皮肤被风吹皱得似一揭起。她不置信地看着何钟梁,脸酸涩的表情让他不忍卒视。</p>
何钟梁“嘎”地急停车。他尽量自然地看着前丈母娘还有一道止步的显然同是清塘村的两位女性,温和地说:“都车坐吧,反正顺路。”</p>
陈美莲越过他看向杨思竹。杨思竹正和两位村邻打招呼,不咸不淡地与老人目光短暂相接,避过了。</p>
陈美莲脸色惨然,一步步退过车尾去。两位村邻更不好车,只扬手:“你们去吧,还有几步路的事!”</p>
何钟梁开车前行,后视镜陈美莲那哀痛欲绝的老脸像一根钢针扎进了他的心窝。他痛苦地闭了双眼,车辆瞬间的颠簸又刺得他惊睁双目。好险,幸亏是道边垄。</p>
他不得不正视杨思竹了。</p>
杨思竹神情如常、不紧不慢收捡着几个包,准备下车。</p>
她怎么能如此平静?</p>
他不安地轻喊:“思竹——”</p>
她“噢”一声,不温不火。</p>
进到院内,恩竹和恩树都缠了难得一见的爸爸。</p>
何钟梁和儿女亲热一番,终有心事,打发娃去找外婆,便去了厨房。厨房里思竹在生火做饭。</p>
杨思竹像个陀螺般在厨房转,一会儿架柴,一会儿切菜,还时不时撩开锅盖搅一搅。屋内蒸汽缭绕,她像在湖自在的鱼,鲜活而孑立。</p>
这一切对于何钟粱来说,相当陌生。</p>
他说出的话都像被蒸汽熏散了,软疏疏的:“思竹,明天我们去民政局办手续,我一早来接你好吗?”</p>
她看他,雾蒙蒙的脸和雾苍苍的声音:“再说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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