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俊:“听说此书是殷上将军南征北战几十年得来经验,书中已罗列了各种地形条件下的战法,几乎涵盖我大宁地貌特征。别看它是常见的兵书,它可是惠王行军的宝贝,到处都在传,惠王就是凭借此书中记录的战法行军,才最终获得桑州大捷。”
华承煊愈来愈喜欢这个啰嗦的书生,总有一腔热情,比那些当了文官的文绉绉读书人又更直接和不矫扭,相处起来毫无隔阂,又笑着问道:“你对朱雀军这么了解,那你可知道朱雀怎么治军。”
雷家世代经商,所以这位小公子对军事的喜好一直被压抑,难得碰到同好,又感到一种离开家族放手而为的豪情,兴奋地回答道:“恵兄休想考倒我。惠王治军甚严,林林总总一言难尽。只说咱们兰州军这个三司,就是从朱雀的六司演变而来。”
华承煊:“哦?”
雷俊:“北境所辖数十州,朱雀军常年与北漠人在此周旋,为同地方各州郡衔接,惠王在军中设立六司专门管理军政内务。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六参军,与尚书省六部对应。”
华承煊:“设六司有什么好处?”
雷俊:“好处大大的有!六司极大提高征粮、城防、司判等事的效率,又减少军队扰民,以及和州郡冲突的事件,可谓治理军政内务的法宝。现在大宁四境行台军和常驻京畿的禁军都依瓢画葫芦,有样学样地在军内设立六司。”
华承煊:“不错。”
雷俊:“但兰州毕竟是州,地域人口都不如北境,高老将军设的这三司,其实兼并了中书、尚书二省的大部分职责,这种缩编也不失为一个变通办法。”
华承煊听他又跟“倒豆子”似的讲得头头是道,缓缓道:“六司确实朱雀军首设,但却绝非你口中那个惠王首创,当年他还没有这般见识。”
雷俊惊异地看了他一眼,虚心求教道:“那是哪个高人?”
华承煊扬了扬手中的兵书道:“自然是镇国公。十几年前桑州、祁州尽在北漠人手里,当时北漠大可汗正值年壮,格外好战,以至于北境交战混乱。钱粮筹措、招募新兵都还不成体系。镇国公在军中首设三司与地方衔接,政务治理办法虽简单却有奇效。惠王也是抄镇国公的。”
这是书里都没有典故,雷俊听得两眼发直,奇道:“恵兄怎知道这么详细?”还没等他回答,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道,“我怎地忘记了,恵兄就是桑州来的嘛。”说罢又自顾自说地小声嘟囔:“恵兄用词真不雅,惠王是堂堂百战之王,怎说抄这个字眼,不妥不妥。”
华承煊:“……你刚才不是说发生大事了?”
雷俊拍了下脑袋:“我真糊涂,怎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记了!”又靠近了些许,以紧张又快速的声音说道,“你听说了吗,先锋营的骑兵和步兵今天早操后发生斗殴,现在这事都传到老将军那里了。”
华承煊:“知道为什么斗殴吗?”
雷俊:“兰州军先锋营有八千兵士,其中一半骑兵,一半步兵。骑兵靠马的速度和□□配合来冲锋陷阵,战力比步兵强许多,加上马匹数量少又珍贵,是先锋营乃至兰州军的宝贝疙瘩,是以骑兵总会觉得自己高步兵一等。”
华承煊似听出其意,续道:“而步兵却觉得,自己靠双手双脚拼杀出来,骑兵不过是仗着外部优势而已。”
雷俊一拍大腿:“就是这个意思。双方人马早互相看不顺眼,平日稍有挑衅不满就会发生斗殴。”
华承煊:“看来军中斗殴很常见。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
雷俊:“这次不同往日。以前斗殴,都是局限在个别兵士而已,但今天斗殴的有一百多号人。这样大规模,又是两队校尉带头的,在兰州军尚属首次。”
华承煊表现得很有同理心,因点头道:“听你描述,好像确实挺严重的。”
雷俊:“严不严重反正轮不到我管。”
华承煊事不关己地悠悠道:“那你火急火燎什么?”
雷俊语重心长:“惠兄可别忘了,你的职责……”
华承煊作恍然大悟:“对了,我现在可是司法。军中违律之事,十有八九是要司法来判。”
雷俊一脸“孺子可教”:“这就对了啊,我就是来跟惠兄提醒,骑兵和步兵领头斗殴的两个校尉听说都是刺头,到时候怎么判都得罪人。”
华承煊深有体会:“不错,一个校尉杨翼就够我们膈应了,最好不要多面树敌,再得罪了两个刺头校尉,可不好办。”
雷俊连连拍掌:“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军中斗殴案这可是个烫手山芋!惠兄可别插手!”
