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感叹一无所有之时,其实我也知道这有点虚伪,这不过是顾影自怜的把戏罢了。我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有班长的关照、有岳父母的关心、有战友的牵挂。最重要的,我还有钱。
钱这个东西,是大多数人缺乏的。当我拥有财务自由之时,它却变得无足轻重似的,我经常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这是为什么呢?我曾经那么贫穷,那么渴望钱财,到今天,它却没能给我带来想象中的兴奋和满足感。当我觉得用钱能够解决的事都是小事的时候,我估计是摊上大事了。
妍子恐怕也是这样想的吧?
也许,我没有认识到心理的作用。当你把每一件事情排序,这个排序经常是变动的。当我在小山村的时候,钱,肯定是排在第一位。而如今,排在第一位的,是妍子。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她的问题也不是钱。
当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这就是大问题。
每一个阶段,我们都在心理的需求中排序,如同马斯洛的层次需求论,一个一个的阶梯,实际上,最后一个阶梯,也就是金字塔的顶端,自我实现,这基本上是个虚幻的目标。我们无法认清自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实现。
我们经常被现实的问题所干扰,转移心理的目标。我们也被欲望的扩展而牵引,给自己创造更大的渴求。
人心不足蛇吞象,没有满足的时候。
在心理上,没有人能够真正满足。妍子说要找的安心的家,是不是企图解决这个问题呢?也许,她只是想试试。
我读过一些书,企图找出发财的秘笈,找出命运的捷径,找出导师般的预言。但是,几乎没有这种密籍的存在,所有大师,所面对的心灵问题,无一不受生活的干扰。因为最真实的,是他们的生活。
史铁生说:我的职业是在家生病,业余才是写作。
许多武侠和网络,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让人做梦。在这些梦中,有一个捷径或者秘笈,让人满足现实中渴望的东西。比如张无忌,从一个孤儿,获得能力、声望、美女、地位,这些奇遇,帮助解决了欲望中渴求的结果。令狐冲也是这样,郭靖也是这样。他们只要拥有善良,他们最终就因为某个绝世武功或者武林秘籍,而笑傲江湖。
但是善良,哪个读者不认为自己善良呢?
用一点点的自以为是的优点,就可以获得巨大的成功。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办法。
我不否认窍门的存在,也许有人把这些窍门叫做知道。但是,即使是真正的知识,也因解决问题而存在。离开问题,它就没有意义。
很多知识分子面临事实上的困境,许多人因此郁郁而终。他们在自以为掌握真理的情况,被现实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甚至受到羞辱。他们就会变得愤世嫉俗,如果祥林嫂,天天重复那几句话,朋友和亲人都要远离他,防止被他的负能量摧毁,让他孤家寡人。但知识分子是可以用语言来自洽的,他们往往认为自已是曲高和寡,甚至用卓尔不群来让自己开心。
这是为什么呢?就象我看了易经,懂得一些算命的方法,但为什么无法利用它改变自己的命运,是易经错了,还是我错了?
