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瞪大了眼,不相信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真的敢这样处罚。可主帅高战云似乎十分器重新来的这批青年才俊,如果真被这司法定了个“哗变罪”——
两个校尉从华承煊口风中已渐渐听出了苗头。
主帅高战云曾经多次斥责过斗殴事件,所以大家打架也还打,但都是私下,只要没重伤、没出人命,各自都认了,不会有人因此告状到上一级。但今天刚大操练完,个个都攒着股“太久没打战,憋了好久”的血气,不知道是哪一方,是谁起的头,骑兵队和步兵队又来了场“例行斗殴”,而且越打越来气,越打越起劲,半数以上的骑兵队都卷入了,最后演变成“集体大斗殴”,导致两个人受了重伤,二十几人不同程度的骨折。
这些人意气用事完,恢复理智,又担心受罚,无奈这司法老卖关子,不知道会不会放他们一马。
但他们也是老兰州军,要面子,总不能开口求一个新人。其中一个“刺头”校尉转了话题,问道:“孟强,你今晨和主帅站在一起,我听见你们那边说,要亲自检阅骑兵马术操练,是真的么?”
孟强是骑兵校尉,也是另外一个“刺头”,他原本没有资格和主帅高战云对谈,此刻要在华承煊面前装大,竟与势同水火的步兵校尉江大海一唱一和,睨了一眼道:“定的明日上午。主要是检阅新进的一批骑兵小子们——我花了三个月时间教他们控制缰绳,现在已经会在马上单刀斩劈了。”
步兵校尉江大海道:“单刀斩劈要学三个月,接下来学又要学双刀斩劈和长短游弩吧。”
为了在“新人”华承煊面前炫耀军事术语,孟强故意又说:“还不止这些,老将军下了死命令,要我们骑兵的小子们精通下马地斗、剑戈相接、矢道同的三大长技。”
这些军事实战知识确实很体现水平,把“新人”雷俊听得津津有味,对两名校尉好感立增。
可华承煊仍旧一脸漫不经心。
江大海见其没把他和孟强的本事当回事,多少有点失望,眉毛微微一抖道:“惠兄弟恐怕听不懂这些吧。不要紧,以后来军队里跟弟兄们锻炼些时日。”
孟强嘴角带着微笑,接道:“正是。惠兄弟,如果你能真正上一次战场,就都懂了。说回正经的,你放了我们,明天才不耽误在主帅检阅。”
抬出一切为了明日骑兵检阅顺利这正事来,等于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孟强他们不算求饶。华承煊若轻判也说得过去,不是徇私。
孟强见华承煊神色松动,又道:“今天受伤的都是自己弟兄,不会说出去,谁说出去谁是叛徒。”
“对对对,谁出卖我们谁是龟儿子!孬种!”江大海明显读的书比孟强少,嘴里吐不出象牙。
骑兵和步兵两派人马也连连应是,昂头挺胸的,顺带下了各种诅咒,要多惨有多惨,一副“我们骑兵(步兵)是绝不会当叛徒,你们步兵(骑兵)可就难说了”的样子。
华承煊沉吟片晌,莞尔一笑,半句都不屑置辩,等他们自己把这辈子的毒誓都发光了,方缓缓道:“二位既有这样吵架的力气和闲情,确实该留到战场上用。今天斗殴闹得这么大,作为一军主帅如果还不知道,这可能吗?既然瞒不过,不如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这口气,好像还有商量余地?
其实孟强和江大海也心里有数,这算是兰州军史上最大规模斗殴,主帅高战云一定已经知道。现在只盼李惠别真的给自己判罚太重,弄得“漫天要价”,到时求情的时候都不好“落地还价”。
华承煊看向二人,高高在上目光豁出了一条接地气的缝:“放心吧,不会真的说你们哗变,连鞭刑也不提。”
孟强和江大海眼睛齐齐一亮:“当真?”
华承煊话又说回来:“但我是司法,判案是职责所在。我会向老将军建议罚你二位饷银,小作惩戒。”
孟强和江大海大喜过望:“罚点钱而已,没问题!”
众人看出来这个新来的年轻司法大大放水,听得心花怒放,堂中爆出阵阵欢喜,大赞其识趣懂做人,若不是有个冷脸程刚在,不少人都要上去搂个华承煊肩膀,豪迈地说句“惠兄弟,咱不打不相识”,以至于生生给漏听见华承煊最后语调拖得很长的那个“另外——”。
孟强理了理衣服,稳重道了句“多承厚意”。
江大海豪迈地大声道“好”,又以交心的口吻道:“今日初识惠兄弟,不但一表人才,还智勇兼备。只要我等一日仍当权,必然不会亏待你。”
这话从一直吐不出象牙的粗鄙的江大海嘴里吐出来,已经算是十分高水准了。
程刚站在旁边本来一直面无表情,这时也忍不住嗤笑出声,心道:还你当权了不亏待呢?这几句话若是当今圣上说出口还差不多。
华承煊也不禁想笑:“你叫江大海?”
