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化愣然,只能任由那狂风刮骨。拳头握紧涨红一片,只恨自己竟然如此轻疏大意,害万并州儿郎受兵败埋骨之耻。
有道是,兵败乃兵家常事,但又有谁能真正不以为意。能有如此胸怀者,当是盖世人杰,廖化,显然距这等心境,还有不少距离。
却说张绣,一路厮杀向前,乱军中彼此冲突,本就杂乱不堪,时不时冲出人来,只让他一枪结果,好不容易开道要接近廖化百人,却陡然有十来骑悍不畏死冲杀上前。
更有甚至,竟然跳落马背,只欲将他扑下马来。看那一双双怒火冲天,好似恨不得生食他肉骨一般,他也毫不怀疑,倘若稍有疏忽,那些人找到机会也必定会张开嘴角撕咬上来。
不要命的人才是最为可怕,饶是张绣,将这十人杀死,也颇耗了几分气力。回头勒马,而廖化人影早已飞奔远离。
张绣大怒,以枪头挑起那拦截之人的尸体,一捣得血肉模糊。回头望时,身旁渐渐汇聚而来已有八百铁骑,张绣胸口一热,浑身热血沸腾,不禁高声振臂而呼道,“廖化便在前方!擒得此贼,才是大功!尔等可敢与我去追否?!”
“敢不从命!”如今这并州大营,逃散者,战亡者,烧死者不计其数,尤其在贾诩恰到好处的倾城而出,那一致命的一击,便奠定了,这一场夜袭的根本胜负。
但张绣显然杀到兴起,而忘记了贾诩的嘱咐,浑然忘物,当即引了这一干彪悍循着廖化逃遁方向追杀上去。
事实上,廖化所领这一万兵马,除去两千本部是他一手调教出来,其余多半并不是并州第一等级的战力。倘若是徐晃所领的河东三万精锐,又或是杨奉那两万黑甲近卫军,更甚至,并州名扬天下的五万并州铁骑,都不至于会输得这么难看。
但败了便是败了,身心的疲惫,马力的衰竭,纵是那十来兵勇勉强挡住了张绣几许时间,当终究还是逃不过张绣那群养精蓄锐的八百人马。
前面亡命奔逃,而身后八百骑兵却已渐渐追近。
廖化回头,眼中怒火,怨愤,又或是绝望,决然,万般千绪尽起心头。
亡命奔逃,本就是他难以接受的耻辱,而受敌军追赶,尤其难以接受。
一咬牙齿,廖化猛然厉声吼道,“追兵追赶甚急,而我等人困马乏,必然难逃。今既天要亡我,且到马力不济受擒之辱,何不尤有余力,战死沙场!”
左右面面相觑,跟随廖化多年,也知他的性情,如今追兵渐渐缩短距离,再逃,恐怕也难有作为。
人人霎时凄然回应吼道,“战死不负豪杰命,愿同将军赴死!”
“好!!”便是那一直坚持让廖化逃走的小校,也缓缓放开了紧握马辔的手,廖化微微点了点头,蓦然取过马鞍旁,一壶水袋,环顾左右,“行军忌酒,今当以水做酒,为我壮胆!死,当为其所,死我一人,当有十人作陪!”
数十来骑同样取下水袋在手,神情肃默,眼睛却看也不看那即将到来的追兵,却直直放到他们的主将身上。
“喝!”廖化大笑一声,仰天痛饮,“今日尤死,但我等当不落并州武勇!”
顺手探过长枪在手,一壶水袋抛飞。一干而尽,数十牛皮水囊,同样豪气而舞,落地唏嘘。
“将军!那廖化突然止住不逃,列阵已待,恐防有诈!”却说张绣一干人等追逐,眼看廖化等人止住马蹄,诡异的回身列阵而应,人人高笑痛饮,哪还有适才半点亡命颓丧的模样。
张绣也是一惊,勒紧马缰,当即举枪摆手大喝一声,“停!”
纵然是头脑没有多少睿智,而四肢达,但在怎么说张绣也和贾诩在一起许多时日,骤然见廖化反常举动,也不惊有些惊疑,“莫非,他有诈兵?”
想了想,张绣猛然一摇头,“若有伏兵,当早出了,又何必连营盘也有丢弃?哼哼……恐怕是诈我退兵吧!”
想到此处,张绣冷笑一声,喝令众军汇聚列阵,遥指长枪高声道,“廖化!你既中我家贾先生计策,如今我大军在此,何不早降!?”
“哈哈……哈哈哈哈!你不过一区区乳臭未干的小儿,竟敢口出狂言!有何本事,让我降你!?”廖化蓦然大笑,回举长枪大声作喝,“今日我既兵败于此,乃我疏忽之过,非你张绣之能!废话不说,要取我项上人头,当凭真手段来!”
