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大家的听了金凤的话,不可置否,站起来绕过桌子,缓步走到妆台前。经过金凤的时候,低头撇了她一眼,嘴角微抿,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金凤正疑惑她要做什么,只见陶大家的从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二尺见方的木盒,上头落了铜锁,里头装的应该是贵重东西。陶大家的小心翼翼的将木盒捧到众人面前,放到炕边上,从左手拢袖里掏出一串钥匙,拣其中一把插到锁眼里,咔吧一声铜锁应声而落。
陶大家的一边掀开木盒的盖子一边道:“我自然知道咱们家的境况,可咱们陶家,还是最讲究孝道的。如今虽然穷苦些,可终究没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好在是太平时候,赶上风调雨顺,不出三五年,这日子也就缓过来了。爹爹的后事,全村里人可都看着呢,若是寒酸了,定要让人笑话的。这里头,是我这几年攒下的几两体己,还有嫁进陶家时的陪嫁,虽不值什么,但拼拼凑凑也能有十两。”转头又对金凤道:“妹妹刚才既然算的清楚明白,咱们这一遭需要二十五两银子,我就连压箱底的东西都赔进来了,妹妹也别藏私,有什么好的,都拿出来,也好让爹爹入土为安。咱们娘儿几个一条心,先把这一关过了,往前的好日子多着呢!”
金凤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纳罕大嫂怎地转性了,如此掏心掏肺的,倒让她惭愧了,只是她手里哪有银子?若真有,怎会在陶大家的跟前低声下气的,只为口饭吃。金凤正不知如何应答,一旁一直低头沉默不语的陶清娘说话了:“他大嫂,你别难为清哥儿家的了,他们小两口才成亲几天?哪里就能攒□□己了,前儿说给玉泷过满月的那一两银子,还是清哥儿提前预支的定钱。眼下再往哪儿弄银子去。”说着从腕间褪下一只金镯子来,镯子通体赤金,上面镶满了福字,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有些福字都被磨得平滑,陶清娘摩挲着金镯子有些不舍,这还是当年清哥儿他爹去她家下聘时悄悄塞给她的定情信物,原是一对赤金镯子,后来那人没了,她一无所长,自己拉扯着陶清,日子渐渐过不下去,便当了其中一只镯子,剩下这一只,就一直带在身上,算是唯一一点念想了。
陶清娘咬咬牙:“这镯子成色还算中上,当了也值个十两八两得。你拿去吧,这一份,算是我替清哥两口子出的。”
陶大家的忍住眼角眉梢的喜意,一把夺过镯子:“哎呦我的娘,话不能这么说,你和爹爹好歹夫妻一场,虽是继室,可咱们从来都拿你当正经夫人孝敬着,从没亏了你什么。如今爹没了,你正该拿出点体己来,不然让人知道,还以为你是刻薄娘子呢!所以说啊,这镯子也只是你的心意罢了,怎么能算到小辈头上,再说了,这镯子,还不是爹送你的,用在爹的丧事上,才显得你长情。”
陶清娘气急,伸手就要拿回镯子:“这不是丰年送的,既然抵不得老三家的份子,你便还我。”
陶大家的嗤笑:“果然是儿子随娘,陶清不孝顺,看来是你这当娘的没教好。你们娘儿俩这么多年,在我们陶家,吃的用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是我们陶家的东西,不过是一个赤金镯子,你就舍不得了?说出去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金凤在一旁看见陶清娘脸气的煞白,实在听不下去,端了碗水喂给她,转头对陶大家的道:“大嫂少说几句吧,娘是长辈,你口口声声讲究孝道,怎么不懂得敬着婆婆?再者,爹和娘的感情深浅,又哪里轮得到小辈们说嘴。”
陶大家的冷哼,随手将赤金镯子扔到木盒里,咣当一声盖上盖子:“哼,哪个是我婆婆?我婆婆早没了十来年了!不过是个续弦,也配把自己当个人物,没得叫我恶心。”
金凤直起身子,她身量娇小丰腴,但个子并不矮,站直了正好能与陶大家的平视,金凤直直盯着她,冷声道:“你放尊重些!娘跟了陶老爷这几年,尽心尽力的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凭什么编排她老人家?陶老爷活着的时候,你们一个一个躲得远远的,有谁端茶倒水的伺候过,这会子人没了,倒全成了大孝子了!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装模作样拿出那几两银子来,不过是个噱头罢了,我看你是早早的盯上娘这只赤金镯子了,才想法借着给爹办丧事的由头哄骗了去。既如此,镯子你也拿了,又在这里编排人,可见是得了便宜卖乖,你还有脸了!”
陶大家的抱着肩膀:“我有脸没脸你说了也不算,有功夫在这里跟我拌嘴,倒不如想想你那份银子怎么出吧,我也不要你多拿,你和二河家的出小头,每人八两便罢了,免得说咱们陶家欺负新人。只是二河家孩子才满月,今儿原是她的好日子,如今虽不成了,也不能教她吃亏,便在份例上减去三两,只教你出五两。这样凑个三十两,咱们节省些,也尽够了,若有余的便留着过日子使,虽拮据些,总能捱到夏收。”
金凤气急反笑,扶了扶头上的木簪子,手里捏着手帕平伸开双臂,在屋里转了个圈:“嫂子眼力好,你倒是仔细瞅瞅,我像是有八两银子的人么?你兄弟为了二两银子,都要十天半月的不回家,吃住在庙里头,我要是有银子,哪里舍得教他受这苦?”
