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饭,郁珵挺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在椅子上瘫了一会儿便被晏十六催着去学武。
地方是我找的,就在屋后一片小树林里,准确地说是林中的一片空地,十二年前还是长树的,和木材被我看去不少用作建房子,毕竟加工原材料可比直接买成品木要划算的多了。
看他们前脚转身朝那地方去,我站起来后脚就要跟上。
“你想偷师?”晏十六几乎是在我站起的同时就转过了身,挑了眉看着我。
“怎么?你的教学过程还怕给人看了去?”
“少跟我用激将法。”他勾了勾嘴角,脚尖一转变又向那树林迈去。
“随你。”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跟了,心想这么跟过去,他不会得以为我是怀疑他的教学水平了吧?
在原地犹豫了两秒,我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别说。
我还真有点儿怀疑他的教学水平。
晏十六走到那林子空地中央偏左的地方站定,冲着傻珵挥了挥手,“来,你站这儿。”
郁珵乖乖地走到他手指的地方。
“师父,我们从哪儿开始?”
“哟,这还没行跪拜礼呢,都改口叫上了?”晏十六甚为满意地点点头,“你就先扎着马步吧。”
我看着郁珵像模像样地微蹲下身子,摆了个扎马步的标准姿势。
不错嘛。
你看这腿扎的,你看这步子稳的,你看这……
“哎哎哎,晏十六,傻珵脸色怎么成这样了?他扎这马步还有内伤?”
晏十六闻言也扫了眼郁珵猪肝色的脸,嗤笑道:
“不呼吸,你想憋死?”
“。。。。。。”
郁珵果然猛地大口喘起来,那充了一脸的血也渐渐消下去了。
“身子要低,马步要稳。”晏十六站着无聊,在这片空地上来回地踱起步,“你扎着,我给你读一段儿,背不会没关系,耳濡目染的就会了。”他右手一撑坐上了一块大石头,翘着腿,随意说道,“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我不太清楚一边练着武一边学着文是否会贪多,一口气吃成个虚胖子,可单看晏十六倒是挺瘦的,便不好多问,免得被他嘲笑是个外行。
“行,那你们练吧,我要去街西说故事了。”
我转身便走。
在那“簌簌簌簌”裤腿摩擦着草丛的声音渐渐变远时,晏十六便打了个哈欠,懒散地说道:“行了,休息一会儿吧。”
“师,师父,我们不是才刚开始吗?”郁珵还保持着扎马步的姿势,“就这样休息是不是不太好?”
晏十六已经瘫在了那石头上,闻言微抬起头,含着笑开口道:“行,那你继续,等我睡醒了再休息。”说着便一挥袖子盖住了头,不再言语。
林风擦着树叶刮出阵阵轻响,晏十六便是在时近黄昏时才悠悠转醒的,他先是举起右手对着天空,五指张开地发了会儿呆,才慢慢地坐了起来,眼睛的乏劲儿还没过,不自觉地就想眯上,眼前隐隐晃着个影子,眯上了再睁开,那影子还在。
不是幻觉。
晏十六等脑子再度运作起来,终于想起这人是谁。
“呦,还在呢。”可能是刚醒的缘故,嗓音有些发哑。
郁珵听到声音,一对儿黑漆漆的大眼珠就望了过来。他的衣襟那块儿颜色有些深,一看就是被汗水给浸湿了。
晏十六看到这番情景,没说让他停下来,也没说让他继续,只是随意地跳下了那大石头,悠悠地开了口:“为了个表扬至于么?”
“你想让我表扬什么?是说你真听为师的话,还是夸你坚持到了现在真是用功?”
“所以我才讨厌傻子啊——”晏十六拉长了语气,“一根筋的劲儿真惹人烦。”
“师父。”傻珵小声地叫了一句,吐字黏黏的有些委屈,“我不是傻子。”
“嗬,”晏十六一步一步踱到郁珵身边,弯下身子与他平齐,悠悠的一眼望过来似是要把他盯个大窟窿,良久以后,突然嘴角微扬,似笑非笑道:
“郁子风,你玩儿真的?”
尾字被风刮散,飘荡进树林里,随着沙沙的树叶一起发着声响,方圆百里只他们二人,晏十六话一停更是寂静得令人升起几分诡异的不安。
可这不安马上就被打破了:
“师父,我叫郁珵。”郁珵嘟着小嘴道。
“所以呢?”
