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到自在门,刚一见到老皇帝,才来得及叫了“爹爹”,凌霄就被老皇帝勒令跪下了。
四个月!
她这一“失踪”,就整整“失”了四个月!撂下一个大摊子,什么都不管,她倒是失得起踪!哪里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女君,哪里有这么不负责任的母亲?!四个月!改朝换代可以有,天地失色也可以有。她倒好,不管不顾四个月,音讯全无,倒是会去招惹小白脸,这又是哪里来的妖孽?
他也是做过君王的人,也知道为君的不易,也知道为君的苦恼。可是既然已经为君,已经为亲,就是泡屎,也得给他吃下去。就是跪着走,也得把路给他走下去。他“大治”皇帝的女儿,容许她这么懦弱?一点不顺就闹“失踪”?君王如果那么好做,要她做干嘛?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做了嘛。大街上随手“镐”一个,就行了嘛。
他都老成这样了,还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吃的是草,挤的是奶,俯首甘为孺子牛的为她奔忙。她倒好,一撂挑子就撂了四个月!这四个月,她知道他多生了多少白头发,多死了多少细胞吗?就连念霄多掉了多少羽毛,她知道吗?若不是鼎晟他们及时回来,为了保住这个江山,他可不能保证他不做些“祸国殃民”的事。至少通货膨胀不会被仅仅限制在京城。
而她呢?她这四个月都在干什么?在跟小白脸儿虚度光阴吗?她有没有为她这四个月的碌碌无为而感到羞耻?有没有为她这四个月的虚度年华而感到悔恨?看她那一脸的淡定从容,想来她是不感到悔恨羞耻的。那个小白脸也是一脸的淡定从容,想来他也是不感到悔恨羞耻的。
老皇帝真是越想越气,胡子被吹得老高。环视一周没有找到武器,憋见笔筒里插着的戒尺,抽了出来。
凌霄见了,恭敬地伸出双手。
凌霄默默地流下泪来。不是因为痛,而是痛恨自己的不孝。老父这么大年纪了,平常当牛做马的也就算了。可是现在还被她气成这样。长这么大,爹爹从来没有打过她,如今这戒尺落下来,可见老父是气得有多狠。
在老父面前,她没有理由,没有辩解。见到老父,她才发现她这通的“任性”,是有多荒唐。自从为君,她就没有任性的资格了。不,从她想要“一统天下”的那天起,她就没有任性的资格了。没有人逼她,“一统天下”是她主动追求的结果。她有什么资格,闹脾气?
老皇帝打累了,才停了手。凌霄未动一下,未哼一声,不仅手掌,就是手腕,都已被打破,渗出殷红的血来。老皇帝气极,一点情都没有留,有多少力气都尽数使出来了。
老皇帝气发了出来,消解了不少。凌霄这才磕一头,说道:“爹爹,请您老人家消消气,女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你错哪儿了?”老皇帝问道。
“在其位,谋其政。女儿任性妄为,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忠职守,是为渎职,乃不忠不义。让爹爹年高而奔波操劳,担心生气,为不孝。放任儿女,不尽亲责,为不慈。”凌霄深刻检讨:“女儿犯了大过,愿受大责。”
“爹爹也知道为君不易。这些年,你吃的苦,受的罪,做出的牺牲,爹爹都看在眼里。但是正如你所说,在其位,谋其政。你既已受了天命,就注定这辈子你都不能为你自己。为君者,最忌感情用事。孩子,‘凌姑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不仅是你,你们每个人的身份地位都变了。关系和模式随之变化,是天道。”老皇帝语重心长地说道。所谓“高处不胜寒”、“孤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老皇帝一席话让凌霄又流下泪来,爹爹懂她,爹爹懂她。爹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是,爹爹,女儿知道了。”
“既然知道错了,就起来吧。”老皇帝软和了口气。这俩孩子没别的长处,就是态度好,悟性高。既然已经打过了,打了就算了,这还有“外人”在场。
“是,谢谢爹爹。”凌霄又磕了个头,站起来。
“无梦在这里,你去吧。”
“是,爹爹,女儿告退。”凌霄恭敬答道。
“不知先生怎么称呼?”凌霄退下后,老皇帝问凝刹道。他们刚一现身,凌霄就被“管教”了,还没来得及介绍呢。这一场父亲管教女儿的大戏,凝刹便一直在旁“观礼”。不仅未发一言,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连根手指头都没有动过。定力也是极好。只不过另外那个小子就差得远了,自始至终,那嘴巴就没有合拢过。
