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九重天上,有两种仙。
一种仙表面谦逊却又毫不掩饰满身锐气,一种仙看似温吞但也不动声色显露恭敬;一种寡言少语,偶尔一句便有雷霆之势,一种上传下达,常常碎嘴倒也说得精明;一种属静,一种属动;一种于无声处可响惊雷,一种多方奔走以泽万物。
前者充满了上位者的傲气,后者暗含了下位者的谦卑。
而处于上位的仙,难免要端着架子,神态威严地道上一句:你……
“你奶奶个熊的,老子刚长出来的小树苗又让你丫给折了,你小子回来是专门克老子的吗?”
咳,这位仙是个例外,是个例外。
“我有病么?折你小树苗拿来干什么?插花啊?”
这一位可不是例外。
他是我要说的第三种仙:
郁子风,郁大少。
对,就他一个。
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仙,我常常思考一些宇宙仙生,万物归属的深刻问题,比如说:
为啥给郁子风单独弄了个分类啊?天上的归纳系统让阴风给吹抽抽了?
幸而在我多日早起五分钟的潜心思考下,终于总结出了两个原因:
这第一个原因嘛,我们天帝是他老爹,他还是独苗的太子。这后台就跟添了八十朵祥云增厚一样,还是加绒的那种。
而第二个原因就比较关键了,郁大少……
他是真的有病。
折了整片蟠桃园的桃树给自己搭鸟窝,呆在上面两个月愣是没被请出来这等小事就暂且不提了吧。
说说上一次。
郁大少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血红色长袍,脚尖一点,飞上了大殿。此时一名小仙正扯着嘶嘶啦啦的乌鸦嗓汇报着某名百姓又在许愿希望能找回被偷的五斤大米,到底是五斤还是十斤他有点儿不确定,用左手的食指轻轻把右边藏青色的绸缎袖子拉高了两厘米,撇着眼睛偷看写在右手掌纹里的小字。“是五斤。”
一脸满意地展现了自己的心细如发后,他蓦地睁大了眼睛。
原来便是在刚才,郁大少“呼——”的一声飞到了天帝老爷的玉石坐椅边,伸出右手,五指扣住了他爹绣了红线还闪着金边的冕冠,大拇指垫在加厚了一层的帽圈内侧,稍一翻手腕便将那冕冠掀了下来,缨里还绞住了三根头发丝。
随后又是“呼——”的一声,便消失了。
留下他爹顶着一头,嗯,炸了毛的扫帚。
可天帝老爷不愧是天帝老爷。人家偏生能顶着这脱俗的发型,舌不颤语不乱地将挡住眼睛的几根头发往耳朵后面挽了挽。
谁知还没完。过了一会儿,一小仙颤颤巍巍地跑了进来,没几步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深深地埋进袖子里,语若惊弓之鸟:“禀...禀陛下,太...太子殿...殿下...”
若是开始众仙还有些好奇,我是说焦急,也要被这小仙磕磕巴巴的叙述搅得不耐烦了。
天帝他老人家大概也是这样想的,直接问道:“子风他去干什么了?”
“接...接...”
“接鸟粪。”
。。。。。。
全场寂静之时,忽地听到一声:
“太子殿下来去无踪的功夫委实令小仙佩服啊。”
然后现场便更寂静了。
何止寂静,简直是死寂。
那说话的正是前段时间刚刚晋升的酒仙。他这一句接得委实不看眼色,将本该拍在马屁,我是说帝屁上的手,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们天帝金贵无比的大脸上。
按理说这类突发状况已如家常便饭,只要大家沉默一阵,再由一仙另寻一个话题将此事一笔带过即可。奈何朝议无难事,只怕有新人,这话一出直接把接下来能说的都憋熄了火。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
我们郁大少善解仙意啊。
他进来了之后,直接一袭红衣飞到那酒仙身前,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左手倒抓着那冕冠,右手捏着袖摆,问了句:“真的?”