江大海豪道:“是!江河入大海的江大海!”
华承煊:“我觉得你不如改名叫讲大话……”
“讲大话”的江大海:“……”
华承煊没有让这个冷场持续多久,轻描淡写地道:“我刚才话还没说完,还有个另外……”
江大海:“嗯?”
华承煊:“你们也不必得意太早,因为我还会向老将军提一个建议,以确保你们以后再不会打起来……”
孟强、江大海齐齐抬头:“撤销职务?”
华承煊:“当然不是,你们还是当校尉。”
江大海放下心来,拍胸脯道:“只要不撤职,只要还能带兵,惠兄弟,咱们一切好说!”
孟强则更识大体:“我们知道,这次事闹这么大,主帅一定也生气,你要是真的只判罚钱财,也说不过去。你也有难处,我话放在这里,你就是判罚几鞭子,我们也绝不怪你!”
看来这两名校尉虽是刺头,却也已把华承煊当作自己人。这话已经说得相当交心了。
但华承煊的处置却将相当扎心。
只见他兀自走上自己的座位写字,一边道:“多谢两位体贴。我刚才听江大海说起骑兵训练头头是道,不像讲大话。”
江大海嘿嘿直笑:“原来惠兄弟也懂军事!”
华承煊未答,兀自道:“所以我才给老将军提这条建议,其实也很简单,不会判罚鞭刑,你们校尉照当,说起来,也就四个字而已。”
当他飞笔游龙地写完后,刚才还说“一切好说”“绝不怪你”的江大海和孟强已大惊失色。
“什么?”
“怎么可能?”
“搞什么鬼啊!”
“妈了个叉的李惠!”
“我宁愿吃鞭子也不要啊!”
“还不如撤销我们的职务算了啊!”
“我向天保证,我再也不会参加斗殴了行不行!”
这个建议简直荒唐。孟强和江大海最急,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闻所未闻不可思议。二人的手下也跳起来,堂内立刻又炸了锅……
入夜后,空气闷得如刚架上火的水锅,沉寂无声,等待新一轮的沸腾。
白日里的斗殴案因受伤的士兵太多,自然惊动兰州军高层。而斗殴案的“主犯”之一——骑兵队校尉孟强就正站在潜龙堂的墙角,垂着头听训。
将军府是兰州军的权力中心,位于兰州主城正中。潜龙堂则是将军府的中心,分前后堂,前堂议事,后堂起居,四面高大深厚的围墙将其与将军府其他地方隔开。
潜龙堂外墙皆由一块块石条修筑,夏天格外阴凉,这还不是主要目的,石条隔音效果好,在堂内议事,外人根本无法窃听。堂外只有一条通道连接将军府出口,四角皆有高战云亲兵日夜把守。这里当年是兰州太守的府衙,后来高战云高天父子占领,便改为兰州军办公场所。
兰州军一切军政重大决策,均是在潜龙堂商议,从这里发布出去的。
潜龙堂算得上宽阔,大小也能容纳百人,只是他的内饰并没有它的地位那么高级。地板是花岗岩铺设,简朴而又不失威严,厅内也没有什么花哨摆设,一面墙上挂着七个县的七张地图,另一面墙是网格式的布袋,按编号摆列了近半年发布的政令和军规,方便随时查阅,侧面显示出高战云治政治军处处有约束大事讲规矩的作派。
首位上坐着兰州军最高统帅高战云。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身着虎袍常服,白须白发,即使是在灯光晦暗的潜龙堂里,仍能窥见他壮年时作为一名朝廷四品大将的风采,不说话时,很给人威压感。
高战云左手边的人也是身形挺拔,年近四十,很显年轻,也有武将风度,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在武将中又别有温和的气质,孟强很怕他。此人就是被誉为“儒将”,与高战云结拜兄弟的南宫淼了。
高战云:“司法文书上还说了些什么?”
南宫淼:“写了斗殴的过程和士兵们受伤的情况,骑兵和步兵各重伤了一个,一个是头着地,撞着了,一个胸骨被踩裂了,其余的确是骨折——孟强,你也看看,有没有冤枉你。”
孟强很识趣地接过去,看罢便垂头回答:“没冤枉。”
高战云:“司法给出的处罚只有罚饷银,另外还提了个建议——四个字,对调职务?”
南宫淼:“是。也没讲这样做的理由。”
高战云久历军事老谋深沉:“只有四个字,却叫我有豁然开朗之感——二弟,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