有可能都不是。
我们学了一大堆知识,这些知识中有真的,有假的,有不适合现实只是头脑中能够自洽的,也有当时管用但现在已经被抛弃的。也许我们学了一车东西,能够真正有用的,只有一口袋而已。因为即使有许多真知,有许多有用的窍门,你的一生却根本没有遇上能够使用它的条件。
比如,你整天研究帝王之术,但一生却没有机会靠近帝王,这种没经检验的知识,其实用性就值得怀疑。况且,即使你说的都对,有什么用呢?你没办法影响帝王,你白学了。你无法用此来解决自己和身边的问题。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
而真正成功的能够影响帝王的,先得学好八股文,这是我在南京贡院时得到的启示。八股文,纯粹文字和智商的游戏,根本无法用来判断一个人政治才能的高低,但必须的阶段要经过,你必须在你的前半生花上最大的力气。
只有登弟后,你的政治秘笈才能够起作用。大多数有政治抱负或者说有些所谓秘笈的人,就倒在这上面,倒在你看不起的八股文。
当然,另一个岔路出来了,就是把手段当目标。
比如你的目标是实现政治上的理想,把多年修炼的秘笈试验一下。结果你为了实现这个跨越,精心钻研八股文,精心钻研为官之道,精心钻研如何取得权力和平台,结果,你在这种习惯中,忘记了初心,被官场所同化,这好像是大多数有志于政治的青年的结局,二十四史中就有很多例子。
比如你的目标是一个美好的爱情、圆满的家庭,那需要钱。你在挣钱中习惯了,把生活当成了挣钱本身。
此之谓失其本心。
还有一些学者,我姑且称他们为学者,就是抱着自以为的秘笈不放的人。这被称为理想主义,也被赞颂为坚持真理。这些人有价值,是因为他的秘笈有价值,而他本人,很容易夸大自己的价值,而愤愤不平。
没必要愤愤不平,因为你的秘笈在没有造成社会影响的时候,你应该甘愿做冷板凳。你坚持你的真理,并不具备让所有人都要听你的权力,人人都有选择权,你凭什么要大家顶礼膜拜?除非,你的秘笈得到了大家的承认。
没有市场的物品,就不是商品,你不要指望它现在就能换个好价钱。
如果套用商品的概念来理解,也许比方打起来更顺畅一些。秘笈,貌似有实用性,也就是有使用价值。秘笈被少数人掌握,也就有了稀缺性。但,你不能指望,它一定是个好的商品。比如,红楼梦中妙玉的茶,什么时候的梅花什么时候的雪水,稀缺性不可否认。她给宝玉的茶得到了高度的赞赏,也体现了实用性。但是,它是好商品吗?没有宝玉的到来,它就很难发挥如此的价值了。受众太小,难以形成市场。
当然,今天所说的奢侈品不一样,它的存在,其实是在满足人们奢华的内心,其受众是广大的,而产品故意搞稀缺,这是饥饿营销,卖的就是你的欲望。
上一次,在张思远的婚礼上,听到一个词叫“轻奢”,被小池当场驳斥:其实就是没钱。小池这个人说话不给人留面子,太有攻击性。
在读史记的时候,我对张良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一个机缘,或者说就是因为他的善良和修养,就得到了一部秘笈太公兵法,或者有人说那其实是太公阴符经,从此就成名天下,成为所有读书人向往的奇迹。
在史记里,张良是最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我在读书的时候,深刻地感受到司马迁对他的偏爱。留侯列传写得极为精彩极有感情,在那个泥沙俱下的动荡的大时代里,张良绝对是一股清流。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话虽然是从刘邦口中出来,但这句话所隐含的意义,确实给秘笈蒙上了神奇的色彩。
在整篇文章中,司马迁描写了一个韩国贵族后代的传奇一生,如果按太史公的笔法,这是一个改变了历史的人物。比如大铁椎刺杀秦始皇的事情,那一击,虽然没有击中秦始皇本人,但却把他吓死了,这算不算改变历史?帮助刘邦建立汉朝,这算不算改变历史?后来又为推翻吕氏恢复刘家天下出谋划策,这算不算改变历史?
这个人的成就,就代表了这个秘笈的伟大。看到这里,我们都想有张良的奇遇,都对秘笈产生了巨大的期待。这也许就是秘笈对我们吸引力巨大的开始吧。
但是,当我看过太公兵法,甚至也认真看过太公阴符经这些书后,觉得没有什么太大的秘密,根本算不上改天换地、一招致敌的法宝。这是为什么呢?是我没读懂?