华承煊点点头,言简意赅:“现在是难办。”
话说到这里,雷俊以为华承煊都听进去了,舒了口气:“知道难办就好。”
华承煊抬起头,看向苦口婆心的雷俊,露出一脸悔意:“我说难办的意思是——这案子我已经接接手了,怎么办,总不能退吧?”
要不怎么说汉字博大精深呢!雷俊跳起来,白白净净的五官都拧成一团:“啊?!那真的很难办啊!”
那刚才那番苦口婆心都白说了么!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叫骂声,还夹杂着呼痛声和人体撞到石板发出沉闷的声音。安静的司法堂一下子山呼海啸似地涌进喧闹声。
雷俊心道怕什么来什么,望向门外露出惊恐的表情。
程刚正左右两手各拎着一个人进来,他身后还紧紧跟着持刀的士兵,像甩不掉的“小尾巴”。
“小尾巴”其实有两条,看服侍,是两个不同兵种,虽是同时尾随程刚,却是分两路人,隔得开开的,泾渭分明,像同极磁铁,互相排斥。
因为惧怕身前那个猛汉的高超武艺,两条小尾巴只是一直跟着,始终不敢靠太近。
程刚手上拎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军中斗殴案的主角,骑兵队和步兵队的两名校尉被拎到华承煊面前,“怦怦”两声,堂堂先锋营两位校尉就像小鸡似地被丢在地上。
“小鸡”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的也不是人话。看样子,果然如雷俊说的,两个带头斗殴的校尉都是“刺头”。
俩“刺头”一抬头,看见主位上的人年纪轻轻。
“我操,小兔崽子——”
话音未落,程刚的拳头就到了,打得说话的一号“刺头”肚子一弯。
“你们算什么东西,敢审理——”
拳头又到了,打得说话的二号“刺头”直接趴到地上。
两个“刺头”疼得缩成一团。后面的兵士赶紧围上来把两名校尉扶住,各架在一边,人群怒气冲冲地朝程刚叫嚣起来。
“你算老几……”
“我们校尉可是先锋营功臣!”
“对啊,你自己有本事上战场上砍几个叛军啊……”
“就是,忒么在这里冲我们耍什么威风……”
这些兵油子脸上个个青一块紫一块,看来都已经领教过朱雀先锋营程大统领的厉害,此时骂归骂,却不敢再出言不逊。毕竟这天底下,武力就是一切。
“告诉你,姓程的,我们的弟兄们已在来的路上,不想惹事的就放了我们……”
“你一人再如何厉害,也挡不住骑兵队和步兵队的联合……”
“你识相的就放了我们,今天的事大家都当没发生……”
“对对,就当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过。”
历来“王八瞅绿豆”怎么瞅都不对眼的骑兵队和步兵队史无前例地达成了联盟一致对外——程刚居首功。
雷俊听得一个头两个大,额头直冒汗,一直朝上位使眼色,嘴里嘟囔着“我的好惠兄啊你快放人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华承煊任由他们叫了一阵,自顾一手拾起放在一旁的镇国公殷素名著《殷氏战法补遗》,一手拾起笔,把刚才因被雷俊打断而写到一半的批注补了上去后,方扫视一片闹哄哄的厅中,站起身,缓缓道:“自己犯了军纪,还敢公然擅闯将军府夺人,信不信我定你们一个哗变罪?”
哗变跟斗殴可是天壤之别。
众人听到这二字皆是一愕,盯着华承煊,惊异不定。
其中一个校尉道:“我等有军功在身,又有军职,岂容你随便定罪的!”
华承煊冷冷瞥了他一眼。
初时,他坐着,一袭青衫,手边又全是书籍,让人误以为是个只会审案摆架子的书生,这时站起来,才看出他与程刚同样魁伟的身形,但看他眉眼之间,神采不凡,走来时龙行虎步,根本不是普通百姓的样子,分明就是常年领军的将领。
混乱的场面倏然安静。
华承煊走到两名校尉中间:“高老将军招纳司法进来是要严正军纪。我记得,主帅下的军令是不论何人触犯军规,可由我等司法依律定罚,斟酌施行。程刚——”
程刚便站出。
华承煊:“军中斗殴怎么定罪?”
程刚:“依军律,鞭刑两百。”
华承煊:“刚才这位校尉说他有军功军职,不愿领罚。”
程刚冷笑:“以权抗罚者,不论职务,施鞭刑三百。”
华承煊:“哦,那两百再加三百就是鞭刑五百。啧,哗变罪呢?”
程刚:“军中哗变,最高可定斩立决。”
华承煊似不忍:“斩立决——会不会惩罚太重了?”
程刚一板一眼:“不算重,还有通敌罪,要五马分尸。”
一旁围观的雷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