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汉主承祐嗣位,倏经三年,起初是任用勋旧,命杨邠掌机要,郭威主征伐,史弘肇典宿卫,王章总财赋,四大臣同寅协恭,国内粗安。√,尽在四大臣掌握,宰相苏逢吉、苏尚珪等,反若赘瘤。二苏迁补官吏,杨邠谓虚糜国用,屡加裁抑,遂致将相生嫌,互怀猜忌。
既而郭威出讨河中,朝政归三大臣主持。杨邠司黜陟,重武轻文,文吏升迁,多方抑制。弘肇司巡察,怙权专杀,都人犯禁,横加诛夷。王章司出纳,加税增赋,聚敛苛急,不顾民生。由是吏民交怨,恨不得将三大臣同时捽去。
及三叛告平,郭威还朝,今日赐宴,明月颁赏,仿佛四海清夷,从此无患。承祐年已浸长,性且渐骄,除视朝听政外,辄与近侍戏狎宫中。飞龙使後匡赞,茶酒使郭允明,最善谄媚,大得主宠,往往编造廋词,杂以媟语,不顾主仆名分,乱嘈嘈的聚做一堆,互相笑谑。李太后颇有所闻,常召承祐入宫,严词督责。承祐初尚遵礼,不敢发言,后来听得厌烦,竟反唇相讥道:“国事由朝廷作主,太后妇人,管甚么朝事!”
到了乾祐三年初夏,边报称辽兵入寇,横行河北,免不得召集大臣,共商战守。会议结果,是遣枢密使郭威出镇邺都,督率各道备辽。史弘肇复提出一议,谓威虽出镇,仍可兼领枢密。苏逢吉据例辩驳,弘肇愤然道:“事贵从权,岂必定授故例,况兼领枢密,方可便宜行事,使诸军畏服。汝等文臣,怎晓得疆埸机变哩!”
逢吉畏他凶威,不敢与较,但退朝语人道:“用内制外,方得为顺。今反用外制内,祸变不远了!”
越日有诏颁出,授郭威为邺都留守天雄军节度使,仍兼枢密使,凡河北兵甲钱谷,见威文书,不得违误。
是夕宰相窦贞固,为威饯行,且邀集朝贵,列座相陪,大家各敬威一樽,才行归座。弘肇见逢吉在侧,引酒满觥,故意向威厉声道:“昨日廷议,各争异同,弟为君尽此一杯。”说毕一饮而尽。逢吉忍耐不住,举觞自言道:“彼此都为国事,何足介意!”
杨邠亦举觞道:“我意也是如此!”
弘肇厉声道:“安朝廷,定祸乱,须恃长枪大剑,毛锥子有何用处?”
王章闻言代为不平,也插嘴道:“没有毛锥子,饷军财赋,从何而出?史公未免欺人太甚!”
弘肇方才无言。
少顷席散,各怏怏归第。威于次日入朝辞行,伏阙奏请道:“太后随先帝多年,具有经验,陛下春秋方富,有事须禀训乃行,更宜亲近忠直,屏逐奸邪,善善恶恶,最宜明审!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皆先帝旧臣,尽忠殉国,愿陛下推心委任,遇事谘询,当无失败!至若疆场戎事,臣愿竭愚诚,不负驱策,请陛下勿忧!”
承祐敛容称谢。待威北去,仍然置诸脑后,不复记忆。那三五朝贵,却暗争日烈,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一日由王章置酒,宴集朝贵。酒至半酣,王章倡议为酒令,拍手为节,节误须罚酒一樽。大家都愿遵行,独史弘肇喧嚷道:“我不惯行此手势令,幸毋苦我!”
客省使阎晋卿,适坐弘肇肩下,便语弘肇道:“史公何妨从众,如不惯此令,可先行练习,事不难为,一学便能了。”
说着,即拍手相示,弘肇瞧了数拍,到也有些理会,因即应声遵令。令既举行,你也拍,我也拍。轮到弘肇,偏偏生手易错,不禁忙乱,幸由晋卿从旁指导,才免罚酒。苏逢吉笑道:“身旁有阎姓人,自然无虑罚酒了!”
道言未绝,忽闻席上豁喇一声,杯盘乱响,史弘肇拍案而起,随即诟骂不止。逢吉见弘肇变脸,慌忙闭口。弘肇不肯干休,投袂遽起,握拳相向。逢吉忙起座出走,跨马奔归。弘肇向王章索剑,定要追击逢吉,杨邠从旁泣劝道:“苏公是宰相,公若加害,将置天子何地!愿公三思后行!”
