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人每谈论过往,总要增添一句“时光荏苒恍如白驹过隙”,小孩子不知事的时候常常对这些俗话感到厌烦,可成年之后细细想来,这话却不是没有道理。
至少对于沈家和周家的三位公子来说,确实如此。
因着乡试渐近,沈长念和谢勉在师傅谢轩的建议下都搬进了谢府的别院,回避外界事物的纷扰,专心跟随师傅谢轩复习备考。
两人起早贪黑,相互辩驳,学业有所长进,浑然不觉时间飞逝。
而周慕礼在沈家安置妥当后便闭门简出,日夜勤学苦读。每天卯时,整个沈府都还沉浸在睡梦里,他却已经早早地起床念书,深夜还继续练字读文,直到戌时才肯放下纸笔休息,自然也没有时间悲风叹月。
因着他这种别样的勤奋,再者也因为他的模样生的俊俏,沈府的丫鬟小厮们最近的话题都是围绕着这位周氏后人,甚至不少赌局也都围绕着他建立起来。
赌博是小厮常做的事情,而丫鬟们,则有些芳心暗动。
但沈府是豪门大家,丫鬟也都是经过严格训练,懂得尊卑有序,即便是喜欢,也不敢做出爬/床、私相授受之类的事情,她们表达喜欢的方式,不过是在他经过时多看上几眼,大胆些的,就送出一个媚眼。
沈重和周氏见不到沈长念,注意力便只能安放在居住在沈府的侄儿身上,两人都知晓他苦学,而周氏更是知晓他身负重任,但做长辈的,期盼他成才,可更期盼他健康。
所以周氏特意嘱咐厨房给他熬制些乌鸡汤,为的就是达到养身明目的效用。
这日夜里,周慕礼将文章送给姑父,希望能得到沈重的指点。
沈重作为当朝丞相,事务繁忙,一般来说不会在常人的文章上花费时间。
可周慕礼不同。
一则因为他是个有能耐的后生,有资格叫沈重高看一眼。
二则是因为沈重含着自己的私心。
他的庶子无用了,但总还要给嫡子培养出支持者,而没落的周氏,无疑是他眼里最好的对象。
因着这两重原因,沈重自然乐意之极,来来回回将他近日里的文章翻阅过几遍,开始时频频惊叹,可看到最后,脸间的笑意渐渐收敛,一言未发。
周文瀚见着姑父的面容表情,便知晓自己文章存在不足之处,立刻作揖行礼,歉意道:“侄儿拙作,还望姑父加以指点。”
沈重抿了口茶,看向如松如柏的侄儿,叹气,摇摇头,无奈道“你倒是个刚正的。”
周慕礼不解其意,刚想出声询问,沈重却没给他机会,继续向下说着自己的观点。
“古往今来,科考的文章都要求楷法遒美,文理优长。从这方面来说,你的楷体端正,文章内容涵盖古今,诚然可以列为佳作,哪怕是现在,都可以直接向各地传播学习。”
周文瀚原本准备好接受批判,此刻却突然被赞誉,反而愈加疑惑,顿了顿,问道:“既然如此,那您为何紧皱眉头?”
“文瀚”沈重叫到他的名字,继续说道“你这篇文章,是日常生活里的佳作,可却不是科考里的上等之作。”
周慕礼倏地回想起父亲往日里谈论科考规矩时说过的话,恍然间明白,但他面上不显,等着沈重的下文。
“科考的文章,需要道理,还需要漂亮话,这种漂亮话,我们都称之为‘锦上添花’。”沈重没有卖官司,直接说道“但你的文章里,却没有类似的话。”
锦上添花。
周慕礼垂头,碎发遮掩的眼睛里透出疲惫和不屑。
不过就是多说一些奉承话,让当权者满意罢了。
“你的文章写得极好,但言辞锐利,处处批判魏朝出现的问题。”沈重隐约可以猜到他的心思,接着说道“可你别忘了,这个国家不是天子一个人在操作,它是上上下下数万官员在运转。你这般尖锐,从某种意义来说,就等同骂官员无能。”
周慕礼沉默着,一言不发。
“之后的路,怎么走,必须你自己决断”沈重拍拍他的肩膀,递过文章,叹气道“但姑父不得不提醒你,刚柔并济才是正道,你若是一意孤行,最后的苦,只能由你自己来受。”
周慕礼沉默着接过书卷,起身告辞。
苍天还是泥沼,恐怕就看他这一抉择了,沈重望着侄儿不似先前挺拔的的背影,心底暗想。
周慕礼离开沈父的居所后,为了舒缓心情,便在沈府里散步,却意外地走到了沈府的“墨清池”旁。
月色正好,柔和的月光为天地披上帘纱,展现出别样的朦胧美。
