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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弟,过来,我们回家。”

    一席蓝衣,发梢束着白色缎带的男子,冲他温和的笑着,掩在身后的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

    “回家……”他喃喃的念着这两个字,神色茫然,不见悲喜。散乱的发随风拂过脸颊,白衣上的斑斑血迹似冬日里的点点红梅悄然绽放。

    悬崖上的风凛冽的吹着,卷起地上的积雪,细细的雪打在血色尽失的脸上,现出垂死的灰败。他躬身掬起一捧雪,举到眼前仔细地看,直到它们都融化消失。他盯着被雪冰得发紫的手,唇边忽然就扯出一抹浅浅的笑,似在极寒里开出一朵热烈的花,转瞬就失了温度。

    “师兄,我回不去了。”

    元稹六年,女帝洛敏承国祚的第七年。这一年的春天,滁州大旱,连这一年,滴雨未落,片雪未沾。

    许是老天爷在惩罚着什么,滁州这地界儿,正是当年女帝弑兄的地方。

    此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滁州仍是旱阳不落,寸草不生。方圆百里,饿殍遍地。

    时有朝廷拨下赈灾粮款,户部侍郎方信,刑部郎中宋少游随同前往。二人自到滁州之日起,几乎每日都会有一封急报入京,但半个月后,这两个人却突然音信全无。女帝先后派了三批人马到滁州寻找他们,却都一无所获。而两个月后,这位年轻的户部侍郎却突然出现了,他衣衫褴褛匆匆忙忙的回到了京城,只有他一个人。

    方信回到京城,立即秘密入宫,觐见女帝,至于两个人说了些什么,方信在滁州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之后便是方信告假半年,闭门谢客。而刑部郎中宋少游,没有人再提起他,他的亲人、朋友、上司和下属全都绝口不提,就像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直到两年后,有人问已经是户部尚书的方信,才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从方信回京的那一刻起,滁州,这座历经千年的古城,已经开始渐渐地消亡,成为一座死城。而那位刑部郎中,却是怎么问,方信都不肯回答的。或许,他已经和那座城一起,湮灭在尘埃之中,不复存在。

    栖霞山位于滁州城外五百里处,山中有一谷,名曰忘尘。

    “怀瑜,你把门口那盆花摆远点,别让师兄看见。”

    忘尘谷中一个别致的院子里,穿着蓝白相间衣裳的年轻男子,皱着眉指着一盆快要枯死的花说道。

    怀瑜抱着花往外挪了几步,回头问君世安:“世安师兄,你看摆这儿可以吗?”

    “嗯……远点……再远点……再远一点……宋怀瑜!你是没长腿,还是长得太多!你能不能多迈几步!我是叫你搬远点,不是叫你从门里搬到门外!”君世安摆摆手:“算了,算了,你还是把这盆花给我扔了吧,有多远扔多远,记住了,要是叫大师兄看到了,你就死定了!”

    一想到大师兄那温和的笑意,怀瑜不禁打了个寒战,大师兄平时最宝贝这些花了,若是叫他看到自己抱着一盆快要枯死的花……不等花枯死,他就要先哭死了,没等君世安再说些什么,怀瑜已抱着花盆,一溜烟的跑没了影。

    穿白衣的弟子拿着一块抹布,认真细致的擦着桌子,擦着擦着他突然觉得背后一凉犹如芒刺在背,果然君世安阴森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安歌,你别在桌子那儿晃来晃去了,桌子已经擦的够干净了,不管你是嫌它太厚,还是嫌它太粗糙,那都是木匠的事儿。快去看看怀瑾找花找哪儿去了!怀则,你君痕师兄呢?是不是又溜去池塘抓鱼了!真是的,一个一个的都不叫我省心。你去把他给我抓回来!等等……”

    君世安抓了抓头发,束得整整齐齐的发,被弄得乱七八糟。

    “还是我去吧,别没把老三带来,又搭进去一个。”

    忘尘谷中有一大片梅林,每至深冬,梅花盛开,红艳艳的一片,似乎把雪都染成了红色。梅林的旁边是一片池塘,池塘里种着白荷,还养了几尾锦鲤。

    此时,正是盛夏,天高云阔,风清水碧,池中大朵的白荷开得正盛,红白两色的锦鲤游曳其中,好不自在。

    池塘里,穿着白色中衣的洛君痕,头上顶着一片荷叶,裤脚挽在腿弯上面,眼睛紧紧的盯着水面,眨也不眨,清风徐来,水波荡漾,少年眼梢下的朱砂痣,鲜艳欲滴。

    突然,他的一双手,飞快的插进水里,收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条摇头摆尾,不断挣扎着的锦鲤。

    “哈哈哈哈,捉到你了吧,看我今天不烤了你。”

    洛君痕双手死死握着鱼,淌着淤泥走到池塘边上,还没等他爬上去,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耳朵,用力的向右一拧,洛君痕耳朵一痛,下意识的伸手去护,手一松,原本抓在手里的鱼,一下子落进了水里,甫一入水,鱼儿便拼了命的游到荷叶底下,不见了踪影。

    “诶诶诶,二师哥,你松开,疼……疼……”

    君世安蹲在池塘边上,手里扯着洛君痕的一只耳朵,阴恻恻的笑着。

    “给我上来!”

