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南谢家
“天青啊——你快来!”是她娘在外面哭喊,“你哥在外面又让人给打了!”
时间尚未至晌午,外头的太阳并不十分强烈,故也是照不到谢天青她们家这临山而破败的一进堂屋,东西两间厢房里头来的。
谢家从前是望族,江南炼瓷的谢家谁没听过,但那都是谢天青她爷爷谢树临那辈儿的事了。
“江南炼瓷的谢家,是个瓷器世家——给皇宫里头送御贡的那种。”这是那时风光,人们常常道起谢家的说辞。
谢家从前自然也不是住在这里,那时谢天青还刚出生不久,谢家的大宅建在扬州城最富庶的琼花大街上,七进的院落昭示着谢家极为豪奢,内中鲜花着锦的排场自然不必多说。
谢天青甫一出生便是底下仆从簇拥,实打实价值千金的谢家掌上明珠。
而这一切的改变皆要从那一年谢树临将祖传的雨过天青瓷配方遗失了一事说起,往常宫里发来诏令每年要的瓷器种类、成色、品相皆有不同。原本谢家就有几种上好瓷器配方,手上握有数千箍好窑,虽不是官窑,但胜在配方与众不同。皇宫里的贵人主子们喜欢新奇玩意儿,圣上便钦点了江南谢家每年送上一部分贡品,这对寻常生意商人来说自然是天子突降恩威,飞来的天大福分。
谢家的地位自然也一下水涨船高,然而这一年宫里突然差人来说:“今年要几样雨过天青的瓷瓶美人觚摆件,谢老爷这没问题吧?”
“请公公放心,草民包管叫宫里头的贵人主子们满意。”这个在谢家窑当然能炼出来,谢树临想也未多想便欣然接了。
自然宫里来要的东西也容不得人拒绝,而等回头来找寻配方时才知道坏了事。
这雨过天青瓷配方向来是谢家压箱底的东西,也多年未拿出来炼了,一时来找谢树临才知道这配方不知何时竟遗失了,一时间大祸临头,宫里头来要东西谢家交不出手,得罪了天家也只有抄家的份。
谢家的东西包括宅子、数千箍瓷窑和那些宝贵的瓷器配方一并被官府抄走了,下人仆从们也一齐被发卖的发卖皆充了公;常言道树倒猕猢散,墙倒众人推,那些富贵时的亲戚们也统统与谢家划清的界线不再往来,生怕一旦沾惹上了要连累他们一起倒霉。
不知是宫里头哪位贵人主子给说了好话,让谢家人充了家财免了死罪。据谢天青她外祖林家偷偷来传信说是这位贵人主子向来极喜欢谢家先时送进宫里头的瓷器,所以这回才会给谢家求情,想来也是这贵人主子颇受宠,竟还给谢家讨了副恩令,圣上言许谢家将功折罪,日后谢家能再将雨过天青瓷炼出来,便免了谢家一并过错。
但谢树临还是因此一命呜呼了,只临死前在榻上留下遗言:“我孙宝儿——雨过天青——”
无人知道他想说些什么,谢树临这一死无疑是给谢家窘迫的困境雪上加霜。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天青他爹谢君宝带着夫人钰娘携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谢天青和她哥谢雨过,拿着从外祖林家偷偷送来的盘缠回了祖籍——江南西路洪都新府俊阳县玉屏山脚底下一个叫长平的小镇子。
“天青啊——你怎么还不出来?”谢天青她娘一面在天井里大哭一面又叫她出去。
“唉!”谢天青在厢房里蹑手蹑脚收了几本书,无奈叹口气,“知道了——我就来,娘你先别哭了。”
林钰娘自嫁给谢君宝以来,过的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奶奶命。谢家因谢树临获罪抄家后也有母家暗中接济回祖籍一路盘缠,谢君宝卖了祖籍所剩不多田产庄子日后使用,唯留下玉屏山上一箍老窑,那是完成他爹谢树临的遗愿,将他葬在老窑边上;一进带东西厢房的破败堂屋,他家现在住着;镇上一爿铺子,因不会经营赁给了卖玉器的宋老板日常收些租金。
因谢家犯了事,谢君宝回祖籍来就一并去了下人仆妇,家中里里外外的事由他自己全部兜忙,林钰娘说到底还是命好,有她夫君宠着到底没让她吃过多大的苦、受过多少罪。
说来也是谢君宝在经商上无甚长处,在处理家务琐碎上却颇有心得,谢天青和哥哥谢雨过一路被她爹拉扯大,她娘依旧在被谢君宝宠在身边不用操心劳累,夏天热有人树荫下递蒲扇,冬天冷有人被窝里给暖脚。
但再健壮的人,数十年一人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也会垮,何况谢君宝这样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呢,而今他病倒在榻上,家里有任何事也是她这个做女儿的出来出头。
“谢雨过,你怎么又和人打架?”谢天青冲出厢房,就见到谢雨过鼻青脸肿坐在天井里,一旁是一空那个丫头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
说来谢雨过这个人算是把他爹一辈子没犯的混全偿了个遍,活脱脱变成一个纨绔子弟。
“我没想打架。”谢雨过朝门口努了努嘴角,又牵动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嘶——”
谢天青抬眸向门口看去,只见一个胖子忿忿地被宋和堵在门外,胳膊受了伤裹了布带缠挂在脖子上,谢天青认得这人是刘记酒楼老板的儿子刘福。
“宋和你小子让我进去!”刘福在门口朝堵着门的宋和大叫,“我倒要评评这个理,你谢雨过是拉车我也拉车,凭啥你非让我先给你让道?”
