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周两家的案子既审清,知府没有耽搁,让衙役、仵作押着周父去指认掩埋尸首的地方,将尸骨给带回来,
朱父软在地上,磕磕巴巴道:“那、那尸骨,已经找不回了。”
知府问道:“什么意思?”
朱父叩头道:“三儿杀人后,怕被周家发现,便将尸首给、给毁了,和肥撒在了田里。”
“什么!”周老儿闻言,目眦欲裂,面色煞白,指着他们颤抖道:“你、你们将我的妮儿给……”
朱父此言顿时激起民愤,百姓们纷纷咒骂这一家人,丧心病狂,不配为人。谋人田产、欺负乡邻不说,还残害稚子,毁人骸骨,简直恶行昭彰,罪该万死。
他们纷纷朝朱家人吐口水,将随身能砸的东西,都掏出来砸向了他们一家人。
知府更是直接将手里的惊堂木掏出来,砸在了朱父头上。
县丞忙制止,“哎哟,老爷,不可、不可。”
周老儿恨不得冲上去,将这朱家人杀上个千刀万刀,正当他要上前时,一只小手却牵住了他。
他低头看着小天魔,忍不住跪在地上,抱着她痛哭流涕。
“是阿爷对不住你,是阿爷不该将你一个人放在家里,才遭了他们的毒手。都怪阿爷,如果阿爷不跟他们争这口气,你也不会……”
“即便你让了田,以朱三和朱家人欺软怕硬、贪得无厌之本性,一旦尝到甜头,必定会再逼迫于你,到时候土地、房子……不把你们榨干,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伏青骨怜悯道:“这并不是你的罪孽,怪只怪这家人太过贪婪、蛮横、凶恶,而他们今日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小魔星被勒得难受,不由得拍了拍周老儿的背,这却让周老儿误认为她在安慰自己,渐渐止住了哭声。
县丞捡回惊堂木,厨子一把接过,然后‘砰’一声拍在了案上,衙役们顿时震响手中刑棍,“肃静——!”
公堂内外才总算安静下来。
县丞已经不指望知府了,他直接与厨子商量,商定后来到周老儿面前,询问其意愿,要不要去翻地寻找周家孙女的骸骨。
周老儿沉默半晌后,摇头:“要去就让老儿自己去吧,人多我怕吓到我家老婆子,我也不想让她知道真相,彻底没了念想。她没了念想,我也就没了念想,这还怎么活啊。”
闻言,县丞不由得叹了口气,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此事,官府必定还你们一个公道,以慰藉你家孩子在天之灵。”
“多谢大人。”周老儿朝他一拜。
既然被害尸首已难以寻回,县丞找厨子和知府审结卷宗,让犯人画押后,当场宣判。
判朱三死刑,但鉴于他已身死,尸首也被毁坏,不再另外行刑,其后事也不得以良民之身份,大行丧仪。
判朱母杖五十,徒刑三年,朱父杖五十,流放千里,而朱家媳妇杖二十,考虑其还有一双儿女需要抚育,因此暂不处以其它刑罚,放归朱家。
另,勒令朱家归还周家田产,并赔偿其损失五十两银子。
朱家媳妇一听要赔五十两,整个人软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早知道,就该领了朱三的尸首回去,这下别说赔偿,连公婆也一并搭了进去,还得赔偿五十两给周家。
他们家的钱,都被朱三给败干净了,哪里拿银子来赔?即便砸锅卖铁凑齐赔偿,往后他们孤儿寡母,又怎么活得出来啊。
对此判决,周老儿并无异议,他叩谢青天主持公道后,便在判决书上按了手印。
手印一案,朱家三人立即被架出去行刑,朱母本被吓破了胆,没挨过三十杖,便一命呜呼了。
朱父虽挺过来,但毕竟年纪大、骨头脆,一顿杖责下来,半身也废了。
而朱家媳妇被打完板子后,拿着判决书,也不管公婆,在众人唾弃地目光中,捂着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衙门。
朱母和朱三的尸首被抬了下去,朱父也被收监,等待与其他犯人一起流放。
朱家人罪有应得,这结果大快人心,周老儿捏着判决书,却是双泪交流,经这一场事,人也苍老憔悴不少。
他看着小天魔,呆愣半晌后,蹲下再次抱住了她,涕泪道:“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妮儿,但是我只当你就是她显灵,回来找我们,让我好知道她的去处,真是多谢你了。”
说完,周老儿便松开了她,小天魔身上黑气一散,化成了原本的模样。
周老儿微怔,随后朝她磕了三个响头,“多谢小神仙显灵,助我家妮儿沉冤昭雪。”
小神仙?