问罢还娇羞地笑了笑,唇红齿白的。
配上一米八几的个子。
十分诡异。
“谢谢你。”郁大少说完就一手将刚才接过鸟粪的帽子扣在了那酒仙的头上,眼里带着一分欣喜,两分纠结,七分不舍地道:
“这个就送给你吧。”
嗯,我们郁大少不但善解仙意,还知恩图报。
瞧我,净顾着说郁大少的优点了,你们可能很难会发现:
我们大少他,脑子不太正常。
说得通俗点儿:
他傻。
可他傻里又透着一股五好少年的劲儿,让仙官活像吞了个熟枣皮。
咽下去剌嗓子,吐出来又费劲。
哎,算了,这种有味道的故事不提也罢。
“哎哎哎!那只鸟你给我停下来!”
“天宫那方向都禁行了你不知道吗?”
“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你还飞!你还给我飞!”
我大喊了一声,上去就抓住了那鸟扑楞楞的两只翅膀。
嗯,这就是我现在日常的工作。
还得多亏郁大少赏饭。
我是株狗尾巴草,和兄弟姐妹们不同的是,我天生就有灵识,一万岁便化了形。
我一直深信,命运对我的馈赠早晚有一天会让我发挥更大的价值,果然,如今便被分到了赶鸟这么一个重要的岗位上。
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位子除了我别的仙做不来。
毕竟,像我这么闲的仙已经不多了。
而处在我这么一个重要的职位上,常常会被迫听小仙娥们讲话。
可能是因为她们都热衷于挽着小手边走边说吧。
“咱们郁大少可真是顶好看的仙啊。”一个白衣小仙娥两手交叉握在了身前,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简直就跟郁大少真站在她前方五十厘米的空气那儿一样。
“可是他傻呀。”另一个蓝衣的小仙娥可能已经听多了这话,面无表情地道。
“不笑的时候可更好看了。”
“可是他傻呀。”
“当然笑起来也好看。”
“可是他傻呀。”
“我说你能换一句吗,我还以为我跟只鹦鹉在这儿说话呢。”那白衣小仙娥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蓝衣的仙娥却也皱起了柳叶眉:“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你!”白衣仙娥似是气急,向四周望了望,直接伸出右手指向了我。
“你你你,你说,郁大少是不是顶好看的人?”
我真没怎么看清过郁大少,主要是因为他不会在路上挽着手说话,总是嗖的一下就过去了,但一想我这职位的来由,还是点着头道:
“是是是。”
“他难道不是傻的吗?”另一小仙娥也问我。
“是是是。”我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墙头草!”
我没听过这个词,但也知道草是我的本家。
“是是是。”
“。。。。。。”
我就这样没事听听闲话,有事赶赶鸟,但大部分时间都听听闲话地过着自己滋润的小日子。
可能是我过得真的太闲了吧,便被派去桃园请郁大少出来。
我这才知道,他又住进鸟窝了。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郁大少。
那么大片树枝,他偏坐在最里面,红袍子上脏兮兮的,右腿斜杵进树枝堆,头发上还沾了一片枯树叶。
明明是这么狼狈的样子,我却突然想到了小仙娥的那句话:
郁大少可真是顶好看的仙。
“太子殿下。”我两手放在一边,微微欠了身。“请您出来吧。”
“好。”
“请您不要淘气了,如……”我蓦地停住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在外面犹豫了半个时辰编出的三千字劝词完全用不上,只得又咽回了肚子里。
“你来接我吧。”郁大少在鸟窝那边伸出了手,把右腿拔出了树枝堆,却是坐在原地没有动。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已经比我预想的情景好的太多了。
“您等等小仙,小仙马上过来。”我一撩裙子就迈着小碎步赶了过去。
谁知前脚刚到鸟窝最里面,后脚郁大少就风一样飞到了我刚刚待的位置。
怎么个意思?突然改变主意了?