    洛君痕被扯这耳朵,一路提溜着到一旁的亭子里。君世安把他的衣裳扔给他,叫他快穿好。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池塘里的鱼是大师兄的宝贝,一条都不能动,可你呢!啊!三天两头跑来抓鱼,这池塘里的鱼见了你恨不得长出一双手来,挖了洞逃出去!还有师兄院子里的花,个个都是师兄精心培育出来的上品,师兄走之前怎么说的,叫你每隔三天浇一回水,你转头就忘了,刚刚我过去看,那花都死了大半了!”

    洛君痕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穿衣服,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君世安修长的眉一皱,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悠悠地伸了出来:“嗯?来来来,跟二哥说说,嘀咕什么呢?”

    洛君痕吓得扯着袍子向后退了好几步,使劲的摆着手。

    “二师哥,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君世安满意的收回手,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洛君痕。洛君痕系好束带,又整了整发冠,才从他的手里接过那本书。

    “这是什么?”他翻了翻书,问道。

    “回风剑法的心法,师兄回来之前,你要把它背下来。”

    洛君痕随便翻了一页,漫不经心的问:“哦,师兄什么时候回来。”他一边看着里面晦涩难懂的句子,一边用手比划来比划去。

    “今天晚上,估计就能到了。”君世安在石凳上坐下,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哦……今天晚上啊,我还以为……什么!今天晚上!这玩意儿这么难背,我怎么背的下来啊。”洛君痕一惊,手里书差点扔了出去。君世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轻咳了两声说道:

    “这我可不管,师兄走的时候,就说过回来要考你和四师弟背回风剑法的心法,老四那儿,可是已经倒背如流了。”

    师兄出谷的时候说是要出去半个月,洛君痕觉总得半个月很长很长,却没有想过,再长的时日也抵不过他捉鱼逗鸟,一日一日的虚耗。他后悔自己平日里怎么没有抽出一点时间背心法,要是平时哪怕只背半个时辰,现在也不至于什么都不会啊,思及此处,洛君痕有些埋怨君世安,他忍不住道:

    “二师哥,你怎么不早提醒我。”

    君世安差点气被他乐了,这个三师弟,别的不行,找借口倒是一套一套的,自己不用功,倒埋怨起他来了,被洛君痕这么一埋怨,君世安也有些恼火,嘲讽道:

    “这会儿倒埋怨上我了,呵,整天没大没小的和师弟师侄们胡闹,一点师叔师兄的样子都没有!本事没学会多少,偷鸡摸狗学了个十成十,我没提醒你吗?我提醒过你啊,我天天提醒你,可你背了吗,书大概都找不到了吧。对了,别忘了师兄的花,好好想想该怎么跟师兄交代吧

    洛君痕知道他不该埋怨他的二师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只是说出的话断没有收回来的可能,也只能后悔了。看着洛君痕一副内疚的模样,君世安心想刚才话是不是说的太重了,三师弟心思重,可不要钻了牛角尖。

    其实君世安想多了,洛君痕没有想那么多,他内疚不该埋怨二师哥,所以在他心里,君世安说什么都是应该的,而且现下的难题,已经够他头痛的了。

    “老天啊,怎么办,要不我跳河吧。”

    忘尘谷的谷口,有一条河,深四尺五分,大概到腰的位置。洛君痕抱着柱子,长吁短叹,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看这样子,他这师弟是没放在心上,君世安摇着头叹着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管你是要上吊,还是要跳河都没用,只有两条路,要么背下来,要么在清心洞思过三天。不对算上那些被你渴死的花,大概得思过半个月。”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掐着指头算了算,继续道:

    “现在离太阳落山还有两个时辰,好好背吧,三儿,二哥这回可真帮不了你。”

    君世安背着手,擦着他的肩膀从他身旁走过,他还抱着柱子一副呆愣的样子,君世安都走出大半了,他才反应过来,拎着书大喊着追了过去:

    “别啊,二师哥,等等我,二师哥,二哥,我的好二哥,你救救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