“在下凝刹。”凝刹颔首说道。这场戏,他耳听眼看,对这对父女已是了然。他们就是平常的普通父女。父亲威严慈爱,女儿懂事孝顺。丝毫不似,“帝王之家”。只是可惜,他们并非普通父女。这老头瞬间苍白的头发,迸发的老态,就是实证。颜果的福气,已是被透支了。
“小女这几个月都是和先生在一起吗?”老皇帝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道。
“正是。”凝刹也淡淡地回道。他在想要不要给这老头点儿青春。姑娘是个孝顺的,见到老头这模样,不知会有多伤心。不过,也许应该让姑娘知道,“三界之王”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头说得不错,“凌姑娘”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了,孝顺也需要换一种方式。
“那不知你们是在哪里?”老皇帝继续淡淡地问道。
“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凝刹继续淡淡地答道。他说得也不错,那山上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他是“妖”,凌霄是“灵”,都不是人类。当然了,后面来的这个小子,是不是“人”,要看怎么说。
“哦?”老皇帝颇有意味地“哦”了一声,“不知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你们如何能待四个月?”
“荒无人烟的地方,为了一日三餐奔忙而已。”凝刹淡淡地答道。这老头儿,想多了。
“不错。不管在哪儿,世人皆是为了一日三餐奔忙。”老皇帝眯起眼睛。这丫头,这一生就是桃花多,到哪儿都能遇着桃花,就连任个性都又摘了一朵,嗯,绚烂的桃花。也是难为那小子了,总是要防桃花,并且还是一朵比一朵灿烂的桃花。
“不知先生与小女一起到这儿来,是要……”老皇帝摸了摸胡须,说道。这桃花可别跟着丫头回去,否则不知那小子又要怎样吃醋胡思乱想呢。虽然丫头不至于那么糊涂,但是保不齐那小子怎么想啊。
“在下打算跟着姑娘谋个前程。”凝刹煞有介事地说道。
“啊?”老皇帝丝毫没有掩饰他的惊讶,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还“姑娘”呢,他知道“姑娘”是干什么的吗?
“在下与姑娘乃是君臣关系。老先生莫要多想。”凝刹淡淡笑道。本来想逗逗他,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早点把话说清楚比较好。万一逗出好歹来了……
“哦?”老皇帝拖长了尾音。君臣,这么说,这桃花是知道丫头的身份的了?那就好。
凝刹展开了桃花眼,嘴角上扬继续提供证据宽心道:“普天下,能痛打三界之王的,也就是老先生一人。”
“呵,”老皇帝放下心来,眯眼抿唇抚须道:“些许家事,倒让先生见笑了。”
“老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如此家国情怀,在下敬佩。”凝刹颔首道。老头儿说得清楚,今日这是“家事”,与三界之王扯不上关系。只不过是最普通平常的父亲管教女儿,谈不上三界之王的君威。凝刹也不含糊,直接指明“帝王之家”的家国一体,家事即是国事。
老皇帝微微一惊。不错,是他说的,“凌姑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关系和模式”都变了。而他却没有变,依然是“凌姑娘”的“模式”。她怀念“凌姑娘”时代又有什么错?至少,是情有可原。本来,就是如此重感情的丫头。若不是真的憋的狠了,她断不会如此。她的心怀的宽大坚韧,是他都佩服的。到底,还是他苛责了。
“不知,先生是何许人?”老皇帝敏锐地问道。凝刹此话一出,要说是“君臣”,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了。她的“臣”都知道她对他的敬爱,就算心里想什么,也绝不会说出来,何况还是当着面说出来。
若说是因为他“新”,老皇帝就更不信了,通常,越“新”的越是谨慎,越是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越是三思而后“言”。他的反应,倒像是有所“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