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讲无妨!”程昱左手托着茶杯,右手相扶,静静地看着许烈。
许烈一礼已毕,复又坐下,说道:“烈,欲与先生,再造天下!”
程昱闻听此言,猛地一惊,虽面不改色,手中茶杯的那一丝颤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意。
许烈一字一句,甚是清晰,回荡在程昱的耳边,久久不息,二人相对无言。
是的,许烈就这么直接说了出来,缘由、初衷一概不谈,只有目的!
许烈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与聪明人相交,不妨笨一点,与其弯弯绕绕,让对方猜测怀疑你的用心,不妨坦坦荡荡直接说出来,既不用担心误会,也更容易达成共识,毕竟,真诚是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
不得不说,许烈的做法是正确的。
原本的历史上,程昱被兖州刺史刘岱征辟,却以疾病为借口推辞了,但是后来曹操入主兖州后,征辟程昱,程昱二话不说就去了。其中缘由就在于,程昱这个人看重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他,是否认可你这个人!
既然如此,与其口若悬河,反而不如看似笨拙的真诚。
当然,对于这些东西,许烈早就不知道忘到哪里去了,之所以如此所为,纯粹是许烈信任程昱这个人,知道他性情刚戾,但对于他看得上的人,还是很好说话的,最多只是言语之间有些冲罢了,而许烈自己,也自信程昱还是看得起他的。
良久,程昱将手中茶杯轻轻地放在桌上,身子往后直了直,斜眼看着许烈,说道:“你可知就凭你这一句话便有可能身死族灭、祸连家人?”——你就不怕我举报你?
许烈淡然一笑,目光不离程昱须臾,回道:“此时仲德先生与烈对坐,旁无他人,言出烈口,入于君耳,又有何妨?”——许烈根本就不接程昱的话,直接表示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顾忌。
程昱一直盯着许烈的面庞,想看出眼前这位少年所言是真是假,不过他所看到的始终都是一张面带微笑、很是自在的脸。
程昱心中有些感慨,只觉后生可畏,不过表面依然不露声色,问道:“黄巾之乱已定,天下太平,各地匪寇,不过癣疥之疾,大汉天威,四方宾服,文臣武将,兢兢业业,如日东升,正值盛世,又何须再造?”
“来了!”许烈心中暗道。
低头略整衣袖,许烈说道:“仲德先生是在考教我啊……”
随即,许烈抬首言道:“黄巾之乱,不过表象,追其缘由,乃因百姓无有活路,方使那太平道逞一时之凶,倘若人人皆衣食富足,纵使愚民,又岂甘冒生命之险,而行逆反之事?”
许烈见程昱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知道他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继续说道:“世家豪族,兼并土地,使百姓有力而无田可耕;天子昏聩,亲信小人,令才士有智而无处可用。西北有羌人作乱,北地有胡人犯边,各地黄巾余孽争相啸聚,何谈癣疥之疾?此等天下,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平定?以先生之智,旁观处之,焉有不明?”
“天下之事,朝廷自有征伐,当朝名将,皇甫嵩、朱俊犹在,乃师卢公,亦是善战之人,边境虽忧,又岂能撼动我大汉天威?况且你别忘了,你也是出身豪族,兼并土地,逼迫百姓,也有你家一份!”
“仲德先生所言甚是,许家亦是豪族之家,烈亦是得利者,然许家得其田而不逼其人,对家中佃户、扈从、仆役俱无亏损,正是如此,方才蒸蒸日上之势。”
“至于大汉天威……建宁四年,雒阳地震,省垣皆倒,海水泛滥,登、莱、沂、密尽被大浪卷扫居民入海;熹平五年,二月大疫,白骨无数,四月大旱,饿殍遍野,秋七月,有虹见于玉堂;熹平六年,夏,大旱,秋,金城河水泛滥,五原山岸崩坍,冬,东海、东莱、琅琊井中冰厚尺余。”
言及此时,许烈滔滔不绝,也不待程昱如何反应了。
“烈听闻:‘天子见怪则修德,诸侯见怪则修政,卿大夫见怪则修职,士庶人见怪则修身’,而天子所为之事,先生知否?天子作列肆于后宫,使诸辨女贩卖,更相盗窃争斗,其着商贾服,饮宴为乐,又于西园弄狗,着进贤冠,带绶,又驾四驴,躬身操辔,驱驰周旋,京师转相效仿。如此可为修德之人?”
“亲贤臣而远小人,此汉之所以兴隆也,然天子亲小人而远贤臣,必致汉之倾颓也!党锢之祸历历在目,宦官与外戚之争延绵不绝,如今遭逢乱世,豪族世家焉有不乘势而起者?无论是争雄天下也好,亦或是保家卫族也罢,没有任何一个世家豪族能免于做出一个选择!一旦大汉力有不逮,便是天下大乱的降临!”
许烈言词凿凿,铿锵有力,一口气说完,直惊得程昱无以复加!
不过,程昱并非是因为突然听到这些东西而震惊,他所震惊的是,这些东西竟然是从一个年未及冠的少年口中说了出来!
以往,在程昱的眼中,许烈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后辈,天资聪颖,闻一知十,是块极为极好的璞玉,但是程昱自始至终也没有将许烈当作一个对等的人来看,倒不是程昱骄矜,而是他觉得许烈还尚未开发出来。
不过,如今听闻许烈这一番话,程昱却是震撼不已,他深深地感到有些惭愧。
许烈所言之事,程昱知不知道?
程昱当然知道!
身为东郡名士,程昱的人脉关系深不可测,与其结交者俱是年轻者如边让、年长者如荀爽这般的名士,许烈所言,程昱一概知晓,大汉这将倾的大厦,程昱也是心知肚明!
以往,程昱还自负其才,如今见到一个年未及冠的少年便能如自己一般将这天下看得这般清楚,哪里还有一丝傲气?
不过,程昱终究是程昱,性情刚戾,不愿就此认可许烈的话,于是说道:“就算大汉危困重重,你又如何言及其不可再兴?战事自有大将平定,政理自有贤臣相佐,就算天子昏聩,这天下又岂真是因为一个人所能改变的?”
许烈适才说了那么多话,口舌略有干燥,听闻程昱所言,不疾不徐,慢慢端起茶杯,吹了口气,淡然自若地先喝上了两口。
程昱此时倒也不急,他其实心中已经有了思虑,就这么边看着许烈,边自己也端起茶杯来喝上两口。
如此环境,两人一般行为,倒显得很是贴切、祥和。
“仲德先生可知就在年前,朝堂有一次朝议,商议之事,便是废刺史而立州牧,不是临时的哦!”许烈微笑着说道。
程昱瞳孔猛地一缩,随即复原,不过他的表情已然被许烈看到了。
由于此事过去不久,又是朝堂金殿之事,因而程昱还并未知晓。
“当时,此议并未通过,暂且搁置了,而提出此议之人正是汉室宗亲、太常刘焉刘皇叔!此议虽未通过,不过仲德先生试想,朝廷征战不断,待平定西北后,既要御胡于北,又要面对各地啸聚的黄巾余孽以及趁势作乱的匪寇,能有多少大军可用?能又多少物资可调?以当今天子之资,先生认为此议会不会通过啊?”
程昱默然不语。
“届时,大汉强枝弱干,势必有人趁势而起!每个人都得做出一个选择,而你我也不例外!”
话说完了,剩下的自然是慢慢饮茶了,许烈给程昱和自己都再次斟满茶水,也不管程昱,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不知怎的,看着程昱的举止,原本令许烈很是不喜的茶水,此时竟然变得有些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