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把话挑明,也是为了提高谈话效率,如果老说这些大而无当的东西,完全没有作用。
许多人喜欢说大话给平凡的生活壮胆,一是说明他们的生活确实平凡,二是说明他们不甘心这种平凡但又没办法想到出路。街边烧烤摊上喝酒啤酒吃毛豆的,大谈政治、世界和兄弟情怀,藏否历史人物和评价明星,这是用澎湃话语词汇来增加酒精的度数,互相给对方打鸡血,只有结账的时候,才能够回归现实。
很多人喝酒时爱吆五喝六、呼朋唤友,需要在酒桌上夸张任何情感,普遍流行交浅言深,拿所谓的兄弟情壮胆,拿所谓的江湖世界幻想,都是不切实际的。实际的是:谁最后付了酒钱。
老实说,爱喝酒的人并不一定是真的热爱品酒。但热爱酒桌上的气氛,让生活豪情满怀一回。但这在今天,这个战友集会中,已经没有意义了。各人差距太大,再说,不用吹牛,谁不知道谁呢?
我不是说混迹街边的人没有圣者。古人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世。有卖草鞋的后来成为皇帝,有钓鱼的后来成了相国,但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想要什么。他们最大的行为方式是,不怎么跟普通人说话。他们沉默,因为,他们太高明,与你们无话可说。
班长看大家都在顾左右而言它,感觉非常不爽:“我们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北京见面,就得抓紧时间,利用时间,争取得到某种结论。但你们扭扭捏捏的样子,是不好意思提呢?还是根本就没有想好?如果不好意思提,那就算了,我们十几年的战友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说话都不好意思了,还有什么聚会头?如果根本没想好,那么,我们可以说说心理话,交交心,即使没找到什么发展的项目,至少也可以互相温暖,彼此体恤,也有感情上的收获,对不对?”
他的激动不仅表现在语言上,而且表现在声音的大小上、表现在面部的表情上,这可把他急死了:他是真心想帮助这些战友的啊。
李班长首先开口了,与我的猜测一致。因为他在这四个战友中目前经济状况最好,也相对有些自信。“老陈,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这就是真的战友情。伙计们,你们有心理话,今天都可以摊开说,没什么不好意思。都混成这样了,脸皮还薄成那样,有什么意思嘛。你们要不想说,我就先说。反正老陈和小庄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怕丢丑。”
“我的情况,大家也了解。目前虽然负责一个小单位,手头上活一些,但我始终觉得,如此混两个小钱对我的生活没有作用。这是从儿子要到省城上学,面临大量实际困难,才产生了这种想法的。要说以前,我还有点沾沾自喜,毕竟在县城日子还过得去。但当我和老婆决定把儿子送到省城读书起,我就开始了预备工作,才发现,自己有多差!我在县城有两套房,过去战友们只知道我在环卫分的那套,其实我在外面也买了一套商品房。我原来想的是,把商品房卖掉,供儿子读书。结果一咨询价格,傻了。我县城一套房子,仅够省城一套小户型的首付。原计划家属辞掉工作,住省城陪读。光卖掉商品房就仅够成都买房的首付了,家属没工作收入减少,还另外负担房贷,经济压力就只有勉强支撑了。如果不在省城陪读可不用买房,让孩子读寄宿制学校,但我也算了一下,初中高中下来,费用几十万,还不能通过买房让孩子转入省城户口,划不划得来?当然划不来。所以我们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在省城买房,把家属孩子户口转到省城去。这才知道,自己混得有多差,在县城仿佛成功人士,一到省城就现了原形。所以,我在想,趁着自己现在还有精力、还有一点资金,投入一点,有个第二收入,起码可以弥补老婆没工作的损失,也可以让他们在省城生活宽裕些,这就是我的想法。我今天在县城,虽然钱不多,但关系还有一些,这些都是资源,如果这些资源不及时利用,今后哪里去找赚钱的门道?”
李班长这一通说,既真实诚恳,又合理合情,给其他人做出了榜样。
班长说到:“我觉得老李的想法明确,路径清晰,是个好的思路。我认为,你将自己重新置于第二次创业的地位,想通过努力,将家庭基础由县城向省城转移,这是困难的,但也是有决心的,我觉得你现在比过去清醒多了,毕竟是当领导的,考虑问题直接到位。你们还有什么不可以直接说的呢?你们的困难难道比老李还少吗?”