一言就已经明了,是谢雨过先打了人。
“让道就让道,你骂我妹妹做什么?”谢雨过反驳道。
谢天青一挑眉,看向刘福。
“你——”刘福被谢雨过的话气得倒噎一口,“谢雨过你孙子,你打了我怎么还污蔑人呢?我何时骂过天青?”
谢天青及时按住一空的手,在一空面前谢雨过是不能被别人欺负的,不然一空会上去揍得你连妈都不认识,想来刘福那明显折了的胳膊便是一空的杰作了。
“难道你就没打我吗?”谢雨过站起来,指着自己的脸道,“看看你那些狗腿子把我脸打得,嘶——”
“那你呢?”刘福冲过来,被宋和及时拦住了,巴着宋和肩膀直扑腾,“你身边那个小丫头把我手都拗断了!”
“行了!别吵了!”谢天青被他们吵得头疼,转两步在石桌旁坐下,“刘福哥哥谢雨过打你是他不对,你手受伤了过来我给你看看。”
“天青,其实我也没多大事儿。”刘福朝她和颜悦色一笑,奔过来石桌对面坐下,“我已经找大夫接过骨了。”
谢天青握过他胳膊,解开绷带。其实从谢天青他们小时候来到长平镇起,大家都算得上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
只是后来长大了各种因素大家就变了,有了隔阂,谢雨过一向纨绔,宋和他们家的玉器店开在刘记酒楼对面,两家长因进货车占道路起纷争。
谢雨过有些功夫在身又有捡来的一空这个高手在身边保护,宋和家的玉器店便雇他帮忙干运输的活,今日许是碰上刘福也在帮酒楼运货,二人因让道起了冲突。
“唉!”谢天青叹一声,刘福很紧张地问:“怎么了?很严重吗?”
“不是。”谢天青摇头安慰一笑,“一空,你去爹房里找些跌打酒来,我给刘福哥哥抹下伤口。”
“不用。”刘福忙道,“跌打酒我有带来了。”
说罢刘福从袖中拿出一瓶药酒搁在石桌上,但一空没有搭理他,低头进了东厢房谢君宝躺在病榻上,找了药酒拿出来。
“用我的,用我的。”刘福忙不迭地单手艰难拧着药酒塞子。
谢天青接过,瞟了一眼谢雨过:“一空你给谢雨过脸上擦点药。”
谢天青一面给刘福涂着药酒,抬头看了看宋和:“宋和哥哥你也过来坐。”
宋和未曾多言,也在石桌一侧坐下。
其实天青也许久没见过宋和,听说他一直在长安念书,不知道何时回来了,想来谢雨过给他家干活得罪了人他要来帮忙调解。
一场风波就这么被平息了下来,谢天青给刘福涂完药他磨磨蹭蹭地,谢天青又说了一些好话他终于走了。
宋和这才开口道:“我听雨过说你要到骊山书院去念书?”
“恩。”谢天青闷闷地应了一声,“宋和哥哥也知道我家——”
“是个机会。”宋和截断她的话道,“从这儿到骊山不算近,下午你将店里的车拿去用。”
说罢,宋和便起身走了,和谢天青她娘一礼告别。
谢天青愣怔了一下,忙追上去道:“谢谢宋和哥哥——慢走。”
宋和在前面点了点头,远去了。
回首,谢雨过问道:“天青你真要去那什么骊山书院?”
谢天青白了他一眼,转身回厢房收拾她的书去了。
林钰娘也回了谢君宝房中,脸上早已不见泪痕,一哭二闹这技能对她来说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早前谢雨过教给她的有人来家里闹事先大哭一定能解决的,后来她便记住了。
“天青我看你挑宋和嫁就挺好,没必要再到书院去捡小白脸了!”谢雨过说这话是有缘故的,他觉得他妹妹去骊山书院是为了嫁个富家子弟好接济一番家里的窘境。宋和家开着玉器店日进斗金,这事谢雨过亲眼目睹,宋和本人又在国子监读书是远近有名的大才子。
“但是刘福那草包我就不大同意。”谢雨过又自说自话般地摇摇头。
“你闭嘴!”谢天青抱着一捧书出来搁在石桌上,骂了谢雨过两句,“我不在家你不要搞事。”
“哼。”谢雨过哼哼两声,谢天青气不打一处来,“做饭去!”
谢雨过悠悠地起身做饭去了,说来这事谢天青常常犯疑,她们家她爹和谢雨过两人做饭最好吃,常常嫌弃她做的饭,她娘就更加十指不沾阳春水了。
做饭这事在谢雨过身上谢天青越看越怎么违和,但现实就是她们家的女人对于家务事从来不太插手,最多一空给谢雨过打打下手烧个火什么的。
一顿饭吃完安静如鸡,谢天青收拾收拾走人,谢雨过拱了拱一空:“你帮我送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