不对吧,这本书面世不说多久,不说三四千年姜太公的时代,就是从西汉张良得到之时起,也有二千年了。历史上这么多聪明伟大的人,读过这本书,也没见有什么巨大的发现和心得。这只能说明,这个所谓的秘笈,不过是一本普通的书。
但为什么司马迁要渲染它呢?估计与他自身的爱好有关。司马迁喜欢道家,张良是道家人物。
当然,姜太公也被认为是道家人物,那本兵书也是道家经典。而张良,后来的功成身退的做法,也符合道家的标准。与其说司马迁在喜欢张良,不如说他在鼓吹自己的信仰。
太史公,这个职务,既要管历史,也要看星相,管占卜,这是司马迁的专业。看星相、管占卜,这正是道家的强项,所以,有人说司马迁的道家倾向明显,这是职业特点决定的。
自从汉武帝有儒家倾向以来,司马迁为了自己的信仰,也作了最大的努力。在政府指导思想的转变中,司马迁代表即将失势的道家,在朝廷斗争失败后,转向著书立说,为道家的传承作最后的努力。
但是,历史终归发展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了。
此时,司马迁是多么怀念张良的出现啊,汉代开国功臣的事迹,是不是还能唤起汉武帝对道家的尊重呢?此时,司马迁是多么希望有一本秘笈出现啊,一本立马可以改变历史,震惊天下的道家秘笈。
等来的失望,抗争的失败。让他情绪很不稳定,为了儿时的朋友李陵,与皇帝情绪化的抗争,终于触怒了一代圣主,司马迁受到了残酷和屈辱的宫刑。秘笈没有来,张良没有来,司马迁怎么办呢?
张良的晚年,是在关中的山上度过的,五百童男童女,他在炼丹,他如果长生不老,此时应该出来啊。但如果他没有长生不老,道家还有超脱的人物吗?太史公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怀疑之中。
在一封写给同乡读书人的信中,他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如果没有秘笈,我就创造一个秘笈。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如同太公兵法一样,期望后世能够出现一个张良。
此时,太史公的心情,与其说是相信张良是因为秘笈起了作用,倒不如说,他愿意相信秘笈的存在。即使不存在,他要创造一个。这有点像自我安慰,也有点像自欺欺人。
但以他深厚的学术底蕴,以他饱满的使命感情,他没有写出秘笈,却写出了一部伟大的历史教科书、伟大的文学经典。这本不是秘笈的经典,被称作“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历史上许多经典,产生的影响经常与作者开始的初衷不同,但这些经典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高手写的。
比如金瓶梅,作者定作的初衷,不过是劝人不要贪恋淫欲。结果,在我们今天,它的最大价值,是让我们了解了明清市井生活的细节,甚至很多细节有很高的历史价值。由于描写生活细腻生动,我们今天看到的,明清时期,人们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米卖多少价钱、田有多大产量等。
比如资治通鉴,本意是要为帝王治国理政和家族传承提供资料的,结果成了大家通读的历史教材。
最有趣的是晋代葛洪写的抱朴子,本来是要修道成仙的,长生不老的,具备所有秘笈的特征。但他要达到的目的,没几个人达到过。也没听说有谁因为看了抱朴子飞升成仙的,但今天,这本书,成了中医药著作,专家根据它的描述,找到了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青蒿素。
许多人说周易是本秘笈,但我认为,这本秘笈有几个问题:第一,读不太懂。这本书过于宏大,一般人没有能力全面把握。比如算命,只是它的功能之一。但孔子又说善易者不卜,因为只要掌握了自然法则,你照着顺应就行了。第二,难以和现实对应。这本书从卦像来分析,如同一部哲学,还有数理。但从系辞来说,就像是拉家常,打比喻。两者之间,缺乏一个解释的可供理解的操作通道,这就造成了大量的歧义。与这相对应的,还有一本书黄帝内经,这也不像是本秘籍,虽然它是伟大的经典,但有几个人能够全面读懂它,有几个人能够全面应用它?只掌握其中几项功能,就了不得了。
在我们心目中,秘笈应该具备以下特点:好学,一看即会;管用,一招致敌。
我想起了董先生给我的推背图,这仿佛具备了秘笈的所有特征。这产生于唐代的东西,流传于社会也大约千年了。如果你读懂了他的文字或画面,或许就可以预知五百年了。
这东西好象真有那么神,解释已经过去的历史现象,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要不然,董先生怎么传给我呢?还以如此郑重的方式:临终托付。
但这东西存在于社会上,它的功效就很值得怀疑。如果真的像它预测的那么准确,那么,每个朝代的帝王都会有这个冲动:消灭它。
当一个帝王看到这图上推算的,本朝代即将灭亡时,他是什么心情?比如,一个姓张的人看到,马上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张家人建立的朝代,是不是每个自命不凡的张姓人,都有造反的蠢蠢欲动?