赵班长看了看大家,估计有的人还没想好,他就接着说到:“刚才老陈要我们说心理话,老李说的,我觉得都是心理话,有些话还从来没跟我们县城的战友说过,对不对?”
“跟你说管用吗?”李班长笑笑:“要不是老陈逼我们,我们平时哪个有机会说出这些?”
“我呢,跟老陈是一个乡出来的,要说困难是真困难,困难到哪种程度呢?我原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有改变的希望了。当时老陈回老家,接他父母上北京,我都觉得是他命好,我不能比。我是终老乡镇算了,我家庭负担虽然重,但至少还有个果园,勉强可以支撑。老婆孩子健全,也可以自我安慰。日子平平淡淡,粗茶淡饭也还过得。守住平安,守住清闲,也就够了。谁知道,时代跑得太快,根本不让人有平淡生活的机会。人人都在跑,我被挪下了。关键还不是与别人比,关键是现实逼迫,我的现实是:平凡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或许自甘平淡,在这个时代里,根本就不要想过好日子。”
他这个结论,我不知道是对这个时代的赞扬还是贬斥,但他的结论确实让人感到惊慌:你想知足长乐吗?对普通人来说,没机会的。
“我的情况大家也很清楚,老婆是村里的,与老陈当年的情况一样。但好在父母身体还行,老婆的要求也不那么高,所以勉强还过得去。现在有点过不去的是,收入越来越没起色,但支出却越来越大了。孩子上学,还算是努力,成绩始终在中上游,某些科在班上也算是尖子。本来我觉得这就可以了,但上一次的竞赛教育了我。我们镇中学推荐我孩子参加县物理竞赛,结果在县里比下来,一百多名。要知道,我孩子在镇中学物理是长期第一名的。我明白了镇中学与县中学的差距,怎么办呢?是不是要到县中学去读书?”
赵班长说到这里,我自己深有体会。马上说到:“如果你确定你孩子读书有出息,必须坚决送到县中读书,甚至努力送到省城读,教学质量差距太大了!”
“省城我就不想了,老李有底子,他可以。我们的能力只能送到县中。到了县中才知道,我孩子还有些课程是弱项,需要上培训班补课。你们知道,县城开销大,补课开销更大,支出就大了些。我老婆原来在镇上还自得其乐,到了县城陪读就开了眼界,才明白我们有多穷,就开始嫌弃我没有用了。伙计们,我现在明白了两个古语:啥叫捉襟见肘,啥叫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个情况,估计老陈晓得,我岳父母家庭条件差,我每个月还要拿出钱来补贴她家,我才真算得上疲于奔命了。老婆报怨不说了,反正女人们都爱报怨,我也习惯了。但孩子报怨也来了,与班上同学比较中,孩子也有点心理不太平衡。这就是我不能忍的地方了,毕竟我觉得自己也算努力过,也算国家的工作人员,怎么就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我也反思了一下,这就跟部队的队列训练一样,别人都在跑步,我却原地踏步,别说追不上了,甚至连别人的影子都看不到了,我几乎丧失了追赶的勇气。要不是老陈的成功激励了我,老向提议我们要找些事做,我还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要说我的目的,原先在想,是不是农村有发展的空间,有可以利用的资源,能不能把农村的土地利用起来发财,这是我想的方向。反正,不管是哪种方向,只要能够挣钱,就行。我现在不是贫,而是困了。”
班长说到:“你也别灰心,我们这些个战友,又不是没头脑的人,也有一些资金,只要大家全心投入,总归是有项目的。今天,我们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我也这么觉得,他们就是缺乏机遇,这几年的日子被家庭琐事所牵绊,没有下定决心闯出来。但他们的综合素质还是比较高的,只要努力,肯定有机会。
孙班长说到:“要说项目,我还真不知道什么项目能够赚钱。主要是原来自己缺钱,没有投资的机会,所以也没关心投资项目这方面的事情。”
“你净考虑你老婆一家你自己一家的事情去了,整天跟个好不得了的救世主一样,安排这个安排那个,你好大个家,结果,自己的事没解决,咋样?现在知道着急了?”李班长调侃他,他也没什么反驳,继续说到:“我在想,不管什么项目,得适合我们几个人的特点是不是?首先,我们的生活基础和所有资源都在县里,是不是在本县考虑一个项目。其次,我们县的比较优势就是劳动力,是不是考虑一个劳动密集型的项目。第三,我们的资金都不是很多,我的钱就更少了,是不是考虑投入比较少的,虽然收入不高,但也有收入的东西。我觉得,以我们初创阶段来说,控制风险是最重要的,如果投入大了,最后生意万一亏了,影响我们的家庭生活就不好了,对不对?”