“我有名字,师父就不用再赐名了。”
“。。。。。。”
“你这名字,是谁取的?“明明是这么无聊的对话,晏十六偏不肯停止。
“我爹。”
“我看你爹除了这名字就没再传给你过什么好东西。”晏十六随手撇了个树枝,握在手里闲散地挥摆着,“你看你这脑袋,你看你这命途,你看你这……”
“谁说的!”郁珵有些沉不住气。
小傻子也会沉不住气。
“那你说,还有什么?”晏十六懒得拿眼瞟他了。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
“通灵的宝贝。”
“咔嚓”一声,晏十六手里的树枝被折断了。
我回来的时候,就见郁珵蹲在门口耷拉着脑袋。
他本来是无聊地用手指抠着地上的黄土,偶一抬头,瞥见我,便憨笑着站了起来,“姐姐。”
有时我常常想,如果我当初没有遇到傻珵,他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被人贩子拐到哪个不知名的地方然后被卖去做苦力?会不会受了欺负也不敢吭气儿,挨了饿也没法吃饭?或者他命好一点儿,被哪个好心人收留,然后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偏生就遇上了,说不清是缘分还是孽缘。
我们俩的纽带就那么脆弱,堪堪用仅有的一面维系,可是在这纷纷扰扰的人世间,这唯一的一点儿共同的联系便足以让我将自己从漠不关心的看客里摘出来,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这一方。
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所以是同类。
可当所有人都来自同一个地方,又会被打回人群里。
哎——
是孽缘啊。
傻珵他,可真是傻人有傻福。
我苦恼地皱起了眉。
“怎么了?姐姐不开心?”傻珵学着我的样子皱眉,可是他眉峰里聚不起愁绪。
因为他没有啊!
“不是,我就是突然想到……”我环顾了四周,猛然发现少了个人,“晏十六呢?”
“师父走了。”
“走了?!”这晏十六忒没礼貌了,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
不过又想到他这一走避免了我要假大方地请他留下用晚饭的尴尬,便又舒心了。
女人的心,九月的天,不定。
狗尾草的心,八月的尾巴,总在定与不定间徘徊。
正当我自我忧郁地感慨之际,突然听见远处草丛里一声闷响。
“谁?”我大喊了一声,傻珵也被我吓得一抖。
“没……”我琢磨了一下,“我听错了。”
边说着,我便向那草丛挪小碎步。
这处草丛的草长势很旺,可能是傍水而生的缘故,堪堪长到我的腰那么高,拔了又费事便也一直留着了,没想到今天出了这么一个岔子。
我不动声色地弯腰捡了个相对粗的树枝,探着脑袋朝那方向去。
“姐姐,你……”傻珵一双凤眸里透着疑惑和……几分跃跃欲试???
我给了他个眼神示意他接着说,最好装作我还在和他讲话的样子。
可他是傻珵啊。
他只会大喊一声:“你在干什么?”
然后在我觉得他不能更蠢时用更大的声音再喊一声:“草丛里有什么好玩儿的?”
没办法,我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起树枝,冲着那草丛一通乱扫。
草叶子乱飞,沙拉沙拉地响,我连眼睛都不敢睁一下。
可是那草丛里除了草还是草。
根本就没有人。
我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疑神疑鬼:兴许真是听错了?
郁珵也兴冲冲地跑过来,“这是在玩儿什么游戏吗?”
你走,我不想和你说话。
好在接下来一连几个月也没发生什么大事,郁珵的右胳膊也终于不用再吊着了,每天我也就说说故事,赚点儿小钱,郁珵也看看家,学点儿小习。
真的是小习,
因为晏十六一共就来了两次。
他就跟太上老君一样,好像手里还有几百万个丹药要炼,是个大忙人。
可人家太上老君时不时还露一回脸呢。
他可倒好,让我守株待兔了这么久。
不是,我是说顺带着等了这么久。
是以他第三次来时,我便死死地抓着他袖子不撒手。
“有你这么当师父的吗?放着自己的学生不教,自己跑去忙活什么呢?”
“我说教授时间由我来定,你不是同意了吗?”
“你这样对得起手里沉甸甸的银子么!”
“嗬,你难道给过?”
我那攥着袖子杀气腾腾的手霎时间就心虚地缩了回去。
咳,我确实没给过。
他都没要,我就忙着给……我是那样自作多情的人吗?!
真想要就说出来啊!我又不是不能砍砍价。
而且他这“敬业精神”也真是得亏我没给。
我正思忖着自己的明智,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踏踏踏踏”步子紧密而有节奏,听起来还不止一个。
果然,来的是一路官兵,个个带着佩刀,为首的那个留着小八字胡,体态肥硕,一副营养过剩的样子。
小八字胡在我面前五米的地方站定,扬着下巴环视了一周,眼睛突然停在了那个树后的小脑袋上。
他指着郁珵,气势汹汹地道:
“把他给我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