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怀胎,因是三年来第一胎,自然是千珍万重,平日里分外小心不提,到了临近孕期,魏氏更是紧张,索性连剪刀针线一并不让她碰。田氏却道,眼瞅着孩子要出来了,再不抓紧做几身衣服鞋袜,孩子出来穿什么,却要怨我当娘的没心了。故而并不在意,每日晚间收拾了碗筷便就着一盏豆灯做些细巧针线活儿,杨家婶娘有时来串门,看到她笸箩里的活计,拿起来细看,老也要眯着眼赞道:“何家娘子好精致手艺,这小双鱼儿绣得待要游出来一样。花样也新奇,到底比我们绣的粗枝大叶牡丹好看多去!”
田氏倒了茶请她喝:“婶娘疼我呢,说些好话叫我听着傻高兴。这花样左不过是方货郎那里买来的,也不别致到哪里去。我前头子想着且要绣的东西颇多,便多买了些花样子来,现却还有剩的。婶娘若看着好,不妨带两块家去?”
杨婶娘把笸箩放下,叹口气道:“费你好意,可我带去做什么,我是个老婆子了,平日里针线粗陋的也将就着过了。可恨的是茜姐儿,拈针儿活像抬棒槌儿,横也不对竖也不对。我前儿还站院子里骂她呢,一个十四岁大姑娘家,连个水鸭子也绣得歪歪扭扭,砢碜不死人么。我拿着那帕子问到她脸前去,都绣了只老母鸡,怎么不多绣两只鸡蛋添齐?我因说,你如今是在老娘跟前,差不多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了,再两年与了婆家去,夫婿的鞋袜衣裳都要你自家动手。且不说远的说近的,这两年可不要备着嫁衣枕头被面了,既绣不好还懒得皮痒,回头叫人瞧笑话去,可不要哭!”
田氏劝道:“茜姐儿虽针线上不那么细巧,但平日里手脚活儿勤快啊,打我来了,村里的大姑娘也是叫我看在眼里的。茜姐儿勤快,下厨也好,上回作的那个莼菜鸡蛋,我婆婆也夸好吃呢。婶娘须得念她些好,针线上的功夫一时急不来,慢慢学总是有进益的。”
杨婶娘脸上方微微有了点笑意,却又道:“这蹄子是个死脾气,前儿我骂她时,她还敢跟我犟声儿,说什么手指粗短做不来捻针串线的细活儿,也不是不愿学,就是找不着门道。我将将忍住没啐她呢,怨老娘生得她手指粗短,怎么不怨老娘没给她生个小姐命,天天在绣楼里叫人伺候着,临了嫁妆一抬一送,到别处去当主子奶奶,底下丫头子们抢着绣老母鸡,还能记得绣上两个蛋一窝小鸡呢!”
田氏被她逗得掩嘴:“婶娘就是好玩,教训闺女都能出一折戏来。既茜姐儿是愿意学的,如婶娘不嫌弃我,便叫她落了晚到我这里来,我刚好也在准备娃娃衣裳,虽不敢托大,可教她几步针法走样还是能的。”
杨婶娘大喜,只小心道:“若能跟你学上一学,必也不会将水鸭子绣成老母鸡了,只是这不会打搅你罢?”
田氏摇头,给她续了一杯茶:“有什么打搅的,我家男人上月去了智榆,说是网几网大的回来给娃娃打个小锁儿。我劝他不住,执意要去,没法子,只能备了干粮送他去。我婆婆又上了年岁,落了晚就犯困。反正我一个人晚上也是做针线,茜姐儿来了还添个伴呢。”
杨婶娘喜不自胜,当晚自然就遣了茜姐儿来。茜姐提了一篮子地里刚摘的新鲜菜蔬,站在院中怯怯叫了两句,田氏扶着肚子慢慢走出来笑道:“怎么声音跟蚊子也似,亏我耳听八方呢,才不漏了这两句去。快进屋来!”
茜姐儿微微红着脸,依然细声细气道:“何家姐姐,这是我们今儿地里刚摘的菜果,我娘叫我带了来你们尝尝。”
田氏连声说不必:“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一向也不知道吃了你们家多少瓜果蔬菜。”
茜姐儿拂了拂裙子上的褶皱,道:“我给放到厨房去了。”
田氏连忙应道:“哎,你去了就进屋来,针线笸箩带了么?”
那茜姐儿也没大声应,待放了菜蔬进了东屋,方掏出个小小的笸箩来,低声道:“带了。”
田氏知道这茜姐儿素来是沉静的,不是个活泼性子,也不好逗她,只认认真真指点她针法走线,看她线牵得极其不正,又命一一拆了重新来。其实性子沉稳者最宜针线的,只是这茜姐儿初学的时候没下好功夫,看样子是要重新慢慢学过了。
这样两人晚间在东屋一同做些绣活,做了半月有余,茜姐儿在田氏面前也松快了点,不再那么一贯拘着,这日晚上早早过来帮衬着田氏收拾了碗筷后,两人便一同坐在东屋炕上,借着烛火的光亮认真做活计。
茜姐儿在给一个荷包圈口儿,圈了一半看见田氏拿只小袜子在她眼前晃,笑眯眯问:“可好看?”
茜姐儿仔细一瞧,那小袜子做得格外精致,白色的新棉布料柔软,前部绣了两只鸭子眼睛,最妙的是,在袜子的正前方,又用黄色的余料缘了出来做成鸭子嘴巴,远远看去就是只正在泛水的,可爱的黄嘴小绒鸭。
“真好看!”茜姐儿把袜子接了过来放在手里仔细打量,又重复道,“真好看!将来小娃娃穿上之后,可要把人连心都看化了!”