“你既要收入少,又要安排人多,还要能够在本乡本土赚钱,还没想好项目,就来这多前置条件,那还搞什么?”李班长的话有点刺,他后面还说了段更刺激的:“老孙,不是我说你,你照顾这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你真以为你是县长?自己的事没搞定,还梦想维持大家庭,做梦!”
我明白,从农村刚走出来的人,都有回老家工作,为家人造福的观念。在孙班长的眼中,维持一个大家庭是他最大的事业,但在今天这个时代,这是远超他能力之外的愿望了。况且,即使他有这个能力,他也是注定要失败的。小苏的经历给我很大的教育:今天的中国是大家庭拆分为小家庭的时代,想维护一个古代那样的大家庭,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每个家庭成员的目的、愿望、动机和能力不同,而全国流通的大市场,必将打破大家庭封闭的格局,所有人都必须适应这个现状。
从理论上来说,在现代中国,维护大家庭既无可能,也无必要,维护的成本远远大于得到的收益,在商业社会,违反商业规律的东西,是注定要失败的。
从上层建筑来说,古代封建大家庭的形成,与政治制度有关。古代是郡县制,中央权力到县,县以下就是村民自治,县官在法律纠纷中保持民不告官不纠的原则。那么,乡村自治是以家庭和宗族势力为单位的,家庭越大、宗族越强,就越有优势地位。但在今天,中央的组织和权力直达村、组,法律所管达到每一个具体的人,靠家庭宗族的力量根本解决不了政治和法律问题,所以,大家庭的建设在上层建筑来说毫无必要。从经济基础来说,农业生产要求协作互助,所以亲友和乡邻都是农忙时期最主要的依靠力量,但今天农业失去了挣钱的功能,所以依附在农业生产上的互助协作价值,就大打折扣。商业如此发达,人与人互助的价值变低了。人与人最重要的关系是契约和法律关系,而家族亲友或老乡关系,仅剩下感情纽带,失去大部分的经济意义了。新时代,是农业文明的掘墓人。
没必要,是说其支出大于收益。小苏就是证明,花这多钱维护亲友关系,他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更多的麻烦和不平的怨气,没有意思。没必要,是说其创造的价值变低。王班长一个人外出闯荡,他有什么亲友帮助?没有。不照样成功?他夫人在老家,倒是有亲友资源,但如此精明努力之人,收益大吗?要是收益大,她不会一个人抛家弃子,一个人跑到义乌来打拼。
连如此成功能干之人都抛弃了熟人社会的想法,孙班长还在做那大家庭的美梦,真是落后啊。
大家都盯着向班长,因为他还没开口。他与班长确认了眼神,鬼知道他俩的眼神中包含了什么内容,反正,向班长终于开口了:“要说困难,也许我算得上是困难。老婆跑了,孩子读书,你们有的困难我都有,你们没有的我也有。但我不灰心,也没资格灰心。现实逼人,不想心事不行了。我这次来找老陈,也就有这方面的意思。”
“那你不早说,还要提前准备回家,什么意思?看不起我的人品?”班长责怪到。
“不是,看你很忙,不愿意打扰你。说实话,来了才知道,你是跟别人打工的,自己事业也正处于上升期、家庭也正处于忙碌期。我想,作为真正的好朋友,是不应该给你在这时候找麻烦的,自己的事情得自己解决。国际歌说的: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一切都只能靠我们自己。我现在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那就时剩下一个字,干。”
他的解释让我想起另一句名言: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王班长有产,但把自己放在无产的位置,他得到了世界。孙班长无产,但总是想过有产者的生活方式,什么都不会得到。
“你们前面说了那么多,其实都没回答老陈的问题。要说项目,我一年前都在思考了,如果大家感兴趣,我也不妨说说。”
大伙一听有项目,眼神都被吸引过来,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
“老陈刚才的问题,其实是我一直思考的。我会什么,想干什么,市场需要什么。目前,我的思考是这样的。我不仅会开车,也会修车,这是我会的。原来在部队自己学过不秒修车技术,后来回地方,也在经常琢磨这方面的东西,可以这样说,几本上本县修车最厉害的地方和师傅我都接触过,我觉得自己水平不比他们差到哪里去。为了我个人出发,我想留职停薪,开一个修车行。”
他这话是大实话,我估计,按他的思路,开个修车行赚钱是没有问题的。但有一事不明,我问到:“啥叫留职停薪?”
