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何勤到智榆海事司申了出海令,想着多网几网大鱼卖了钱好给娃娃打个锁儿。一日傍晚因听些老渔民说归倪市旁的鱿鱼长得好,灯一照就团团地围上来。于是起了捕鱿的心思,收拾了家伙事儿就上了船,临夜驶船出港,盘算捕个一夜的鱿再回港。
谁知正巧碰上个商老爷,因商船富贵招摇,竟叫讨些亡命生意的水盗盯上了眼。何勤是个义薄云天的性子,最愿意仗义助人的,胆子又大,琢磨这水盗不多,虽是亡命之徒,若是加之船上人手,应也不那么可怕。当下也不捕鱼了,干脆拿了渔网渔具去助人,昏天黑地地闹了一阵,直到两个水盗失脚掉进海里没了踪影,才算消停。
混乱之间,那商老爷也跌进了水里。他是个北地的旱鸭子,被水呛丢了半条命,还是何勤眼尖,一猛子扎进水里把人救了起来。
商老爷姓郎,此番第一次走海路经智榆到平阳京,故而没有经验准备。一船的旱鸭子,上了船就晕得找不着北,险些连性命也落在水盗手里。待缓过来时自然对恩人千恩万谢,破晓时分将船泊在了就近的港口,叙了齿数坐定,设宴拜谢恩公。
又献上许多银钱财物,何勤却笑,摇头道:“我做善事是为心安理得,若收了你的银钱可就坏了滋味。”
郎老爷说起此次大意了些:“因上月平阳京家中送了信来,言说拙荆产期恐在下月。我虽常年行商在外,这等大事却是必要归家的。往常一向走的陆路,此次心急了点便择了水路,哪里想到居然逢此大祸儿。若非恩人出手解救,此刻连身家性命都不知送在何处了。郎某再敬贤弟一杯!”
二人再饮一杯,何勤道:“这可巧,我家中娘子也待产,也是应在下月。”
郎老爷连忙道喜,何勤摸摸脑袋喜不自胜:“同喜同喜。”
郎老爷喝了几杯酒,言说要解手暂离了席,回来时后面跟了个小厮,小厮手上端端正正捧了个红木雕花匣子,郎老爷打开来同何勤细瞧:“恩人既不要我的答谢,可万万要收下这个长命锁。这原是为那我未出世的孩儿准备的,命南方巧匠凑成一对儿讨个吉祥,又请邢石方丈开过光的。现遇上恩人就是缘法所在了,还请恩人带了家去,如此两个娃娃,一人一只长命锁寄名,正是相宜。”
这长命锁,凭郎老爷再怎么谦辞,一看就异常金贵。何勤颤然婉拒,无奈郎老爷格外坚持,只得收了。因何勤急着救人,渔船不知随水流到哪里去,郎老爷又出资与他整治了渔船,故而多耽搁了阵子,才回了智榆。
听得他说完这些,田氏彻底放下心来,喜道:“救人一命,你这是替娃娃积福呢。”
又看看日头,蹙眉道:“婆婆在家不知道着慌成什么样了,咱们快回吧。”
何勤担心媳妇身子,便雇了车来让她与杨婶娘同坐,期间又对杨婶娘多番致谢。
驶车过商街,望见两边街上小贩卖些拨浪鼓、糖人、泥画之类的小孩儿玩物,何勤不免心痒难耐,要去买了带回家去。
叫田氏抬了帘子笑骂:“你闺女才落地,眼睛还没睁呢。你买这些花花玩意儿做什么?婆婆那里也为你担了一日一夜的心,赶紧驾车回家去才是正经!”
三人有说有笑地回了家,魏氏见儿子平安归来,老泪纵横,拉着媳妇的手同他道:“你这媳妇没娶错,先头以为你不成了,她才生了孩子,人虚成那样,还硬撑着去智榆要个准信儿。说若是事情不好,也要拉扯着孩子长大,奉养我老婆子终老……”
田氏不好意思地打断:“既他回来便好,娘说这些做什么……”
何勤却是听在了耳里,自此更是珍重田氏不提。
杨婶娘的大女儿抱了娃娃来,放在东屋炕上睡着,何勤连忙进屋去看闺女,见襁褓里小小的一个人儿,闭眼睡得正熟,眉目秀雅,额间天生的一点红印,像年画上点了额的金童玉女似的,喜不自胜地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我见着她,心内实在高兴。就叫她喜儿吧,何喜儿。”
田氏同杨婶娘说话:“婶娘从昨夜里为我家操劳到现在,并着元姐儿茜姐儿也忙个不停。今儿就在这里用饭罢,虽则一顿饭表不了谢意,但好歹是片心意。”
“不要留饭不要留饭,”杨婶娘连连摆手,招呼着两个女儿走,“我们家去吃饭。你从昨夜到现在,眼都没闭过的,心提到嗓子眼里放着。如今万幸没事,一家子该当好好聚聚,且有的话说呢,我们可不要凑脚搀热闹。你要谢我,就替我好好调理茜姐儿的针线,只盼她将来婆婆不告到我跟前儿来,说媳妇笨手笨脚,我就阿弥陀佛了!”