随后我就听到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
“奶奶个熊的,郁子风你又毁我桃林!”
然后那圆脸大仙便及时赶到。
看见了站在一片小树苗尸体上的
我。
果然是突然的幸福啊,突的一下然后就没了。
* * *
“所以,这个故事的卖点在哪里?”那褐衣男子已近中年,声音哑哑的像含了块儿糖在嗓子里,说这话时眯着眼抖开了折扇,每扇一下,他长到胸前的鲶鱼小胡须就跟着飘起来,右边那缕落下来时还挂在了他肩上。
“语言诚恳真挚,情节一波三折,最最重要的是,一个少女敢在被贬下凡的第十二个年头里走出阴影,勇敢地讲出她这段惨痛的经历。”我握紧右拳放在心口,“这难道不令人感动?”
“呵。”那掌柜的把小扇子扇得更勤了,鲶鱼胡须都摇成了波浪形。“你用第一人称那仙人就是你了?我要说是我儿子折的桃树,兴许还能当一回天帝不成?”
“这大概不行,天帝老爷可是八字胡。”
我还认真地想了想。
“走走走,别在我这儿骗吃骗喝。”那褐衣男子啪地一声合上了扇子,手腕一转将扇子头对准了大门。
“哼,少瞧不起人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两碎银子扔在桌上,便在那掌柜眉毛上挑,两眼发直的目光里潇洒地走了出去。
出去之后我就肉疼了。
让你手快!让你手快!那可是一两碎银子啊。
哎——
这是我被贬下凡的第十二个年头,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当时被贬的莫名其妙的。
庆幸的是我就这么直接下来了,没跳诛仙台。
据说是因为我那点微末的仙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去人间稍稍一挥霍就没了。
可他们没想到:
我扣啊。
不是,我是说节俭。
这么指甲盖儿大的法力硬是被我存了十二年。
而且我还怂,不知道自己法力被挥霍尽之后是会变成普普通通的人还是普普通通的狗尾巴草。
要是后者的话……
算了,进行下一话题吧。
正当我想着下一话题时,就见一群十三四岁的少年围了一圈,中间可能还站了一个。
“来来来,孙子快从爷爷裤裆底下钻过去。”那蓝衣的男孩笑得十分放荡。
我抬眼看了过去,原来在中间真的还有一个小孩。
那小孩白色的袍子脏兮兮的,被他身后一人一脚踹趴了下去,双手也支着地,十个指甲里陷满了褐色泥土。
“傻子,给你爷爷学声狗叫听听。”蓝衣少年拿着个手臂长的木棍抵在中间那少年的眉心上,“咚咚咚”地戳了几下,那少年的头就往后震了震,尖头的木屑陷进肉里,立马流了血。
“我们大牛哥问你话呢,哑了?嗯?”旁边一少年打搭了呛,“以前不还是只疯狗乱咬人吗?”
说着一脚踹在了那少年腰上。
那少年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地想要缩手护在身前,奈何才缩了一半下巴便磕在了土堆上,右胳膊以一个诡异的弧度垫在了肚子下面。
“傻子,你爹娘都没了看谁还护着你。”那叫大牛的少年又扯着嗓子笑了几声,转头向旁边的空地吐了口痰。
“你不想学狗叫也行,把这痰给我舔干净了。”
说着他们便笑了起来。
岂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
他们这一番话让我心里的熊熊大火稀里哗啦地就烧了起来。
点燃了我沉寂了十二年的英雄梦。
“都给我住手!快住手!”
我迈着大步左脚就出去了。
那群少年被我河东狮吼的魔音吓了一跳,被围在中间的少年也抬头看我。
“你们怎么能。。。”
和那少年目光对上的那一刻,我左脚的大拇脚趾就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刚着地一个没站稳,顺着这劲儿就滚了过去,两手在空中扑楞了半天,什么也没抓着,最终还是摔了个狗啃泥。
“郁,郁子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