小魔星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天真中带着一丝讥诮的表情,她可是魔。
周老儿磕头后,三道金光自他体内飘出,飞向了小魔星。
小魔星伸手接住,凑近闻了闻,眼中立即闪烁起光芒。
就是这个味道!
她张大嘴,正想一口气将金光吞下,却又想起这金光难得,吃了这顿,还不知有没有下顿,于是只抓了一团放进嘴里。
另外的两团,她则在肚皮上划拉出个小兜子,将它们给装了进去。
可不能再挨饿了。
这么个案子审结,知府、厨子、县丞衙役们都疲累不已,于是宣布退堂,其余案子明日再审。
衙役们也开始驱散百姓,众人今日见证这场官司,挣足了谈资,便各自结伴,议论纷纷地走了。
他们时而唏嘘、时而感慨、时而愤怒、时而同情……想不久,这朱家之恶行就会传遍整个封城。
周老儿跪下朝知府磕头,谢他明断是非,还周家公道。
知府见他可怜,唉声叹气一番,让他起来,随后又批了二十两银子做补偿,指派的一名衙役,送他出城。
在周老儿离开前,小魔星将他拉住,并示意他蹲下,周老儿虽诧异,但也依旧照做。
小魔星伸手在他左右两只眼皮上各自点了一下,周老儿只觉得双目微微刺痛,不过这刺痛又很快消失了,待他再睁眼,再无异常。
周老儿摸了摸眼皮,疑惑地看着小魔星,不明白她此举何意。
伏青骨将小魔星拉到身旁,犹豫片刻后,却终究没将她点下的两点魔血给抹去。
她对周老儿说:“老人家,回去吧,家里有人等着你呢。”
周老儿望了望天色,喃喃道:“是啊,老婆子还等着呢。”
说完,他看了小魔星一眼,然后有些踉跄地起身,出了衙门,往家里走去。
衙役将他送至城门,长叹了一口气后,摇头折返。
周老儿一个人魂不守舍地走着,直走到黄昏,才走回村子。
他站在村口,呆望着自家和朱家相邻的屋宅,不由得伏在村口那棵歇脚树上,嚎啕大哭。
同村人经过,见他如此,纷纷快步走开,朱、周两家的案子,早被那脚快、嘴快之人绘声绘色地传得人尽皆知。
说那朱三死得邪门,说这朱家几口在公堂上忽然发疯交代自己的罪行,都是被那枉死的周家小孙女报复所致。
这些人平日里,多多少少都欺负过这周家老两口、占他们家便宜,这事一传开,此时再见周老儿,别提多害怕、心虚,生怕自己也被报复,于是避之不及。
周家、朱家那是更不敢去了。
想两家人死的死、囚的囚,便认定是那处风水不好,再加之又听闻那周家小孙女是被朱三给毁了撒在地里,更觉得那地儿阴气森森。
听有人说,下午见那朱家媳妇跛着腿回来,一刻都没歇收拾了简单行李,便带着儿女去投奔娘家,慌得连房门都没锁。
你说邪乎不邪乎?你说谁还敢往那地儿去?
周老儿哭声犹如老鸦,回荡在村里,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各家早早地关门谢户,一家人缩回床上边听动静,边议论这桩凶案,越说越觉浑身发寒。
余晖没尽,天际晕出一片昏红,周老儿哭声停歇,拖着疲软的身躯往家里走去。
他绕路,经过被朱家强占那块田,想着自家孙女就在这片地里,顿时心如刀绞。
可他却再流不出眼泪。
忽然,一道红霞落在田地中,紧接着点点红光自草叶间飞出,随后凝成一道小小的身影。
周老儿以为是自己哭花了眼,不禁抬手揉了揉,却见红光越聚越多,那道身影在霞光中也越来越明显。
“妮儿,是你吗?”他心跳鼓动,小心翼翼地喊道。
“阿公。”
一道稚嫩而熟悉的声音传入周老儿耳中,让他喜极而泣,朝那身影伸出双手。
“妮儿!我的妮儿,阿公在这儿!”