但周文瀚却没有时间来欣赏,他倚靠在沈家池塘的围栏边,手里捏着自己的文章,回想起父亲的告诫,低头,借着昏暗的月光扫视着自己的文字。
许久。
飘撒的纸片逐渐停滞在封冻的冰面上,西风呼啸,碎片又被吹进塘边荒芜的枯草丛里,逐渐被皑皑白雪所掩埋。
再无踪迹。
周慕礼原本在栏杆边呆愣着,缓缓被这西风吹得清醒过来,仿佛这时,他才回忆起,自己做过什么。
“世道如此。”
他苦笑着,转身离开,微弱的话语也随风而去。
再无踪迹。
清晨,雄鸡唱白。
练字完毕的沈长念和谢勉两人聚在一起,准备去吃早饭。
春节逐渐到来,空气里隐隐约约流转着鞭炮的硝烟味,然而很快被昨夜飘转至今的鹅毛大雪所掩盖,两人并肩走在石子路上,不约而同地放缓步调。
美景难得。
沈长念心里想着。
两人心有灵犀地维持着难得的心静。
但慢慢向前走去,本就空旷的雪地逐渐堆积起更多的白雪,不远处似乎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谢轩将两人安排在别院,愿意就是避免两人冲撞到谢府的女子。而师傅向来是个周到的人,所以此刻,两人也没有担心会撞见女儿家,依旧安静地沿着石子路行走。
可没想到正是在转弯的地方,一座假山遮挡住两人的视线,前方忽然冲出一位女子,靠内的沈长念就已经被撞了个满怀,而女子受着冲击,也向后倒去。
倘或按着男女大防,沈长念自然只能看着女儿家摔倒。
但他没顾及那么多,潜意识里迅速将女子扶稳,随机倒退几步。
跟随在为首女子身后的诸多女儿家,也都纷纷停止住自己的脚步,胆小些的瞥见外男,还偷偷地倒退。
沈长念站稳身形,一眼扫过女子妆容后立刻垂首,避免惹得女子不快。
他刚想出声道歉,身旁的谢勉却对着她身后的女儿家笑道:“灵妙师妹。”
或许是因为嬉戏打闹,或许是因为冬日严寒,亦或许是因为见着俊俏外男的羞涩,谢灵妙面颊通红地上前,低声行礼道:“两位师兄好。”
谢灵妙是谢轩的嫡女,虽然谢轩没有承认女儿是自己的弟子,但是谢家风气开放,只要是谢家族人,无论男女,都可以学习谢家族学,所以沈长念、谢勉、谭宸三人也没严格按照师徒标准,都和谢族人师兄妹相称。
“师妹”沈长念回过礼,转身对身着异族服饰的女子作揖道:“沁媛公主”。
谢勉惊讶于女子的身份,但他受的教养好,反应也快,立刻跟随沈长念告礼。
阮妗之前也在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也想起这就是那日酒楼上的男儿,嬉笑道:“妙妙的师兄模样可真俊朗。”
谢灵妙虽然没有见过沈长念,但常常听见谢轩谈论起他,自然也就知晓,此刻见着,倒也有些羞涩,浅笑着介绍道:“这是我父亲的弟子沈长念,这是我父亲的弟子谢勉。”
阮妗听毕,便打量着沈长念的模样。
“师妹,公主,倘或没有其他事情,我们就先告退了,也免得打扰了你们的玩性”沈长念受不住她凝视的目光,微笑着告辞。
沁媛公主没有立刻应答,反而笑容更甚,随后她对谢灵妙和谢勉笑道:“诸位能否让我和沈公子单独说几句话?”
按照魏朝礼法,自然不成。
但是这位公主不是魏朝人,自然不必完全受魏朝礼法的拘束,再者因为她客是贵客,沈长念也不方便拒绝。
谢勉和谢灵妙见他没有反应,只当他默认,呼唤着随从、姐妹们相继离开。
沈长念看着其他人的离去,又望见阮妗莫名的笑容,觉得有些尴尬。
他刚想出声缓解这种尴尬,却没想到阮妗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指尖想要抚摸他的喉间。
沈长念直觉性得后退,但闪避不及,只感受到喉间一阵酥麻感。
他蹙眉,觉得这位公主肆意妄为,正想起身离开时,却听见阮妗笑道。
“沈公子,你可知”她的笑容愈发灿烂,眼底带着戏弄“巾帼不让须眉是何意?”
沈长念被惊出一身冷汗。
却没想到之后阮妗微笑着走近,挑起他的下巴,以一种无比诱惑的口吻说道。
“你个磨人的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