茜姐儿闷不做声红了脸,田氏笑:“那是自然。”
一面又提了些何勤捕的大鱼儿,送了杨婶娘母女三人出去。
魏氏吩咐何勤道:“你媳妇可怜见的,才生孩子就为你跑了这么远路,且要仔细养着,不要落下病根才好!”
何勤应了,连忙去厨下造饭,整治得两荤两素一汤才端上桌来。
田氏与魏氏在屋内说话,说到何勤从水盗手底下救了人,魏氏念声佛号,怨他“吃牛胆长大的么凡事也要牵挂着家里人才行事”,又喜“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说到此处,何勤关了门,从箱子里掏出那匣子,取了那郎老爷赠的长命锁与田氏。田氏小心翼翼将这锁儿掌在手里仔细看着,见这长命锁通体澄黄,足足的真金打成。两股回旋金链下是个精美绝伦的小锁儿,锁底儿坠三个金铃儿,一摇便悠悠作响,铃声清越,分外动听。锁面上錾了一株幼莲,莲开六瓣,两侧各分三瓣,中间的莲心处是几个莲子,更妙的是,莲心上嵌了一块磨成半圆的蜜黄色宝石,被琢得精巧绝伦,缕着锁上两侧双鱼戏水,暖润滑泽。
究何勤与田氏半生,也不曾见过此等宝贝,还是那郎老爷跟何勤说了,这叫猫眼石。强光一照,中间便呈出一道细细窄窄的银光来,几乎合成一线,正是所谓的猫眼儿活光了。
将锁儿翻过来,背面齐齐整整刻了四个字,田氏并不认字,举着问何勤,何勤道:“这四个字是,长发其祥。”
田氏叹口气,说可惜生的不是个小子:“如若生了小子,戴上这锁儿不知多风光!”
何勤不喜她说这话:“闺女怎么了,闺女也好。都是咱们的娃娃,不能分出个高下来。你辛辛苦苦怀胎十月,不要这样自苦,咱们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着,儿子终会有的。我先说了,可不许你不疼咱们闺女!”
田氏一见他安好,愁容早散了七八,说这话不过是要试探他的心意罢了,眼下听得他这样说,当即抿着唇角拉了拉他:“好好,闺女我也照疼不误。”
魏氏眼瞎不能得见,田氏便细细描述长命锁形状与她听,魏氏不免道:“天爷!这可要花费多少银钱!”
看过了锁儿,田氏拿了那放锁的红木匣子把锁重新放好,那匣子盘镂牡丹花鸟,雕刻极其精美,隐隐散着股檀香,显见是在佛前久供的。田氏珍重万分地放了锁,正好看见匣子底的红绸微微卷起,便探手抚了抚。她这一抚,却觉得手底有些异样,把那绸子掀开了看,当即目瞪口呆,半晌叫了声:“夫君!”
何勤不知缘由,也凑过来看,这一看,夫妻俩便一同默默。
只见那红色绸子底下,整整齐齐地压着一沓银票,票上黑红间错,亲笔押字。再一细看,每张都是六两的银额,一共码了十一张。
银票最下方,则落了一张小筏,上书:“何贤弟稍谅,愚兄深感救命之恩,无奈先赠谢仪,贤弟固辞不受,是弟大德,愚兄汗然。喜闻弟家中新添人口,愚兄家中,有为新生儿压福之说,特按京中旧俗,备此小礼,取六六大顺之意。阿堵鄙物,不成敬意。愚兄私居,乃平阳京上六尺巷中郎宅,蒙君不弃,若有缘入得京中,还望过府一叙。”
何勤叹道:“郎兄用心良苦。”
当晚用过饭,魏氏放了心,自去主屋睡了。小夫妻俩守着女儿在东屋,真是有万般言语心声,千种浓情蜜意。田氏虽刚生产,可见夫君安然无恙,也不觉得疲惫,叽叽喳喳跟何勤说了小半夜的话。
无非说些这一月以来,何勤不在家时发生的大小琐事,何勤倒也不烦,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