陶二家的抱着玉泷,听陶大家的说只教她出五两银子,登时便觉得陶大家的是好人了,于是也帮腔道:“清哥儿媳妇,你这几个月都在屋里做针线,要说没攒下什么,我却不信,你屋里不是有一架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屏风?前儿我瞧着就快绣好了,不如趁早交了工,领了钱,正好能用上。你针线功夫好,那屏风看着也贵重,你。。。”陶二家的见金凤盯着她看,讷讷的住了嘴,毕竟金凤曾帮过她,还给她胰子使。
金凤道:“那屏风绣好了,是要换钱给小牧赶考的,我就这么一个弟弟,若是谁坏了他的前程,我跟她拼命!”
陶大家的一看她这架势,也有些怯了,但还是掐着腰道:“嫁了我们陶家还惦记着娘家弟弟,把我们陶家的东西全挪腾到你们金家去了!今儿还真就得把那屏风卖了,给爹办丧事。”
里头正闹得不可开交,外头就有人敲门了:“陶家嫂子,在家吗,都日上三竿了怎么还关着门,今儿玉泷满月,咱们都相约来讨杯水酒,几个年轻媳妇都想来沾沾喜气,来年生个大胖小子呐!恭喜恭喜,陶家嫂子,快开门呀!”
陶大家的见有人来,狠狠瞪了金凤一眼,拿碗里的茶水打湿了帕子,哭着就出去了,门吱呀打开,陶大家的看也不看一眼,一头就哭倒在来人怀里:“好伯娘,你可替我做主呀!这家是没法当了,老三家的媳妇金凤伙同着他娘,要把这陶家的家当都搬到金家去呢!可怜爹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呐!”
“嫂子仔细瞅瞅,哪个是你伯娘?咱们可是来讨喜酒的,你这是唱的那一出,莫不是心疼那点子酒钱?”带头那人笑骂着推开陶大家的,正是郭二家的。她身后跟着几个年轻媳妇子,一个个擦脂抹粉,打扮得俏生生的,因都听说陶家老三媳妇长的俊,可不想被比下去。如今,一开门见是这个光景,先是一怔,而后纷纷拿着手帕掩面笑成一团:“好嫂子,你快引我们进去摸摸大胖侄子的小脚儿,来年也好生一个带根儿的。我们当家的说了,若我生不出儿子,就要休了我呢!”
陶大家的也不理她们,径自一拍大腿就哭坐在门槛上:“哎呦我这侄子命苦啊,才刚满月就没了爷爷!”
众人面面相觑,郭二家的过去扶她:“这是怎么话说的,陶大叔怎么了?昨儿还见他喜气洋洋的去镇上赶集呢,怎么一大清早的,说没就没了?”
陶大家的一道哭一道将众人引进了屋子,只陶二家的抱着孩子坐在炕上,金凤和陶清娘却不在,便问:“老三家的呢?”
陶二家的努努嘴:“回房去了,你刚出去,娘就说头晕,清哥儿媳妇便扶她回房歇会。”
陶大家的点头,便将事情大概讲了一遍,又道:“各位姐姐妹妹,嫂子妯娌,这时候我也不讲什么虚礼了,还请大家帮衬着辛苦几日,等爹爹下葬入土为安了,我再请大家吃酒。”说着冲着大家福了一福。
郭二家的一向与她交好的,见此连忙扶起陶大家的:“嫂子说的哪里话,都是乡里乡亲的,这原是咱们该做的。既如此,咱们就先各自家去,把各家男人叫来,这种事,还是要男劳力来做。咱们就只能烧火做饭,帮着截孝衣罢了。“
见众人要散,陶大家的忙拦下:“他婶子,先莫忙。如今倒有一件难事,要请大伙评理的。”
陶大家的请众人在屋里坐了,拿手帕揩了揩眼角:“家丑原不该外扬,我这当家的,自该打点好与妯娌的关系。可这事棘手,老三家的实在是不好相与,我就少不得说出来请大家评理了。”
“爹的丧事,我们当家的说要办的体面些,我自然没有二话。二河家的也是个孝顺的,虽说玉平玉泷都还小,可我俩还是拿出自己的体己来,硬凑了十多两银子。我原想着,老三家的嫁过来的时间短,就让她少拿些,只出八两银子。可你才怎么着,她竟说一文银子也无,倒教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好歹爹养了清哥儿一场,该进的孝道到底是要讲的,如今老三家的这样做派,到底看出不是亲生的。若说她真个没银子,我做嫂子的,也不能逼她,可她那屋里明明就放着一架刚绣好的屏风,我说让她卖了先应急,她却生死不肯,说是给她弟弟绣的,你说这嫁到我们陶家的人,还天天往娘家里搬东西,平日里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她去,可这关键的时候,我却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了!”
陶大家的说着,掏出几十个铜子儿,每人手里塞上几个:“虽不值什么,姐妹们替我思量思量。总得想个法子,对得起爹的在天之灵才好。”
几人详装推辞的几下,便收下了,苍蝇腿儿再瘦那也是肉,有这几个铜板,家里就能吃顿好的。有一个媳妇名唤桂香的,向来看金凤不顺眼,原她待嫁的时候,就看上了陶清,只是陶清太穷,莫说她爹娘不乐意,她自己也犹犹豫豫的,后来她与陶清搭话,陶清却总不理她,没过多久她就看见陶清总是到金凤面前献殷勤,桂香又气又恼,便答应了媒人给说的亲事,她想着无论嫁给哪一个,日子也比陶清过得好。结果成了亲才发现,她那相公却是个银样蜡枪头,再回想起陶清那精壮身子,越发懊恼,认准了十金凤勾引的陶清,坏了她的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