更重要的是,如果历史是注定的,那么帝王非要如此努力干什么?朱元璋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要造反,为什么不先把朱棣杀了,以保护自己喜爱的孙子?
如果道光皇帝知道自己在位时,注定要受外国人欺负,何必那么努力奋斗、勤俭节约呢?穿补丁衣服,皇后生日,只招待大臣一碗打卤面?该吃吃该喝喝,等到签订南京条约的那一天。
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个才子叫金圣叹,自认为读懂了这本书,就给它写了注解,让所有人都看得懂,以至于此书大量流传民间。这当然引起了中央政府的重视,把金圣叹杀了。
杀个人容易,完全禁掉书却难。民间流传量太大,分布范围太广,想要收缴完毕,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况且,民间有些人的心态是这样的,朝廷越是禁止的,我越是要私藏,当书越来越少的时候,我这本就是秘笈了,奇货可居。
朝廷还是高手多。有人提出了一个崭新的办法,鱼目混珠。是这样操作的,将这本书里的预言,把顺序打乱,形成多个不同顺序的版本,然后大量印刷,全国发行。这样,依据物以稀为贵的反向推理,多了,就不值钱了,就不秘了。秘都不秘,叫什么秘笈?
另一方面,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不同版本的秘笈,就有顺序的争论,就有正版与盗版的争论,在这众多的争论中。原始的真版本就淹没在没有意义的讨论中了,现在,没有谁有能力辨别,哪个才是原始的真版。
当真货没有辨识度的时候,真货也视同于假货,没有价值了。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劣币驱逐良币最成功的操作。
是不是,董先生以为,他给我的古本推背图,就是原始的真版呢?我估计,他也难以确认,我自己更没判别能力了。
秘笈带给我们的期待,主要是期待它所承载的秘术。也就是超出常人的能力。这是学习上的投机取巧,总想一术行天下,短期学习,就可以所向无敌。
我们对魔术着迷,虽然魔术师一再告诫我们:魔术是假的。但我们宁愿相信,真的有神奇法术的存在。
我们与其是在给魔术师掌声,不如是在试图肯定自己的猜想:有超越现实的法术。
有没有?有。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所描写的千里眼、顺风耳,是法术。但经过几百年的科技发展,有了电话,电视,电脑,这些技术都成了现实。但这些技术的进步,是长时间数代人积累而来,而不是古人留下的秘笈中就写好了的操作指南。
我们都是懒汉,总想一飞冲天。
当人类的思想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品种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现实的有限性约束,与思维无限性之间的矛盾。你可以想象到宇宙边际,你可以期盼未来,但你必须始终地留在现实之中。
凡是能够有超越现实的可能,都会寄托人们最大的热情。比如武侠中所描写的大侠境界,人们超越现实获得的自由空间,就成了畅销的理由。
武侠因为得到秘笈,实现了三个自由。一是财务自由。武侠的世界里,银子总是花不完的,这在现实中,也许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做到这一点。仅凭这一点,就够读者意淫了。二是行为自由。杀人随便、盗抢随便,好像法律和政府都不存在,有的帮派领袖,仿佛自创了一个政府,当上了事实上的皇帝。三是身体自由,有轻功,可以随便摆脱地心吸引力,飞来飞去。有气功,钢筋铁骨不怕打击,还有不怕雪山冰冷的,不怕高原缺氧的,不怕海水淹没的。这些自由,可以快意人生,心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其实,读的欲望在中,也得到了释放。
正确利用人们追求秘术的心态,有艺术作品,也有魔术表演。而不正确地利用,与断手人之类的江湖骗子类似。
伪秘笈只是让读书人自以为是,也还罢了,但有人偏要把它运用于真实的实践,就造成了灾难。
比如义和团,总是相信那道符、这道咒,可以令人刀枪不入,于是成批成批地倒下,血流成河,成为惨剧。在物质面前,在现实面前,这些可提供速成超能力的秘术,都不堪一击。
我不敢否认秘笈的存在,也许是前人经验的总结。但总得要试一试,才能判别它的真伪。而不是以为自己读了几本稀缺的书,就以真理在握的姿态,搞知识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