“就是保留工作籍,单位不发工资,但你还算是单位的人。自己在外面挣钱养活自己,但退休年龄到后,单位每月的养老金还是要发给我的。我在想,养老的钱是我的底线,只要这个底线保往了,我自己挣来的,养活家庭应该是可以的。”
孙班长反问到:“财政饭这保险,你不准备吃了?你可以在单位上班,业余搞副业,两头都占,不是更好?”
“两头都占,结果往往是一头也占不了。你上班长期往外跑,单位容忍吗?你一会上班一会修车的,顾客愿意吗?反正单位的工资已经不能让我养家糊口了,那我不如全部出来,安心创业,说不定还可以杀出一条血路。所谓哀兵必胜,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个意思。我有点不服,凭我的能力和决心,还挣不出来一个工资!”
向班长这话简直有些悲壮,但也符合他的实际。
“我想了一下,如果办个修车厂,凭我在县政府这么多年的关系,还可以拉到一些政府修车项目,只要我修车质量好、收费不高,是可以赚钱的。但这有大搞和小搞的区别,如果小搞,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创业,如果大搞,就是大家的事,所以我把建议说出来,供大家参考。”
李班长问到:“你那小搞,我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你直接说大搞的,我们也许可以合伙。”
“小搞投资五十万,我自己出一部分,找老陈借一部分,估计能够解决。大搞的话,那就要几百万了,老陈也没这多钱,即使他有这么多,我也不敢借,为什么呢?我担不起亏损的责任。所以,我决定小搞,如果亏了,我卖房子,还得起,不怕。”
一谈到钱,大家都不作声了。有一句话是:如果你们是好朋友,就向他借钱,跟你借钱的,就是真朋友;如果你想得罪朋友,就向他借钱,这个朋友会远离你,躲开。
陈班长望了望他,我又主动给陈班长递了个眼色,陈班长摇了摇头,说到:“兄弟们,说起借钱或投资,大家都在犹豫。我们五个战友是一起出来的,如果大家有决心要投资,就大搞,我支持,我虽然钱不多,总比你们多些。这样,我有个提议,你们先商量好,如果决定要大搞,怎么搞,如果一致通过,我投资一半的钱,剩下的你们共同投资,怎么样?如果没商量好,那老向就按你的设想,先小搞起来,后面的事后面再说,怎么样?”班长看了看手机,说到:“中午饭时间到了,我订了包厢,我们下去热闹一下,边吃边说。”
我们来到班长预订的餐厅,班长先点了菜,大家座着,班长突然问我:“小庄,车上有酒吗?”
“茅台只剩下一瓶了,红酒还多。”
班长问大家:“兄弟们,中午不喝茅台,喝小庄的高档红酒如何?跟大家说一下,小庄的高档红酒,可是比茅台贵得多,大家开开洋荦?”
一起喝彩起来,孙班长说:“我还以为最贵的酒是茅台呢,想不到有比茅台更贵的酒,这次是来着了,我想,我们县长估计也没喝过。”
“县长喝没喝过我不知道”班长说到:“反正,我知道,将军们可是喜欢它了。怎么样,小庄,让班长们喝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