弘肇怒气未平,上马径去。杨邠恐他再追逢吉,也即上马追驰,与弘肇联镳并进,直送至弘肇第中,方才辞归。
看官试想,逢吉虽出言相嘲,也无非口头套话,并不是甚么揶揄,为何弘肇动怒,竟致如此?原来弘肇籍隶郑州,系出农家,少时好勇斗狠,专喜闯祸,惟乡里有不平事,辄能扶弱锄强。酒妓阎氏,为势家所窘,经弘肇用力解决,阎氏始得脱祸。娼妓多情,以身报德,且潜出私蓄,赠与弘肇,令他投军。弘肇投入戎伍,得为小校,遂感阎氏恩,娶为妻室。到了夫荣妻贵,相得益欢。逢吉所言,是指阎晋卿,弘肇还道是讥及爱妻,所以怒不可遏,况已挟有宿嫌,更带着三分酒意,越觉怒气上冲。还亏逢吉逃走得快,侥幸全生。
将相不和,内变已伏。杨邠、史弘肇等,揽权执政,势焰薰天,就是皇帝老子,亦奈何他不得。
承祐三年服阕,除丧听乐,赐伶人锦袍玉带。伶人知弘肇骄横,不得不前去道谢,果然触怒弘肇,当面叱辱道:“士卒守边苦战,尚未得此重赏,汝等何功,乃得此赐。”立命脱下,还贮官库。【伶人固不应重赏,但亦须上疏谏阻,不得如此专横。】
承祐恨为所制,积不能平。有次与杨邠、史弘肇商议政事,杨邠与弘肇齐声道:“陛下但禁声,有臣等在,还怕何人!”
承祐虽不敢斥责,心中却懊恨得很。退朝后与左右谈及恨事,左右趁势进言道:“邠等专恣,后必为乱,陛下如欲安枕,亟宜设法除奸!” 承祐尚不能决,转禀太后。太后道:“这事何可轻发,应与宰相等熟商,方可定议。”承祐愤愤道:“国家重事,不可谋及书生,文人怯懦,容易误人,儿自有主张。”言罢拂袖径出。
越日天明,杨邠、史弘肇、王章入朝,甫至广政殿东庑,忽有甲士数十人驰出,拔出腰刀,先向弘肇砍去,弘肇猝不及防,竟被砍倒,杨邠、王章骇极欲奔,怎禁得甲士攒集,七手八脚,立将两人砍翻。三道冤魂,同往冥府。殿外官吏,不知何因,惊惶的了不得。忽由聂文进趋出,宣召宰相朝臣,排班崇元殿,听读诏书。文进复趋入宣诏道:“杨邠、史弘肇、王章,同谋叛逆,欲危宗社,故并处斩,当与卿等同庆。”
大众听诏毕,退出朝房,步行归第,才知杨邠、史弘肇、王章三家,尽被屠戮,家产亦籍没无遗了。
承祐即日遣供奉官孟业,赍密诏至镇宁,令李洪义杀弘肇余党步军指挥使王殷。再令行营指挥使郭崇威、曹威,谋杀郭威及监军王浚。李业【太后弟】奏曰:“郭威、王浚二人,家属皆在京师,可使人执下监之。二人若知,先除内患矣!”承祐大喜,便差刘铢领兵抄杀郭威、王浚家属。铢为人极其惨毒,领兵至彼二家,老幼无一得免者。
却说盂业,行了数日,已至澶州。使人报知李洪义,二人接见,业悉以前事告之。洪义惊曰:“主上无道,谋杀大臣,此取乱之道也!若果如此?吾等死无葬身之地矣!”即将孟业监下,使人请郭威以诏示之。威见诏大惊,乃召魏仁浦、郭崇威、曹威及诸将,告以邠等冤死,及有密诏之故。且曰:“我与诸公拔除荆棘,从先帝取天下,先帝升遐,亲受顾命,与杨、史诸公弹压经营,忘寝与餐,才令国家无事。今杨、史诸公,无故遭戮,又有密诏到来,取我及监军首级。我想故人皆死,亦不愿独生,汝等可奉行诏书,断我首以报天子,庶不至相累呢!”
郭崇威等听着,不禁失色,俱涕泣答言道:“天子幼冲,此事必非圣意,定是左右小人,诬罔窃发;假使此辈得志,国家尚能治安么?末将等愿从公入朝,当面洗雪,荡涤鼠辈,廓清朝廷,万不可为单使所杀,徒受恶名!”
枢密使魏仁浦进言道:“公系国家大臣,功名素著,今握强兵,据重镇,致为群小所构,此事岂辞说能够自解?时事至此,怎得坐而待毙!”