那身影终于长出血肉,化为一个小小的孩童,欢喜地扑进了周老儿怀中。
“阿公,你终于找到我了!”
田里传来欢声笑语,周家的篱笆门被打开,周家阿婆看到踏着霞光走来的爷孙两人,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你们回来啦——”
“都怪阿公,这么久都找不到我。”妮儿撒娇,朝阿婆伸出手。
阿婆笑眯眯地将她接了过去,“你阿公啊,向来眼神儿不好使。”
周老儿忽然顿住,定定地看着自家老婆子。
“怎么了?”一老一小疑惑地望着他。
“没什么。”
周家阿婆抱着妮儿进屋,“那快进屋吧,饭已经做好了。”
周老儿皱巴巴的脸上露出笑容,“哎,好。”
一家三口进了屋,关上了篱笆门,不久后便传出一阵欢声笑语。
不远处地一家人悄摸出来观望。
“你们看那周老儿,自个在田里又笑又蹦,还自言自语,指定是疯了。”
“他家老婆子前些日子去了,今儿又得知妮儿也早死了,只剩他孤家寡人,哪能不疯呢?”
“说得也是……”
“哎,回去、回去,别看了,怪瘆人……”
县衙。
待所有闲杂人等都走干净后,县丞便示意衙役赶紧关门,殷勤地将伏青骨和白虺请入堂内,然后又将被站得头晕眼花的知县,连笼子给抬了过来。
知府一见知县,便满肚子火气,“将这狗官抬过来作甚?”
县丞不顾他的不满,朝伏青骨一拜道:“再站下去,就要出人命了,还请道长做主。”
那知县也巴巴望着伏青骨,满脸乞求。
伏青骨对县丞问道:“这些日子你们共审了多少案子?”
县丞他默算了一番,回答道:“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有近三百件。”
“其中有多少新案、多少旧案,总共又有多少冤案呢?”
“新旧案各占一半,旧案中之冤案……”县丞看了眼知县,缓缓道:“旧案中冤案占了七成。”
知县也被吓了一跳,“这、这么多?”
知府听后,手里的惊堂木又脱手了,砸在站笼上,“还说你不是狗官!”
那知县吓得一抖,不敢反驳。
伏青骨对知县说道:“今日这桩命案,本是由那桩田产案而牵扯出来的,若是当初你明断田产案,及时惩治朱三一家,也不至于会让两家人,都落得如此境地。”
一旁的县丞羞愧垂下头,当初田产纠纷之时,本就是那朱三不占理,可因那朱三比周老儿更会‘来事’,一直将案子拖延着,这才出了这桩惨案。
知县却是满脸茫然,他早就不记得朱家和周家争夺田产一案了。
伏青骨对知县道:“你说哪个读书人当官,不是为了前程?所以趋炎附势、随波逐流。但你可知,趋炎附势者,必将为火所灼,为势所压,随波逐流之人,也会被波涛、激流所带往深渊,粉身碎骨。”
堂上众人陷入沉默。
“读书入仕,为官做宰,百姓、民心,才是你们应该去搏的前程。百姓有所期盼,日子才会安定,民心有所归属,天下才会太平。日子若不安定,天下若不太平,你的官位可还能坐得稳?”
知府连连点头,“对,正是这个理!”
厨子露出深思的神情。
知县眼底却露出一丝不耐烦,觉得她只是在危言耸听。
都落到这般境地了,还死性不改。
伏青骨冷笑一声,继续说道:“权势、名利、金钱应当是官员为百姓谋福之手段和工具,不该迷失、沉溺其中成为其奴役,更不该将其视为毕生之追求。”
她化出一面足有人高的镜子,放在知县面前。
“否则,即便没有我,终有一日,你仍旧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知县看着镜子中,顿时如遭雷亟,被装在笼子里的人,蓬头垢面,满身的唾沫、污渍,哪有从前半分威风和体面,简直比街上的乞丐还不如。
这是他?
知县想低头看看自己,却因站笼束缚而无法低头。
“这不是我!放我出去,我不要被关在这里!”他摇着笼子大喊道。
伏青骨的声音,犹如一道霹雳,击穿了他的天灵盖。
“可这笼子不是你自己打造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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