田氏也觉自得:“我刚翻翻笸箩找针呢,看见好多边角布料,不用怪可惜的。想了想就随意缝上来了,没成想还挺好看的。”
茜姐儿摸摸田氏的肚子,笑道:“也不知娃娃什么时候出来,来穿这小鸭袜。”
“早着呢,”田氏满眼期待,“上回关大夫切了脉,说这娃娃日子正,很是有耐性,怎么算也得下月往后了。”
两人正说着,却听见外头不知是谁正咣咣咣砸着院门,田氏眉头一皱扶着肚子正要下炕,茜姐儿把荷包一撂,手脚麻利地跑了出去:“我去看看,何家姐姐你担着身子,不要着急,慢慢来!”
茜姐儿刚推开院门,就见门外站着一个矮短的黑脸汉子,似是刚赶过路来的,满脸的汗和土,皱着眉,声若洪钟的问她:“这里是何勤家?”
茜姐儿低声应个是:“你是谁,有事么?”
“我是智榆西湾海事司的跑史,因这沙锦村何勤上月初一在我们司里签了出海令,订得是本月中旬返港入税。可现已违期三天,尚无其人消息,本司对出海一事看管甚严,才发了籍签命我找来。更有一事要知会,两日前在东湾海岸上浮出两具尸首来,恐怕他在其中,虽说八/九不离十,却还要来请家中人口去辨认一二。”
那跑史声音巨大,话音刚落,便听得院内响起一句惨厉的啊来,茜姐儿回头看去,见田氏一手扶着大肚子一手扶着门框,眼里急涌出来泪来,面无人色地软了脚,顺着门倒在了地上。
茜姐儿一见此状,急得要哭,赶紧跑了过去:“何家姐姐!何家姐姐!”
田氏满脸是泪,挣扎着没晕过去,深深喘口气,捂着肚子道:“发、发动了……”
茜姐儿是个未嫁姑娘,早也着慌得不知怎么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幸而那跑史是成了家的汉子,家里婆娘生过两个娃娃,也有点见识了,发现自己通报消息把这位年轻妇人吓得发动了,心里万般过意不去。拿袖子擦了擦满额头的汗,又不便走近,急得在院门外团团转:“唉,你们这里产婆在哪里,我替你跑腿去!”
茜姐儿高声道:“此处往南有棵大榕树底下就是我家,我娘杨氏往常给人接生过的,求你速速请了她来!”
院中这样闹腾,早睡的魏氏也叫闹醒了,咳嗽着在主屋里问怎么了,田氏命茜姐儿过去同婆婆说自己提前发动了,只万万不要说那跑史的事情,又说已去请了产婆了叫魏氏放心。
待茜姐儿回来,方叫茜姐儿慢慢搀着自己往屋里走去,咬得唇上出血,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哗哗地掉,心内凄凄凉凉想着,此刻腹中这孩儿有可能是夫君在人世间最后一丁点血脉,哪怕挣出这条命去也要将他生了出来。
心内又痛又急,怨自己怎么不阻住丈夫叫他不去智榆,又怕今晚急惧攻心于产子有害,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不过勉强咬着唇知着痛,不令自己晕过去罢了。
如此抖着脚上了炕,好容易缓过劲儿来,便红着眼睛流着泪吩咐茜姐儿道:“茜姐儿,你把那笸箩里的剪子与我握在手里,你去厨下帮我烧一大锅热水,拿几块巾子在热水里烫了。我虽发动了估计还没那么快,先准备起来等着你娘来。你出去,把屋门带上莫要进来。”
茜姐连忙关了门出去,待杨婶娘急匆匆赶到时巾子和热水都备好了,田氏躺在炕上,疼得满脸是汗,杨婶娘赶紧上前来察看,一面又叫:“茜姐儿拿巾子来!”
田氏勉力抬了抬眼,见是她,方道:“婶娘来了,万不可叫茜姐儿进屋来,可怜她姑娘家家,还没出嫁的进来做什么,哎呦,没得跟我吃一场吓……”
看她声虚气弱,杨婶娘忙道:“你别说话,别说话,省着力气好生娃娃!”
杨婶娘来时的路上听那跑史三两句道清了原委,见田氏这样难免要落泪,这位最是个贤良与人考量的,都到这等份上还记挂着不该叫姑娘家进产房,怕冲撞人家。杨婶娘拉着她的手道:“何家娘子,你这胎位正,不必怕,来,深吸气,再慢慢发力……”
如此折腾了半夜,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在房中兀然响起,杨婶娘拿小被子将孩子裹了起来,被子是田氏花了大力气绣的百花被,红绿相衬,锦绣团团,被中的婴儿先是哭了一声,然后闭着眼慢慢安静下来,额间一点红印,像个讨巧的胎记似的。
田氏累极,眼皮掀开一缝,既有泪也有汗,视线模糊不清,问道:“是男是女?”
杨婶娘默然叹口气,伏到田氏耳边道:“是个大胖……小子。”
田氏心内明白,若是个男娃,杨婶娘早就娃娃甫落地便报喜了,何用她问,于是声音嘶哑道:“婶娘你同我说实话。”
“是个闺女。”杨婶娘无奈道,“闺女也好,将来出落得漂漂亮亮,是贴心棉袄呢……”
田氏点了点下巴,半晌将头偏向里侧,咬着被角,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