翰林天文赵修己亦从旁接入道:“公徒死无益,不若顺从众请,驱兵南向,天意授公,违天是不祥呢!”
威意乃决,留养子柴荣镇守邺都,命郭崇威为前驱,自与王峻带领部众,向南进发。王峻私谕军士道:“我得郭公处分,俟克京城,听汝等旬日剽掠!”
众闻命益奋,怂恿郭威,飞速进兵。
承祐闻郭威还朝,且惧且悔,忙召宰臣等入商。窦贞固首先开口道:“日前急变,臣等实未与闻。既得幸除三逆,奈何连及外藩?”
承祐叹道:“前事原太草草,今已至此,说亦无益了。”
李业在旁,抗声说道:“前事休提!目今叛兵前来,总宜截击,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足深虑!”
未几接得紧急军报,乃是威军已到封邱,封邱距都城不过百里。宫廷内外,相率震骇。承祐也很觉不安。独慕容彦超自恃骁勇,入朝奏请道:“臣看北军如同蠛蠓,当为陛下生擒渠魁,愿陛下勿忧!”
承祐慰劳一番,令出朝候旨。彦超退出,碰见聂文进,问北来兵数,文进约略说明,彦超失色道:“似此剧贼,倒也未敢轻视哩!”
俄顷有朝旨颁出,令慕容彦超为前锋,侯益为后应,出拒郭威。彦超即领军出都,至七里店驻营,掘堑自守。
承祐欲自出劳军,禀白李太后。太后道:“郭威是我家故旧,非死亡切身,何至如此!但教守住都城,飞诏慰谕。威必有说自解,可从即从,不可从再与理论。那时君臣名分,尚可保全,慎勿轻出临兵!”
承祐不从,出召聂文进等扈驾,竟出都门。李太后又遣内侍戒文进道:“贼军向迩,大须留意!”
文进答道:“有臣随驾,必不失策,就使有一百个郭威,也可悉数擒归!太后何必多心!”
比彦超还要瞎闹。
内侍自去,文进即导车驾至七里店,慰劳彦超,留营多时,又值薄暮,南北军仍然不动,乃启跸还宫。彦超送承祐出营,复扬声道:“陛下宫中无事,请明日再莅臣营,看臣破贼!臣不必与战,但一加呵叱,贼众自然散归了。”彦超以为他是张飞!
承祐很是欣慰,还宫酣睡。
越日早起,用过早膳,又欲出城观战。李太后忙来劝阻,禁不住少年豪兴,定要自去督军,究竟慈母无威,只好眼睁睁的由他自去。
两军对阵,鼓声一震,那慕容彦超引着轻骑,跃马前来。邺军指挥使郭崇威,与前博州刺史李筠,也领骑兵出战。两下相交,喊声震地,约有数十回合,未见胜负。郭威又遣前曹州防御使何福进,前复州防御使王彦超,领劲骑出阵,横冲南军。彦超见敌骑围裹拢来,自恐陷入垓心,不如速走,乃怒马冲出,引兵退去,麾下死了百余人。汉军见彦超败退,众皆夺气,陆续走降北军。侯益、袁嶬、刘重进等,俱向威通款,威军大振。
彦超知不可为,自率数十骑奔兖州。【怎么不大吼一声?】
郭威知汉主孤危,顾语宋延渥道:“天子方危,公系国戚,可率牙兵往卫乘舆。且又面奏主上,请主上乘间速至我营,免生意外!”
延渥奉令,引兵趋汉营,但见乱兵云扰,无从进步,只得半途折还。
是夕汉主承祐,与宰相从官数十人,留宿七里寨。吴虔裕、张彦超等,相继遁去,侯益且潜奔威营,自请投降,余众已失统帅,当然四溃。到了天明,由汉主承祐起视,只剩得一座空营,慌忙登高北望,见邺营高悬旗帜,烨烨生光。将士出入营门,甚是雄壮,不由得魂飞天外,当即策马下岗,加鞭驰回。行至玄化门,门已紧闭,城上立着开封尹刘铢,厉声问道:“陛下回来,如何没有兵马!”
承祐无词可对,回顾从吏,拟令他代答刘铢,蓦闻弓弦声响,急忙闪避,那从吏应声倒地,吓得承祐胆裂,回辔乱跑,向西北驰去。苏逢吉、聂文进、郭允明等,尚跟着同跑,一口气趋至赵村。忽见后面尘埃大起,刘承祐以为是追兵,便仓皇下马,打算躲入村民屋中。郭允明见形势危急,想以刘承祐作为进见礼投降追兵,猛然赶上几步,将刘承祐一刀刺死。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