张绣大怒,“好个廖化,莫当我不敢杀你!”
“杀!”廖化也不答话,不等张绣下令,却高声一举长枪,猛然冲前,数十来壮士,已成破釜沉舟,那哀兵之气势,哪有半点败军之色。
死,当如其所,将军当马革裹尸。为将为兵,战死,才是他们的夙愿,即便这个乱世中,并没有多少真正拥有这样军魂的人……可廖化,却正是这样一个豪杰之人。
廖化或许没有绝世的武勇,或许没有神睿的将才,但他一身赤胆,忠肝,热血,却是在这个乱世引以为豪的东西。
血花飞洒,躲过了那致命的一枪,廖化猛然咳出一口血水,那却更显疯狂。胸口处,一滴一滴的红色,缓缓顺着枪杆落下。而一只大手,却猛然抓起,在张绣大惊失色的脸上,难拔出分毫。
尤死而已,但要取我性命,如何能易?
廖化眼中燃起疯狂的狰狞,嘴角微微一丝苦涩,眼前这样一个青年的小将,论起枪法却是高过了他不少,甚至那致命的一枪也不过靠着沙场征战得来的宝贵经验而躲闪开去。
很明显,这小将,必然是少有真正厮杀。
可无论如何,他也终究只能以命搏命,才能寻到那一点胜机。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真正的对搏,往日里的胆气,却因为那一枪贯体,似乎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胸口。
缓缓抬起右手,任凭张绣百般使力,那柄长枪插在廖化的胸膛,一只手紧紧握住,纹丝不动,而另外一柄长枪,却陡然向着他的咽喉而来。
那惨烈的气势,终于让张绣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将,没由来得一阵惊恐……
以命搏命的打法,廖化骨子里还是有当初为寇颍川的凶悍。而自跟随杨奉以来,虽多统兵而未有亲自厮杀,但此时此刻,身处绝境,却激起了隐没多年的蛮狠。
两军对阵,他已经脱去了那身主帅的枷锁,将自己看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冲阵士卒。沙场之上,不讲荣辱,不讲礼数,唯一需要紧记的便是,用一切代价,将对方杀死。
四肢百骸皆是武器,皆为陷阱。
胸口那一枪,却是廖化硬受上去的。他能看出这个年轻的对手,很显然并未适应这种困兽之争。而同样的,那八百来敌军,真正的灵魂也在这小将身上,擒贼先擒王,若能当场格杀了他,胸口那一枪,又算得了什么?
张绣确是没有经历过这样亡命的比斗,廖化这般拼命的打法,也很显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无论如何用力,也始终拽不回那柄没入廖化身体的枪头。
等到即近的杀招从左侧直刺向项上时,张绣才惊怒交加,大吼一声,松开左手而撑开手掌挡了上去。
手掌霎时洞开,鲜血淋漓。
张绣痛彻心肺,怒吼一声,右手猛然力,只一绞,终于挣脱了廖化的束缚。
廖化的瞳孔渐渐变得晦暗起来。他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小将,竟然还有这般潜力天赋,瞬息转变的情况,却还能壮士断腕,以手挡枪。
张绣适才的几番挣扎,带动伤口的迸裂,本来便让他痛苦难耐,鲜血的流失,更使得他浑身气力飞快消逝。并非张绣力气陡然大增,而是他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桎梏。
闷笑一声,嘴角却再一次大口大口哇出鲜血,混着白色的气泡,心肺已伤。
与此同时,张绣被廖化那亡命的一枪刺透手掌,枪尖只离毫半分,浑身上下冰冷刺骨,等拽回枪头时,却失了往日那般冷静,只勒马退了几步,惊怒交加的看着廖化大口呛血。
事实上,这当是他第一次如此直面的面对生死,第一次有了手足无措。
数十骑疲惫之兵,对上八百来养精蓄锐之军,即便再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无疑螳臂当车。
尤其在他们的主将廖化重伤强跨马上的时候,数十来人,只余下区区几骑拱卫在侧。
张绣撕开战袍,包扎好左手手掌,咬牙切齿,双眼怒火中烧。成王败寇,如今他为胜者,但让他如此出丑的家伙,自然难以容忍。
“廖化!本将军再与你一次机会!降我!或死!”但终究那股彪悍,还是得到了张绣的敬重,此刻这少年将军强压心中的杀意,大声喝道。
廖化眼中越迷蒙,只觉得身体里的力量消散在空气中里,点点流失。环顾左右,只余下数个生死与共的袍泽,那一身浴血,衣甲残破,甚至有几人,坐骑早已战死,待步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